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丹丹
推開一扇貼著“讀書裝樣子,種菜做農(nóng)夫”對聯(lián)的大門,頓覺墨香四溢。虛白先生家,可是不虛也不白。迎門的中堂是墨染山水畫。山墻上的四條屏亦是水墨涂染的荷花、紫藤、朝顏與紅梅。
進書房,見到抵窗而置的巨大書案。尋常人家的屋室有四壁,到這兒只剩了兩壁,且兩壁都是書,另兩面皆開窗,窗景如畫,是大自然的手筆畫出的莊稼與果木。
我站在窗前,觀“畫”,望見一棵如侍者躬身待命的樹,那細碎的花,若夜空中的星,隨著微風在綠葉間閃爍。
把目光轉回室內(nèi)。書案旁,一群七嘴八舌的觀賞者,圍著正揮毫潑墨的虛白先生,揮灑在幾張宣紙上的大字分別是:明月照詩、無用之用、我行我素與不以貧賤。
分別獲贈這幾幅作品的人,都寶貝似的捂著自己的字。我取笑這群也不是沒有見識的家伙,字都題了款的,還怕被人搶去不成。其實,即便沒有題款,這些作品也相當于私人定制。因為每幅作品的內(nèi)容都分別對應了獲贈者的身份與個性,而書法家又根據(jù)其特性,采用不同的藝術表現(xiàn)手法,令作品呈現(xiàn)出不同的神采:云鶴游天、骨氣洞達、縱肆瀟灑與持重端莊。且無論何種呈現(xiàn),這些作品都具有天質自然的統(tǒng)一性。
號虛白的書法家李多來老師擱下毛筆,與我們一起走出主屋,他領著我們?nèi)ニ暮髨@摘果子吃。
園子里有幾棵油桃樹,上面綴滿了彤紅的油桃?!皼]有打農(nóng)藥,可以放心吃?!币娢疫艘粋€桃子,沒有如那幾位像進了蟠桃園的孫悟空似的大啖桃子,李老師忙作表率摘下一個桃子就吃。
我一嘗,桃汁鮮甜,芬芳撲鼻。咦,不對,這香好生別致,不像是桃香,像是一縷從天而降的仙氣,裊裊入鼻。我循香四顧,原來那香源自我在窗上所見的那棵躬身的樹。這是一棵棗樹,那沁人心脾的香味乃是棗花香。
我還沉醉在淡淡的棗花香里,一眾人等已從后園到了前院。李老師的場子太大了。主屋有前后院,主屋旁另建有百余平方米的工作室,工作室的前后是田地。其時,節(jié)氣恰為芒種,屋后的秧田碧綠,門前的油菜茬金黃,新生與收獲交替著,正是生命的規(guī)律。
在工作室比方才主屋書案更闊大的書案旁,我又嗅到若有若無的棗花香。書案上,置有李老師所書的《姨母帖》。原跡已失的《姨母帖》,是王羲之為哀悼姨母所書。觀李老師此帖,古樸凝重,自然生動,奕奕有神,頗有古風。
我突然開口,問李老師,為什么要回到鄉(xiāng)下?李老師說,鄉(xiāng)下空氣好,安靜,適宜讀書、靜養(yǎng)、習字。
我頷首,繼續(xù)翻他書案上的作品。隸書作品如風乎舉,鷙鳥乍飛;楷書作品磊磊如石、正倚交錯;草書作品風馳電掣、偃仰盤旋;行書作品從容婉約、疾徐如便……這些書法作品呈現(xiàn)出一派雅而不拘的自然之氣。
我立在案前,賞了許久,一陣風穿窗而至,風過留香,依然是那淡淡的棗花香。嗅見花香,我方回過神來。在這間立于鄉(xiāng)野的書法工作室里,我體味到了書法的活力、意趣、風格和境界。而每日在此讀書習字的李老師,豈不是在這花開花落、四季輪回間,窺見了自然的奧秘,并與之產(chǎn)生了性靈的契合與呼應?
我突然明白了,為什么李老師會逃離給了他地位、榮耀的都市,回歸鄉(xiāng)村,墾地“種菜做農(nóng)夫”。自然為本,為師,為藝術家所追求的極致。作為藝術家,或許他早已悟出自然與人的關系,自然對藝術的影響力。所以,他在大自然里找靈氣,在鄉(xiāng)野里避浮氣,在泥土里接地氣。
在前院,我又看見幾棵正在開花的棗樹。棗花不鮮艷,不顯眼,開得也不甚熱烈。那些淡黃色的小碎花,隱在繁密的樹葉間,不細看,壓根兒不會注意它的樣子。但它散發(fā)出的淡雅香氣,讓人無法忽略它的存在。
李老師的前院栽了多種花木,梔子、木槿、忍冬、鳶尾、鳳仙與蜀葵正值花期,它們熱烈綻放,吐露芳香,眾人在花間品茗談心,不亦樂乎。
李老師立在棗樹底下,瘦削身形未撐滿的布衫被野風鼓曳著,不時有棗花落在他的肩頭。那場景,宛若一部電影的鏡頭。我的腦海里上映著的這部影片中,一個癡迷書法、夜不能寐的農(nóng)家孩子,滿臉歡喜地捧著他被老師畫滿了獎勵紅圈的描紅本;畫面轉換,孩子變成少年,在煤油燈下一遍遍地臨帖;畫面再變成目光堅毅的青年,不停地行走在拜師學藝的途中;之后是一幀幀捧著金色獲獎證書的得意書家,在掌聲中走到講臺、高堂,成為客座教授、藝術總監(jiān),作品屢屢入展、被收藏……最后,他又回到了故土,成了一抹定格在棗樹下的剪影。
歷代書法名家傳世的名帖,多是書寫日常的生活帖,不知怎的,我很堅信,心境澄明的書法家李多來必能書寫出屬于自己的生活帖。此刻,我不妨假設它叫《棗花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