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景玉
下午五點,醫(yī)院走廊上空蕩蕩的,偶爾有一兩個腳步聲,“嘡嘡”的,很大。嚇得趙翠蓮心驚肉跳。
趙翠蓮的神經(jīng)緊張起來。她不時地看著ICU室,盼望著從里面?zhèn)鞒鲆粌陕暱蘼暋]有,那兒靜悄悄的。她用手指甲摳著耳朵眼兒,生怕耳屎護住了耳道,聽不到哭聲。有那么兩次,她仿佛聽到了哭聲,心激動起來,跑向ICU,可是,到了門旁,卻沒了聲息。她愣怔在那兒?!爸ā钡匾宦?,門開了,走出來一位醫(yī)生,戴著白帽子,穿著白褂子,一副急匆匆的樣子。她一把拽住醫(yī)生,問里面什么情況?東東醒過來了嗎?醫(yī)生停下來,詫異地看著她。她才看清是位女醫(yī)生,帽子下面皮膚白皙,模樣有幾分清秀。
東東醒過來了嗎?她又問了一句。
女醫(yī)生皺了皺眉,沒有說話,仿佛她的嘴被針線縫上。她以為女醫(yī)生沒有聽清楚,只好說,東東是她的孫子。她著意強調(diào)了這一點,是想引起女醫(yī)生的重視。女醫(yī)生沒有驚訝,她覺得所有的患者和家屬都是一樣的,那就是不理智。不理智的人是不應(yīng)該獲得事實真相的。人在什么情況下才會變得不理智呢?只有在病態(tài)的情況下。趙翠蓮很不理智,特別是她的動作,怎么能隨便攥住別人的衣服呢?而且攥得那么緊,仿佛一枚鋒利的釘子,將女醫(yī)生釘在走廊上。女醫(yī)生很反感,她不想和這樣不理智的人說話或者解釋,可是,她又走不掉,只好站在那兒。即便被緊緊攥著,她也不看趙翠蓮。趙翠蓮攥住她,嘴唇哆嗦,手哆嗦,渾身都哆嗦,她想開口說話,卻覺得喉嚨里有塊痰,堵得那樣嚴實,張不開嘴。女醫(yī)生想甩開她,掰開她的手,怎么也掰不開。
女醫(yī)生這回真地生氣了,朝她大喊,你再不松開,我就報警了。說完,掏出手機,撥號。趙翠蓮聽到報警,才清醒過來,卻不舍得這個機會。孩子進去好幾個鐘頭了,她被關(guān)在門外,不能夠見到東東。
叫你貪說,叫你貪說。趙翠蓮摑著自己的嘴巴,“啪啪”的耳光聲在走廊里響起。要是東東有個三長兩短,我該怎么活?
她一直找這么個機會,女醫(yī)生給了她。她不會輕易放過女醫(yī)生的。
走廊里開始有人聚集,他們指指點點,有人笑著,拿起手機拍照,還做著解說,醫(yī)生打人了,醫(yī)生打人了。邊說邊將視頻發(fā)到網(wǎng)上。女醫(yī)生的臉紅起來,一直紅到脖子根。
突然,趙翠蓮松開女醫(yī)生,在女醫(yī)生的面前跪下來。她說,求求你救救我孫子,求求你救救我孫子。她的聲音很大,拉著長音,具有粘連性,仿佛是口痰,蹦出來,彈到墻上,粘在上面,摳都摳不下來。
女醫(yī)生被趙翠蓮的舉動驚呆了,愣愣地看著玻璃,外邊是樓房的墻,她看到另一棟樓的墻體,上面貼著白色的瓷磚,還有辦公樓的樓頂,以及樓頂上面的信號發(fā)射塔。這兩座樓離得很近,有兩三米的距離。這么近!她以前沒有注意過。在這狹小的空間里,夜的影子像幽靈,從發(fā)射塔的鐵架爬到樓頂,沿著墻壁慢慢往下爬,一點一滴,一塊瓷磚一塊瓷磚。黑暗很快就會漫下來,不出多時,狹小的天井里會披上一層黑布,燈光一亮,像按動照相機的快門,狹窄的景物被裝進暗箱里面。與此同時,外邊街道的燈也亮起來,試圖漫過墻來,漫下樓頂,漫到天井里。
女醫(yī)生想走,她不想回答任何問題,也許那不是她的職責(zé),她是另一個科的醫(yī)生,只是臨時來找另一名醫(yī)生。
趙翠蓮的頭抵在地上,磕得很響,“咚咚,咚咚”,整條走廊里都能感覺到動靜。
求求你了,醫(yī)生,你一定要救活我的孫子。
東東要是死了,我也沒法活了。
趙翠蓮的這些動作似乎嚇愣了女醫(yī)生。
沒事的。也許是急于脫身,也許是安慰她。女醫(yī)生的聲音很小,像蚊蠅。
趙翠蓮像撒過氣的皮球,開始哭起來。我的孫子啊,咋這么命苦?聲音很大,在走廊里回蕩,像刮過一陣風(fēng),撞擊著走廊里的玻璃。
ICU的門終于打開一條縫,卻沒有人出來,又隨即關(guān)上,像被風(fēng)吹過。
走廊里刮過一陣風(fēng)。趙翠蓮像個紙人一樣,差點兒被吹倒。她覺得像做了一場噩夢,身體極度虛弱,一閉上眼,兒子和兒媳就會出現(xiàn)在她面前。兒子蹲在地上抱頭痛哭。兒媳跺著腳,用手指點著她,吐沫星子亂飛,罵趙翠蓮是頭蠢豬,連個孩子都照看不好。趙翠蓮羞愧萬分,恨不能找一條地縫鉆進去,永遠不出來。出了這么大的亂子,有一千張口也說不清的。她有什么好辯解的呢?求得兒子兒媳的諒解?兒媳會原諒她嗎?以兒媳的脾氣,怎么會原諒她呢?趙翠蓮的腦子像火災(zāi)現(xiàn)場一樣凌亂。
手機震動了幾下,嚇了她一跳。她打開手機,是兒子發(fā)過來的一條短信。媽,你要按時吃藥。她血壓高,怕生氣,一生氣身體像灌了鉛一樣沉。兒子又問東東的學(xué)習(xí)情況,月考好嗎?語文多少分?數(shù)學(xué)多少分?最后,兒子說,東東要是淘氣,你就打他,直到聽話為止。趙翠蓮看著看著,短信里的小字成了螞蟻,它們沒有沿著一條線走,而是變換了規(guī)則,咯咯泱泱地爬出巢穴,迅速散開,展開翅膀,從手機里爬出來,在她的眼前飛翔。趙翠蓮沒有見過會飛的螞蟻。它們飛得凌亂,還發(fā)出“嚶嚶”的聲音。聲音在趙翠蓮的耳朵里爬行,越來越大,她整個腦子也鳴響起來。
趙翠蓮緊緊攥住手機,猶豫著是不是給兒子打個電話?她希望兒子馬上回來,將東東交給他。大夫說東東的脈搏還在跳動。很微弱。大夫強調(diào)說。她的心敞開一道縫,漏進一縷光。可是,幾個鐘頭過去了,東東還是沒醒過來。難道東東真的不要奶奶了?從小到大,奶奶可沒敢撒過手。她不想讓一個孩子獨自離開她半步。世界那么大,一個孩子只是一?;覊m,大風(fēng)吹過,他像鴻毛一樣,被吹向天空。她看到東東飛翔的樣子。大風(fēng)里,東東被吹向天空。東東的身子蜷曲著,伸直雙手,像要拽住什么,可是,他什么也沒有拽住。她還看到東東的表情恐懼,面部肌肉扭曲得像麻花,嘴唇發(fā)青,口型不斷變化,想喊叫,卻發(fā)不出聲來。她大聲喊著東東的名字,想伸出雙手拽他,眼看手指要抓住東東的腳,東東卻被一陣更強的風(fēng)吹走,像一根稻草,卷到天空。
趙翠蓮下定決心給兒子打電話,告訴他東東的情況?!班洁?,嘟嘟”的聲音很重,像是從深井里發(fā)出來的,沉重,急促,不斷撞擊著她的耳膜。媽。兒子的聲音,厚重,低沉。她的喉嚨哽咽,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她不知道說什么,嘴唇一張一合,卻說不出話來。怎么了?兒子有點焦急。她擦干淚說,兒子······東東睡著了。她大吃一驚,怎么會說出這樣的話?聲音陌生,像是從別人的嘴里發(fā)出來的。她聽到兒子的笑聲。
掛上電話,趙翠蓮的身上像是割去幾斤肉,輕松了不少。
放學(xué)后,東東要買泡沫飛機。趙翠蓮不想給他買,她兜里沒有帶錢。樂樂奶奶說她有。趙翠蓮不要,她不想慣著孩子。樂樂奶奶說,讓東東去找樂樂吧,樂樂有個遙控飛機。樂樂想讓它往哪兒飛,它就往哪兒飛,想叫它飛多高,它就飛多高。東東不喜歡樂樂,樂樂有幾分霸道。東東也想有一臺遙控飛機。
趙翠蓮說,我給你疊個紙飛機吧。小時候,她也玩紙飛機。東東不屑,我才不玩紙飛機呢,沒勁。趙翠蓮說,放假的時候,也讓爸爸給你買個遙控飛機。趙翠蓮并沒有見過遙控飛機。東東說,他才不給我買呢。他有點生爸爸的氣。趙翠蓮說,他敢不買?東東不信,她和東東拉了勾。
東東答應(yīng)下來。她在電動三輪車斗里找到一張廣告紙,那是一家樓盤的銷售廣告。一個小姑娘一邊將彩紙放到她的手里,一邊笑著說,大娘,你家買樓嗎?趙翠蓮搖搖頭。小姑娘說,你兒子買也行,戶型合理,價格不高,靠著英雄小學(xué),升值空間大。趙翠蓮還是搖頭。小姑娘依然笑著說,要是買的話,可以打電話——上邊有我的電話。趙翠蓮覺得好笑,買房和她家是八桿子打不著的事兒。姑娘走后,她隨手將彩紙扔到電動車斗里,準備回家包大料。
趙翠蓮先將彩紙折疊成正方形,再從兩邊對折過來,前邊留著一個尖角頭,再反折過來,形成兩條翅膀,很快疊成一個紙飛機。她的嘴對著紙飛機的頭哈了幾下。她說這是給紙飛機加油,然后,用力甩出去。東東鼓掌加油。紙飛機飛行了一段距離后,一頭栽倒在地上。
它和樂樂的遙控飛機差遠了。東東雖然噘著嘴,還是飛快地跑過去,將紙飛機撿回來,學(xué)著奶奶的樣子,在紙飛機的頭上哈了幾下,用力將它甩出去。剛一出手,紙飛機一頭栽倒在地上。東東不甘心,又連續(xù)做了幾次,一次也沒有成功。東東有點不高興。
她說,紙飛機餓了,吃飽了才能飛。
這么一說,東東的肚子咕咕響起來。
她指著他的胸脯說,瘦的跟雞肋似的。東東的胸骨顯露出來,一排一排的。大了怎么開飛機?她又說。東東說他要當(dāng)一名飛行員。
東東爬進電動車斗,通紅的小臉上滾動著汗珠。
趙翠蓮說,老師說你上課的時候不好好學(xué)習(xí),是真的嗎?
東東不承認。
還和樂樂說話。
沒有。
老師親口告訴我的,還敢不承認?
老師騙你。
你也不用犟嘴,等你爸爸回來,我告訴他,他會打斷你的腿。她瞥了一眼東東。
東東不再吭聲。
再狡猾的狐貍也逃不過獵人的眼睛。趙翠蓮?fù)低敌ζ饋怼?/p>
想開飛機的人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
東東點點頭。
路很寬,是新修的。路邊有一條溝,里面滿滿的水,清清的,有魚兒泛著花。溝沿上栽著一些樹木,都是些景觀樹。正晌午的時間,路上的行人并不多,只有一些接孩子的車子。陽光透亮,風(fēng)很細,拂在臉上,涼涼的,濕濕的,像雨絲,無比愜意。
她騎一輛愛瑪牌的電動三輪車,是兒子走時買的。三輪車行駛得很快,車輪和地面接觸的聲音微弱,像是在水里面滑動。這種感覺比騎人力三輪要好得多。騎人力三輪車的時候,鏈條碰著瓦盒,“嘩啦嘩啦”響,遇到上坡,蹬不上去,還要下來推著,挺費力的。她埋怨兒子不會過日子,人力三輪車好好的,能騎就行唄,還買電動三輪?花了兩千多塊錢,疼得她心里像燒了一個泡,熱火了辣的。兒子總是這樣霸道,什么事也不和她商量,只是說電動三輪車省力。電動三輪車的確省力,電把手靈敏度高,只要打開鑰匙,手搭在電把上,幾乎不怎么用勁,就會跑出老遠,有次差點撞到墻上,嚇得她的心快跑到喉嚨口,可是,為了東東的安全,她還是在大場地學(xué)騎了好多天。
半路上,趙翠蓮碰見了雪花。為閨女的時候,她們兩家住在一個胡同里,紡棉花、織布、割豬草,幾乎形影不離。趙翠蓮嫁到李莊,雪花嫁到劉莊,雖然不遠,都守著一大家子人過日子,生兒育女,柴米油鹽,幾乎不怎么見面。
趙翠蓮?fù)O码妱尤嗆?。她沒有關(guān)上開關(guān),儀表盤上紅色的數(shù)字蹦來蹦去。老熟人見面,分外親切,自然說了很多話。回憶過去,有說不完的話。東東催了多次,趙翠蓮沒有走的意思。東東賭氣,從三輪車斗里跳出來,玩起紙飛機。東東一連扔了幾次,紙飛機飛了很短的距離。有一次剛?cè)映鋈ィ鼌s直線朝下,一頭栽到地上。東東覺得無聊,爬到踏板上,說,你不走我走。趙翠蓮和雪花告別,扭過頭來,東東和三輪車都不見了,溝里還冒著大片水花,水面上飄著東東的書包,還有那個紙飛機,紅黃相間,像一條翻過身的死魚。
趙翠蓮蒙在那兒,腦子一片空白。
夜的影子越來越重,很快落到病房樓和門診樓之間的狹小空間里。這個空間將會率先黑暗下來。醫(yī)院的路燈開始亮起來,發(fā)出白色的光芒。不同的是,外邊街道上的路燈發(fā)出黃色的光芒。兩種光只隔著一道墻,卻水火不容。白色的燈光壓抑,有點讓人喘不過氣來。它試圖通過玻璃的反射逃進這個狹小的空間里,可惜,這個空間有點嚴密,只有很小的一束光走進來,影影綽綽,偷偷摸摸,像囚到了籠子里的飛鳥,想逃又逃不出去的感覺。
趙翠蓮對這座醫(yī)院并不陌生。老頭子走的那天,下了一場雪。白皚皚的大雪覆蓋了醫(yī)院的各個角落,刺得人眼疼。她覺得天塌下來,心生恐懼,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怎樣過。老頭子緊緊攥著她的手不放,她也緊緊攥住他的手。他希望她堅守下去,她做到了。十年后,在這家醫(yī)院里,東東降生了,給她帶來了希望。她的心里升起一輪太陽,對生活充滿希望。她不知道如何形容這家醫(yī)院,失望之地?希望之都?都不足以概括它。今天,她又陷入醫(yī)院這個泥潭,唯一能做的是默默祈禱,老天爺大發(fā)慈悲,讓東東趕快醒過來。
ICU室里傳來儀器的“吱吱”聲,顯得格外刺耳。她不知道如何捱過這個長夜?怎樣面對兒子和兒媳?尤其是兒媳。兒媳昨天還打電話說給東東買個遙控飛機,高興得東東半夜睡不著覺。東東摟著她問,真的?她點點頭。東東高興地說,我也有遙控飛機了。東東告訴樂樂,說爸媽回來的時候,也會給他捎來一臺遙控飛機。樂樂不信,你媽那么小氣,她會舍得?東東紅著臉和樂樂爭辯。樂樂說,買來也沒我的飛機好。東東大聲地說,比你的好,你的都舊了。樂樂說,到時候,咱比比。東東說,比比就比比,誰怕誰?
兒子兒媳去了上海一家電子廠打工。臨走的時候,兒媳塞給她五百塊錢,讓她照顧好東東。她說自己有錢。兒媳讓兒子給她。趙翠蓮有個原則,兒子的錢可以花,兒媳的絕對不可以,倒不是和兒媳有隔閡,因為從小沒有養(yǎng)兒媳。兒媳是那種大大咧咧的的人,滿不在乎的樣子,說就說了,吵就吵了,過后,也不記恨人。當(dāng)然,兒媳也不是小氣人,過年的時候,給趙翠蓮買了一身,棉鞋、棉帽、棉衣棉褲。兒媳給她娘家娘只買了一件棉襖。媳婦說,俺娘不需要。趙翠蓮知道,不是不需要,是那邊條件比這邊好。趙翠蓮很感動,人心換人心,四兩換半斤,她更應(yīng)該照顧好東東。兒子和兒媳還商量著明年再要個孩子。過了年,他們不去電子廠打工,電子廠有輻射,對人的身體不好,尤其是對孩子不好,會造成畸形,習(xí)慣性流產(chǎn),甚至懷不上孩子。兒媳說著,變得金貴起來,仿佛真地懷上了。兒媳和趙翠蓮商量,媽,再生就生個女孩。趙翠蓮說,你說了算?兒媳說她喜歡女孩。趙翠蓮說,男孩女孩一個樣。兒媳說,有一個東東就夠了。趙翠蓮知道兒媳想輕松,兒媳怕東東大了娶媳婦要花幾十萬?,F(xiàn)在的年輕人真會享受。她說,你不用怕,無論是男孩,還是女孩,我給你們拉扯大。媳婦開玩笑說,媽,娶孫兒媳的事你也包下來吧。她笑著拍了一下兒媳,兒媳朝她扮一個鬼臉。
此刻,兒子和兒媳正在火車上。那趟火車得晚上十一點到達滸城。
走廊里靜得嚇人??蘼晱淖顤|頭的房間里傳過來。一個老人死了。老人已經(jīng)瘦得只剩下骨頭架子。老人被抬走后,走廊里突然變得靜了,靜得讓趙翠蓮心慌。
趙翠蓮坐在連椅上,她不敢看ICU的門,仿佛那個老人藏在門后,一不小心就從這個門里出來。趙翠蓮有點恍惚,她看到東東走出來,哭著要飛機。她說,你爸媽在回來的路上,他們給你買了遙控飛機。東東說他現(xiàn)在就要,立即,馬上。她說馬上,馬上。竟然說得語無倫次。東東大哭起來,說奶奶哄騙他。她說,真的,奶奶一點都不騙你。她還和東東拉了勾。
她站起來,不安地在走廊里來回走動,在窗臺上看見了一張售樓廣告紙,依然是紅色和黃色的頁面,五彩繽紛。她想不明白售樓廣告怎么會撒到醫(yī)院病房里來的?人們真的是想錢想瘋了。她想到售樓女孩,那個見人就笑,一笑有兩個酒窩,說話甜掉大牙,笑得將人心變成糖稀的女孩。女孩快要結(jié)婚了,她沒錢買房子。女孩太需要錢了,居然把廣告撒到這種地方,像東東為了遙控飛機,不顧一切。
她疊得很慢不順手,仿佛廣告紙很澀,不宜于疊飛機,只適合做廣告。她終于疊出來,還蠻漂亮的,紅黃相間的顏色,呈現(xiàn)出高雅的氣質(zhì),和醫(yī)院的白色格格不入。
她拉開窗子,使勁將它甩下去。在這個狹小的空間里,它平行飛翔起來,像一只大鳥扇動著翅膀,從八樓起飛,沿著狹長的區(qū)域,走過一段路線,慢慢滑成拋物線。她覺得飛行的不是一只飛機,而是她自己飛翔在這個狹長的夜空里,輕松自由,無拘無束。她呆呆地看著,它撞到墻上,搖搖晃晃,一頭跌落下去。
晚上十一點東東還沒有醒過來,我就從這兒跳下去。她選擇在走廊的西頭,那兒開著一扇窗子,是用來換氣的。她察看了那扇窗臺,上面隱約有腳印。她想起不久前一則傳聞,一個女人因為交不起醫(yī)藥費,從這家醫(yī)院的樓上跳下去。她將頭伸出去,下面是無盡的黑暗,像蠕動的海綿,那個紙飛機正躺在海綿里,像一只受傷的麻雀,奄奄一息。
“嘿嘿”,她發(fā)出古怪的笑聲,像是從身體的深處冒出來的。她不能忍受紙飛機在那兒一直躺下去,轉(zhuǎn)眼沖下樓梯。樓梯黑暗,濕滑,在第三節(jié)臺階上,她差點摔下去。
在狹長的區(qū)域里,她看到黑暗不再是海綿,而是變得實實在在的物質(zhì),似乎流動,似乎靜止。那道細微的光線像一把鉛筆刀,想削開黑暗,可惜,黑暗是那么軟,軟到足以抵御任何堅硬的東西。
她撿起紙飛機,仰視著這個狹小的空間。在這狹長的天井里,她猶如一只猴子,急得抓耳撓腮,仿佛聽到七樓或者八樓傳來了哭聲??蘼曌屗募比绶?。她往上看,樓頂角灰蒙蒙的,散掛著幾顆星星,黯淡無光。八樓的窗戶里射出暗紅色的燈光,被幽暗包圍著吞噬。她想攀爬上去,鋪著瓷磚的墻壁陡峭,瓷滑,怎能爬得上去呢?她想到東東喜歡看的動畫片,里面有一個蜘蛛人。只有蜘蛛人有可能爬上去。可是,她不是蜘蛛人。她想到飛機,唯有飛機才會把她帶離這兒,帶到八樓,帶到東東的身邊。
東東從小有一個夢想,他想當(dāng)飛行員,開著飛機飛向藍天。她覺得東東是個太有想法的孩子。
她再次撿起地上的紙飛機,捋尖它的頭,捋平它的翅膀。它又恢復(fù)到原來的樣子。她信心滿滿地將它甩出去,前幾次它飛得很矮,剛飛出去就撞到了墻上,最后一次,它飛過二樓的窗子,停留在雨搭上邊。她一腚蹲到地上,眼里閃著金花。她仿佛看到了兒子和兒媳,正朝樓上走去。兒子的懷里抱著遙控飛機。
趙翠蓮靠墻蜷縮著,身體慢慢飄起來。東東說,奶奶,你可坐好了。她說,我們?nèi)ツ膬??東東說,我?guī)闳ヌ焐限D(zhuǎn)轉(zhuǎn),那兒很美的。她爽朗地笑起來。飛機很平穩(wěn),飛過高山和胡波。東東確實了不起,果真成了飛行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