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悅

【內(nèi)容提要】本文以數(shù)件傳世“筍江山人”款瓷器和地方志、墓志銘等相關(guān)文獻(xiàn)的記載為依據(jù)，分析了瓷器的風(fēng)格特點，對其時代和作者等相關(guān)問題進(jìn)行了考證，并對德化瓷器中署“山人”款的現(xiàn)象進(jìn)行了探討分析。綜合以上材料，確定了“筍江山人”款瓷器的制作時代和工匠的身份。

【關(guān)鍵字】德化窯 筍江山人 醇宇 觀音

德化窯瓷塑作品在明清時期稱冠一時，在世界范圍內(nèi)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許多作品上，都鈐印有制工匠的姓名，這是德化瓷塑不同于其他窯口瓷器產(chǎn)品的特征之一。然而受時代、認(rèn)知等局限，這些工匠的生平事跡大都不載于史，無從稽考。故宮博物院收藏的德化瓷器中，有兩件印有“筍江山人”款的瓷塑即屬此類情況。兩件瓷塑作品分別為東方朔立像和達(dá)摩坐像。長期以來，人們對此款瓷塑的年代和制作者即認(rèn)識不清，以至于同一款識的兩件藏品，一個被定為明代，另一個則被定為清代。近年來，國內(nèi)外博物館和拍賣市場中陸續(xù)發(fā)現(xiàn)了多件“筍江山人”款的瓷塑作品。依據(jù)這些作品的風(fēng)格特點，可以基本判斷出這一款識瓷器的制作時代，再結(jié)合相關(guān)背景資料，則可進(jìn)一步勾勒出“筍江山人”的大致生平行狀。

一、“筍江山人"款瓷器的存世及風(fēng)格特征

依據(jù)現(xiàn)有資料，本文搜錄了中外博物館中收藏的“筍江山人”款瓷器共計十余件，其中故宮博物院所藏分別為東方朔立像和達(dá)摩坐像。德化窯白釉東方朔像，通高42.6厘米，背面有“筍江山人”四字篆書款。該器物時代定為明代。

故宮博物院所藏分別為東方朔立像，背面有“筍江山人”四字篆書款。

德化窯白釉達(dá)摩坐像，底徑13×9.5厘米，高28厘米。背后有“筍江山人”四字篆書款。時代定為清代。

福建廈門華僑博物館藏達(dá)摩立像，為著名華僑陳嘉庚先生藏品。名稱定為“清代達(dá)摩像”，其像背后有“筍江山人”四字篆書款。

福建德化縣德化陶瓷博物館藏白釉立云觀音，通高41.8厘米。時代定為清代。

除了公立博物館之外，一些私人藏家也可見到數(shù)件“筍江山人”款瓷器。如英國學(xué)者唐。納利（P.J.Donnelly）所著的《中國白——福建德化瓷》（Blanc De Chine：Porcelain ofTehua in Fukien）一書中，記錄有三件“筍江山人”款瓷器。其中一件為坐巖觀音，原為倫敦著名收藏家w.w.winkworth先生舊藏。據(jù)書中介紹，此件觀音背部有兩個款識，分別為“珍寶”和“茴江山人”。因作者為英國人，對于漢字并不熟悉。且“筍江山人”之“筍”字在款識中寫為異體的“笱”，與“茴”字形極相似，故而造成了作者的誤釋。

另外兩件為“一件高的直立觀音和一件精美的羅漢坐像”?？上τ谶@兩件作品，書中只展示了其款識并未附帶作品圖像，亦未能說明其館藏地點。同樣的，作者將此款識誤釋為“茴江山人”。

中國工藝美術(shù)大師、中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蘇清河先生有兩件藏品，皆為“筍江山人”款觀音。其中一件為祥云觀音塑像，觀音背部有款識二方，分別為圓形“醇宇”篆書印和“筍江山人”款方形篆書印。此件作品曾于2009年，被中國郵政泉州郵政函件局用作己丑年明信片發(fā)行。

拍賣會也出現(xiàn)過數(shù)件同類藏品。如1981年蘇富比香港拍賣圖錄中收錄的一件仇炎之舊藏的羅漢造像，2013年法國Leclere拍賣公司于12月19日拍賣一件祥云觀音等等，均為“筍江山人”款。

2014年，馬錢特古董公司出版的藏品圖錄《exhibition ofBlanc de Chine》中，亦收錄有3件“筍江山人”款瓷器。分別是，一件披座觀音，背部刻有“筍江山人”四字方形篆書款和“醇宇”二字圓形篆書款;一件佛祖立像，背部刻有“筍江山人”四字方形篆書款;一件達(dá)摩坐像，背部刻“筍江山人”四字方形篆書款。

其余尚有一些“筍江山人”款瓷器，散見于拍賣公司或私人手中，風(fēng)格大體相似，限于篇幅，本文不予一一統(tǒng)計。

通過羅列這些作品，可以看到對于該類器物的認(rèn)識并不明確。如基本的年代問題，在博物館藏品中尚有明清之別。而將目前所知的這十余件器物的進(jìn)行比對研究，至少可以分析出如下問題。

其一，器物造型。這些瓷器的造型以觀音和羅漢造像為主，除故宮博物院所藏東方朔塑像為歷史人物題材雕塑外，目前尚未見到其他造型的器物。這些神佛塑像的形制，大都坐臥于巖石或站立于海水、祥云之上，這體現(xiàn)了雕塑者的擅長和偏好。一些細(xì)節(jié)之處可以看到雕塑者的慣用裝飾手法，如抹胸處的處理，坐巖的形制等等，在不同的塑像中體現(xiàn)出極高的相似性。其中抹胸處的雕琢方式頗見功夫，準(zhǔn)確塑造了明清時期服飾中常見的著裝方式，看似隨意，實則精準(zhǔn)掌握了這一服飾的特征。而基座的巖石、祥云部分，雕鏤尤見功力。寥寥數(shù)刀，便將巖石的通透之態(tài)，祥云、海浪等翻滾飄忽之勢刻畫得栩栩如生，刀法精湛。從整體工藝來看，這些作品的雕刻技法和藝術(shù)造詣堪稱一流，有些精品甚至不遜于名冠海內(nèi)外的德化瓷塑大師何朝宗。

其二，雕塑方法。這些瓷塑的塑造方式皆為整塑。所謂整塑，即以一木樁為基準(zhǔn)，在木樁四周堆貼坯料，修胎成型后，拔去木樁，故塑像底部多呈圓孔狀。此種塑造方式多見于明代中后期，在清初時期亦有使用。在清代中晚期之后，德化瓷塑則普遍采用翻模塑造。由此也可判斷，這些作品的時代當(dāng)為明末清初時期，但具體時代則很難確定。故宮博物院所藏的兩件作品一則定為明代，一則定為清代康熙時期，正是認(rèn)為這兩件作品符合明清易代之際的風(fēng)格特征。

其三，款識。對于這些器物的款識，長期以來存在誤讀。首先披露這類器物的是英國人唐·鈉內(nèi)利所著的《中國白》一書。如前文所述，由于此款識將“筍”字寫為異體字“笱”，故而是書將“筍江山人”誤釋為“茴江山人”。又因唐納利此書著作年代較早，是西方早期學(xué)者研究德化瓷的專著，有一定權(quán)威性和影響力。因此，長期以來人們即將此款識釋讀為“茴江山人”，直至2013年法國Leclere拍賣公司所拍的祥云觀音，仍在拍賣圖錄說明中將其款識寫為“茴江山人”。隨著近年來此類瓷塑的面世，逐步對“筍江山人”的款識進(jìn)行了確認(rèn)，在研究領(lǐng)域基本校正了唐納利的誤讀。進(jìn)而查考相關(guān)資料，或可推知出這位“筍江山人”的確切身份。

二、關(guān)于“筍江山人”

筍江山人，顧名思義是指隱逸于筍江地區(qū)的一位“山人”隱士。

筍江，在今福建省泉州市境內(nèi)?！陡＝ㄍㄖ尽酚涊d，“筍江，在臨漳門石塔山下，紹興問，僧文繪作石橋八十余丈，名石筍橋?！鼻迦硕耪樗痘涢}巡視紀(jì)略》云：“有石卓立如筍，日筍江”，則是明確記載了筍江得名的由來。明代以來，筍江一直作為八閩名勝而廣為人知，明代嘉靖時期福建籍著名學(xué)者王慎中即作有《游筍江記》一文，曹學(xué)儉所編《石倉歷代詩選》中亦有《題筍江清泛圖》七言絕句詩一首，可見筍江在明代閩中地區(qū)文人階層中頗負(fù)盛名。

今日的筍江，仍流經(jīng)泉州市浮橋鎮(zhèn)，是晉江的重要支流。泉州市內(nèi)有筍江公園、筍江大橋等地名，皆因此江而名。

鑒于筍江在泉州歷史上的盛名和重要地位，“筍江”常被用作泉州地區(qū)有名望的鄉(xiāng)賢之代稱。如福建泉州籍進(jìn)士、在嘉靖“大禮儀”之爭中表現(xiàn)果敢的官員史于光，便自號筍江，人稱“筍江公”，其文集即名為《筍江集》。

明確了筍江的地理位置和其指代的象征意義，可進(jìn)一步有針對性地查考“筍江山人”的來歷。

前文羅列的“筍江山人”作品中，以德化工藝美術(shù)大師蘇清河、馬錢特古董公司、《中國白——福建德化瓷》書中所記w.w.winkworth先生舊藏的三件觀音款識最為特殊，都是兩個款識署在同一器物之上。

其中，蘇清河所藏祥云觀音與馬錢特公司所藏披座觀音，背部款識分別為“醇宇”與“筍江山人”，清楚無疑。而《中國白——福建德化瓷》書中所記原為w.w.winkworth先生舊藏的坐巖觀音，其款識被描述為“珍寶”和“茴江山人”。如前所述，“茴江山人”當(dāng)為“筍江山人”之誤自不待言。而“珍寶”款，如書中所言，是與窯工姓名一同出現(xiàn)在器物之上的“贊頌款”，對于確認(rèn)作者身份并無多少參考價值。這樣來看，另外兩件器物上出現(xiàn)的“醇宇”款識，則值得重視研究。

1977年，德化縣潯中鎮(zhèn)潯中村尾糍墘（現(xiàn)德化陶瓷學(xué)院附近）出土了一方碑碣，上有千余字的碑文。碑名日“皇清誥封武德將軍醇宇孫公暨配誥贈宜人勤順周氏合葬墓志”，是關(guān)于武德將軍孫醇宇的墓志銘。這1000多字的銘文，記錄了一位名叫孫醇宇的“武德將軍”一生行狀及家族世系概要。其中，涉及“醇宇”生平的內(nèi)容主要有：

“（孫）夏瑚，字天咸，別號醇宇，為螺陽鼎族，迨公尊人我瑞公，始喬居桃源。公幼而俶儻，有奇相，甫齒從弟蒼雨公下帷，有精許負(fù)術(shù)者，即以福澤期之。越數(shù)載，失怙?！尉诳诳谕趼饭荞?，封公‘武德將軍，如其官;贈母周氏宜人，昭舊德也。……公生天啟丁卯年四月廿六日酉時，卒今康熙丁亥年二月初十寅時?！蠓蜃影?，長士波，太學(xué)口口口口口口士瀾，戊辰進(jìn)士，任溫州左營游記?！澮钥滴醣昴臧嗽鲁蹙盼磿r，合葬公與宜人德邑在坊里黃垅山穴，負(fù)坤揖艮兼未丑?！?/p>

除卻這篇墓志銘，在乾隆年問編修的《福建通志》，同治時期編訂的《玉塘孫氏族譜》等地方志材料中，也可發(fā)現(xiàn)有關(guān)孫醇宇其人的記載，所言與墓志大致相同。如《玉塘孫氏族譜》中記載，孫醇宇祖父名“金州，配徐氏，生二子：一申、三英（殤）。公髻年應(yīng)試，贅泉郡徐家，因居泉。及歿歸葬埕邊。子一申卜宅永春，孫夏彝、夏瑚始遷居永春?！庇终f，孫醇宇名“貴娘，初名兆熙，諱天咸，號醇宇。以子士}闌貴，誥封武德將軍。天性孝友，倡建玉塘祖祠，以成兄志。州舉鄉(xiāng)飲大賓。配周氏，誥贈三品太淑人，生三子：聯(lián)、周、滿;篷氏吳氏生五子：祜、習(xí)、陸、甲、捌。封塋合葬德化在坊里黃龍山，穴坐坤向艮兼未丑?！?/p>

《福建通志》中記錄孫醇宇之子孫士}闌為康熙甲戌科（武）進(jìn)士，與墓志所記“戊辰”科進(jìn)士相差六年。而地方志對于人物生卒、經(jīng)歷等涉及年份的記載常有舛誤，無關(guān)宏旨，可知墓志與地方志所記載的“孫醇宇”當(dāng)為同一人。

綜合以上材料，可以大略推知這位“醇宇”先生的身世：其名孫夏瑚，字天咸，別號醇宇，生于天啟丁卯年四月廿六日，即天啟七年（1627年），卒于康熙丁亥年二月初十寅時，即康熙四十六年（1707年），享年81歲。他原籍螺陽（今屬福建惠安市），后遷居桃源（今屬福建永春縣），葬于德化縣。

雖然知曉了“醇宇”其人的生平行狀，但鑒于德化瓷塑款識的多樣性、復(fù)雜性，尚不能確定此墓志銘中所記的“孫醇宇”即是這件“醇宇”款觀音的制作人。

兩款同署一件器物，在德化瓷塑作品中并不鮮見。唐納利對這一現(xiàn)象的解釋為：“很顯然，當(dāng)一個款與陶工款共用時，這個款肯定是年號款、窯款或祝福語，它不可能是別的名稱?！比欢?，目前發(fā)現(xiàn)的資料卻推翻了唐。納利的說法。如大英博物館藏的一件德化觀音，其背后有葫蘆形篆書款“來觀”和方形篆款“何朝宗印”兩枚印戳。據(jù)德化瓷專家徐本章先生對于德化潯中鎮(zhèn)后所村何氏家譜的搜尋考證，何朝宗乳名來，字來觀。這說明，瓷塑大師何朝宗在印刻作品款識時有將字號、姓名同署一件器物的做法。同樣，在德化的私人收藏中，亦有“法源”“唐堯煥印”兩款同署一器的現(xiàn)象。其中的“法源”近似人名字、號的稱謂，很有可能是唐堯煥的名號。

大英博物館藏“來觀”“何朝宗印”款觀音及其款識“法源”“唐堯煥印”，如此落款，與“醇宇”“筍江山人”的署款方式極為類似。雖不能斷定兩個名款所指為同一人，但至少說明兩名款屬于同一時期。而明清之際的德化瓷塑，這種署款方式亦頗為常見。通過上述對于“筍江山人”款瓷器的分析可以斷定，這些瓷塑的雕塑方式和風(fēng)格特征是在明末清初時期，這和孫醇宇的生卒時間是基本一致的。而且，孫醇宇原籍螺陽（今屬福建惠安市），后遷居桃源（今屬福建永春縣），葬于德化縣。無論螺陽、桃源，還是墓志的出土地德化，在清代行政規(guī)劃上均屬于泉州地區(qū)。因此，“醇宇”以泉州人（筍江）自居，以“筍江山人”自稱，亦屬情理之中。

綜上，“醇宇”與“筍江山人”兩款同屬一件器物之上，即便并非同一人，亦表明兩者時代相同，關(guān)系密切。鑒于孫醇宇的生卒年是1627-1707年，即天啟七年至康熙四十六年。因此，“筍江山人”款的器物制作年份應(yīng)在清代初期，即順治或康熙時期。

三、晚明山人現(xiàn)象探析

英文著作和圖錄中對于“筍（茴）江山人”中“山人”一詞的翻譯，皆譯為hermit或recluse，即“隱士”之意。這也是人們對于“山人”的普遍理解。而在孫醇宇生活的晚明清初時期，山人的稱謂較之前代有了較大變化，有必要對這一名詞的含義作進(jìn)一步梳理和闡釋。

山人一詞，出現(xiàn)甚早?！蹲髠鳌Ｕ压哪辍酚小吧饺巳≈?，縣人傳之”之語，是指掌管山林的官員。南朝孔稚圭的《北山移文》中“蕙帳空兮夜鶴怨，山人去兮曉猿驚”之句，是指隱居在山中之人。這和后來意義上的“山人”意思較為接近。到了唐宋之際，山人則專指有一技之長的人物。如陸游《新裁道帽示帽工》詩中說：“故帽提攜二十霜，別裁要作退居裝。山人手段雖難及，老子頭圍未易量”，是將一個制帽的匠人稱為山人。此外，從事卜卦、天象、風(fēng)水、數(shù)理甚至盜墓為業(yè)的方士，都稱為山人。元代之后，山人的含義逐漸擴(kuò)大，一般是指“山中的隱士”，有與世無爭、遁世高人的含義。

在明末之際，山人的稱謂則逐漸世俗化乃至泛濫。晚明的編輯家馮夢龍，輯有一首《掛枝兒》小曲，是當(dāng)時山人的真實寫照：

問山人，并不在山中住。止無過老著臉，寫幾句歪詩。帶方巾稱治民，到處去投刺。京中某老先，近有書到治民處。鄉(xiāng)中某老先，他與治民最相知。臨別有舍親一事干求也，只說為公道沒銀子。

這里的山人，只有一頂“方巾”來標(biāo)榜自己的儒者身份，做的確是厚臉皮打秋風(fēng)的行徑。之后，馮夢龍還引用了一則笑話，表明了“山人”在明末的流行與泛濫：

余又聞一笑話云：有謁選得獨民縣知縣者。一日縣公出，獨民負(fù)之而行。至中途微雨，縣公吟曰：“命苦官卑沒奈何，紛紛細(xì)雨一人馱?！焙蠖湮淳?。獨民請續(xù)之云：“口中喝道肩轎抬，手拖板子腳奔波?！笨h公曰：“到也虧你?！豹毭皴岱趴h公于地，對之打一恭而言曰：“不敢欺，其實本縣的山人也就是小的。”

獨民縣，顧名思義就是只有一個小民的縣城。這位“獨民”不僅身為轎夫、衙役和縣民，同時還是本縣的山人。一個人的小縣，也要有個山人?？梢娚饺嗽诿髂┲簽E。馮氏最后感嘆此類吟歪詩恭維縣令的山人是“山不山，人不人”，可謂尖刻之極。

錢希言《戲瑕》卷三《山人高士》云：“詞客稱山人，文士稱山人，征君通儒稱山人，喜游子弟稱山人，說客辯卿、謀臣策士亦稱山人，地形、日者、醫(yī)、相、訟師亦稱山人?！庇纱丝芍?，到了明末時期，山人并不限于詩人墨客，醫(yī)卜星術(shù)也稱山人。換言之，凡以身有特殊技能或知識作為謀生手段者，均可成為山人。

更有甚者，一些坑蒙拐騙之徒，也以山人自居。如明末小說《醒世姻緣傳》第四回，開頭即有諷刺詩一首：“一字無聞卻戴巾，市朝出入號山人;搬挑口舌媒婆嘴，鞠聳腰臀妾婦身。謬稱顯略為相識，浪說明公是至親。藥線數(shù)莖通執(zhí)蟄，輕輕騙去許多銀?！毙≌f生動刻畫了“脅肩餡笑”的童山人的丑態(tài)。

對于這些來路不明、行事詭異的山人，朝廷甚為反感。萬歷時期，皇帝曾有圣諭，嚴(yán)禁山人妖言惑眾。諭旨曰：“今后敢有恣肆怠玩及借稱山人墨客、醫(yī)卜星術(shù)、變詐之徒，妄言亂政，搖惑人心的，著廠、衛(wèi)、城捕、輯事衙門不時訪拿，具奏，必罪不宥”?？梢娚褡趯ι饺艘活惢顒庸杨H深，成為心中隱憂。

然而，萬歷皇帝的圣諭并未影響人們對于“山人”的追逐和熱衷。天啟、崇禎年問的實錄中仍有多處關(guān)于山人的記載，可視為萬歷年問的延續(xù)。

到了清代，“山人”的稱謂仍然受人追捧。馮班《鈍吟雜錄·卷十》：“自鼎革以來，余游北方，士君子好為詩，山人詞客，縱橫于道路，讀書者亦不至饑餒也”。則記錄的是清初時期的山人“縱橫于道路”的情形。

當(dāng)然，山人中也并非盡是這些不學(xué)無術(shù)、雞鳴狗盜之徒。如人們熟知的明代中后期杰出文學(xué)家、史學(xué)家、藝壇大家，幾乎都自稱“山人”。這顯然與上文所說的“山人詞客”不可同日而語。而這種魚龍混雜，泥沙俱下的“山人”現(xiàn)象，確是晚明清初時期的真實寫照。

身處于明末清初這個“山人”橫行的時代，德化瓷塑亦不免帶有這種時代特征?，F(xiàn)存明末清初時代的德化瓷器中，即有不少帶有“山人”字樣。如福建博物院藏明代德化窯三足杯，敞口，橢圓，斜壁，底略弧承三乳足。外壁一面刻琴鶴，一面刻草書“但得酒中趣，莫為醒者傳”，為李白詩句?！蹦┦稹吧饺恕奔白瓡笆椤狈秸驴?。杯通體施乳白釉，釉瑩潤光亮，足底露白胎，胎體潔白細(xì)膩?？趶?0×14厘米，底徑4厘米，高9.8厘米。再如大英博物館所藏一件觀音坐像，背部亦刻有“山人陳偉”款?？梢?，晚明的德化瓷塑工匠中不乏以“山人”自詡之士。

明確了明末清初之際“山人”這種特殊的文化現(xiàn)象，有助于我們客觀看待德化瓷塑中屢屢出現(xiàn)“山人”款識的含義。對于此類署“山人”款識的德化瓷，既要注意到其與一般工匠身份的區(qū)別，也不必刻意拔高其文化修養(yǎng)而將其視為文人之作。

四、小結(jié)

本文以傳世“醇宇”“筍江山人”款瓷器和地方志、墓志銘等相關(guān)文獻(xiàn)記載為依據(jù)，對“筍江山人”款瓷器的時代和作者等問題進(jìn)行了論證，最終確定該款器物的制作年代應(yīng)為清初順治至康熙時期。其制作者身份，應(yīng)介乎工匠與文人之間，是有一定文化修養(yǎng)的匠人，故而其作品普遍技法精湛、質(zhì)量上乘，高于一般匠人的瓷塑，其中精品甚至可以媲美德化制瓷名家何朝宗。

在德化瓷塑生產(chǎn)歷史上，許多技藝超的雕瓷工匠大都不載于史，籍籍無名。而地方志、族譜等地方文獻(xiàn)中，對這些工匠或有零星記載，雖為吉光片羽，但作為德化制瓷歷史研究而言，有著重要的參考價值。將這些記載與傳世的德化窯器物進(jìn)行比對研究，有助于我們?nèi)妗⒘Ⅲw地了解德化瓷塑的文化價值和歷史內(nèi)涵。

（責(zé)任編輯：趙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