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宇莎
親愛的寶貝:
你好啊,再過一個月你就要出生了,也不知道你是男孩,還是女孩?不過,這個問題的答案對于我而言并不是非常重要,因為無論你是男孩還是女孩,都是我和你爸爸的寶貝,我們倆非常希望你可以健健康康地存活于這個并不充滿希望,但也絕不令人失望的世界。
寶貝,你是上帝賜給我的福音,因為你,讓我再次獲得做母親的殊榮,讓我更加清醒地看清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以及未來仍將面對的種種坎坷。有些話也不知當講不當講,可是總覺得有些事情是要告訴你的,或早或晚,索性就趁今夜朦朧的月色,給你講講我和你爸爸的故事,講講我自己的故事。
六年前,30歲的我遇到了21歲的他——你的爸爸李唯建,但這個“奶面小生”并不是我生命當中的第一個男人,在此之前,我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兩次不足以稱為“婚姻”的婚姻。第一次發(fā)生于我的少女時代:出于家庭緣故,表親林鴻俊總是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輕攪著青春的懵懂,而感情這件事向來對于戀愛的雙方都是相通流動的,沒過多少時間,男方便向我求婚了??墒?,你的祖母和舅舅覺得他既沒有良好的文化修養(yǎng),又沒有富庶的家境,因此拒絕了他的請求,但這樣的行為反倒使處于叛逆期的我滿懷憤懣,后來你的祖母拗不過我,便暫時同意了這門親事,但要求等到我大學畢業(yè)才可結(jié)婚。然而在大學期間,我深受“五四”時代新思潮的影響,廢寢忘食地東奔西跑,接觸到了更廣闊的世界,慢慢發(fā)現(xiàn)同我訂婚的表親林鴻俊并不適合,便主動要求解除婚約。其實現(xiàn)在想想,你祖母對于我的婚姻大事也是煞費苦心,所謂的結(jié)婚條件實為迂回之策,否則我的人生就不會走到今日的位置了。
至于第二次婚姻的發(fā)生對于你而言可能有些難以理解,誰叫你是我和你爸爸的寶貝呢?倘若你真的沒有辦法接受這個事實,媽媽也希望得到你的尊重,畢竟我為這段感情投入了太多的精力與時間,換言之,如果沒有這段感情,我也不可能遇到你的爸爸并接受他的愛意,所以坦然面對過去也是坦然面對自己的開始。郭夢良,我的前夫,但我不是他的前妻。他是一個剛強的男人,可在面對封建大家長的專制婚姻安排時選擇了順從。對于一個接受過新式教育的人而言,他沒有辦法在無愛的婚姻中長久生活,便選擇婚內(nèi)出軌,與我相愛,并于1923年的夏天在上海一品香旅社和我舉行了婚禮?;楹螅覞u漸感到實際的婚姻生活和理想的婚姻生活中間有著不可逾越的鴻溝,可仍舊毫無生氣地過著日子,兩年后,他因腸胃病一病而逝,標志著第二段婚姻的破產(chǎn)。
至于第三次婚姻,就是我和你爸爸的相遇、相知、相愛與相合。記得那時的他還是清華大學的一名學生,在人群中乍眼一看并無特別之處,但隨著時間的延伸,我慢慢發(fā)現(xiàn)在他的身上,閃現(xiàn)著一種超乎常人的灑脫氣質(zhì):不會因為周圍人的眼光和言語而輕易改變自己的想法,并且勇于超越封建道德思想的藩籬,進而追求那些在他眼中充滿光明和希望的東西,恰恰這也是我所向往和付諸實踐的生命信條,所以兩年后,我們攜手走向了婚姻的殿堂,因為愛情。
讀到這里,寶貝你可能會問,難道不是所有的婚姻都來源于愛情嗎?事實上,生活在現(xiàn)實世界中的大部分人并不是出于愛情的需要而走向婚姻,反倒是因為其他與愛情無關(guān)的因素,誘導著人們自覺或不自覺地進入婚姻的“圍城”。所以,在這里,媽媽想特別告訴你,努力發(fā)展自我,并且珍惜自己擁有愛情的機會,悉心維護和經(jīng)營你和愛人的關(guān)系,用幸福的生活狀態(tài)諷刺、抨擊所謂的封建傳統(tǒng)觀念和制約你發(fā)展的社會言論。當然,如果你是一個女孩,想要做到這些可能需要花費更多的心血,因為在時下以男性價值為主導的中國,女性的生存狀態(tài)是被壓抑與約束的。不過,我相信這些刻骨銘心的麻木與被動終會成為你走向自我解放的階梯,祝愿你可以成長為你自己的母親、父親。
關(guān)于愛情我始終是非常感謝你父親的,如果沒有他的照顧與包容,我也許不會這么快地理解作為一個“人”的開闊與擔當。我們結(jié)婚不久,便去了日本東京,在那里度過了一生中最為平靜安逸的時光,如果你感興趣,不妨可以看看我寫的《東京小品》,畢竟這本集子與我其他作品所展現(xiàn)的內(nèi)容、抒發(fā)的感情有著明顯的區(qū)別,或許你會發(fā)現(xiàn)隱藏在媽媽身上的溫柔與淡泊。(我一向不愿面對自己靈魂深處所孕育的陰柔,因為這份深受男子喜歡的氣質(zhì)一不小心就會變成泯滅自我的毒藥。)
在東京大概待了半年就回到了杭州,寄居在西子湖畔,這個時期我和你爸爸的感情變得稍稍有些疏遠,并不是因為他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而是慢慢覺察出和他在某些價值觀念上的隔膜,以及“家庭”這個客觀存在對于女性個人意志的干擾和糾纏。所以,我寫下了一部十萬字的長篇《象牙戒指》和一部短篇集《玫瑰的刺》,以宣泄心中的沉郁與疑惑。
寫作——真是一件好事情,雖然創(chuàng)作過程是非常熬人的,但完成之后的心情的確舒朗活潑,我又重新找尋到結(jié)婚之前的自由感,更重要的是發(fā)現(xiàn)了生活為何陷入窘境的實際原因:和你父親結(jié)婚后,我便放下了自己之前的工作與事業(yè),一心想要依賴這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丈夫,以緩解這么多年以來命運對我的糾纏與折磨。于是,在1931年的夏天,我離開杭州抵達上海,由劉大杰叔叔介紹,進入工部局女子中學,重操舊業(yè),開始“口耕”生涯。這一階段,我依舊堅持自己的寫作愛好,先后在一些重要雜志上發(fā)表文章,其中頗有影響力的是《地上的樂園》和《火焰》。
很慶幸自己在幾年前做出這樣的選擇,仔細想想如果不是工作,我非常有可能在自己的小世界越陷越深,并在夫妻感情方面產(chǎn)生嚴重的懷疑心和嫉妒心,恐怕到那時你的父親也會感到疲憊與傷心。還好及時醒悟,并訴諸行動,讓我們這個小家保有長久的、穩(wěn)定的幸福,讓更多的人、更多的女人了解到生的苦悶和死的掙扎。不過,寶貝你要明白,媽媽今日所擁有的一切,包括你爸爸慷慨給予我的關(guān)心與支持,都是通過我深刻的思考和真誠的付出所得到的,絕不含有一丁點兒施舍的成分,自然不允許任何人輕賤這些無形的精神財富。所以,你無論如何都要堅強勇敢、獨立自主,如同你的母親、你的父親,或者超越他們。
祝愿:寶貝平安降臨!
母親:廬隱
1934年4月
附:1934年5月,廬隱因為難產(chǎn)手術(shù),開刀后流血不止,高燒不退,遂于13日逝世于上海大華醫(yī)院,年僅36歲。為了慰藉廬隱的在天之靈,她的丈夫李唯建將她的全部作品放進棺內(nèi),讓她畢生心血的結(jié)晶永遠伴隨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