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來,“寫意”似乎成了一個熱詞。在許多場合里,“寫意”一詞常常被當(dāng)作中國畫的核心特質(zhì),或名曰中國畫的“寫意精神”;而在其他畫種中,“寫意”一詞也往往被用于描述對于中國藝術(shù)精神的借鑒或回歸。《美術(shù)研究》2017年第2期曾發(fā)表過彭鋒的一篇文章,題目叫作《什么是寫意》。這是一個重要議題,但是還沒有說透,有必要繼續(xù)說下去。應(yīng)該說,“寫意”一詞在古代即被泛化使用,在今天的使用中也沒有嚴(yán)格確切的內(nèi)涵。一般來說,美術(shù)界使用“寫意”一詞,大略的含義應(yīng)該是既不寫實,也不抽象,有些類似于表現(xiàn)主義,但要具有東方情調(diào),最好帶有筆觸特征。而中國畫界使用“寫意”一詞,則具有至高無上的含義,大約就是等于在說中國畫的傳統(tǒng)精髓與美學(xué)特征,其實當(dāng)然不是。無論“寫意”一詞在美術(shù)界以外的內(nèi)涵是什么,不可否認(rèn),中國畫界使用“寫意”一詞,主要是來源于文人畫的“寫意”之說,而美術(shù)界使用“寫意”一詞,應(yīng)該是對于中國畫界“寫意”一詞的借用。在文人畫中,“寫意”最初只是一種特定的畫法概念,大約在元代以后出現(xiàn),所以“寫意”無法概括中國畫兩千年的文化傳統(tǒng)。下面并無意于討論現(xiàn)在美術(shù)界對于“寫意”一詞的使用,只是想接著“什么是寫意”這樣一個話題,追溯“寫意”的確切內(nèi)涵,講明白“寫意”是什么。
寫意是什么?我們先說“寫”?!皩憽痹谥袊L畫語境中的使用很寬泛。寫意稱為“寫”,寫照稱為“寫”,寫生稱為“寫”,寫神也稱為“寫”。許慎的《說文解字》云:“寫,置物也。”“寫”的本義是“去此注彼”與“移動放置”?!抖Y記·曲禮上》講服侍國君吃飯,國君賜以剩余之食,“器之溉者不寫,其余皆寫”。意為國君所賜之食物,若是以不可洗滌的食器裝盛,就要從國君的食器倒入自己的食器再食。因此,“寫”有傾瀉的意思,俗字就是“瀉”,如《周禮·地官·稻人》的“以澮寫水”便是。由此可引申為傾吐、傾訴、抒發(fā)之意,如寫心、寫志、寫情、寫懷、寫念、寫思、寫憂等。凡“傾吐”之意皆可以叫作“寫”,比如《詩·小雅》:“既見君子,我心寫兮?!币饧词銓懶闹鶓n,而無留其恨。在這種意義上,作字作畫也可以叫作“寫”,寫出胸中郁積,人就舒暢了?!皩憽钡牡诙€意思是摹畫、仿效與描繪,從“移置”之義而來,比如寫物、寫境、寫狀、寫貌、寫妙、寫像、寫生、寫影、寫真、寫形等俱是?!皩憽钡脑缙谟梅?,是用以代替動詞“畫”的一個獨特詞語。早期中國畫的“以形寫神”“寫貌”等詞義,就是將“繪”或“畫”稱為“寫”。因為將對象描繪下來,也就是意味著將描繪對象移置到畫面之中。“寫”的第三個意思是書寫,即用筆作字。在漢以前只用“書”字,漢以后“書”與“寫”并用,但“書”是用筆作字的正統(tǒng)用法,書家落款皆曰“某某書”,少見“某某寫”者?!皩憽弊肿鳛椤皶钡挠梅?,則主要是抄寫、謄寫的含義,因為抄寫之義同于“移置”。
“寫”與畫法相關(guān)的含義,首先有仿效與描繪的意思,寫形就是圖寫形貌,寫神就是傳神寫照,臨摹就是“傳移模寫”。同時,“寫”用于繪畫意義,更兼有“瀉”的意義,是指以作畫的方式遣興抒懷?!皩懸狻币辉~的“寫”,在理論上應(yīng)該是取寫之“瀉”意,比如“聊寫胸中逸氣耳”(倪瓚語),以筆墨傾吐、抒發(fā)內(nèi)在情愫或淤積。但實際上,文人寫意中的“寫”,雖也兼具寫心與抒發(fā)之意,但在畫法特征上,更主要是“書寫”的意思,并且書寫的“寫”比動詞“畫”的地位更高。書寫可以與心相關(guān),如相關(guān)時就是真正的寫意。書寫也可以與心并不相關(guān),比如說“抄寫”意義的摹古方式。寫意方法在抄寫或摹古的時候,就是假的寫意。“寫”的字義從“描繪”與“瀉”的含義,向“書寫”乃至于“抄寫”含義的歷史演變,就像是一部濃縮的中國繪畫史。
再說“意”,“意”可意會,難于言表。“意”可以是一幅畫所要表達(dá)的意思,也可以是畫者心中之意,還可以是所畫之物的“生意”或表現(xiàn)對象的大意,但實際上更多的是用筆的“筆意”。“意”非實有之物,大略說來,畫之“意”可以從物、我、天三個方面闡述。以狀物而論,一種方式是“形貌彩章,歷歷具足,甚謹(jǐn)甚細(xì),而外露巧密”的密體工致畫法,另一種則是取其“大意”、畫其“意思”(蘇軾語),“筆不周而意周”“運墨而五色具”(張彥遠(yuǎn)語)的疏體意似畫法。這種畫法不取工細(xì),意似便已,“筆才一二,象已應(yīng)焉”,張彥遠(yuǎn)“謂之得意”。這種狀物方式的特點在于“直以寫意取氣韻”,而不在乎形似與否。如徐渭《寫竹贈李長公》詩即云:“山人寫竹略形似,只取葉底瀟瀟意。譬如影里看叢梢,那得分明成個字?”徐渭在畫竹的時候,對應(yīng)寫意筆法的點畫符形方式已經(jīng)出現(xiàn)。但值得特別注意的是,“意”與“形”是一對相當(dāng)矛盾的對立范疇,寫意畫的以意寫物,不可以形似求之。在這一點上,“意”與“神”不同。在早期中國畫的形神關(guān)系中,神能夠以形寫神,能夠神似形似;而在寫意畫的形意關(guān)系上,二者似乎難以兼容。形似便難能得意,得意往往不需形似。
“意”在早期中國畫中,或與“氣韻”“骨氣”等范疇相關(guān),但作為繪畫方法來講,意的方式主要是不面面俱到,畫其“大意”或者“意思”。其實,強(qiáng)調(diào)“意”的方法,應(yīng)該能夠發(fā)展成為一種獨立的造型理論體系。這樣的端倪在中國畫史中早就存在,如張彥遠(yuǎn)即認(rèn)為:六書“其三曰象形,則畫之意也”(張彥遠(yuǎn)《歷代名畫記》卷一,敘畫之源流)。畫“意”的方法,不同于宗炳的“以形寫形,以色貌色”(宗炳《畫山水序》)的方法,可以說是一種以象寫形的方法。以象寫形,是在物形與畫者之間以“象”嵌入,這樣,畫者在面對物形的時候,就可以與物相隔而不必直觸物形,于是物中便有我在?!跋蟆币乐骺陀^關(guān)系而仿佛存在,是畫者對于物形的主觀化印象,而物形則是物本身之實在,可以觸摸得到?!跋蟆奔炔皇羌兇獾奈镄?,也不是純粹的畫者之心,但是“象”既能夠應(yīng)物象形,也能夠以象達(dá)意。因此,以象寫形的畫法就可以“意足不求顏色似”,不求形似求“意思”了。“以形寫形,以色貌色”的方法所依據(jù)的是客觀標(biāo)準(zhǔn),而以象寫形的方法則在很大的程度上取決于畫者所捕捉的那點“意思”,并且可以“筆不周而意周”,不必“歷歷具足”。(張彥遠(yuǎn)語)正如九方皋相馬,“取其意氣所到”(蘇軾語)。如果太多關(guān)注皮毛顏色細(xì)節(jié),把形坐實了,那點“意思”可能就沒有了,象就會成為“死象”(《韓非子·解老》),這是在傳統(tǒng)畫論中沒有全部說透的地方。
趙孟 鵲華秋色圖(局部)
蘇軾《書朱象先畫后》曾載:“文以達(dá)吾心,畫以適吾意而已?!币援嫳砦乙舛?,畫意大略同于寫心。但在早期士人話語系統(tǒng)中,“意”的意味耐人尋味。如歐陽修曾說:“蕭條淡泊,此難畫之意,畫者得之,覽者未必識也。故飛走遲速,意近之物易見,而閑和嚴(yán)靜,趣遠(yuǎn)之心難形?!薄霸娛菬o形畫,畫是有形詩?!笔糠蜃鳟嬇c畫工不同,畫工作畫是“作詩必此詩”(蘇軾語),畫形只此形,沒有畫外之意。士夫之畫,是以畫的方式表達(dá)臨物時的那種個人心境。這種每個人都不同的生命感受與生命經(jīng)驗,這種“趣遠(yuǎn)之心”,無論蕭條淡泊,還是嫻和嚴(yán)靜,其實就是所謂的詩意。詩意不在于物,不離于物,而在于人;畫意不在于物,不離于形,而取決于詩心。因此歐陽修的《盤車詩》認(rèn)為:“古畫畫意不畫形,梅詩詠物無隱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見詩如見畫?!碧K軾也認(rèn)為:“乃若畫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櫪芻秣,無一點俊發(fā),看數(shù)尺許便倦?!?/p>
在“意”的含義中,人們所忽略的往往是天“意”。在中國文化的原典中,以《周易》對于中國畫畫理的形成影響最大。《周易》講“意”,“意”在《周易》中是一個具有高度哲學(xué)內(nèi)涵的概念。如《周易·系辭上》云:“書不盡言,言不盡意?!蔽淖植荒芡耆磉_(dá)語言,語言也不能完全表達(dá)“圣人之意”。這其中“圣人之意”很關(guān)鍵。什么是“圣人之意”?“圣人之意”不是指一般人的主觀心意、情感、意念、意思、意圖或意愿,“圣人之意”超越一般人的主觀表現(xiàn)而與天地之意相通,是心與道合、人與天一的結(jié)果。這樣的“意”,其實就是“道”在人心的一種表述。所以,“意”在早期中國畫的畫理中占據(jù)本根性位置,是先在之物,并且“畫盡意在”。如張彥遠(yuǎn)即主張:“夫象物必在于形似,形似須全其骨氣,骨氣形似皆本于立意而歸乎用筆?!保◤垙┻h(yuǎn)《歷代名畫記》卷二,論畫六法)畫得天意、“意存筆先”,即“合造化之功”“神假人筆”(張彥遠(yuǎn)語)。如沈括評王維畫《袁安臥雪圖》之雪中芭蕉,便是此理:“此乃得心應(yīng)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難可與俗人論也?!笔鞘裁础暗眯膽?yīng)手”?是“天意”得于心而應(yīng)于手。這樣意義的“意”,在后來的畫論中也斷續(xù)存在,如布顏圖《畫學(xué)心法問答》即認(rèn)為:“意之為用大矣哉!非獨繪事然也,普濟(jì)萬化一意耳。夫意先天地而有。在易為幾,萬變由是乎生。在畫為神,萬象由是乎出?!?/p>
“圣人之意”怎么表達(dá)呢?《周易》的方法是“立象以盡意”。“象”的性質(zhì)是依主客觀關(guān)系而仿佛存在,“象”的作用主要是以象寫形,畫物之大意,象在先而對物有所取舍,用荊浩的話說就是“刪撥大要”。但在《周易》的思想中,意與象的關(guān)系有所不同,意在先,“象”的作用主要是“立象以盡意”,所以“象”要觀物而取象。如《周易·系辭上》即云:“圣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謂之象?!痹缙谥袊嫷睦砺放c《周易》的“立象以盡意”是一致的。觀象要“近取諸身,遠(yuǎn)取諸物”(《周易·系辭下》),用畫論中的說法就是“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張語)。而立象則離不開“應(yīng)物象形”(謝赫語),觀物才能取象。并且這樣意義的“意”與形似并不矛盾,因為“象也者,像也”(《周易·系辭下》),所以,“象物必在于形似”,“骨氣形似皆本于立意而歸乎用筆”。(張彥遠(yuǎn)語)“象生意端”,才能“形造筆下”(劉道醇語)。所以,早期中國畫的“意”不是文人寫意意義上的“意”,“立象以盡意”也與畫其大意、不求形似的寫意畫法在理法上不同。即便從書寫的角度而論,“無以傳其意,故有書;無以見其形,故有畫”(張彥遠(yuǎn)《歷代名畫記》卷一,敘畫之源流)。書之不足而有畫,這才是“天地圣人之意也”(張彥遠(yuǎn)語)。其實“圣人之意”的“意”也就是“天”的意義上的“意”,才是真正具有價值的“意”,才是真正值得寫之意。但是,后來文人寫意的“意”,似乎并沒有承續(xù)“圣人之意”的奧理與內(nèi)涵。
完整意義上的“意”,應(yīng)該涵括上述三者,是物、我、天的三而合一。而在中國繪畫的歷史實踐中,三者在不同時期各有偏重。值得特別注意的是,“意”在晚期文人寫意畫中變得不再重要,文人寫意的重點并不再是“意”,而是書寫意義的“寫”。如王學(xué)浩在其《山南論畫》中有一句轉(zhuǎn)述的王的話,即將文人“寫意”解釋得十分明白:“有人問如何是士大夫畫?曰:只一‘寫’字盡之?!彼?,討論文人畫之寫意,著眼于“意”的意義不大。
然后說寫意。“寫意”一詞的歷史在中國畫的歷史中并不長,宋及宋以前的畫論基本沒有“寫意”一詞。潘運告編注的《中國歷代畫論選》中劉道醇《圣朝名畫評》“花卉翎毛門”第四徐熙條,有“寫意出古人之外”一句,該“寫意”一詞出于斷句錯誤,原句應(yīng)斷為“雖蔬菜莖苗,亦入圖寫。意出古人之外,自造于妙”,因此并不是“寫意”的最早之說?!皩懸狻碑嫹ǖ淖钤绯霈F(xiàn),按照王世貞的意見,應(yīng)該是在元代:“松雪尚工人物、樓臺、花樹,描寫精絕,至彥敬等直以寫意取氣韻而已,今時人極重之,宋體為之一變?!薄八误w為之一變”,即變宋畫之尚法而為元畫之尚意?!皩懸狻币辉~在繪畫中開始使用也是在元代,如夏文彥《圖繪寶鑒》卷三即云:“(僧仲仁)以墨暈作梅,如花影然,別成一家,所謂寫意者也?!痹说膶懸?,雖然已經(jīng)有以書法筆法入畫的明確表述,比如趙孟的“石如飛白木如籀,寫竹還于八法通”(趙孟《秀石疏林圖卷》),但更主要的還是“畫意不畫形”“意足不求顏色似”的畫法取向。比如湯即云:“畫之當(dāng)以意寫,不在形似耳?!毕奈膹┰疲骸按蟮謱懸?,不求形似?!辈⒉皇菄?yán)格意義上的文人寫意格法。寫意的觀念在今天大有泛化之勢,甚至被表述為中國畫的核心理念或某種精神。寫意在今天再次被提起并受到重視,可能是因為把寫意理解為“主觀表現(xiàn)”之意,覺得寫意就是中國式的表現(xiàn)主義,這其實是對寫意的一種誤解,所以,有必要重新廓清關(guān)于寫意的真正內(nèi)涵。
寫意主要具有什么樣的含義呢?大體說來,寫意具有如下幾個層面的含義:
第一,寫意是瀉心中塊壘的意思。如傳為王紱所撰的《書畫傳習(xí)錄》中云:“逮夫元人專為寫意,瀉胸中之丘壑,潑紙上之云山,相沿至今,名手不乏,方諸古昔,實大相徑庭已?!睂嶋H上,文人寫意畫中“瀉”的含義并不典型。因為氣需要養(yǎng),除非為了抒胸中氣、散心中郁,抑或“滌煩襟、破孤悶、釋躁心”,否則也不能常用此方“瀉”心。以心而論,寫意本應(yīng)是寫心源之意,寫心通天地之意,這才是寫意所應(yīng)有之真意。
第二,寫意是狀物之“生意”的意思。如方薰認(rèn)為:“世以畫蔬果花草隨手點簇者謂之寫意,細(xì)筆鉤染者謂之寫生。以為意乃隨意為之,生乃像生肖物。不知古人寫生即寫物之生意,初非兩稱之也。工細(xì)、點簇,畫法雖殊,物理一也?!币晕锒摚睫挂詾閷懮磳懭f物之“生意”,寫生亦是寫意,也是寫意的另解。理論上講,寫意的真意,應(yīng)該在于心與物通,在于人與天合,寫物之生意與心之深意之交融,才是完整意義的寫意。
第三,寫意是指與工筆設(shè)色畫法相對的畫其大意的一種畫法,主要表現(xiàn)為花鳥畫。寫意的筆態(tài)變化比工筆豐富自由,強(qiáng)調(diào)意趣,畫法在有意無意之間而不刻意,可以意到筆不到,比如“點”或“點簇”畫法便是。另外,“寫意”本是吳地方言, 是舒暢愉快的意思,若寫意是從文人畫家聚集比較多的吳地開始說起,那么文人畫家們所使用的“寫意”一詞,其基本含義也可能并不如前述之復(fù)雜。寫意也稱“意筆”,或曰“大筆”“粗筆”,與工筆畫的“細(xì)筆”相對。如鄭績在《夢幻居畫學(xué)簡明》中論逸筆時即云:“工筆寫人物寫須眉寫手足者用細(xì)筆也,意筆寫樹石寫衣紋者用大筆也?!奔创艘?。
第四,前述三點,與文人寫意的特有內(nèi)涵并不密切相關(guān)。文人畫的寫意,實際上主要是指文人畫所專有的書寫性畫法,即以書寫性筆法作畫的方法。寫意是文人畫的核心特征,書寫性則是寫意的核心特征之一。寫意畫的產(chǎn)生,究其根本,在于書寫性用筆的異源性質(zhì)。甚至有人這樣認(rèn)為:如果工筆如楷書,兼工帶寫是行書,那么寫意的畫法也可以稱為“草畫”。比如唐寅就曾說:“工畫如楷書,寫意如草圣?!睆?qiáng)調(diào)書法用筆,將寫意類比于畫法中的“草書”,這樣的觀點在明清畫論中十分多見。
那么問題來了。書法用筆就是寫意嗎?早在張彥遠(yuǎn)的《歷代名畫記》,即已提出“書畫用筆同法”,但是陸探微從“一筆書”而來的“一筆畫”、吳道子“授筆法于張旭”(張彥遠(yuǎn)《歷代名畫記》卷二,論顧陸張吳用筆),我們不能說陸探微與吳道子就是寫意。因為那畢竟還是繪畫性筆法,只不過與書法筆法相通而已。那么文人身份畫家畫的畫是否就是寫意?也不盡然。早期文人畫的畫分兩種,一種是趙孟所推崇的“高尚士夫”畫,如“唐之王維,宋之李成、郭熙、李伯時”等人,是不同于“閭閻鄙賤”的“衣冠貴胄、逸士高人”,是士人身份的畫家以繪畫之法所畫的專業(yè)畫。這種畫能夠“與物傳神”而“盡其妙”,即便在行家畫中也是上上品。但是這樣的畫不是寫意,因為沒有典型的書法用筆,也沒有與書法用筆相匹配的造型方式。另外一種是不太會畫畫的文人畫的外行畫,也就是所謂的“戾家畫”。比如宋畫中的許多墨戲之作,雖然身份是文人,但是他們的畫是文人“墨戲”,也不是嚴(yán)格意義上的寫意畫。因為同樣沒有典型的書法用筆,也沒有寫意的造型格法。
文人身份的畫家以繪畫本法所畫的專業(yè)畫且不論,因為與寫意無關(guān)。業(yè)余文人畫的畫要成為專業(yè)的文人畫,必須具有專業(yè)門檻。而寫意真正能夠成為一種畫體,僅有書寫性筆法還是不夠的,必須匹配與書寫性筆法相對應(yīng)的造型方法,這是關(guān)鍵。一般來說,繁復(fù)工細(xì)或形似的造型不太適合書法用筆,尤其是草書性用筆。能夠適合書寫動作性的造型,應(yīng)該是接近張彥遠(yuǎn)“疏密二體”中的疏體類型。但是吳道子“筆才一二,像已應(yīng)焉。離披點畫,時見缺落”(張彥遠(yuǎn)《歷代名畫記》卷二,論顧陸張吳用筆),造型是典型的疏體,也有書法用筆,為什么也不是寫意呢?
文人畫雖首倡于蘇東坡,但這個時期或以前的文人所畫的戾家畫,還只是遣興性質(zhì)的“墨戲”。至于畫成什么樣的風(fēng)格、以什么作為用筆或造型的方法,并沒有形成明確的繪畫本體性要求。文人畫之所以能夠成為文人畫體,其關(guān)鍵性的標(biāo)志,在于文人畫對于繪畫本體開始有了限制與要求。能夠與寫意的書法用筆相匹配的造型方法,還不是“簡率”的造型或“疏體”的造型所能承擔(dān)的,而是類似于象形文字造字性質(zhì)的點畫符形。這種性質(zhì)的造型也可以叫作“造字法造型”,與繪畫性造型在本質(zhì)上不同。寫意以書寫性筆法和點畫符形的造型方式為關(guān)鈕,才能超越無規(guī)則的墨戲行為,才能回避專業(yè)繪畫所要求的繪畫能力,才能創(chuàng)造出文人畫所特有的、可以比肩于以應(yīng)物象形為本體的原旨中國畫的寫意格法。
點畫符形的造型方式或造字法造型的端倪,在早期中國畫論中也多見。如“畫是鳥書之流”(曹植《畫贊》序)、“書畫同體”、六書的象形就是“畫之意”(張彥遠(yuǎn)語)等,但在理論上的真正趨于明朗,則要晚至董其昌,這其中的演繹過程,可謂非常之有趣。明曹昭的《格古要論》曾記載趙孟與錢選的一段關(guān)于“士夫畫”的對話,這段對話在《格古要論》所存最早的明代景明刻本《夷門廣牘》(六)中是這樣寫的:“趙子昂問錢舜舉曰:‘如何是士夫畫?’舜舉答曰:‘戾家畫也?!影涸唬骸挥嘤^唐之王維,宋之李成、郭熙、李伯時,皆高尚士夫,所畫與物傳神,盡其妙也。近世作士夫畫者,繆甚矣?!边@段對話中的“戾家”,在托名為唐寅的偽書《唐六如畫譜》中,則變成了“隸家”,而在董其昌的《容臺集》中,則變成為“隸體”:“趙文敏問畫道于錢舜舉,何以稱士氣?錢曰:‘隸體耳。畫史能辨之,即可無翼而飛。不爾,便落邪道,愈工愈遠(yuǎn)。然又有關(guān)捩,要得無求于世,不以贊毀撓懷。’”
從錢選的“戾家畫”之“戾”,到董其昌的“隸體”之“隸”,一字之誤,卻誘發(fā)了點畫符形造型方式概念的生成。董其昌的“隸體”,已不再是“隸家”外行之義,那么他所謂的“隸體”是指什么呢?董其昌說:“士人作畫,當(dāng)以草隸奇字之法為之?!倍洳摹半`體”所指的正是“草隸奇字之法”,他本人也稱為“隸法”。在此之后的畫論也是同樣的思路,如錢杜的《松壺畫憶》即云:“子昂嘗謂錢舜舉曰:‘如何為士夫畫?’舜舉曰:‘隸法耳?!`者有異于描,故書畫皆曰寫,本無二也?!辈蓦`是由隸到草的一種過渡形式,與楷隸相比,是隸書帶有草意的寫法。所以,董其昌的“草隸奇字之法”,首先是高古純樸、簡率而帶有草意的“寫”法。比如董其昌在《小昆石壁圖》自題中即云:“前人自款時之寫意,蓋云如寫字之意也。畫不盡用寫法,錢舜舉為趙魏公道破,曰士夫畫者隸體,正是寫耳?!蔽娜水嫷暮诵奶卣骶褪菍懸?,就是“隸體”,“隸體”或“隸法”就是“寫”,“寫”就是“寫字之意”?!皩憽标P(guān)聯(lián)著“字”,“字”才是與書寫性筆法相匹配的造型方法。以書寫性的筆法來完成的造字法造型,與工筆畫以描法來完成的應(yīng)物象形不同。書寫是按照筆順寫就的點畫,因此必須要把造型整理、提煉、分解為符號性的點畫形式,否則就不能書寫。在這一點上,陳繼儒說得更明白:“古人金、石、鐘、鼎、篆、隸,往往如畫?!倍洳摹半`體”最為關(guān)鍵之點也在于此:所謂的“隸體”“隸法”,所謂的“草隸奇字之法”,除了“寫”之外的最重要含義,即變以往中國畫的應(yīng)物象形和與物象關(guān)聯(lián)緊密的筆畫方式,為點畫符形的造字法造型方式,正如“草隸奇字”的結(jié)體構(gòu)字之法。只有這樣的像造字一樣的造型方式,才可以被“書寫”。文人寫意畫如果造型方式不是符號性的點畫形式,就不能稱之為“寫”。所以以書法筆法作畫,其實也不能算作是什么高明的創(chuàng)意。反過來,如果沒有書法用筆的功力,符號性的點畫符形其實也就像是兒童的“簡筆畫”,同樣沒有什么神奇之處。只有二者合一,才能顯現(xiàn)文人寫意所特有的藝術(shù)魅力。書寫二字分開看,一個是書,一個是寫。書即如同“草隸奇字”的點畫符號,寫即書寫性的筆法動作,二者合一,才為書寫。書與寫為一,寫與字不二,才是寫意格法最為關(guān)鍵之所在。書法用筆與點畫符形的造型方式合一,才是嚴(yán)格意義上的寫意。以這樣的寫意格法寫就的畫,無論是不是文人所畫,都是寫意畫。從錢選、趙孟的“戾家畫”,到董其昌的“隸體”,雖然對概念的原意進(jìn)行了置換,無論有意還是無意,意義卻是重大的:唐宋時代的“水暈?zāi)隆焙汀澳珣颉保虼俗兂闪恕皩懽种狻钡奈娜藢懸猱嫛?/p>
書畫同源在中國文化中具有深厚傳統(tǒng)。張彥遠(yuǎn)的“書畫同體”除了指書與畫在用筆層面上的相通之外,更重要的是指繪畫與文字在產(chǎn)生上的相同。中國文化中素有文字崇拜的情結(jié),這種情結(jié)之重,堪比原始文化中的生殖崇拜。倉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可見造字這件事情的重要程度。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中,產(chǎn)生一種與書寫象形文字同樣方法的書寫性畫法,一點也不奇怪。而實際上,畫是象形文字的先聲,文字被書寫之后才有了書法。所以,以造字法造型的方式也不是繪畫借鑒六書的結(jié)果,而是在中國繪畫的象形方式中,即潛含著可以提煉為點畫方式的機(jī)制與基礎(chǔ)。值得注意的是:物象以筆畫的方式提煉為符號性的點畫符號,這其中有一個度。在這個抽象程度之內(nèi)的筆畫,象形是繪畫。超過了這個度的符號性點畫,象形就成了抽象文字。同時也值得注意的是:應(yīng)物象形是有輪廓的造型方式,而“草隸奇字之法”則是點畫符形的結(jié)體方式。點畫符形可以沒有輪廓,與物象在形狀上不必也難以重合。所以,寫意畫并不是不求形似,而是本就難于形似。所以,“觀物取象”“應(yīng)物象形”的“象”,在文人寫意中也不再重要。
寫意對于文人業(yè)余畫家涉足繪畫的意義重大,當(dāng)然對于其他外行也具有同樣的意義。因為點畫符形可以脫離所指代的物形而概念化地自在,并且在書寫符號的時候,可以背寫符號,正如背字。因此,這種點畫符號的書寫盡可以“一超直入如來地”,甚為簡易,這是寫意畫法的長處。其實,董其昌的南北宗論就是參照禪宗的南北宗論,主要的意圖即在于解決繪畫“修行”的難易問題。畫工院體畫法的法度森嚴(yán)、門檻太高,外行戾家不易為之,所以對于文人從事繪畫來說,并非一種簡易法門。董其昌即曾以仇英為例,認(rèn)為北宗畫“殊不可習(xí)”:“實父作畫時,耳不聞鼓吹闐駢之聲,如隔壁釵釧戒,顧其術(shù)亦近苦矣。行年五十,方知此一派畫,殊不可習(xí)。譬之禪定,積劫方成菩薩,非如董、巨、米三家,可一超直入如來地也?!迸c北派之苦修相比,“草隸奇字”的寫意之法具有省力的特色,這樣的點畫符形書寫,可以不用直接寫生所畫之物并親自提煉點畫符號,沒有專業(yè)造型繪畫能力的文人以及外行業(yè)余畫家,也可以像背字一樣把畫譜中的點畫符號背記下來,在寫意的時候組合成點畫的“文章”即可。如此,個字法、介字法,以及各種點法與皴法組成的畫譜,其實就是文人寫意的圖形字典;而這種畫法的短處也是顯而易見的:畢竟能夠提煉成點畫符號的物象是有限的,大量生動的個性化的物象很難被提煉成概念化的點畫符號。同時由于書法用筆的異源性質(zhì),造成了文人寫意畫法的一枝獨秀,其他畫法則被貶抑為“畫師魔道”,也破壞了中國畫生態(tài)的豐富性,破壞了六法與六要的完整性??傊?,我們應(yīng)該首先搞清楚寫意是什么,然后再來談中國畫的寫意性與寫意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