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紅松
每天清晨,我都會乘公交車到城里上班。公交線路延伸到城郊的小鎮(zhèn),一共有五個站點。我家在起點和終點中間的那個站點。四周全是田野和山丘,要不是一條鄉(xiāng)村公路的出口,公交車不會停靠在這么個地方。
那天在站點候車的有七個人,還有一只狗。那是一只成年的土狗,毛色很漂亮,一身黑毛,夾雜著幾塊白毛斑。如巧工繪畫,狗的兩眼和嘴巴是白的,尾巴的下半部分是白的,四只爪是白的。跑動起來有點花枝招展,靈動可愛。它在人群里穿來穿去,望望這個,瞧瞧那個。
車來了,七個人上了車,因每人都要向收款箱投幣,車門處有短暫的擁擠。狗跟在人的后面,有點等不及,從人胯下擠上了車。車內(nèi)乘客不多,幾乎都找到了座位。坐定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那只花狗就蹲在我座位的旁邊。司機錯眼間發(fā)現(xiàn)了車內(nèi)的不和諧,過道上蹲著一只狗。
“誰的狗?”司機問。
乘客瞧著正襟危坐的那只狗,發(fā)出一陣嬉笑。沒人站出來說是狗的主人,都望著我。
“不是我的狗?!蔽颐φf。
“見鬼,怎么擠上來一只野狗。”司機嘀咕說,將已關(guān)上的車門“噓”地一聲重新打開。沒人攆狗,狗聽到車門打開的聲音,馬上自己下去了,好像明白,那車門是為它開的。
車開動后,車內(nèi)馬上以狗為話題開起了玩笑。有人說狗沒買票,應(yīng)該下去;有人說現(xiàn)在狗也懶了,想乘車進城玩;甚至有人說,今晚的地下六合彩就買狗,不開特也開平……
我沒心情參加開玩笑的隊伍,我上班的小廠因經(jīng)營不善快垮了,正在申請破產(chǎn)。如果廠垮了,據(jù)說工人一分錢補償也沒有。也就是說,我進廠干了八年后,跟這破廠一起賠進去了。
再次遇上那只花狗,我已淪為無業(yè)游民。我乘公交車的心境發(fā)生了重大變化,是進城去找工作。清晨的寒風中,還有零星的雨點。我一個人縮在站臺等車,正東張西望的時候,猛然發(fā)現(xiàn)身邊靜悄悄蹲著一只狗。那似曾相識的白眼圈,讓我記起自己曾見過這只狗。只是尾巴和四只爪不再白了,蒙上了灰塵,還有泥巴。狗的身子也單薄了許多,眼睛好像更大了。
車來了,我上車,狗也緊跟我上車。
“你的狗?”司機問。
“對?!蔽也患偎妓鞯鼗卮稹?/p>
“這狗好幾次上我的車,都被我攆下去了,以為是只野狗。”司機說。
我沒有吭聲。
“你注意點,別讓它在車上拉屎拉尿?!彼緳C交待說。
“好?!蔽掖饝?yīng)著,將蹲在旁邊的狗往身邊拉了一下。伸手所及,狗瘦得皮包骨。我主動認領(lǐng)它帶它進城,一半是出于憐憫,一半是出于好奇。一只狗,總擠車進城干什么?
車到鬧市區(qū),我要下車,狗沖我叫了一聲,我招招手,狗跟我下了車。狗站在馬路上張望了一下,又沖我叫了兩聲,我揮揮手,示意它可以離去了。目送狗朝馬路的另一個方向跑去,我放心地沿街去找招聘啟事。
邊走邊瞧,連電線桿上的張貼也沒放過。在一個經(jīng)濟并不發(fā)達的小城,找份工作非常不容易。偶遇機會,要么工作強度累得離譜,要么工資低得離譜。正焦頭爛額間,腳下被什么絆了一下。低頭一看,是那只狗??磥磉@只狗還真是只流浪狗,賴上我了。我自己現(xiàn)在都沒飯吃,怎么養(yǎng)活它?早知這樣,真不該帶它進城。
在人海茫茫的大街上,我也懶得管它。也許它跟我走一程,就走丟了。
轉(zhuǎn)了一個小區(qū)又一個小區(qū),打了一個電話又一個電話,終于鎖定兩家可以應(yīng)聘的單位。那狗一直不緊不慢地跟著我,吃定我是它主人了。我得尋公交站點回家了,正尋思怎樣甩掉狗,狗在一家面包店門口忽然站住,愣了一下,向附近的一條胡同跑去。我好奇地跟了過去。
狗穿過胡同,過了兩條馬路,徑直跑到又一家面包店門口停下來,在門前轉(zhuǎn)了一圈,沖正在賣面包的中年男老板響亮地叫了兩聲。
“天啦,你狗日的咋又跑回來啦!”男老板用無法置信的眼神打量著狗,嚷嚷道。
店內(nèi)沖出一個中年女人,喜形于色地叫道:“小斑,我的乖乖,你跑哪去了呢?想死我了!”
男老板說:“老子把它扔城郊去了,狗日的神,還是回來了。”
女人說:“你再敢扔,老娘跟你沒完!”
男老板和顏悅色地說:“不敢扔了,狗日的太神了!”
我站在馬路對面,什么也明白了。
我想,我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