李鄉(xiāng)茁

李鄉(xiāng)茁，山東沂水人，1961年4月出生于吉林省長春市。詩人，影視劇作家，系吉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人口報》特約記者，北華大學(xué)基礎(chǔ)醫(yī)學(xué)部客座教授。自20世紀70年代末步入文壇，主要作品有詩歌《故鄉(xiāng)》《心中的永恒》《外婆的思念》《小溪流的歌》《郭毅力將軍》；散文《遠離母親》《紅紗巾》《人在陡坡》《深夜感悟》《盧溝橋印記》《初識長白山》《尋訪青石鎮(zhèn)》；廣播劇劇本《愛的抉擇》；電影劇本《爸爸的紅絲帶》《春戀》《七星百合》《站定求生》《特殊較量》《契身》《高山雪蓮》《丁香花開》；電視劇劇本《日子越過越好》《實驗高中》等多部作品。其中，廣播劇《愛的抉擇》、電影《誰之過》《爸爸的紅絲帶》等作品先后多次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中央電視臺電影頻道和吉林省人民廣播電臺、吉林電視臺播出，曾獲中國人口文化獎，中共吉林省委、省人民政府頒發(fā)的“宣傳吉林好新聞獎”等國家和省級獎項20余項?，F(xiàn)居長春。

晚上，兒子突然從延邊大學(xué)寢室打來電話，哭著和我說他想奶奶了，讓我過幾天去看他時一定要帶上奶奶的照片和我為母親寫的紀念文章。聽著兒子在電話里哽咽的聲音，我的心里不禁一陣發(fā)酸，連忙說行，奶奶最疼你，你要好好學(xué)習(xí)，這也是奶奶最希望的。

放下電話，我的淚水一下涌了出來……母親去世是在春天的時候，如今又一個春天即將來臨，瑟瑟的北風(fēng)吹拂著大地，把時光帶回了我的童年。母親一生有六個孩子，大姐小巨、二姐月婷、大哥鄉(xiāng)文、妹妹月萍、弟弟鄉(xiāng)壯和我。記得那時我們家住在偽滿皇宮院里，母親的單位就在離家不遠的市糧油加工廠，每當(dāng)秋天來臨的時候，廠子里就開始晾曬糧食。金黃黃的玉米從廠子一直鋪到家門口，又從家門口鋪到地質(zhì)宮廣場，特別壯觀，幾乎成了這個城市的一道風(fēng)景。母親在廠財務(wù)科當(dāng)會計，每到這時母親都要和工人們一起干活，扛炕席、縫麻袋、用木锨曬糧，母親樣樣都搶在頭里。晚上回到家，還要做飯、洗衣服，照顧一家老小。那個時候，奶奶、姑姑和我們一起過，家里人口多，生活上比較困難。為了節(jié)省家庭生活開支，母親經(jīng)常帶著我們幾個孩子去廠里拉稻皮兒，用來燒火做飯，把省下的錢給孩子們買吃的，補貼家里的零用。回想那時候的生活真的是不容易啊，但母親是一個樂觀的人，每次做飯搖風(fēng)輪的時候總能聽見母親的歌聲。母親這種生活態(tài)度和對困難的無所畏懼，在我童年的心靈深處扎下了根，使我在以后的日子里能夠經(jīng)得住人生的各種磨礪，克服一個又一個人生旅途中遇到的困難，同時也感受到了母親為兒女們所付出的一切。

母親的離去使我陷入了人生中從未有過的孤獨和傷痛之中，同時也使我對母親有了一個重新的認識和理解，為我以后的獨立人生之路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其實，每個人從離開母體的那一刻起，就已經(jīng)注定要走一條獨立的人生之路。我的一生曾三次遠離母親。第一次遠離母親是三歲那年的秋天。那是一個備戰(zhàn)備荒的年代，母親生下我們四個孩子之后，又生下了妹妹月萍。父親在省里上班，工作非常忙，基本顧不上家里。母親承擔(dān)著全部家務(w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生火做飯，待一切都忙活妥當(dāng)，上班的時間到了，有時來不及吃飯，一手抱上妹妹，一手拉著我去上班。母親單位有一個托兒所，開始母親把我和妹妹都送到托兒所去，可我對母親卻顯示出異乎尋常的依戀，說什么也不在托兒所待。母親無奈，只好將我?guī)У睫k公室，一邊抱著我，一邊工作打算盤。一次，母親實在累了，把我放在身后的床上，我偏不干，母親急了，打了我?guī)紫?，又把我抱到懷里哭了起來?，F(xiàn)在想起來，那時的我是多么地不懂事呀。打那以后，母親不再讓我到身后的床上去了，一直抱著我工作。母親實在忙了，我就偎在母親的身邊玩，有幾次玩著玩著，靠在母親的腿上睡著了。母親終于托不動了，便決定把我送到鄉(xiāng)下的姥姥家。臨走的那天，父親和母親都去車站送我，火車開動的一剎那，我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母親含著眼淚忙把一條用來包妹妹的毛巾被從車窗遞給姥姥，說車上涼給我蓋上點兒。母親是個剛強的人，從不落淚，可這次她卻哭了。后來，我長大參加了工作，姥姥告訴我，當(dāng)時我在車上哭了一道，可不管怎么哭，手里始終攥著那條毛巾被。我知道那是母親給我的，怎么能丟呢？現(xiàn)在回頭算算，那時的她才三十多歲，可在一個孩子的眼里，她卻是我們的一切。

姥姥家住在磐石市東部山區(qū)的一個小鎮(zhèn)上，這里屬長白山支脈，也是母親童年時生活學(xué)習(xí)的地方，山高林密，土地肥沃，小鎮(zhèn)上有許多土生土長的孩子，很快我便同這些孩子成了好朋友。來到姥姥家第一件樂事兒就是趕著毛驢一圈圈地拉磨。毛驢在我的吆喝下不停地圍著磨道轉(zhuǎn)，我也因能駕馭毛驢高興得忘記了想家。山區(qū)的野生動物特別多，遇到連續(xù)的幾天大雪，野雞、山雀便房前屋后地落。抓野雞的最好辦法就是在雪地里攆，攆急了，野雞便一頭扎在大雪窩子里，屁股露在外邊沖著你，這時你便可穩(wěn)穩(wěn)地抓住它。孩子們對抓野雞不感興趣，他們把自己家的冰爬犁拿出來，套上狗，然后坐上去，一邊喊著一邊在雪地上盡情地飛奔。每當(dāng)這時，伙伴們都開心極了，樂得前仰后合，當(dāng)然也有“人仰馬翻”的時候。姥爺怕我想家，每到下雪時都要領(lǐng)著我去抓山雀。抓山雀的方法很簡單，先在雪地上掃出一塊空地，木棒系上一條細細的麻繩，用雪埋起來，直通屋里，當(dāng)看見山雀落地后，將麻繩輕輕一拉，山雀便被扣到篩子里，這時就可以抓住了?？旧饺甘俏易類鄢缘模龇ㄊ菍⑸饺溉砗宵S泥，然后上火烤，待黃泥烤焦后，將泥扒掉，露出鮮肉咬上一口，香極了。

這次遠離母親是我后來遠離母親的前奏。作為第一次遠離母親的終生紀念，是我在冬天上山打柴火時凍傷了膝蓋，落下了關(guān)節(jié)炎的毛病，至今一到下雨陰天兩個膝蓋就痛。

在我遠離母親那幾年里，母親經(jīng)常給姥姥、姥爺寫信，詢問我的情況，并叫我要聽姥姥的話，好好學(xué)習(xí)。后來，母親又生下了弟弟鄉(xiāng)壯，就更忙了，但她還是堅持給我寫信，并時常寄些錢來。多年后我才知道，母親當(dāng)時寄的錢都是她平日省吃儉用攢下來的。母親一生中生過六個孩子，直到弟弟鄉(xiāng)壯才打住。孩子一多也就不當(dāng)什么稀罕了，可是對我，母親還是經(jīng)常惦記著的。我平時也常常沉浸在母愛的幸福之中，時常有一種因母愛而產(chǎn)生的快意，像清潔的小溪，緩緩地，彎彎曲曲直通我心靈的天際。

終于，一九七一年秋季即將過去的時候，我回到了母親的身邊，可這時的家已不在省城了，一家老小已隨父親到了永吉縣口前公社乃子街大隊。把我接回家是母親的主意，并派哥哥鄉(xiāng)文專程去姥姥家接我，還沒等我到家，母親就開始忙起來，殺雞、做飯、洗衣服，像迎接貴賓似的迎我回來。當(dāng)我愣頭愣腦地站在母親跟前時，母親呆住了，看了我半天，一把將我抱在懷里，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了下來。一晃幾年不見，我都快趕上母親高了，母親心里怎么能不難受。打那以后我在母親身邊又生活了十年。一九七二年，父親又回到省里工作，轉(zhuǎn)過年一家老小又隨父親回了省城，并把姥姥、姥爺接了來。在母親身邊的那幾年，我深深體會到了母親獨立支撐門戶，操持家務(wù)，照顧一家大大小小的難處，所以盡量幫她多做些家務(wù)，喂豬、種地、上山打柴火，樣樣搶著干，直到一九七七年我考入原沈陽軍區(qū)文工團之后，我第二次遠離母親，這一走又是四年。

一九七六年初，我高中還有最后兩個學(xué)期就畢業(yè)了，原沈陽軍區(qū)文工團戰(zhàn)士演出隊的同志到長春招文藝兵。那時，我已以優(yōu)異成績考入吉林省藝術(shù)學(xué)校（現(xiàn)吉林省藝術(shù)學(xué)院）音樂系少年班，但我更想?yún)⒓咏夥跑姰?dāng)一名文藝兵，于是便背著母親到站前軍人招待所報名參加了考試。接到入伍通知書的那天，我?guī)缀跏菑膶W(xué)校飛到母親單位的。母親知道后沒有我想得那么高興，她把通知書仔細看了一下后說：“餓了吧，我們到食堂吃飯去?！?/p>

母親帶著我去了廠食堂，特意為我要了兩個好菜，一碗餛飩，一張油餅。我讓她和我一起吃，她怎么也不肯，坐在那兒吃自己從家里帶來的剩飯。我的心里不得勁兒，可是母親就是母親，她不許我有反駁的意見，我只能聽她的。望著母親我還是堅持著，說：“媽，我吃不了這么多，咱倆分著吃?！笔邭q的我已經(jīng)很懂事了。母親卻說：“快吃吧，廠食堂什么都有，我天天吃，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用管我?！蔽抑滥赣H是故意這么說的，但又不好說什么，生怕她難過。

從接到入伍通知書到離開家的一個多月里，我每天都踩著輕盈的步子去學(xué)校上學(xué)，去同學(xué)家串門，心里快活極了。我從小就是一個不安分的人，敢于幻想，外面的世界對我有著強烈的吸引力。在即將離別的日子里，我多數(shù)是和同學(xué)、老師在一起，去照相館照相，去同學(xué)家聚會。那個時候，能考上文藝兵比今天出國還了不起，我的心里無比喜悅，很少能想起母親?；蛟S是在潛意識中，我竭力不敢去想，那滋味是很不好受的。我又何嘗不依戀她呢？母親這時的心情是很復(fù)雜的，大姐小巨死了，二姐月婷和哥哥鄉(xiāng)文下鄉(xiāng)當(dāng)了知青，妹妹月萍和弟弟鄉(xiāng)壯還在讀書，在大人們的眼里，當(dāng)時的我是全家唯一一個有出息的孩子，我相信在這點上母親一定是幸福的，因為她看到了孩子的前程。

在離家的前一天，母親沒有上班，她和姑姑一起去了學(xué)校，替我向老師們辭行。晚上，母親特意為我包了餃子。那個年月不逢年過節(jié)是難得與餃子謀面的，我撐得直打嗝。第二天早上，母親又煎出油汪汪的一大碗，默默地看著我吃，可我這時卻難以下咽了。當(dāng)離別就在眼前時，卻發(fā)覺自己的雙腳有些沉重了。這時，倒是母親眨著眼淚笑了笑，忍了忍，說：“多吃點，到部隊后別想家?！笔窃撟吡?，在我的前面是一片充滿希望和理想的天地，一種新的生活在等待著我。

那天送行的人很多，除了家里人外，同學(xué)、老師也都去了，省委書記張士英還特意派劉景陽叔叔開車送我?；疖噯恿?，我使勁兒望著車窗外：再見了長春，再見了母親！

現(xiàn)在看來，第二次遠離母親，也是我人生中的一次重大的轉(zhuǎn)折。后來，我又考入了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當(dāng)了解說員和業(yè)務(wù)編輯。每當(dāng)我到一個新的工作崗位，母親都為我高興一次，可我的內(nèi)心深處卻總也驅(qū)不走那對母親和家庭的眷戀之情，在我遠離母親的四年多時間里，母親常給我寫信，鼓勵我要好好學(xué)習(xí)，好好工作，做一個對國家有用的人。

一晃四年的軍營生活結(jié)束了，我又回到了家鄉(xiāng)——長春。這時的家里發(fā)生了許多重大變化，姐姐月婷結(jié)婚生了孩子，哥哥鄉(xiāng)文參加了工作，妹妹月萍、弟弟鄉(xiāng)壯也都相繼考上了大學(xué)。后來，我也結(jié)了婚，有了兒子，一家三口雖然出去單過，但仍時常得到母親的接濟。那時我和妻子倆人工資加起來不過一百多元錢，月月花不到頭就光了。我每到發(fā)工資前就打怵，情緒低落。每到這時，也就更加思念母親了。回想從前一大家子人生活在一起，每月發(fā)工資往母親手里一交，不管數(shù)額多少，那心安理得的輕松和能夠回報母親的欣慰，也算人生的一大樂事了。但實不知最作難的還是母親，上上下下一家子八九口人，一到吃飯時屋里就像唱了戲，可糧食從來沒有不夠吃過。此外，從老到小的穿戴，遠親故鄰的人情往份兒，這一切都靠母親絞盡腦汁地維持著。她的頭發(fā)不到五十歲就白了，后背也一年年地變駝，可日子再怎么艱苦，她始終沒有忘了自己在這個家庭的中心位置，在姥姥面前她是女兒，在孫男弟女面前她又是慈愛的奶奶和姥姥！全憑她的運籌和精打細算吧，一家人雖然總是粗糧淡飯，也總算沒掉了頓兒；又全憑她精針密線地縫縫補補，老老小小才總是單是單、棉是棉。這看似平凡普通的一切，當(dāng)年我生活她身邊時也并沒有怎么樣看重，有時甚至由于菜里油水太少，還吊臉子，全然不理解她這細水長流全是為了維持這個家庭的正常運轉(zhuǎn)。“細水長流”是她的口頭禪，然而這一切在我們做子女的眼里，又全被那瑣瑣碎碎的日常生活所淹沒了。只有到了自己獨撐門戶的時候，才會從艱難中漸漸領(lǐng)悟她常說的“居家過日子”并不是一句簡單的話，而是同樣充滿了哲理和不屈的奮斗精神。

人生就好比一次生命的旅行，降生人世就如同踏上了生命的列車，我以為第一次見到的那個人——我的母親，會在人生旅途中一直陪伴著我。很遺憾，事實并非如此。一天早晨，母親突然打來電話，在電話里聽到我的聲音，母親便大聲問：“你和秀梅到哪兒去了，電話也打不通，媽媽有病要死了，你們還管不管？！”我知道母親是在說氣話，秀梅在醫(yī)院工作，當(dāng)年找她潛意識里也是為了家里人看病方便，她也在婚后承擔(dān)起了照顧全家老小的責(zé)任。在我印象里，母親還是像往常一樣，打電話來讓秀梅領(lǐng)到醫(yī)院檢查一下，病就好了，并沒有更多的在意。晚上回家看見母親躺在床上，和往常一樣，說白天她吃什么吐什么，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事兒了，讓我和秀梅回家休息。可我還是堅持讓母親去醫(yī)院看看。母親說再說吧，她好多了。我知道母親是不想讓我過多地為她分心，第二天還是讓哥哥鄉(xiāng)文和秀梅把母親接到醫(yī)院進行了檢查。我由于單位有事，一直忙到中午才想起母親的事，剛準備給醫(yī)院打電話，秀梅卻把電話打了過來，告訴我母親的病已經(jīng)檢查完了，讓我有些思想準備，情況可能不太好。我當(dāng)時聽了心里一沉，立刻向醫(yī)院跑去，為母親做了全面身體檢查，結(jié)果顯示：“膽囊占位性病變，并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肝部和十二指腸”！醫(yī)生會診結(jié)果有兩個，一個是將占位性腫塊摘除，一個是進行空腸改道，解決吃飯問題。我一下驚呆了，一面安慰母親說沒有什么事，一面帶著片子去沈陽新京醫(yī)院找戴教授，為母親會診，并準備做切除術(shù)。當(dāng)時，我陷入了艱難的抉擇之中，生命攸關(guān)，我的選擇是否正確，關(guān)系到母親的生命啊。回到長春，我再次請幾位專家會診，一部分專家建議將肝、膽、十二指腸病變部分全部切除，另一部分專家的意見則是選擇保守治療，怕母親下不來手術(shù)臺。

這時的母親對自己的疾病卻充滿了樂觀的態(tài)度，她相信自己一定會好起來的。她也期盼著他的兒子能把最好的醫(yī)生請來為她手術(shù)。在她看來，她的生命不會就此完結(jié)，她還有許多事情要做。記得她曾和我說，等她病好了還要繼續(xù)攢錢，再活十年，一個孫子再給兩萬。這時的我內(nèi)心充滿了矛盾和斗爭。為了盡快擺脫母親因疾病帶來的痛苦，延長她的生命，在同住院醫(yī)生商量后，我做出了一個至今連我自己也不知對錯的決定：打開腹腔看，如果能切除就盡量做切除術(shù)，如果不能切除就進行空腸改道。在將母親推往手術(shù)室的時候，母親靜靜地躺在車上，我心如刀絞，俯下身去輕輕地吻了一下母親的臉頰，告訴母親一定會好的，請她放心。這時的我才深深地感到我為母親做得太少了。我為什么不早一點為她檢查，早一點，再早一點……

母親是一個從不愿意給兒女添麻煩的人。記得有一年冬天，母親為姐姐去要賬，在回來的路上腳脖子崴骨折了。我回去看她，母親說我忙，叫我回去，有弟弟照看就行了。母親整個住院治療期間，我只去了兩次?，F(xiàn)在想起來真是后悔極了。這次母親住院是大病，不然她也不會這樣麻煩我的。母親整個手術(shù)過程進行得比較順利，術(shù)中我一直在手術(shù)室門外焦急等待著，希望母親有一個好的結(jié)果。術(shù)中醫(yī)生出來過兩次，一次是為母親做病理，診斷結(jié)果為腺癌；另一次是征求我的意見，是否將病灶處全部切除，并告訴我癌細胞已經(jīng)轉(zhuǎn)移。醫(yī)生在征求我的意見后，為母親做了吻合術(shù)。當(dāng)時我的腦子嗡的一下，不知道如何是好。凡是有一點兒醫(yī)學(xué)常識的人都知道腺癌是惡性程度最高的、病人后期最疼的一種疾病。當(dāng)母親從手術(shù)室被醫(yī)護人員推出來的那一刻，看到母親蒼白的臉，我的淚水一下涌了出來?？蛇@時的母親精神狀態(tài)卻非常好，醒來的第一句話就問我，給她切掉了什么。我安慰她該切的都切掉了，放心吧。母親說她病好了要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還說要去深圳姐姐那里待上一段時間。我說好，到時我陪你去。這期間，由于醫(yī)護人員的失誤，胃液導(dǎo)管插入過深導(dǎo)致母親咳嗽惡吐，刀口一直不能愈合，沒有辦法，醫(yī)生又為母親做了第二次手術(shù)。在母親住院期間，家里所有的人都主動來醫(yī)院照顧她，看望她。大孫子李一氓，外孫女張黎黎分別從外地打來電話，問候母親的病情。朱乖乖（妹妹月婷的女兒）還從江西的大學(xué)給姥姥寫了一封長信，鼓勵姥姥勇敢地戰(zhàn)勝病魔，也相信姥姥一定會好的，她一定還會像以前那樣聽到姥姥的嘮叨聲。兒子李一珣正在準備高考，也常常從學(xué)校跑來看望奶奶，安慰奶奶。這些孩子們的安慰成了母親同病魔做斗爭的精神支柱。這時母親的心里最牽掛的一件事，就是她的孫子能考上一個什么樣的大學(xué)。

母親對兒子一珣的情感是無法用語言來表述的。記得一珣兩歲時，當(dāng)時愛人秀梅因工作需要，去北京某家醫(yī)院學(xué)習(xí)，一珣在家沒人照看。母親心疼孫兒，立即辭掉了自己退休后剛剛找到的工作，讓我把一珣送到她那里，她來幫著照看?，F(xiàn)在兒子一珣還記得母親當(dāng)時的那句口頭禪：“二龍哎，奶奶想你，更想錢！”每次兒子睡覺前，母親都要給兒子唱那首《唱支山歌給黨聽》。兒子常常是在母親的懷里聽著她的歌聲進入夢鄉(xiāng)的。母親這次有病牽動著每個孩子的心，更牽動著兒子的心。兒子曾和我說過這樣一句話，他只有一個奶奶，讓我看著辦。兒子平時很少言語，他知道他只有去努力學(xué)習(xí)，用成績來報答他的奶奶，讓奶奶放心，這也是兒子唯一能做的。我時常掂量著兒子這句話，并盡力想辦法做好，可還是沒能留住母親，留住她老人家呀。

不久，母親出院了。為了能夠讓母親度過最后一段美好的時光，我和秀梅到中東大市場為母親重新購買了床和電視，并將母親年輕時的照片放大裝框，掛到她的房間里。為了延續(xù)母親的生命，我又從朋友那里弄來各種藥品和保健品。父親在藥書上看到了一種植物叫料掉子，對治療癌癥有效果，我就每天堅持讓母親喝。除了為母親定醫(yī)療方案，還為母親制訂了食譜和健身計劃，可是母親的病情還是一天天地在惡化。這期間，我?guī)е鴥鹤尤ゴ筮B外國語大學(xué)，參加了一次小語種考試，又去了一次北京開會，回來后母親便不行了。我忙將母親再次送入醫(yī)院，接受治療。

在母親病重期間，她曾經(jīng)問過我一個問題，為什么她給我打電話我總是不愿意接，甚至把電話掛了。我張了幾次嘴都沒有回答上來。我知道母親問這話的意思，她是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才這樣問的。說句心里話，此前，在我的印象中，母親是一個愛嘮叨又特愛管閑事的人。張家孩子有病了，她去給找醫(yī)生；李家媳婦生孩子了，她就幫著抱孩子，并把這些事都和我說，讓我如何如何去幫助他們。每次母親打電話找我說事，我都極不耐煩地說不上幾句話就把電話掛斷了，不愿意聽母親嘮叨。但這也并不是主要原因，其實在我心底里對母親的抵觸情緒是從姥姥的病逝開始的，原因就是姥姥在臨終時，母親沒有在姥姥身邊照顧她老人家，我非常難過，對母親當(dāng)時的做法十分不解。自己三歲時就去了姥姥家，可以說是在姥姥身邊長大的，對姥姥的愛勝過一切。越是這樣也就越增加了我對母親的想法。直到母親去世以后，我看了母親自己寫的自傳，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我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哭了一上午。

在母親的自傳中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當(dāng)時母親壓力非常大，一方面是她的孫子、孫女、外孫女們都漸漸長大了，母親是個要臉面的人，每個孩子入托上學(xué)時都要給拿些錢。她是想多掙些錢給她的孩子們，讓她的老虎（大孫子）、二龍（二孫子）、三鳳（孫女）、小圣澤（小孫子）、張黎黎（大外孫女）、朱乖乖（二外孫女）生活學(xué)習(xí)得更好些，上名牌大學(xué)，將來有個出息。在這之前，她老人家省吃儉用地已經(jīng)為每個孩子攢了一萬元錢。另一方面，她在經(jīng)濟上也不想欠父親的。那時，家里需要用錢的地方很多。記得我和秀梅訂婚的那天，秀梅在商店看好了一條毛毯，需要八十多元錢，那時的八十元錢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八百多元啊。我沒有辦法，只好領(lǐng)著秀梅到母親的單位找她要。母親聽了后，臉上有些為難了，可她還是爽快地答應(yīng)了我們，從同事那里借了一千元錢，讓我們挑好的買。當(dāng)時我沒有多想什么，帶著秀梅高興地來到商店，為我們結(jié)婚買了第一件用品，這條毛毯至今還用著。

母親的生活擔(dān)子是沉重而艱難的。那時姥姥、姥爺和我們住在一起，黑龍江的舅舅家生了十多個孩子，也經(jīng)常來向母親要錢和東西，要姥姥為我們家做飯的“保姆錢”，加上姥爺每頓要喝酒，父親看不慣，經(jīng)常同母親吵架。母親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想帶著姥爺、姥姥離開家，到廠子附近找一個房子單獨過。直到現(xiàn)在我才明白，母親是非常愛父親的，她不想把生活的壓力再帶給父親，讓父親生活得不快。在她的心里，父親也不應(yīng)該承受這種生活的艱難。后來，母親在退休之后，曾多次到外面找工作，給人家打工。當(dāng)時我在家里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根本體會不到母親的難處，其實家里的一切都是母親在那里扛著。

母親對父親的愛是無私的，包括父親的缺點和錯誤。聽父親說，母親當(dāng)年和父親認識的時候給父親寫了一百封信，吐露自己的愛慕之情，但是這一百封信母親從來沒有寄出過，自己用一個小手絹包起來一直藏著。一次，母親不小心將信丟失了，讓同事拾到拿去交給了組織，這時父親才知道母親對他的感情。當(dāng)時組織問父親，對母親有沒有那種意思，如果沒有就將母親開除。父親當(dāng)時正在和其他的女人談戀愛，在這種情形下他別無選擇，只好答應(yīng)母親的婚事。也正是因為這樣，在后來的日子里，母親為父親做出了許多犧牲。母親省吃儉用，每頓飯都是吃孩子們剩下的，對付幾口就完事了。為了改變父親的處境，母親當(dāng)時參加了廠子里的紅色二總部工宣隊。本來當(dāng)時母親是不想?yún)⒓拥?，但為了保護父親，她依然參加了這個由工人組織起來的隊伍。但母親畢竟是一個柔弱女子，在同反對派的爭執(zhí)中，母親被氣得精神失常了，回到家看到我們，便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當(dāng)時把我們幾個孩子都嚇傻了?，F(xiàn)在想起來，那時的母親真是太偉大了。

后來，母親又隨著父親下鄉(xiāng)。不論在哪里，為了全家人的生活，母親都在不停地操勞著，直到她后來實在干不動了。在最后的生命中，母親每天都待在家里，為一家人鉤制拖鞋，給大人鉤制完了，給孩子鉤，給孩子鉤完了又給親朋好友鉤。最后，她干脆坐在馬路邊，邊鉤邊賣，然后把賣的錢存起來，給自己的孩子們！

母親生病期間，為了彌補對母親的愧疚，我想盡一切辦法，母親想吃什么，我就去買什么，想辦法滿足母親的需要。一次，母親在病房里說想要吃小豆腐，我便打車跑遍了長春市，最后還是沒有買到。黨校同學(xué)黃朝華知道了這事，第二天起大早到豆腐房買了最新鮮的小豆腐，并讓媳婦做了兩種口味，用飯盒裝好送到醫(yī)院里。還有一次，母親想吃機關(guān)食堂的四喜丸子，由于天下大雪，打不到車，我在外邊等車等了一個多小時，等把買的丸子送到，身上已經(jīng)凍透了，母親見我這樣便埋怨我不該來，并說她喜歡吃我買的丸子。我知道她吃不下去，但她還是強挺著吃了幾口。

母親是一個堅強的人，在同病魔做斗爭的過程中顯示出了常人沒有的毅力。好一些的時候就問我，手術(shù)給她拿掉了什么，為什么拿掉了還那么疼。我每次都在騙她說，刀口沒有長好，粘連了才痛的。有幾次望著母親那蒼白的臉和發(fā)黃的全身（當(dāng)時母親的膽管已被腫瘤堵上，膽汁排不出去所致），我的淚水實在忍不住，在母親面前便哭了起來。母親也知道自己不行了，但她卻責(zé)備我說，哭什么哭，不要這樣，讓我給她弄一塊大煙，她要安樂死，并說她不留骨灰，死后讓我把她的骨灰撒到松花江里，她要順著江水漂回老家黑龍江去。我安慰母親沒事的，便和醫(yī)生商量每天的治療方案，時時更換藥品，不讓她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用物理的、藥物的、精神的療法去延續(xù)她的生命。

母親知道自己快要不行了，在臨終前她囑咐我（因我在家是主事的）一定好好對待父親，把我父親照顧好，不要讓他生氣，她的死和父親無關(guān)；一定不要欺負大哥鄉(xiāng)文，房子和剩下的財產(chǎn)都歸大哥。我讓她放心，我一定會說服大家按照商量的意見辦的。她還教育我，讓我一定要對秀梅好，不要在外面拈花惹草，說秀梅從小沒有母親，來到我們家很不容易，為我們家立下了汗馬功勞，一定不能讓人家受委屈，我忙點頭答應(yīng)。事后我把母親的話告訴了秀梅，說母親臨終時很惦記她。秀梅看著我一下愣了，轉(zhuǎn)而失聲痛哭起來。她沒有想到她的婆婆在被疾病折磨得快要不行了的情況下，還惦記著她！這時的秀梅只有哭聲和淚水，因為她自從結(jié)婚來到這個家，就把母親當(dāng)成了自己的親媽！

母親在臨走的前兩天，正趕上兒子一珣高考進入最后的沖刺階段。我怕兒子因母親的病情惡化影響到他的高考，但還是征求了他的意見，是否到醫(yī)院再看看奶奶，奶奶快不行了。兒子半天沒說話，只問我晚上是否在醫(yī)院看護奶奶，我說在醫(yī)院。他沒再說什么，轉(zhuǎn)身走了。晚上放學(xué)，兒子突然出現(xiàn)在奶奶的病房，在病房里，兒子看到奶奶的那一瞬間，眼淚在眼圈兒里直打轉(zhuǎn)?？吹侥棠滩〕赡莻€樣子，兒子的眼睛濕潤著，用手輕輕地撫摸著奶奶的臉和腫起的手，為了讓奶奶放心，考上一個好大學(xué)，兒子抑制住自己的悲痛，和奶奶做了最后的告別，然后離開了病房，去學(xué)校上晚自習(xí)去了。這是兒子同奶奶的最后訣別，在離開病房后，兒子一個人在醫(yī)院的院子里走了好幾圈，才回學(xué)校去，因為他還有奶奶交給的一項重要任務(wù)——考上一個好大學(xué)??！

母親快不行了，我給父親打電話，讓他再來看看母親。父親老淚縱橫來到病房，拉著母親的手說，“秀珍，你要好好養(yǎng)病。你是咱們家最堅強的人，是咱們家最優(yōu)秀的共產(chǎn)黨員。”父親說這話的意思我知道，這是我們?nèi)覍δ赣H最高的褒獎。

在我的心目中，母親是一個既普通又很了不起的女人。疾病的折磨是難忍的，可母親在住院期間從來沒有叫過一聲，也從來沒有因疾病的折磨同家人、醫(yī)護人員發(fā)過脾氣，這一點多數(shù)病人是很難做到的。母親在病情最重的時候，始終堅持和病魔做斗爭。醫(yī)生叫她多吃飯，她就盡可能地多吃一些東西，吃了吐，吐了再吃。到后來，母親每天只能靠打營養(yǎng)液維持。有幾次，母親的呼吸每分到了四五次，醫(yī)生下了病危通知書，我急了，將病危通知書撕了，改成重護。為挽救母親的生命，讓她能夠多活一段時間，我為她做了中樞神經(jīng)按摩，并把身上貼的麻貼取下來，醫(yī)生嚇壞了，說母親會痛的，不要再救治了，沒有意義了。家里人也勸我，讓母親安樂死?？晌覉詻Q不同意，在我的心里，生命是最為可貴的，要讓母親活下去，哪怕母親多活一天也是好的！拿掉了麻貼母親可能會痛一些，可痛也比人死了好啊。在我的堅持下，母親終于又緩了過來，等母親呼吸逐漸恢復(fù)后，我又將麻貼貼上，就這樣母親的生命又延長了二十多天。為了讓母親好受一些，減輕痛苦，每天我都要去歐亞商都地下買一個西瓜，回來將其榨成汁來喂母親。母親為了能堅持活下去，每次我喂她時，她都要喝上幾口。后來，母親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了，我握著母親的手說，“媽，不要緊，別害怕，兒子在您身邊呢?！彼米畲蟮牧鈱ξ艺f，“我不害怕?！比缓笫钟昧Φ匚樟艘幌挛业氖直闼砷_了。后來我才知道這是母親同我做最后的訣別。三天以后，母親終因病情惡化，嘔血離開了人世。

母親的辭世使我陷入了極大的悲痛之中，常常有一種空落落的感覺。母親病重期間最后一個春節(jié)是我給張羅過的，全家人三代同堂，小姑一家和叔叔的兒子小輝一家也去了。母親那天雖然身體特別難受，但她還是強撐著，臉上顯得特別高興的樣子。她知道這是家人最全的一次，也是她的最后一次。母親帶著微笑和家人一一拍了照片。

在母親走后的日子里，我時常想起母親每天早上打來電話，讓秀梅給爸爸開藥，問兒子學(xué)習(xí)怎么樣，是否能考上大學(xué)……母親走后的第一個春節(jié)來到了，單位分了許多東西，并發(fā)了獎金。我自然想起了母親，這些東西應(yīng)該給母親送去才對呀，可是母親沒了，我不知道將這些東西再去送給誰，我想孝敬她老人家的機會已經(jīng)不會再有了。

兒子一珣從延吉打來電話，說他想奶奶了，其實我又何嘗不想她老人家呢。由于工作忙，去延吉看望兒子的打算取消了，兒子說他清明節(jié)時回來看奶奶，為她老人家掃掃墓。自從接到兒子的電話，我便開始準備這篇文章。寫什么，怎么寫，老實說，自己的心里不是十分清楚。母親的為人，母親的精神品格感染著全家每一個人。在我的心目中，她是最偉大的中國女性。她的精神不僅傳給了我們這代人，同時也傳給了下一代，傳給了兒子李一珣！

清明節(jié)到了。兒子從延吉趕回來，全家人一大早便為姥姥和母親掃墓。兒子在兩位長輩前行了大禮，并同家人一起為兩位老人燒了紙。

和母親的離別是悲痛的，但我知道，這種離別無論如何是不可避免的。她的博大胸懷，無私的愛，再也無從尋找，只能清晰地印刻在只屬于我自己的那份記憶里……

編后語：

“世界上有一種最美的聲音，那便是母親的呼喚?！蹦赣H是江河中行駛的航帆，承載著我們走過人生中最艱難的那段旅途；母親又是一首歌，承載著溫暖的愛的余音，在我們腦海中揮之不去。本文以兒子的視角講述了母親的一生，為人們呈現(xiàn)出一個偉大母親的嚴厲、慈愛與操勞以及作為妻子、女兒、長輩、中國女性等不同身份時的尊重、愛、無私和堅韌。從兒子對母親的依戀，到想念，到心疼，到不解，在最后變成了無限的自豪之情。是怎樣的愛能讓一位母親在困難中堅持，在逆風(fēng)中飛翔？又是什么牽引著一副看似柔弱的身軀，在一家人的牽絆中拉扯著兒女，推動著家庭慢慢前進?！罢l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