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果

戴望舒是中國現(xiàn)代派象征主義詩人，曾有人將他形容為詩壇的“尤物”。他的成名作《雨巷》標(biāo)志著詩人在新月派的影響之下，由浪漫式抒情向象征式表現(xiàn)的一個轉(zhuǎn)折，戴望舒也因此而贏得了“雨巷詩人”的美譽(yù)。當(dāng)時全國正處于白色恐怖之中，大家都將這首詩與時局相聯(lián)系，表達(dá)出人們交織著失望與希望、幻滅和追求的雙重情懷。但是近兩年，有大量文獻(xiàn)資料表明，《雨巷》中所描述的“丁香姑娘”，原型就是戴望舒的初戀施絳年。這個讓戴望舒傾其一生情感的女子，最終導(dǎo)致了他后兩段婚姻的失敗落幕。

“一個丁香一樣的姑娘”

1927年春的一天，一列從杭州駛往上海松江縣的火車上，一個身材瘦高舉止斯文的年輕人，正望著車窗外一閃而過的風(fēng)景出神，他就是戴望舒。22歲的他是個有著超群才華的詩人，盡管上帝賦予了他才華橫溢的頭腦，卻因小時天花落下了滿臉的疤痕，使得他一直自卑敏感。他的詩作也不被人看好，但因《現(xiàn)代》雜志主編、同窗好友施蟄存極力推薦，方才在詩壇上嶄露頭角。他此次的上海之行，正是應(yīng)施蟄存之邀。

戴望舒的到來，受到了施家人的熱情款待。恰逢周末，大家都聚集在客廳里談天說地。正熱鬧時，一個姑娘像抹絢麗的魅影，從大門闖了進(jìn)來。女孩身材修長，一雙嫵媚的眼睛。一見戴望舒，女孩調(diào)皮地問：“這丑男人是誰？”她的口無遮攔遭到了施家人的批評。戴望舒尷尬又拘謹(jǐn)?shù)孛Σ坏鹕硪髯晕医榻B。

施蟄存笑道：“你不用拘禮，這是我淘氣的妹妹施絳年。”施絳年沖戴望舒做了個鬼臉。17歲的施絳年就讀于上海一所中學(xué)。其實(shí)早前，施絳年就從哥哥那聽過戴望舒的大名，并看過他的詩文，內(nèi)心十分崇敬和欣賞?？梢灰娒?，大詩人的相貌與他的才氣竟有如此大的距離，不免失望。

松江是上海文明的發(fā)源地，那幾天，戴望舒隨著施蟄存兄妹一起游玩了西林禪寺、宋代方塔、《平復(fù)貼》的作者陸機(jī)的讀書臺。施絳年也對文學(xué)情有獨(dú)鐘，一路上，詩人與文藝女青年更如逢知音，兩人你來我往談得很是熱切。

不知不覺中，花季少女的青春氣息，令從來未戀愛過的戴望舒神魂顛倒。單從外表來看，他一米八的個頭和高挑的施絳年很是相配，但他滿面麻坑又無法與對方的美貌相提并論。在這樣的反復(fù)躊躇間，戴望舒望而卻步了。他越是想掙扎逃離，那顆心卻越是止不住的渴望。

終于，戴望舒恍惚的神情引起了施蟄存的關(guān)注。在他詢問下，戴望舒忍不住向他坦露心跡。戴望舒木訥又靦腆，與異性交往時往往嚴(yán)肅有余而風(fēng)趣不足;施絳年則活潑熱情，愛慕虛榮，兩人性格和價(jià)值觀千差萬別。對此甚為了解的施蟄存，太清楚他們不合適，但出于同窗情、惜才意，他還是鼓勵戴望舒表白。

這年4月，上海的雨季纏綿淅瀝。一直不敢向施絳年傾訴心聲的他，站在施家二樓的窗子下望，恰好施絳年打著油紙傘走進(jìn)小巷，窈窕的身影在濛濛細(xì)雨中漸行漸遠(yuǎn)，戴望舒怦然一動，立即提筆道：“撐著油紙傘，獨(dú)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地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一首《雨巷》在這種境界中誕生了。

這首詩第二年發(fā)表在了葉圣陶主編的《小說月報(bào)》8月號上，并對此給予了極高的評價(jià)，《雨巷》替新詩的音節(jié)開了一個新的紀(jì)元，戴望舒也因此而贏得了“雨巷詩人”的美譽(yù)。

當(dāng)戴望舒捧著寫好的詩詞，羞澀地拿到施絳年面前：“這是我新寫的一首小詩。”施絳年是何等冰雪聰明的女子，對戴望舒的心思早有察覺，但他并不是她中意的類型，不僅僅是他那張麻臉，更因他的清貧。但因哥哥的關(guān)系，又顧及戴望舒的情面，她匆匆瀏覽，淡淡答道：“很好啊?！辈幻靼讓Ψ叫乃嫉拇魍?，卻將施絳年的婉轉(zhuǎn)拒絕當(dāng)成了矜持，愛情之火在他心底燃燒起來。

“你會把我孤涼地拋下”

愛情的燃燒遂成了一首首詩作，他將它們送給施絳年。他在《我的戀人》中寫道：“我將對你說我的戀人/我的戀人是一個羞澀的人/她是羞澀的，有著桃色的臉/桃色的嘴唇，和一顆天青色的心?！?928年，戴望舒的第一本詩集《我底記憶》出版時，他在詩的扉頁上題字給施絳年，并用拉丁文題上了古羅馬詩人A·提布盧斯的詩句，他自譯為：“愿我在最后的時間將來的時候看見你，愿我在垂死的時候用我的虛弱的手把握著你?！睋?jù)此他也向世人公開宣布，他對施絳年那份赤誠和刻骨銘心的情感。

相比于戴望舒的狂熱，施絳年只有一懷清寂。原本她想給戴望舒留顏面，讓他慢慢地感受到她的冷漠后自動退出，既不損雙方情面，也不至于讓戴望舒?zhèn)宰?。可是戴望舒渾然不覺，詩人天生敏感和對愛情的渴望，令事情到了這等地步，她再裝傻不懂，那就真是說不過去了。

一晚，施絳年將戴望舒約至后巷，努力做好措辭：“我一向?qū)⒛惝?dāng)成崇敬的大哥看待，并無半點(diǎn)兒女私情的。”施絳年的話說得輕聲細(xì)語，可對戴望舒來說，不啻晴天霹靂。他獨(dú)自站在巷子盡頭，月光下，他孤獨(dú)的影子像一棵萎枯的樹，落寞，寂寥，清冷……

第二日，戴望舒沒和任何人打招呼，獨(dú)自回到杭州?？墒且幌氲绞┙{年黑黑的眼睛，纖纖玉指，還有那清朗而愛嬌的聲音，就發(fā)了瘋地思念。他將這些思念的蝶，都化成了詩句寫于紙間：“你會把我孤涼地拋下/獨(dú)自蹁躚地飛去/又飛到別枝春花上/依依地將她戀住?！彼麩o助無望地徒勞呼喚，“回來啊，來一撫我傷痕”，但他的呼喚沒有換來半句回應(yīng)，他被折磨得成《老之將至》詩集。

半年后，1930年底，戴望舒重新踏進(jìn)了施家的大門。此時施絳年也已中學(xué)畢業(yè)，在上海郵電部門當(dāng)職員。因?yàn)槭┫U存一再叮囑，再次見面后，施絳年對他熱情了許多。

這份熱情像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馬上將戴望舒心底那份并未熄滅的愛火復(fù)燃了。他甚至誤將施絳年半年前對他的拒絕，當(dāng)成了對他的考驗(yàn)。戴望舒高傲而自尊的心不甘失敗，他再次以大篇幅的詩文作為打動女孩芳心的秘密武器。

戴望舒酸溜溜的幾首窮詩文，非但沒打動施絳年的心，反讓愛享受生活的她心生厭煩。到了年底，上海的冬天潮濕陰冷，戴望舒的單相思卻愈來愈熾烈，臨近春節(jié)時，他必須回家了。

臨行前一個陰冷的日子，戴望舒在樓梯上攔住了正欲出門的施絳年。望著施絳年那雙美麗清澈的大眼睛，他一時語塞，呆呆地看著她，半天才讀起：“我將對你說我的戀人/我的戀人是一個羞澀的人/她是羞澀的，有著桃色的臉/桃色的嘴唇，和一顆天青色的心?！边@種冒失的示愛，施絳年頓生厭惡，扭身欲走。戴望舒一把拉住她，突然攀上屋檐，無限憂傷地說：“你如不答應(yīng)，我活著還有什么意義！”看著戴望舒嗔癡模樣，施絳年心軟了……

施絳年勉強(qiáng)同意了求愛，戴望舒喜出望外，唯恐她再反悔，他絲毫不敢怠慢，第一時間通知了父母趕到上海向施家提親。憂郁的詩人終于有了燦爛的女友，松江的天氣似乎也提前進(jìn)入春天。那些天，戴望舒興奮得連連失眠，奮筆疾書，《村姑》《野宴》《二月》《小病》《款步》等詩作中都洋溢著他求愛成功的喜悅。

1931年4月10日，戴望舒與施絳年舉行了聲勢浩大的訂婚儀式。那段時光是戴望舒最為幸福的，他和施絳年在林中漫步，一起研習(xí)詩卷。施絳年甚至也會撒嬌地對他說：“追隨我到世界的盡頭。”戴望舒無限地陶醉在這樣的甜蜜中。

“你牽引我到一個夢中”

就在戴望舒滿心期盼成為施絳年的新郎時，施絳年卻提出個條件，她希望戴望舒出國留學(xué)取得學(xué)位回來，有份體面的事業(yè)和穩(wěn)定的收入后，她才考慮結(jié)婚。其實(shí)施絳年只是被戴望舒動輒要死要活的愛情方式勒得快喘不過來氣了，她想給彼此留些空間，讓她冷靜地思考是否可以接受戴望舒。

戴望舒再次陷入低谷，他一分鐘都不愿離開施絳年，心里也不想接受這樣苛刻的條件。但如果想得到她，似乎只有這一條路可走。1932年10月8日，戴望舒帶著不舍，獨(dú)自踏上了“達(dá)特安”號郵輪赴法國留學(xué)。

到了巴黎后，滿眼陌生面孔，孤獨(dú)的苦悶、相思的落寞、貧困的生活，像龍卷風(fēng)般向戴望舒襲來。巴黎原本是個浪漫的城市，但是沒了愛人相伴，戴望舒覺得索然無味。他時常伏在旅社里翻譯書稿，他對學(xué)位和讀書計(jì)劃也沒興趣，只想快點(diǎn)多掙些錢，然后回到國內(nèi)去。他不停地給施絳年寫著熾烈的情書，用自己從嘴里省下的錢給愛人寄禮物。

可戴望舒卻不知，就在他走后的五個月，施絳年就與一個冰箱推銷員相愛了。那時冰箱推銷員是個時尚的職業(yè)，前景好薪水高。施絳年終歸是個虛榮的女人，原本就不愛戴望舒的心更是偏離了軌道。剛開始她還會回復(fù)戴望舒的信件，但自從心有所屬后，她的信就變得越來越少。

敏感的戴望舒，覺得必有事情發(fā)生。他后悔遠(yuǎn)走異國是個輕率又愚蠢的決定。于是，他要馬上回國！父親當(dāng)然不希望戴望舒為了個女人毀掉前程，只好求助于施蟄存。施蟄存當(dāng)然知道施絳年已愛上別人，強(qiáng)扭的瓜不甜，他唯有嘆息，更怕影響戴望舒的學(xué)業(yè)不敢告知。他將施絳年的戀情一再相瞞，還在信中勸戴望舒克服困難堅(jiān)持學(xué)習(xí)。戴望舒在巴黎的費(fèi)用和藥品，基本上都是他寄去的，有時候他會將全部的工資墊上。這一方面出于對戴望舒的友誼，另一面也算是為自己妹妹贖罪。

戴望舒暫且被說服，卻執(zhí)意讓施絳年來法國與他相伴。施蟄存只得寫信，“我勸你不可存此想，因?yàn)閮扇说纳钯M(fèi)太高，而你一人的生活我還尚且為你擔(dān)憂。況且她一來，你決不能多寫東西，這也是個危機(jī)?！贝魍孢@才斷了團(tuán)聚的念頭。

生活上苦些倒能支撐過去，但感情上的負(fù)累，令戴望舒愁腸百轉(zhuǎn)。1933年8月，日益貧困不濟(jì)的戴望舒手中的錢全花光了，萬般無奈下轉(zhuǎn)到里昂，向設(shè)在這里的中法大學(xué)申請助學(xué)救濟(jì)金。校方接受了他的申請，條件是他必須在學(xué)校正式注冊，參加考試，如果考試不及格即被開除學(xué)籍遣返回國。戴望舒走投無路，只能在此開始攻讀法國文學(xué)史?？墒谴魍娓緵]有心情好好讀書，幾乎從不去聽課。

1934年8月，他從里昂乘火車去西班牙旅行。除了游歷，大部分時間是上圖書館，他還沒有忘給施絳年寄旅途中買的各種紀(jì)念品。兩個月后，戴望舒回到里昂，卻有個壞消息等著他——他被中法大學(xué)除名了，學(xué)校只送給了他一張連被子都不提供的四等艙的船票。

從里昂到上海，太平洋夜涼如刀，晚上冷得只得蜷縮著身子來回翻滾。但一想到，馬上就能與朝思暮想的愛人相見，哪怕坐在如冰窖的四等艙，戴望舒也覺得渾身是暖的。這就是愛情偉大的力量吧。

1935年5月，戴望舒帶著一顆滾燙的心回到了上海。顧不上休整，他馬上歡天喜地奔進(jìn)了施家的大門。施絳年的移情別戀在親朋好友中皆知，他當(dāng)然不愿相信那些傳聞是真的。在他的想象中，施絳年會給他個熱情的擁抱。

可想象永遠(yuǎn)是美好的。迎面而來的，是施絳年的當(dāng)頭一棒：“沒錯，我有了別的愛人！”戴望舒如遭雷劈動彈不得，當(dāng)著施家父母的面，盛怒之下他給了施絳年一記響亮的耳光。

這記耳光徹底擊碎了他們8年的愛情！

沉淪的初戀將戴望舒推進(jìn)無底的痛苦深淵。為了讓他走出失戀的陰影，朋友們開始給他物色更好的女友。愛情還需要新的愛情來醫(yī)治，1935年夏季，戴望舒由穆時英牽線，認(rèn)識了他的妹妹穆麗娟。穆麗娟身上那種寧靜而古典的美，讓戴望舒從她的身上找到了施絳年的影子。就是那個雨天，他看到雨巷中的施絳年，像丁香花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為了這份幻象，戴望舒主動接近了這個比他小12歲的女子。

1936年6月，戴望舒和穆麗娟在上海四川路的新亞飯店舉行了隆重的西式婚禮。上海淪陷后，他們一家逃到了香港。而隨著動蕩不安的局勢，戴望舒在穆麗娟身上，能夠找到與施絳年相似的地方越來越少。他總是將穆麗娟看成不懂事的小孩子，兩人常因小事大動干戈。

1938年，有一部名叫《初戀》的電影其中的主題曲，邀請戴望舒作詞。戴望舒將對施絳年的思念，全都融入到了歌詞中：“你牽引我到一個夢中，我卻在別的夢中忘記你，現(xiàn)在我每天在灌溉著薔薇，卻讓幽蘭枯萎?！边@首一度流行的歌曲，讓穆麗娟明白，戴望舒的感情早就給了施絳年，而她自己不過是個代替品。1940年，穆麗娟為了脫離這場無愛的婚姻，選擇與戴望舒離婚。

兩年之后，戴望舒認(rèn)識了大同圖書印務(wù)局的抄寫員楊靜。當(dāng)他看到那個小自己21歲的南方女子的第一眼，她活潑的性格像極了當(dāng)年的施絳年。楊靜給身心疲憊的戴望舒帶來了新的希望，可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彼此性格和年齡上的差異，使他們的婚姻很快出現(xiàn)裂痕。1946年，戴望舒帶著楊靜及兩個女兒回上海后，楊靜像當(dāng)年的施絳年一樣移情別戀愛上了別人。1948年末，楊靜和戴望舒離婚。

戴望舒在人前一再搖頭：“死了，這次一定死了！”他的心死了，他愛女人的心死了，愛施絳年的心也死了。

1950年，戴望舒因給自己注射藥物過量，離開了人世，那年他45歲。戴望舒的詩句浪漫、柔軟、細(xì)膩、溫柔?？墒牵膼矍?，卻仿若一朵朵枯萎的花，蒼白飄緲。有人總結(jié)，一場不對等的初戀，讓戴望舒永墜于悲劇之中。他不斷地想從兩任妻子的身上尋找施絳年的影子，致使他的婚姻當(dāng)中始終殘留著丁香姑娘扯不斷的情懷，他永遠(yuǎn)也沒有走出那條幽深幽深的雨巷……

編輯楊曉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