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燁
民國二十六年,春意正濃時,杭州西湖,波光粼粼,也許是這座城市很少遭受戰(zhàn)亂,一切都顯得那樣平和,與世無爭。
斷橋上的游客肩挨著肩,有人差點要被擠到西湖里去。
西湖上,幾葉小舟緩緩劃來,船娘長得很是清秀,江南女子就算不化妝,看上去也是那么水靈。小舟上,一女子叫了聲:“沈嘉琳,你看,那斷橋上的軍人,太英俊了?!?/p>
這個叫沈嘉琳的女孩其實早已看到了,她假裝有些不屑地說了句:“不就是當(dāng)兵的嘛,有什么好看的?!?/p>
剛才那女子是沈嘉琳的閨蜜,叫白凝,白凝說:“他們是空軍哎,開飛機(jī)的空軍,我要是能坐一回他們的飛機(jī),那該多好?!?/p>
沈嘉琳道:“好什么呀,他們的飛機(jī)是戰(zhàn)斗機(jī),是用來打仗的。”
這“打仗”兩字一說出口,旁邊的游客都看向了沈嘉琳,包括沈嘉琳自己,都沉默了,連西湖的水也靜默了。
國民黨空軍上尉劉曄航走在蘇堤上,他似乎感覺西湖里有人在望著他,劉曄航也看向了西湖,有那么一瞬間,劉曄航和沈嘉琳的目光對視在了一起,但小舟很快被另一葉小舟給擋住了,待劉曄航再去尋覓小舟的女孩沈嘉琳時,沈嘉琳她們乘坐的小舟已經(jīng)劃向了西湖邊。
劉曄航轉(zhuǎn)身要向西湖邊走去。
同行的幾個空軍中有劉曄航的好戰(zhàn)友高粹,高粹喊道:“曄航,你去干嘛?”
劉曄航說了句:“我看到一個人?!?/p>
高粹還想再問,劉曄航已經(jīng)向人群里擠過去,人聲喧囂,壓過了高粹的聲音。
沈嘉琳乘坐的小舟靠到了西湖邊,她完全沒有發(fā)現(xiàn)后面有人追過來,白凝說:“嘉琳,我肚皮好餓啊,我們?nèi)峭鈽浅晕骱佐~和叫花雞吧?”
沈嘉琳說:“這醋魚和叫花雞一點都不好吃,都是騙騙外地游客的,不過呢,我倒是知道在東坡路那邊有一家餛飩鋪子,味道真是美極了?!?/p>
白凝咽了口水說:“那太好了,我們快走?!?/p>
兩個女孩上了岸,快步向東坡路走去。
劉曄航眼看著就要追上了,沈嘉琳和白凝消失在一條小巷子里,沈嘉琳是老杭州人,對杭州的每一條巷子,每一條街都是極其熟悉的,就算是用布條蒙住她的眼睛,她也能摸著回到家。
沈嘉琳和白凝手拉著手,很快就到了東坡路,這里的一家餛飩攤子正冒著熱騰騰的水汽,沈嘉琳上去就是對餛飩攤的老板說:“阿伯,給我們來兩碗餛飩,加蔥?!?/p>
餛飩攤子的老板似乎也認(rèn)得沈嘉琳,他瞇著眼睛笑了笑說:“好的,曉得的,還要多放點榨菜絲?!?/p>
沈嘉琳:“是的,謝謝阿伯?!?/p>
白凝說:“阿伯,要快點哦,肚皮餓死了?!?/p>
沈嘉琳拉著白凝坐到了一張小桌子前:“阿伯認(rèn)得我,會快的?!?/p>
兩人在那等熱騰騰的餛飩上來,手里已拿好了瓷勺子,就等餛飩端上來。
劉曄航一路從西湖邊快步走到了長生路,他已經(jīng)找不到了那個女孩了,一陣熱氣從東坡路那邊飄過來,劉曄航本想轉(zhuǎn)身就走,但聞到了香味,步子也往餛飩攤子走去。
這一走過去,劉曄航一眼就看到了沈嘉琳的背影,雖然只是背影,但劉曄航就認(rèn)出來這個背影就是剛才那個女孩。
劉曄航?jīng)]有上去打招呼,只是走到了邊上,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沈嘉琳,看著沈嘉琳秀氣地側(cè)面。
餛飩端了上來,冒著熱氣和香味。沈嘉琳和白凝早已在咽口水,白凝顧不得滾燙的餛飩,就開吃。
沈嘉琳說了句:“你真是個餓死鬼投胎啊,加點辣椒會更好吃?!?/p>
白凝沒有理睬沈嘉琳,繼續(xù)猛吃自己的餛飩。
沈嘉琳加了一點辣椒,吹了吹氣,慢慢地吃起來,吃著吃著,她似乎也發(fā)現(xiàn)了有人在注意著她。
沈嘉琳回頭便和劉曄航的目光對視在了一起。
這一刻沈嘉琳已滿頭大汗,汗水粘住了她額頭上的秀發(fā),劉曄航就這樣看著,當(dāng)他看到沈嘉琳也這么看著他,他就覺得不好意思了。
其實沈嘉琳的心里也緊張了,她想啊,這人怎么追到這里來了,他是來看她的嗎?
劉曄航的反應(yīng)還是快的,他快步走向了餛飩攤子,對老板說:“老伯,給我來一碗?!?/p>
餛飩攤老板說:“好嘞?!?/p>
劉曄航本想坐到沈嘉琳的對面,但是那里坐著人,他只能背對著沈嘉琳坐下。
沈嘉琳知道劉曄航坐在她的背后,她幾乎都能感覺到劉曄航的后背傳過來的溫度。
她手中的小勺子停在了那里。
白凝沒有注意到劉曄航過來了,她看著沈嘉琳停在那里不動勺子了,問道:“嘉琳,怎么不吃了?”
沈嘉琳:“哦,我飽了?!?/p>
白凝說:“這么快飽了???飽了,就給我吃吧?!?/p>
白凝把沈嘉琳的餛飩都拿了過來,吃了起來。
餛飩攤把餛飩端到了劉曄航面前,劉曄航笑著點了一下頭:“謝謝老伯。哦,對了,加上那兩位女孩的餛飩錢。一起?!?/p>
劉曄航把錢遞到了老板的手中。
沈嘉琳是聽到劉曄航的聲音的,但她坐在那里竟不敢起身,因為她還沒有想好和劉曄航說什么。
餛飩冒著可口的香味,劉曄航也沒有吃,他本來的目的也不是為了來吃餛飩的。
他的目的是為了接近身后的這個女孩,這位冥冥中相遇的女孩。
兩人就這樣沉默著,寂靜無聲,心里卻是一陣陣悸動。
白凝吃光了沈嘉琳碗里的餛飩,站了起來:“嘉琳,我們走?!?/p>
沈嘉琳點頭,起身時,終于敢回頭去看劉曄航,這不看不要緊,一看劉曄航,兩人四目相對,讓沈嘉琳臉上的紅暈一直熱到了脖子根。
劉曄航對沈嘉琳微笑著點頭,沈嘉琳也以點頭回應(yīng),這兩人的這一舉動卻是不動聲色的,像極了西湖邊的一絲春風(fēng)。
劉曄航目送著沈嘉琳離開,餛飩是沒有心思再吃了,讓劉曄航后悔莫及的是竟然忘了問女孩的住址,或是聯(lián)絡(luò)方式。
這事一直到劉曄航回到筧橋機(jī)場的宿舍里,他還在后悔著,其實在劉曄航的記憶里,幾乎沒有后悔過的事,包括前段時間訓(xùn)練,他獨自駕著飛機(jī)在杭州城的空中兜了一圈,降落后,隨即被長官一頓臭罵,差點還降了級別。但他卻認(rèn)為很值得,因為他飽覽了整個杭州城的景色。
有人說,劉曄航十九歲的時候,就被少帥張學(xué)良器重,為人處世難免會有些傲慢和輕狂,但其實知道劉曄航的人,都明白,他其實是一個很單純的人,單純的如同四月的天空。
唯獨今日,自從西湖邊回來后,劉曄航有些魂不守舍。
高粹發(fā)現(xiàn)了朋友的不正常,直接問:“丟魂了?”
劉曄航放下手中的書:“什么?”
高粹:“我說你是不是靈魂出竅了?”
劉曄航:“你才靈魂出竅。”
高粹笑著:“我看你啊,是你被西湖邊的白娘子勾了魂去,老實交代,是不是看上哪個女孩了?”
劉曄航?jīng)]有承認(rèn):“我比你小子定力好?!?/p>
高粹:“好,你不承認(rèn)也可以,哎,其實那個女孩啊,我知道她住在哪里?!?/p>
劉曄航一聽,急問道:“她住在哪?”
高粹:“哈哈哈,還說沒有看上那個女孩。”
劉曄航:“高粹,你小子要是敢耍我,我命令你,現(xiàn)在就去操場上跑十圈?!?/p>
高粹也不怕劉曄航:“嗨呀,我的劉大隊長,您可不能濫用職權(quán)啊?!?/p>
劉曄航瞪了一眼高粹,轉(zhuǎn)身走出宿舍去。
高粹問:“隊長,你要去哪?”
劉曄航道:“訓(xùn)練?!?/p>
高粹:“隊長,你可亂來啊,不是剛被長官訓(xùn)過?!?/p>
劉曄航?jīng)]有回話,向操場跑去。當(dāng)然,他這點理智還是有的,沒有去駕駛飛機(jī),飛到杭州城上空去尋覓他心里的女孩。他在操場上瘋狂地奔跑起來,他想或許這樣可以暫時忘記掉那個女孩,但是他越是想要忘記,越加發(fā)現(xiàn)那個女孩就在他眼前。
而且還對他微笑著。
沈嘉琳家住南宋御街旁的竹竿巷,在竹竿巷與山子巷交界處有一座園昭園,據(jù)說是一位趙姓中將(趙觀濤)的私宅。外表看,歐式風(fēng)格,園名用篆體書寫,極有味道。當(dāng)然沈家既不從政又不從軍,三代都是教書的,教書匠就顯得清貧了,清貧歸清貧,如果沒有戰(zhàn)爭,這座南宋古都里小老百姓的日子還是過得挺安逸的。
杭州春日的暖氣吹著是最舒服的,沈嘉琳的父親沈默最喜歡在夕陽落下時,在自家的小院里放一張小桌,倒一杯黃酒,一碟子醬牛肉,慢慢地吃酒。沈默,人如其名,不喜多言,平時說話最多的時候恐怕就是給學(xué)生們講課之際,他對子女的管教也是放任自由,沈嘉琳從小到大,幾乎沒有被父親批評過。
一家人圍著小桌子吃飯,沈嘉琳從西湖回來后,也是魂不守舍。沈家人吃飯前喜歡先喝一碗梅干菜湯,沈嘉琳為家人盛湯的時候,一碗湯已經(jīng)倒?jié)M,她卻還在往里面倒。
沈默提醒了一句:“哎哎哎,嘉琳,做事要用心點?!?/p>
沈嘉琳驚了一下,連忙止住了手中的動作:“噢?!?/p>
沈嘉琳坐下后,匆匆忙忙吃了半碗飯,便起身:“爸爸媽媽,我吃好了?!?/p>
沈嘉琳轉(zhuǎn)身回到屋子里去。
嘉琳的媽媽是一個典型的江南女子,是從杭州旁邊一個叫諸暨的小縣城嫁到杭州來的,諸暨自古出美女,越國時就出了四大美女西施,到了晚清民國時,諸暨地區(qū)重詩書教育,女子也從小能進(jìn)私塾受教,所以到了成年后,不但樣子清秀,而且有些學(xué)識,自然看上去就很是端莊。
嘉琳媽媽回頭看了一眼女兒的背影:“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
沈嘉琳的弟弟沈嘉橋還在讀中學(xué),就讀于省立杭州師范學(xué)校,也就是沈默任教的這個學(xué)校。沈嘉橋說:“姐姐會不會是在談戀愛啊?”
沈默抬頭,瞇著眼:“唔,你說什么?”
沈嘉橋:“談戀愛。”
嘉琳媽媽給兒子碗里夾了一塊雞蛋:“吃你的飯。”
沈嘉橋偷偷笑了笑。
沈默沒有理會這事,繼續(xù)喝他的小酒。
沈嘉琳回到了自己的書房,書房很小,是在陽臺上隔出來的,但沈嘉琳把她布置的很精致,三面都是用書圍著,中間有一扇小窗,窗前放在一盆梅花,梅花早已開過,只剩幾片綠葉。
沈嘉琳坐在了書桌前,從柜子里拿出一本書,打開,里面有幾張信箋,信箋是粉紅色的,像是盛開的桃花。嘉琳看著窗外,抬頭便能望到一片藍(lán)天,她的思緒萬千,她想那個英俊的男子應(yīng)該就是杭州的東大門筧橋機(jī)場里的一員,對,他應(yīng)該就是一名飛行員。
沈嘉琳這樣想著,臉色竟然和信箋的紙色一般紅了,她不知道他的名字,如果能知道他的名字該多好,這樣就可以給他寫一封信。沈嘉琳的臉色更紅了,她責(zé)怪自己:“嘉琳,你還真不知道害羞,哪有女孩子主動給男的寫信啊,而且這信不是一般的信,是情書啦……”
書房的門輕輕地被打開,嘉琳媽媽叫了聲:“嘉琳……”
沈嘉琳驚了一下,連忙用一本書把信箋壓在下面。
嘉琳媽媽問:“看你今天魂不守舍的,是不是有什么事?”
沈嘉琳說:“我哪有什么事啊?!?/p>
嘉琳媽媽:“不要瞞著媽媽了,媽媽也是女人,也是過來人?!?/p>
沈嘉琳低下頭去:“媽媽,我錯了……”
嘉琳媽媽:“你有什么錯。”
沈嘉琳抬頭疑惑地看著媽媽。
嘉琳媽媽:“和我說說,他是誰?”
沈嘉琳心里打著問號,她是知道她的媽媽不會發(fā)火生氣的,但是會不會阻止她和男孩子接觸呢,尤其是那個男子還是一位軍人。
沈嘉琳還是老實地說:“媽媽,其實那個男子,我們今天才認(rèn)識,不,也不算認(rèn)識,只是見了兩回,連名字都不知曉。但是他穿著軍裝……”
嘉琳媽媽:“一見鐘情。”
沈嘉琳瞪大了眼睛:“媽媽,我……”
嘉琳媽媽:“如果真的喜歡一個人,就大膽去追求。有什么好害羞的。”
沈嘉琳:“可是,爸爸那邊呢?”
嘉琳媽媽:“他啊,他才不會管呢,而且你現(xiàn)在學(xué)業(yè)已經(jīng)畢業(yè),到學(xué)校里教書,可以談戀愛了?!?/p>
沈嘉琳被媽媽這么一說,反而更加害羞了:“媽媽,我,我還是以工作為重吧。”
嘉琳媽媽笑了笑:“很多人,錯過了就不在。如果你們能再遇見,就一定要抓住機(jī)會?!?/p>
沈嘉琳不知該說什么,手在書桌上挪動著,竟把那本書移開了,露出那幾張粉紅色的信箋,她連忙拿書壓住信箋。
嘉琳媽媽指了指沈嘉琳,鬼鬼地笑著:“情書可得好好寫,其實別看你爸爸很木,當(dāng)年追我時,情書寫得可……可肉麻了?!?/p>
沈嘉琳再次瞪大眼睛:“怎么肉麻了?”
嘉琳媽媽:“這個嘛,你自己去問他嘍。”
嘉琳媽媽轉(zhuǎn)身離開。
沈嘉琳:“媽媽……”
嘉琳媽媽已經(jīng)走出屋子去。
沈嘉琳:“寫情書?肉麻?”
沈嘉琳只覺得自己的臉很燙,她用雙手捂著臉,好不害羞。當(dāng)然事后她也沒有去問沈默,當(dāng)年到底給媽媽寫了什么肉麻的情書,但她卻在那粉紅的信箋上,寫下了三行字:第一次遇見便無法忘記,如果在茫茫人海中能再見面,一定要珍惜這份緣。
日子過得稍微有點快,轉(zhuǎn)眼間春天就要過去,杭州的五月似乎就是夏天的感覺。沈嘉琳到學(xué)校里上課也已有兩個月,這兩個月似乎每一日都在想念那個空軍隊長,但隊長自從那日后,就像是人間蒸發(fā)了一般。
那一日,沈嘉琳出門沒有帶傘,在回家的路上,就下起了雨,她奔跑著穿過井字樓巷,離家也就幾百米路,但雨實在太大了,她跑到梁園這邊躲雨,梁園原是乾隆朝東閣大學(xué)士梁書正府第的花園,道光年間遭了火災(zāi),現(xiàn)在早已破敗不堪。
沈嘉琳伸手接著雨水,她想這雨要什么時候才能停下來,如果永遠(yuǎn)不停下倒也是好的,這樣時光或許能停留,她也永遠(yuǎn)可以無憂,她看著天,天上突然出現(xiàn)一把雨傘。
沈嘉琳驚醒,轉(zhuǎn)頭一看,是一位男子為她撐了一把油紙傘,她幾乎要驚叫出來:“是你?”
劉曄航淡淡一笑:“終于讓我找到了你?!?/p>
沈嘉琳低下頭去:“你在找我?”
劉曄航點了點頭:“差不多找了半個杭州城,西湖附近的大街小巷都有來尋找過?!?/p>
沈嘉琳:“真的?”
劉曄航:“難道我還騙你不成?!?/p>
沈嘉琳:“找我有事嗎?”
劉曄航:“我……我只是想要再看你一眼。”
沈嘉琳:“多看一眼?還有嗎?”
劉曄航:“還有?噢對了,還有想要交給你一封信?!?/p>
沈嘉琳:“一封信?”
劉曄航從懷里拿出一封信來,交到了沈嘉琳的手中:“等你回家拆開吧?!?/p>
沈嘉琳:“哦。”
劉曄航舒出一口氣:“上面有我的聯(lián)系地址,對了還有我們傳達(dá)室的電話,我都寫上了。這把雨傘給你,我先走了?!?/p>
劉曄航把雨傘送給了沈嘉琳,隨后轉(zhuǎn)身就走,沈嘉琳望著劉曄航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她心中的小兔子一直在蹦跳著,久久不能平靜。
沈嘉琳回到了家,徑直奔向自己的小書房,緊緊地關(guān)上門,隨后打開信,她屏住了呼吸,一個字一個字看了起來。
劉曄航的字寫得很清秀,是用鋼筆寫的,第一句便是:“自第一眼見著了你,此后的每日每夜,只要一閉上眼,都是你的身影。”
沈嘉琳讀著信,呼吸急促,她看到了最后的日期:民國二十六年四月二十八日。剛好是他們相見半個月后寫的信。
這不是一封信,分明是一封情書。
自這一日后,沈嘉琳先是給劉曄航回了一封信,她可不敢寫的太“肉麻”,畢竟女孩子還是要矜持一點。
她只是簡單告知她目前的一些情況,在哪里教書,信末的時候,沈嘉琳寫了一句:“如能常見面,這或許也是一種小小的幸福?!?/p>
信寄出了,又是一個漫長的等待過程。
筧橋機(jī)場的跑道上,劉曄航剛訓(xùn)練完,從戰(zhàn)斗機(jī)上下來,高粹跑上來,對他說:“我這里有一件你的寶貝?!?/p>
劉曄航看了一眼高粹一眼:“什么東西?”
高粹:“請我吃飯,我就給你?!?/p>
劉曄航本不想理睬高粹,高粹從身后拿出一封信來,對著天空照了照:“好像是一封情書啊?!?/p>
劉曄航停住腳步,喝了一聲:“拿來?!?/p>
高粹見劉曄航認(rèn)真的神情,把信送了上去:“是不是那個女孩的?”
劉曄航:“這件事要保密?!?/p>
高粹:“嗨,祝賀啊,隊長,終于找到了你的夢中情人?!?/p>
劉曄航:“滾蛋?!?/p>
高粹笑著離開。
劉曄航快步走到了一個角落里,小心翼翼地把信拆了開來,他一個字一個字讀著,讀到最后一句話,在心里連讀了三遍,他仰天望著,突然有一種沖動,想要開著飛機(jī)去沈嘉琳家。
對于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來說,心里一沖動,必須會行動。劉曄航向自己駕駛的飛機(jī)小跑去,直接上了飛機(jī),把飛機(jī)開上了天。
高粹還沒有回到宿舍,他回頭看了一眼上天的劉曄航,嘆息了一聲:“愛情讓他如果沖動,完了,回到肯定得被長官關(guān)禁閉?!?/p>
劉曄航駕駛著飛機(jī)飛到竹竿巷時,沈家人正在小院子里吃飯。
沈嘉橋先看到了飛機(jī):“哇,飛機(jī),看,我們頭上有飛機(jī)哎?!?/p>
嘉琳媽媽說:“這飛機(jī)怎么回事,飛這么低?”
沈默剛拿起一杯酒要喝,他也抬頭看了一眼飛機(jī),簡短地說了句:“怕是要打仗了?!?/p>
只有當(dāng)事人沈嘉琳在心里暗笑著:“這個傻瓜,怎么開著飛機(jī)來看我。”
此后的一段時間里,沈嘉琳和劉曄航又互通了幾封信,沈嘉琳的信寫著寫著也寫成了情書,言辭中透露了對劉曄航的愛慕之情。
雖在同一座城市,但兩人都覺得信件郵寄的速度太慢。劉曄航和沈嘉琳約定了時間,只要是周末,兩人就在孤山路上的西泠印社相見。
西泠印社有一處叫“印?!钡牡胤剑@是民國七年時,弘一法師出家前把自己所藏所刻的印章捐贈給西泠印社,特意造的一處地方,平時很少有人來這里,這倒是成了沈嘉琳和劉曄航約會的好地方。
嘉琳和劉曄航雖然已通過了幾次信,這信也透露著一絲絲情意,但見到劉曄航還是有一些害羞,這種害羞反倒讓劉曄航更加愛戀。
兩人在西泠印社里走著,情書上有說不完的情話,見了面卻找不到話題。劉曄航問:“這個地方還是第一次來,蠻有意境,怎么被你找到的?”
沈嘉琳說:“我爸爸是西泠印社的社員,我很小的時候他便帶我來此地了?!?/p>
劉曄航聽說過西泠印社的社員都是需要有一定水平的篆刻師才能加入的,他說:“你爸爸很厲害啊?!?/p>
沈嘉琳說:“他很早的時候就和西泠印社的創(chuàng)辦人王福庵王伯伯他們一起玩,他這個人啊,除了教書,也就刻印章這么個愛好了?!?/p>
這兩人哪是在談戀愛,分明是沒話找話。但是兩個心靈彼此在一起的人,就算是不說一句話,都能感覺出濃濃的情。
劉曄航:“有愛好就好,就像我,就喜歡駕駛著飛機(jī)在天上飛來飛去。很自由?!?/p>
沈嘉琳:“那天開著飛機(jī),來我家上空的,真的是你?”
劉曄航:“這還有假,我回去還被關(guān)了兩天禁閉,我的戰(zhàn)友們都可以作證?!?/p>
沈嘉琳:“以后不要做這種傻事啦?!?/p>
劉曄航:“為了你,我愿意做一切。”
沈嘉琳抬頭看著劉曄航,兩人四目相對,漸漸靠近,這時,一僧人經(jīng)過,兩人連忙分開。
不遠(yuǎn)處,一位穿著長袍的老者喊來:“弘一兄,來這邊,茶已經(jīng)煮好?!?/p>
沈嘉琳看了一眼那老者:“是丁仁伯伯。”
劉曄航:“要去打個招呼嗎?”
沈嘉琳:“不了,他們大人的事,我們不去打擾了。哦,那僧人就是弘一法師了?!?/p>
劉曄航看著弘一的背影跟著丁輔之走進(jìn)了印學(xué)博物館。
整個六月份,劉曄航的訓(xùn)練任務(wù)加大,只和沈嘉琳在西湖南山路走了半小時,聽說日本人就要打過來了,劉曄航擔(dān)心沈嘉琳的安危,但又無可奈何。
沈嘉琳說:“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p>
劉曄航在沈嘉琳的額頭上親了一下,說道:“我會用自己的生命保護(hù)你?!?/p>
沈嘉琳很幸福地笑笑。
兩人在新新飯店吃了午餐,沈嘉琳說:“我最喜歡新新飯店了,我聽說我們的蔣先生和宋女士來杭州的話,基本就在這家飯店下榻。你嘗嘗這江鮮,說是蔣先生最愛吃的?!?/p>
劉曄航嘗了一口:“唔,真的很鮮。”
沈嘉琳:“這魚啊,估計就是早上從錢塘江打上來的,直接送到了新新飯店?!?/p>
劉曄航聽著沈嘉琳的話,點著頭,其實他不太有心思吃什么錢塘江的魚。
沈嘉琳:“你有心事?”
劉曄航:“嘉琳,我下午還有訓(xùn)練任務(wù)?!?/p>
沈嘉琳:“我知道,你剛才一見面,就同我說了啊?!?/p>
劉曄航:“如果中日開戰(zhàn),我可能會率隊和日軍作戰(zhàn)?!?/p>
沈嘉琳聽到這話,低下頭不說話。
劉曄航握住了沈嘉琳的手:“嘉琳,對不起,我不能對你承諾太多?!?/p>
沈嘉琳抬頭,眼眶里已經(jīng)含著淚水,她堅定地說:“不管戰(zhàn)爭會不會爆發(fā),我都等你?!?/p>
劉曄航:“嘉琳……”
沈嘉琳的臉上露出笑容來:“你娶我好不好,就在這新新飯店舉行婚禮。”
劉曄航認(rèn)真地看著沈嘉琳:“嘉琳,如果我活著,我一定娶你為妻,就在這新新飯店舉行婚禮?!?/p>
沈嘉琳緊握住了劉曄航的手:“好,一言為定?!?/p>
劉曄航回到筧橋機(jī)場后,接下去的一段時間他每天都在訓(xùn)練,一直到日軍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劉曄航和他的戰(zhàn)友都知道,國家用他們的時候就要到了,軍人以為黨國盡忠為榮,這是他們長官在劉曄航他們加入空軍時候就說的。
筧橋機(jī)場的觀景臺上,夕陽西下,劉曄航和高粹坐在椅子上,高粹問:“隊長,你怕死嗎?”
劉曄航淡然一笑。
高粹以為他們的隊長會說:“當(dāng)然不怕死?!?/p>
劉曄航卻說:“誰都怕死,怕死是為了活著。為了心愛的人活著?!?/p>
高粹:“你和沈小姐怎么樣了?”
劉曄航:“等戰(zhàn)爭過去,如果我們都還活著,我一定會娶她為妻。”
高粹:“隊長,我們一定都要活著?!?/p>
劉曄航點頭:“活著?!?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9/09/17/qkimagesxuelxuel201907xuel20190712-3-l.jpg"/>
八月十四日那天,臺風(fēng)降臨杭州城,風(fēng)雨交加。
沈家人坐在家里吃早飯,門窗都緊閉著,學(xué)校放了暑假,一家人起床都有些晚。
沈默在喝酒,桌上只有一碟花生米,嘉琳媽媽帶著責(zé)怪的語氣:“一大早喝什么酒啊?”
沈默說:“老蔣終于下令和日本人開戰(zhàn)了,昨天上海那邊打得可兇了。這一杯酒,要敬那些不怕犧牲的國軍將士?!?/p>
沈默說著把一杯老酒灑在了地上。
沈嘉琳坐在一旁不說話,心事重重。她匆匆忙忙吃掉半碗稀飯,便去了小書房。
她一個人靜靜坐在書房里,她打開了窗,疾風(fēng)吹亂了書桌上的信箋,上面還鋪著兩封劉曄航寫給她的情書。
嘉琳正要去關(guān)窗時,天空中突然一下子出現(xiàn)了許多戰(zhàn)斗機(jī),至少得有二十架,她把窗子開得更加大了,她知道劉曄航肯定也是上面,她握攏雙手,默默地為劉曄航和他的戰(zhàn)友們祈禱起來。
八一四空戰(zhàn),劉曄航帶著他的戰(zhàn)友們同日軍戰(zhàn)斗機(jī)作戰(zhàn),成功擊落了三架日機(jī),而劉曄航他們無一傷亡。這一天也成為了民國空軍的紀(jì)念日。
當(dāng)夜,劉曄航?jīng)]有和戰(zhàn)友們慶祝,他騎著自行車穿過小半個杭州城,來到竹竿巷找沈嘉琳,兩人在沈家的門口就熱烈地激吻了。
沈默看到了,捂住了眼睛,笑了笑自語道:“現(xiàn)在的年輕人真是比我們厲害多了?!?/p>
這一晚劉曄航和沈默第一次喝酒,沈默喝多了,因為他心里開心,對這個女婿還是挺喜歡的。
嘉琳媽媽卻一直沉著臉。
劉曄航離開后,嘉琳媽媽和女兒徹夜長談了一次,嘉琳媽媽有她的擔(dān)憂,她擔(dān)心劉曄航這個軍人職業(yè),第一次和日軍作戰(zhàn)雖然取勝了,但是后面呢……身不由己。
沈嘉琳態(tài)度很堅決,她對媽媽說:“媽媽,你也知道的,找到一個自己愛的人,又很愛自己的人,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所以,就算是以后要做寡婦,我也心甘情愿。”
嘉琳媽媽很清楚女兒的性格,作為母親,她不就是為了讓自己的孩子開心嗎,生逢戰(zhàn)亂,許多事已經(jīng)無法選擇,既然有可以選擇的事情,就何必再去為難。
沈嘉琳和劉曄航的婚禮是在十月份辦的,他們相識剛好半年,婚禮籌辦的很匆忙,其實當(dāng)時嘉琳媽媽是不同意這么著急就把女兒嫁出去的,沈默卻幫著女兒說:“嘉琳又不是嫁到國外去,以后啊,結(jié)了婚還是可以住在我們這里的。”
嘉琳媽媽說:“嫁到國外去我倒是放心了。”
沈嘉琳說:“媽,曄航答應(yīng)過我的,他每一次執(zhí)行任務(wù),都會注意安全的?!?/p>
嘉琳媽媽:“這種事誰說得準(zhǔn)呢?!?/p>
沈默:“好了,大喜的日子就不要說這種喪氣話。”
劉曄航和沈嘉琳的婚禮就安排在新新飯店,沈家本沒有多少親戚,沈默在學(xué)校里也不善結(jié)交,倒是西泠印社這邊來了三五好友。劉曄航老家的親戚來了他的舅舅,他的父母很早前就去世了。筧橋機(jī)場飛行大隊的來了一半的飛行員,這倒是讓旁人肅然起敬。
杭州市市長周象賢為這對新人主持了婚禮,要說像劉曄航這種級別的軍人,本是請不到市長來主持婚禮的,但這個周市長打聽到蔣委員長要給劉曄航頒發(fā)勛章,所以主動找上門來要做劉曄航和沈嘉琳的結(jié)婚見證人。
沈嘉琳倒是不在意這種風(fēng)光,她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和劉曄航在一起?;楹髢扇嗽谖骱呑饬艘粋€小屋子,沈嘉琳很珍惜和劉曄航在一起的每一分鐘每一秒。因為她知道現(xiàn)在戰(zhàn)事已經(jīng)吃緊,劉曄航所在的飛行大隊肯定要上戰(zhàn)場。
兩人度過了最美好的三天,第三天晚上劉曄航就接到了歸隊的通知,是高粹親自跑來告知劉曄航的。
劉曄航和高粹說:“你在門外等一會兒,我和妻子說兩句話再走?!?/p>
沈嘉琳的心情很沉重,但已經(jīng)為劉曄航備好了行裝。
劉曄航抱住了沈嘉琳,他說:“我多想這樣子抱著你,一輩子。”
沈嘉琳說:“不管多久,我都等你?!?/p>
劉曄航?jīng)]有說話,眼眶中含淚。
沈嘉琳面上卻帶著微笑,她給丈夫穿上了外套:“安心去吧,可不要想我哦?!?/p>
劉曄航說:“我無時無刻都會想著你的,因為一想起你,這世界就是美好的。”
沈嘉琳:“都娶了我了,還說這樣甜蜜的話?!?/p>
劉曄航:“我可以說一輩子甜蜜的話,下輩子也要說這樣甜蜜的話?!?/p>
沈嘉琳捂住了劉曄航的嘴:“我只要這輩子就夠了。”
劉曄航點點頭,出門去。
沈嘉琳開始是裝作無所謂的樣子,但等到丈夫離開,她已流淚滿面。
劉曄航回到了筧橋機(jī)場,長官先是向他道歉,表示在他的婚假里不應(yīng)該這么快把他叫回部隊的。
劉曄航說:“軍人有軍人的天職,請長官下達(dá)任務(wù)。”
長官拿出了一枚勛章,是蔣介石委員長頒發(fā)的青天白日勛章,這勛章意味著無限的榮譽,國民政府專門頒發(fā)給保家衛(wèi)國、抵御外敵的有功軍人。
劉曄航知道忠勇和愛情重難兩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多殺敵人,并讓自己活著。
那一晚劉曄航回到宿舍后,徹夜未眠,他坐在書桌前,給新婚妻子寫信:“我妻嘉琳,一夜未眠,因?qū)δ愕乃寄罴袄⒕?,心不能平靜。如今戰(zhàn)士頻繁,國家危機(jī),我作為一名軍人,當(dāng)服從命令為天職。等戰(zhàn)爭結(jié)束,國家和平,我定辭去軍職,與你過甜美日子……”
劉曄航寫好信件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亮透。這一天,他們接到上級命令,轟炸日軍第三艦隊。
劉曄航率隊出發(fā)前,先把信件寄了出去。
這一天,杭州城上空的天特別藍(lán),萬里無云。
沈嘉琳回到娘家,坐在自己的小書房的書桌前,望著外面的天空,早上的時候父親和她說,杭州遲早會有日本人打進(jìn)來,他們得準(zhǔn)備一下,往西逃。
她從來沒有想過要逃命,因為她覺得她的丈夫會保護(hù)她。是的,她的丈夫不但可以保護(hù)她,而且在為全中國的老百姓而戰(zhàn)斗。
三天后,當(dāng)沈嘉琳接到丈夫寄來的信時,她不知道這最后一封情書,竟會是一封遺書。
劉曄航在率領(lǐng)飛行大隊轟炸日軍艦隊時,不幸被日本人的高炮擊中,他緊急跳傘,落入日本人的陣地中,日軍讓他繳槍投降,但他卻撥槍連著干掉了包圍上來的五個敵人,隨后把最后一個子彈,留給了自己。
子彈從劉曄航的太陽穴穿過,他的眼眶里含著淚水,這不是因為膽怯而流的眼淚,他的眼睛里是一個美好的景象,他最愛的妻子沈嘉琳正在書桌前為他寫一封情書,一封永遠(yuǎn)寫不完的情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