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丹娜
7點整,寄宿在洗車行的喜憨兒種新來和早早來上班的另一位喜憨兒李嘉師已經(jīng)站在院子里聊天了。
種新來來自甘肅,三年前獨自一人坐50多個小時的火車來到深圳工作,此后只有每年過年時才回一次家。
此刻是八月末,離今年過年還有很久,但他已經(jīng)決定不回家了。他患有腦癱,行動不便、語言含混,回家的路途遙遠,坐火車要浪費很多天。他想獨自留在深圳挨過闔家團聚的時刻,節(jié)省往返路費和時間。
喜憨兒洗車行的老板曹軍對他的這個計劃很憂心。這不止源于將一個行動不便的喜憨兒獨自留在龐大城市的憂心,還有洗車行自身即將面臨的拆遷。
同樣要拆遷的還有附近的福利院。8點,喜憨兒唐子盟由福利院老師送來上班。他擁有這份工作的時間進入倒數(shù)—福利院很快就要從深圳市區(qū)搬到郊外,距離遙遠,他無法獨自出行,工作就只能放棄。
“我們這個房子馬上就要拆掉了,然后建收費站,你要刷卡才能過去?!崩罴螏煆氖覂?nèi)拿出一塊交通銀行辦理ETC的宣傳板,一邊安頓它一邊跟我說。
喜憨兒,是對心智障礙者更為人性的稱謂。這間洗車行的員工全部由患有腦癱、唐氏綜合征、自閉癥、發(fā)育遲緩等疾病的孩子組成,年齡從16歲到25歲不等。因為疾病,他們的智力發(fā)展受限,終其一生都是無法長大的孩子。
老板曹軍本身也是一名16歲喜憨兒的父親。若是尋常洗車行的老板,只需看天吃飯,碰上晴天,有生意可做,一切都好說。但在這里,除了祈禱晴天,還有很多事情需要掛心。
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當(dāng)?shù)谝惠v車開進來,風(fēng)雨都被暫時擱置了。書包和手機都鎖進柜子,穿好統(tǒng)一的工作服,喜憨兒們井然有序地走到自己的崗位。
洗車行的一天,開始了。
李嘉師停下跟我的聊天,跑去車窗邊,禮貌地詢問車主需要哪種洗車服務(wù)。車子開進沖水位,穿著雨靴的李紀政已經(jīng)準備好了水管和泡沫。一次沖水,一次泡沫,再全車擦拭、檢查,動作熟練麻利。如果不是面對面交談時看到他眼距略寬、語言組織偶爾含糊,幾乎很難承認這是一名智力不全的唐氏綜合征患者。
沖洗過的車子開進擦水間,5人小組迅速圍在車子兩旁,每個孩子都有不同的分工:有人擦拭車門,有人沖洗腳墊,有人吸塵,有人擦拭車輪……如果只看最終的洗車效果,不去計算有多少孩子投入到洗車流程中,你會以為這只是一家普通洗車行。
時間不能延長、干凈程度不能打折、價格與其他洗車場一樣,是曹老板定下來的規(guī)矩。為了守住這個規(guī)矩,孩子們5人一組,輕度、中度、重度喜憨兒分工合作,將一輛車拆解為許多個小面積擦拭完成。每天上班工作,通過試用期的喜憨兒會簽訂勞動合同,得到每月2230元的工資,擁有公司繳納的五險一金,像任何一個普通上班族一樣,用勞動養(yǎng)活自己。
通過專業(yè)培訓(xùn)的喜憨兒們很快都能達到要求,守住洗車的規(guī)矩。
相較于洗車,更難的是生活規(guī)矩的樹立。對大多數(shù)喜憨兒來說,這是他們第一次走出家門或特殊學(xué)校,試圖伸手與整個運行著的社會接觸。車子里顧客放著的東西很喜歡,能不能拿走?上班坐地鐵旁邊的姐姐好看,能不能觸碰?能不能腳踩在椅子上?這些都要曹軍和特教老師一遍一遍重復(fù)地教,直到喜憨兒們明白“守規(guī)矩”的重要。
對大多數(shù)喜憨兒來說,這是他們第一次走出家門或特殊學(xué)校,試圖伸手與整個運行著的社會接觸。
學(xué)會了規(guī)矩之后,喜憨兒們的“一根筋”再次成了可愛的優(yōu)勢。
隔壁停車場的司機師傅借洗車行的餐桌吃飯,天氣炎熱,師傅脫下上衣就餐。李嘉師特意跑來很多次勸告:“請穿上上衣,這樣不文明。有很多女顧客來洗車,你這樣是不對的?!敝钡蕉酱賻煾荡┖蒙弦?,自己才去休息;初來的孩子還很懵懂,想過來翻看我手邊的采訪本,李紀政會批評他:“不要看女孩子的本子,那是她的秘密!”
本子里沒有秘密,但這個瞬間成了比秘密更加珍貴的寶藏。
在重復(fù)而規(guī)范的洗車流程之間,時間的流逝變得不再以分鐘、小時這樣的通俗單位計算。當(dāng)?shù)?0輛車容光煥發(fā)地疾馳而去,李嘉師開始擦拭今天的第41個車輪時,我看了看表:9點50分。陽光灼熱,33度的深圳室外仿若一個巨大的蒸籠,讓人只是靜靜站著就要喘不過氣來。而喜憨兒們揮著毛巾重復(fù)著標準的擦拭動作,神情專注,興致盎然。
忙碌的上午過得很快,作為主力的李紀政洗了10多輛車,心情很好。他自封“舞王”,熱愛《最炫民族風(fēng)》《小蘋果》等一切節(jié)奏感強烈的歌曲。在我們的慫恿下,他隨著洗車行的音樂跳起了舞,在水汽和泡沫之間,像一個英姿颯爽的小英雄。
午飯時間到了。今天的午餐是青菜、魚豆腐和絲瓜,重點還有一大鍋雞湯。喜歡吃雞肉的李紀政很興奮,在飯桌前大喊:“這也太爽了吧!”孩子們圍過來,為合心意的午飯純?nèi)坏亻_心著。
飽漲的情緒一直持續(xù)到李嘉師提起可能會到來的臺風(fēng)。曹老板說接下來的幾天都會有大雨—大雨,將意味著沒有車來洗,無生意可做?!坝窒麓笥?!沒車,沒生意做,就沒飯吃?!崩罴o政和李嘉師是洗車行的老員工,已經(jīng)漸漸能夠懵懂地明白“下雨”與“沒飯吃”之間的聯(lián)系,這讓他們有點失落。
為了緩和氣氛,李紀政主動跟曹老板提起昨晚去了超市買零食,結(jié)果在一連串的追問中暴露了自己偷喝可樂、偷吃薯片的錯誤行為,肉眼可見地“慫”了起來。
“下雨天”和“被曹老板批評”,是孩子們?yōu)閿?shù)不多的煩惱。午餐吃飽,艷陽高照,曹老板恢復(fù)笑容,煩惱便也煙消云散。
但對真正殫精竭慮著的曹軍和其他喜憨兒家長來說,煩惱從未有一刻停止過。
自兒子半歲時被診斷為輕度智障,曹軍養(yǎng)成了一個奇怪的習(xí)慣:睡覺之前千萬不要喝水。一旦睡前喝水,半夜三點多醒來去過廁所,就再也睡不著了。白天尚能用工作、冗雜麻痹自己,凌晨時分,不得不直面對兒子未來的擔(dān)憂:有一天自己和妻子離開人世了,永遠長不大的孩子該怎么辦?他會不會衣衫襤褸、饑腸轆轆地流落街頭?每每想到這里,曹軍都覺得心痛不已。
通過調(diào)研、與其他家長合作創(chuàng)辦,到如今洗車行走入正軌,直到去年《深圳社會組織藍皮書》將喜憨兒洗車行作為典范案例寫入精準扶貧專題報告—這一系列的進步與鼓舞對曹軍最直接的影響是,他敢于在睡前喝水了。
有一天自己和妻子離開人世了,永遠長不大的孩子該怎么辦?他會不會衣衫襤褸、饑腸轆轆地流落街頭?每每想到這里,曹軍都覺得心痛不已。
距離那個通過企業(yè)盈利、設(shè)立基金,為喜憨兒們創(chuàng)造自食其力、平安終老的“夢想莊園”越來越近,夜晚的清醒也不再只有痛苦。
但道路依然漫長。
下午,一輛吉A車牌的車子開進來做清洗,我指著那輛車跟孩子們介紹:我的家鄉(xiāng)就在吉A車牌所在的城市,是很遠很遠、版圖之上的東北。
東北!孩子們七嘴八舌地說:“東北,餃子很好吃!”李紀政立刻唱起了“我的家在東北”—“這首歌很好聽的”,他再次篤定地強調(diào)。雖然唱得調(diào)子不穩(wěn),但勝在感情真摯充沛,透過這首特別為我量身定制的“故鄉(xiāng)之歌”,在搖搖晃晃的旋律里,我還是幾乎看到了遙遠的家鄉(xiāng)。
借著這輛吉A牌照的車,我跟孩子們聊起各自的老家。這個話題讓早上剛剛決定不回家過年的種新來濕了眼眶。他拿痙攣著的手擦臉,匆忙而潦草,像這世界上好些沒有結(jié)果的訴求和沒有回聲的吶喊。
誰能不想家呢?
除了種新來,其他的孩子大多都從深圳的周邊城鎮(zhèn)隨父母來此生活。老家緩慢恣意,深圳匆忙逼仄,縱是神思鈍感的喜憨兒們,也在場景的切換中感到了不安。
李嘉師想在十一假期的時候回老家,如果洗車行搬遷,他就不打算再來深圳了。“回老家找一個女朋友結(jié)婚,在老家很好的?!敝暗呐笥延捎诟改覆辉杆S李嘉師來深圳,親事因此告吹。
喜憨兒蘇桂濤的老家在福建。在這群孩子當(dāng)中,他性格最為開朗活躍。這個問題讓他回憶起老家的種種妙趣,我聽他興致勃勃地講起在老家如何用鞭炮和牛糞炸出驚天動地的效果,如何在廣袤天地之間快速奔跑和搗蛋。最后他總結(jié)陳詞:“我覺得還是老家比較好。老家什么都可以干,什么都好玩,我最喜歡老家了?!?/p>
“在老家,17、18歲還可以是小孩子,不會老。但到了深圳,就長大了。”他的表情很困惑,對這不同的“待遇”。但再困惑,“還要呆在這里,這里有工作?!?/p>
老家什么都好,只是沒有工作。對喜憨兒來說,融入正常的社會生產(chǎn),有尊嚴地用勞動供養(yǎng)自己的生活是艱難的。從深圳開始,全國先后有16個地市、17家喜憨兒洗車行成立,更多的孩子可以就近工作,這個數(shù)字在緩慢增長,但還遠遠不夠。
“全國有6152個街道辦事處,街道轄區(qū)大多都有需要幫扶的心智障礙人群,如果每個街道能開一家喜憨兒洗車行,就能解決十萬喜憨兒的就業(yè)問題?!睙o論面對多少次采訪,曹軍總會不厭其煩地多次強調(diào)自己的這份愿景。
如果能依托街道開辦洗車行,讓喜憨兒們就近上班,種新來就不必孤獨地在深圳忍受思念的折磨;李嘉師也許可以在家鄉(xiāng)同時擁有女朋友和工作,不必擔(dān)心對方不愿意同來;而活潑頑皮的蘇桂濤,也許可以下了班之后在他熱愛的遼闊家鄉(xiāng)肆意玩耍,不必像此刻只能在局促的都市忍耐別人異樣的目光。
能夠在就近街道得到工作機會,同時擁有尊嚴與故鄉(xiāng),從不止是曹老板一個人的心愿。
如果老家難回,那聽聽老歌,也可以暫慰寂寥。
臨近晚上6點的下班時間,不再有車子開進來,我和孩子們坐在門口等待下班。拿回背包和手機之后,很多孩子都打開歌單,戴上耳機準備一路聽音樂回家,如同每一個在擁擠地鐵中沉醉于耳邊旋律的普通上班族。
搖搖欲墜的不必焦灼,渴望抵達的就一步步前往。會有新朋友,會有新場地,會有新辦法,新的一天,也一定會有新的勇氣。
蘇桂濤最喜歡的老歌是《朋友》,而最喜歡呆在洗車行的原因,也是“這里有小伙伴”。
在獨屬于喜憨兒的洗車行里,他們不再是往日寄居于普通學(xué)校中的異類,擁有了自己完整的社交世界。
我問蘇桂濤,你最好的朋友是誰?他毫不猶豫地說是雷開宇。雷開宇和種新來一樣,都是腦癱患者,說話常因面部控制不住地抽搐而含糊不清。我問他,為什么是雷開宇?他說話很難聽清呀。
蘇桂濤有點驚訝地看著我,像是不明白我為什么會把它當(dāng)成一個難題:“你慢慢聽就聽得清呀,沒問題的?!?/p>
同樣的問題去問李嘉師,他想了想說:“這里現(xiàn)在沒有我的好朋友了。我的好朋友是周灰,可是他不再在這里工作了,不是我的同事,就不是我的好朋友了。”一起走出院子的時候,他又補充道“過幾天曹總會再招新的人,還會有新的朋友”,他重復(fù)自己的口頭禪,“慢慢來嘛!”
“朋友”在成年人的世界有太多定義,我們小心翼翼地列條件、劃分類,包裹自己避免傷害。
但永遠是孩子的喜憨兒們告訴你,朋友可以是當(dāng)下的耐心交付,也可以是過往的一期一會,是等待一場簡單而真心的奇跡,所以一切都不用著急。
搖搖欲墜的不必焦灼,渴望抵達的就一步步前往。會有新朋友,會有新場地,會有新辦法,新的一天,也一定會有新的勇氣。
晚上的時候,李紀政把我和攝影記者拉進了一個群里,他把群名修改成“朋友群”,在我微信界面各式工作、生活的各種群聊中間,“朋友”兩個字簡單得熠熠生輝。
洗車行中唯一的女孩陳靜回家后拿到手機,通過了彼時她親自用我的手機發(fā)送的好友請求,她問我在做什么,卻沒有繼續(xù)搭理我的回答,只是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謝謝你”。
在共同相處的日子里,是她主動拿過我的本子寫自己的微信號,伸出觸角與我連接,是她拿著西瓜過來邀請我吃—作為一直被照顧著的那一個,實在不知道這份感激從何而來。
若是從前我或許會為此發(fā)懵,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可以大概讀懂他們沒說出口、以為你一定會明白的話。
我也開心地回答她:“嗯,我也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