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開周
蘇東坡年輕時有一個好朋友,名叫章惇,字子厚。
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年),蘇東坡中了進士,章惇也中了進士,這樣的關(guān)系被稱為“同年”。按宋朝慣例,同年如手足,進入官場后,只要不成政敵,都會互相幫扶,一部分同年還會結(jié)成親家,從此世代交好。
蘇軾和章惇也是這樣。他們相交莫逆,簡直是無話不談的鐵哥們兒。宋仁宗嘉祐九年(1064年),章惇在陜西某縣當縣令,請?zhí)K東坡登山游玩。蘇東坡恐高,不敢爬陡崖,而章惇身手不凡,三步兩步?jīng)_了上去,站在極險處拍手大笑,笑老朋友像女生一樣膽小,不敢冒險(參見蘇軾《晚香堂蘇帖》)。
章惇不怕冒險,卻有點過了頭,早在很多年前就曾以身試法,留下過“案底”。
他比蘇東坡小兩歲,高大,帥氣,身材魁梧,有武人之資,可惜生活上很不檢點,中進士之前,經(jīng)常在京城飲酒宿娼,尋花問柳,甚至勾引良家婦女。有一段時間,他竟然跟族里一個長輩的小妾好上了,半夜翻墻而入,跟那個小妾鬼混,結(jié)果被長輩發(fā)現(xiàn)。章惇急急如喪家之犬,忙忙若漏網(wǎng)之魚,提上褲子往外跑。長輩拎著棍子在后面追,章惇翻身上墻,“噗通”一聲跳下去。這一跳可壞了事,墻外有個老太太,正倚著墻根兒坐著——他正好踩在人家身上,差點兒把老太太踩得背過氣去。
章惇的長輩不愿意家丑外揚,忍氣吞聲,沒有報案??赡抢咸桓桑髲埰旃牡厝ラ_封府告了一狀,說章惇大逆不道,跟長輩的妻妾通奸,還傷及無辜。可想而知,章惇自然是被扭送到開封府,等著府尹問罪。
那時候的開封府尹是誰呢?正是中國歷史上最有名的清官、大名鼎鼎的包公。
傳說中,包公斷案如神,晝審陽間冤案,夜掌陰曹地府,審過的案子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實際上,包公“倒坐南衙開封府”的時間只有一年半,在這個崗位上審過的案子并不多,目前有據(jù)可考的只有三宗,其中一宗就是章惇的案子。
章惇的案子證據(jù)確鑿,案情明白,非常好審,也非常好判。
根據(jù)北宋法典《宋刑統(tǒng)》:“和奸者,男女各徒一年半,杖一百?!迸c人通奸,男女雙方各處一年半徒刑,各打一百大板?!端涡探y(tǒng)》又規(guī)定:“奸小功以上父祖妾及與和者,謂之內(nèi)亂。”與長輩的小妾通奸,稱為“內(nèi)亂”。內(nèi)亂是“十惡不赦”之罪,必須從重判處,重則凌遲,輕則砍頭,不許減刑,不許赦免,更不許用罰金來代替刑罰。同樣還是《宋刑統(tǒng)》:“諸誤殺傷人者,減故殺傷一等……從過失法收贖。”過失殺人或者過失傷人,刑罰比故意殺人或故意傷人減輕一等,根據(jù)傷情輕重斟酌,可以用罰金來代替刑罰。
章惇的案子罪行有兩條:一條是誤傷老太太,一條是跟長輩小妾通奸。包公該怎么判呢?答案似乎很明顯:包公鐵面無私,一定不會輕饒章惇,說不定還會要了章惇的小命。
可是,史學(xué)家司馬光在《涑水紀聞》一書中記載了包公的判決結(jié)果:“時包公知開封府,不復(fù)深究,贖銅而已。”包公沒有深究,對章惇僅僅是經(jīng)濟懲罰,讓他賠了一筆錢。也就是說,包公放過了章惇跟長輩小妾通奸的大罪,只追究了踩傷老太太的過失。
這是為何?包公難道也會徇情枉法嗎?
要說徇情,包公跟章惇還真有點兒交情——章惇的父親章俞跟包公同朝為官,而且私交不錯。換言之,章惇是包公朋友的兒子,稱得上是包公的“世侄”。
傳說中,包公斷案如神,晝審陽間冤案,夜掌陰曹地府,審過的案子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戴紅倩 / 繪)
但是,包公之所以輕判章惇,絕對不是因為交情,而是為了顧全大局。這個大局,不是朝局,也不是政局,而是整個社會的差序格局:士大夫是老百姓的尊長,父親是兒子的尊長,尊長的臉面必須維護,否則百姓不敬服官紳,兒子不敬服父親,尊卑無序,社會就亂套了。
包公判章惇一案,與董仲舒的判案理念一脈相承,洋溢著濃濃的封建禮教氣味兒。過去人們一直說,包公號稱“包青天”,鐵面無私,執(zhí)法如山,是宋朝的法家。實際上,他骨子里還是儒家。
就章惇一案而言,包公既要維護章惇他爹章俞的臉面,也要維護拎著棍子追趕章惇的那位長輩的臉面。包公認為,如果追究章惇跟長輩小妾通奸的案子,則章惇的父親和長輩臉面盡失,案情公布出去,老百姓背地里肯定會議論:“這些士大夫干的什么事兒啊!滿嘴的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瞧他們家亂的,還配給咱們做表率?呸!”
這種邏輯,很不科學(xué),甚至有點荒誕。但宋朝官員經(jīng)常這樣“葫蘆提”(宋朝俗語,不清不楚、糊涂的意思)判案,只要能維護上層和尊長的臉面,完全可以無視朝廷的法律條文。
《名公書判清明集》是宋朝名臣的判例匯編,筆者從中挑出來兩件案子,讓大伙看看當時官員的判案邏輯。
案件一:某個無恥變態(tài)的老混蛋,對自家兒媳耍流氓。兒子告到衙門,父母官竟然將兒子打了一百大板。理由是:“父可以不慈,子不可以不孝,縱使果有新臺之事,只有為父隱惡,遣逐其妻足矣?!碑?shù)目梢圆淮?,當兒子的不能不孝,即使父親對自己的妻子耍了流氓,作為兒子,也應(yīng)該隱瞞父親的惡行,將妻子趕走,讓父親沒有機會繼續(xù)耍流氓就是了,怎么能“犯上”告狀呢?
如此判案的父母官不是什么無名小卒,而是南宋名臣胡穎。此人跟包公一樣是個清官,學(xué)問很大,威望很高,擁有不俗的政績和官聲。
案件二:某舉人與鄰居家的童養(yǎng)媳通奸,致其懷孕,鄰居告上衙門,卻遭到舉人同胞兄弟的報復(fù)性毆打。您猜官府是怎么判的?那個與人通奸的舉人本應(yīng)判處徒刑,但因為是舉人,所以免予刑罰,派差役扭送到府學(xué),讓府學(xué)教授抽打二十荊條,警告不要再犯即可。舉人的弟弟毆打原告,本應(yīng)判處杖刑,但他畢竟替哥哥出頭,“以愛兄之道”,無罪釋放。
舉人通奸就能免除刑罰,弟弟為哥哥出頭竟然能隨便打人,北宋法典《宋刑統(tǒng)》沒有這樣寫?。∧纤畏ǖ洹稇c元條法事類》也沒有這樣寫??!堂堂父母官怎么能不尊重法律條文、胡亂判決呢?
宋朝官員并不認為他們在胡亂判決,因為他們基本上都是儒家門徒。在儒家門徒的心目中,上下尊卑比社會公正更重要,封建禮教比法律條文更重要。用南宋理學(xué)名臣真德秀的話說:“吾輩聽訟,當以正名分、厚風(fēng)俗為主?!保ㄕ娴滦恪段魃秸?xùn)》)父子之間的名分可以超越法律,家丑不可外揚的禮俗可以掩蓋事實,判案不需要遵循法律,遵循封建禮教就可以了。
用封建禮教代替法律條文,不是包公的首創(chuàng),更不是胡穎和真德秀的首創(chuàng),其源頭可以追溯到2000多年前的西漢中葉。
我們知道,西漢大儒董仲舒曾經(jīng)倡導(dǎo)“春秋決獄”,即用《春秋》這部被儒家認可的史學(xué)經(jīng)典來作為判案依據(jù)。比如說兒子殺了人,被父親藏起來,按照西漢法律,包庇兇手要判重刑,但是董仲舒說,《春秋》上載有父親包庇兒子的案例,符合儒家“親親相隱”的精神,所以這個父親沒有罪,不用受到任何懲罰。
包公判章惇一案,與董仲舒的判案理念一脈相承,洋溢著濃濃的封建禮教氣味兒。過去人們一直說,包公號稱“包青天”,鐵面無私,執(zhí)法如山,是宋朝的法家。實際上,他骨子里還是儒家。
儒家與法家孰是孰非,“春秋”決獄是否有其合理之處,以及古代中國有多少法律條文在多大程度上吸納了儒家思想,這都是很大的學(xué)術(shù)問題,小小一篇文章是說不清的。
筆者想說的是,包公也是人,在官員權(quán)力缺乏制衡的環(huán)境下,他并非不可能徇私。據(jù)《宋史翼》記載,包公有一個門生,名叫王尚恭,在開封府陽武縣(今河南省原陽縣)當知縣,一宗案子判得不公,老百姓上訪到開封府,請包公復(fù)審。包公一看狀子,此案已被門生審過,當即扔在地上,說:“既經(jīng)王宰決矣,何用復(fù)訴?”既然王縣長都審過了,我還用復(fù)審嗎?
王尚恭是包公的門生,也是他的下級。包公喜愛這個老部下,認為他不會犯錯,所以連案情都不看,直接發(fā)還。由此可見,包公也會武斷,也有些護短。
包拯999年-1062年,字希仁,廬州合肥(今安徽合肥肥東)人,北宋名臣。在民間故事中,他廉潔公正,不附權(quán)貴,且英明決斷,敢于替百姓申不平,故有“包青天”及“包公”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