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維春

高翔是清代著名畫家、揚州八怪之一。他的詩稿生前雖已編定，但沒有正式雕版，隨著歲月流逝，作品大都散佚。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一些學者做過輯佚工作，但現(xiàn)在我們所能讀到的高翔作品仍然很少。榮寶齋出版社出版的《中國書法全集》收錄上海圖書館所藏高翔手跡《三月晦日，嶰谷昆季招諸同人游鄭氏休園有懷》，是一首五言長律，也是迄今所見高翔最長的一首詩，極為珍貴。全詩內(nèi)容如下：

懶慢常臥游，煙霞疾已痼。時復動遐想，而無濟勝具。城中有休園，嘉名洵久著。生小欲探尋，年來尚企慕。隔墻每延緣，仰面見高樹。安得快心目，胸次舒積愫。緬懷有先達，家公得屢顧（謂介士先生與先曾祖治安公友善，日夕倡酬其間）。郎署間見招，阿父時往赴。宴集留篇章，七字詩曾賦（謂箬溪郎中招家君宴集分賦有“百折回廊依澗曲，四圍古木擁樓尊”之句）。我本谫劣姿，未能得窺覷。幸有白眉良，亭午邀同步。魚貫走深巷，紆回入圍圃。到來無市喧，頓覺脫塵慮。池館湛清華（王孟津書其屏障），方共欣所遇。古木勢參橫，束縛藤交互。盤結(jié)舞虬龍，濕翠蔽云霧。柔蔓能勾入，芳草沒行屨。過橋憑欄檻，花飛柳吹絮?；膹焦S過頭，空梁燕新乳。亭署水可樵（阮晉林書），軒額石能語（王軫石題）。幽境各分列，歷歷應難數(shù)。昔為跂望人，今乃得其趣。況當有文彥，不期而良晤。議論歸大方（謂某某），瑣屑亦傾吐。蕭灑騁虛懷，無拘樂幽聚。更念二三子，萍蹤適他去。徘徊共吟眺，斯游口口口?？诳诳谝蓓?，清圓囀綿羽。似斷復似連，如歌復如訴。晚風生眾籟，陰壑動驚怖。密林自昏翳，斜照催日暮。羨彼灑掃人，此中得常住?？腿コㄌ摾?，鼯鼠任奔騖。攜手復偕行，榆錢撒滿路。惜景紀流光，相將托豪素。一笑出門來，春歸去何處。三月晦日，嶰谷昆季招諸同人游鄭氏休園有懷。默夫大兄先生暨諸社長，弟翔。本文試對此詩作一箋釋，以饗讀者。

“三月晦日，嶰谷昆季招諸同人游鄭氏休園有懷?！痹婎}中“嶰谷昆季”指鹽商馬日琯、馬日璐兄弟，嶰谷昆季皆擅長詩歌，同為休園作詩。休園為清代揚州名園，《揚州園林》誤稱“代表明代揚州園林建造水平的，應該是上述寤園、影園和休園”。

休園到底建于何時，缺少準確記載，但建于清代是沒有疑問的。許家承作《重葺休園記》云：“本朝四舅氏（指鄭俠如，字士介）始有休園之建?！痹S家承，字師六，清江都（今揚州）人，康熙二十四年（1685）進士，所稱本朝指清朝。

計東《休園記》云：“同年鄭侍御尊公士介先生筮仕冬曹，年未衰即以恬退辭職，歸田里，卜筑于宅之西，名之日休園?！编嵤逃膏崬楣猓青崅b如之子。鄭為光（1629-1665），字次嚴，號晦中，順治丁酉（1657）舉人，己亥（1659）進士。他的名次較前，為第二甲第二名，這是鄭氏家族引以為驕傲的。

雖然《休園記》未講具體建園的年份，但我們可以從冒襄給鄭俠如的孫子鄭熙績的一篇文章中大致推算出時間。1640年，冒襄曾參加鄭俠如哥哥鄭超宗影園黃牡丹詩的活動，20年后他再到揚州，影園已經(jīng)不存矣。他說：“二十余年后再過廣陵，兵燹之后已為寒煙茂草矣，晤超老弟水部士介公相與感慨涕泣不能言。未幾而水部公嗣君晦中侍御成進士，蜚聲于蓬山楓殿之間，經(jīng)濟文章海內(nèi)共仰。水部公葺休園以娛志，優(yōu)游泉石，重與余二十年觴詠其問。”冒襄再到揚州，與士介公鄭俠如回憶往事時，休園尚未建成，正式的建園應該是在鄭為光中進士之后。鄭氏中進士的時間為清順治十六年（1659），這個時間大致可定為鄭俠如始建園的時間。冒襄說園建成后“重與余二十年觴詠其問”，這是約數(shù)，因為從鄭俠如建園的1659到他去世的1673年，只有15年的時間。冒襄還記自己丙寅（1686）秋，即他76歲時到廣陵會晤鄭熙績，鄭是年37歲。冒襄說當年見鄭俠如時，鄭熙績“兒時侍祖父英氣逼人”，這次見面時間大約就是1659年，熙績這時是10歲，稱“英氣逼人”也是比較確切的。因此我將建園時間定為1659年。這之前并非他們沒有園林，因為自鄭俠如辭職后，他就在住家的屋后買了兩個小園林：一個是朱氏園，一個是汪氏園，只是鄭為光中進士后，鄭俠如將兩個園子整合一新，建成休園。

“懶慢常臥游，煙霞疾已痼。時復動遐想，而無濟勝具?！睋?jù)團昇序“休園逼近住宅，人跡罕到”，這是指的乾隆中期的情況。

“城中有休園，嘉名洵久著?！毙輬@嘉名在清初廣為人知，“園在揚州郭內(nèi)流水橋東（團舁語）”，僅為休園題詩撰文的據(jù)統(tǒng)計即有217位，這些人中有狀元、進士、官員以及其他有影響的文士。

“生小欲探尋，年來尚企慕?！备呦韬茉缇椭佬輬@，但一直未有機會游覽，與他同行的好友馬日琯也是早知此園而未能游，馬詩有“廿年勞夢想，此日快登臨”可知。

“隔墻每延緣，仰面見高樹?！薄案邩洹焙沃福俊稉P州畫航錄》載“止心樓下有美人石，樓后有五百年棕櫚”。此外松檜和海桐也是比較高大的樹種，如殷玉嶧《三葺休園用何將軍山林十首韻》詩：“試看松檜色，曾不改青蒼?！遍h華《初夏集休園》詩：“老松十丈皴龍鱗，細草幾叢學書帶?！痹诹睢缎輬@宴集》詩：“臥游還問訊，曾否海桐栽？”

“安得快心目，胸次舒積愫。緬懷有先達，家公得屢顧（謂介士先生與先曾祖治安公友善，日夕倡酬其間）?！薄敖槭肯壬睘楦呦韫P誤，應為“士介先生”，指休園始創(chuàng)者鄭俠如，《揚州休園志》《全清詞》有傳。

團舁述鄭氏遷揚世系：四世諱俠如，字士介，號俟庵。東里公（指其父鄭之彥）之季子，崇禎己卯（1639）副榜，工部司務。為建園之祖。著有《休園省錄》《邇言》《集句》《詩余》等集行世。享年六十有四（見《揚州休園志》）。

《全清詞》傳：鄭俠如，字士介，號休園。先世由歙徙揚，隸籍江都。鄭元勛弟。是明崇禎十二年（1639）人貢，授工部司務。辭歸，筑休園，以著述自娛。清康熙間，以子為光貴，贈翰林院庶吉士。有《休園詞》。

《全清詞》稱鄭俠如號休園，誤。《全清詞》中有釋本晝《沁園春·休園老七旬初度》，詞中休園另有其人，不是指鄭俠如。

《全清詞》未記鄭俠如生卒年，俱《揚州休園志》考訂，鄭生于萬歷三十八（1610）年，卒于康熙十二（1673）年。

“郎署間見招，阿父時往赴?！薄痘春Ｓ㈧`集》乙集卷三高玉桂小傳：“字燕山，號竹屋，江都貢生，著《秋軒詩草》?！蓖瑫旒砣呦栊鳌案嗜耍窆鹬印?。

“宴集留篇章，七字詩曾賦（謂箬溪郎中招家君宴集分賦有“百折回廊依澗曲，四圍古木擁樓尊”之句）。”《梅花二友·汪士慎高翔傳》云：“鄭俠如的兒子鄭為光與高翔的父親高玉桂也是詩友?！备呦柙姺置髡f的是“箬溪郎中招家君”，怎么會變成鄭為光？《揚州休園志》卷四有《箬溪鄭君傳》云：“鄭君諱玉珩，字荊璞，箬溪其別字也?！庇纱丝梢?，高翔的父親高玉桂是受鄭玉珩之邀來休園雅集的，鄭玉珩乃是鄭為光的孫子，為休園的第四代主人。

《揚州休園志》收錄高玉桂《休園雅集》詩，詩云：“兩朝名勝說休園，衣染煙霞客到門。一望林巒循澗出，四圍山木擁樓尊。遺編重述規(guī)模在，舊雨留題墨沈存（原注：屏間有董華亭、王孟津墨跡）。詎有新詩酬鄭谷，月高還共倒芳樽?！备哂窆鹪姟耙煌謳n循澗出，四圍山木擁樓尊”和高翔引用的“百折回廊依澗曲，四圍古木擁樓尊”有出入，可見一為初稿，一為修改稿。

李斗《揚州畫舫錄》述園內(nèi)“多文震孟、徐元文、董香光真跡”。董華亭、董香光指明末大書家董其昌。

“我本谫劣姿，未能得窺覷。幸有白眉良，亭午邀同步。魚貫走深巷，紆回入圍圃。”《揚州畫舫錄》述：“園寬五十畝，南向，在所居住宅后，間一街，乃為閣道而下行如坂，坂盡而徑，徑盡而門，門內(nèi)為休園”。

“到來無市喧，頓覺脫塵慮。池館湛清華（王孟津書其屏障），方共欣所遇。”此句概括寫兩個景點，即“墨池”和“湛華”。墨池閣是休園的主體建筑之一，方渭仁稱墨池閣“前壘石為峰，下為池，架以石橋。峰之前后皆有亭榭……”墨池的楹聯(lián)“宮中圣人奏云門，天下朋友皆膠漆”為董其昌書。據(jù)載墨池多名人手跡，除董其昌對聯(lián)外，宋和稱“屏，王孟津書”。這是文人雅士的聚會之地，仿王羲之鵝池之意。董其昌的楹聯(lián)用的杜甫《憶昔》中的詩句，杜甫是回憶開元盛世的情況，用來描寫清初的揚州也是頗為合適的。景點“湛華”二字為董其昌書。休園第二代主人鄭為光有《湛華閣集》，可見對此景點的喜愛。

休園內(nèi)有景點“琴嘯”，對聯(lián)“巫山夜雨弦中起，湘水晴波指下生”為王鐸（字孟津）書?！扒賴[”用王維“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詩意?！扒賴[”位于語石堂西北側(cè)，也即休園的西北角，是詠志歌懷的地方。王鐸對聯(lián)選用的唐代韋莊《聽趙秀才彈琴》中的頷聯(lián)“巫山夜雨弦中起，湘水清波指下生”。因王鐸的楹聯(lián)沒有留傳下來，韋詩“清波”好于“晴波”，不知是筆誤還是雕版時有誤，姑存疑。

“古木勢參橫，束縛藤交互?！毙輬@的“古木”名氣很大，團舁是當時的名畫家，他和鄭板橋、吳敬梓都有交往，他描寫休園時說“復閣重樓，金碧炫耀，誠不逮近時園亭什一，而修篁古樹，如倪迂（瓚）馬遠之畫，筆墨外自有煙云……”鄭俠如之孫鄭熙績緬懷先人時說：“因念老樹婆娑，皆先大父所手植，而先大父仙逝荏苒已十年矣！”可見園中除舊園子的古樹外，鄭俠如建園后選擇種的樹更多。

乾隆三十八年（1773），休園的第五代主人鄭慶祜38歲，他做了一件光宗耀祖的事，刊行《揚州休園志》。乾隆五十三年（1788），朝廷下令，鄭氏家族的著作全部被列為禁書。園子被迫易主，及至園林出售，古樹名木仍然保存下來。

“盤結(jié)舞虬龍，濕翠蔽云霧。柔蔓能勾人，芳草沒行屨。過橋憑欄檻，花飛柳吹絮?；膹焦S過頭，空梁燕新乳。亭署水可樵（阮晉林書），軒額石能語（王軫石題）?！毙輬@內(nèi)景點諸書由于標點錯誤，使人無法理解，不同版本的《揚州畫舫錄》皆是如此。書中有“門內(nèi)為休園，先是住宅后有含英閣、植槐書屋、碧庵耽佳、止心樓諸勝。園中有空翠山亭、蕊棲……語石樵、水墨池、湛華衛(wèi)書軒……”原文的碧庵、耽佳、語石、樵水、墨池、湛華、衛(wèi)書軒分別是不同的景點，因為標點混亂，使人莫名其妙。廣陵書社后出版的書沒有能糾正其他版本的錯誤，實在是一件令人遺憾的事。

空翠山亭、蕊棲這兩個景點，也有些書弄錯了，寫成“蕊樓舍”、“空翠小亭”，查《揚州休園志》可知不確。

高翔游休園，介紹了“樵水”為阮玉鉉（字晉林）書，同為阮玉鉉所書的還有“挹翠山房”景點。

阮玉鉉與園主鄭俠如友善，鄭對他的書法很為欣賞，曾作詞《念奴嬌·題阮晉林臨顏米書用東坡韻》，贊其書法曰：“鐵畫銀鉤，風檣陣馬，避俗惟冰雪。米顛而后，風流獨數(shù)書杰。”

《廣陵詩事》卷四：葉彌廣、強惟良、阮玉鉉皆工于詩，為“湖中三逸人”，元過嚴州七里瀨，登嚴子陵祠，有玉鉉所書匾曰“天子故人;題句、書法皆壓倒余子。

湯杰在《文選樓與歷史街區(qū)文化》一文中說文選樓‘今僅存兩方字跡漫漶的順治問《重建文選樓碑記》及明遺民阮玉鉉題跋的觀音像石刻嵌在樓廊東側(cè)的墻壁上，成為當年文選樓所在的唯一見證”，可見阮氏書跡，現(xiàn)存已經(jīng)很少。

景點“語石”為王猷定書，“墨池”亦是，并特地注明“王猷定臨米書”。王猷定（15981662），字于一，號軫石，江西南昌人。明貢生，人清不仕。明清易代之際，居揚州，與周亮工善，周曾為他的遺稿作序。卓爾堪《遺民詩》說他“性伉直，遭亂離家，多歷艱險。與杜茶村（溶）稱性命交。精楷法，以古文自雄”。晚年居杭州西湖僧舍，遺稿散佚不少。著有《四照堂文集》《四照堂詩集》等。據(jù)載王猷定的書法成就很高，他的友人韓程愈稱他“臨池之技，可以籠鵝”，將他和王羲之的書法相比，可見他當時名望甚高。

高翔詩中特地介紹了王鐸、阮玉鉉、王猷定，說明對他們?nèi)说臅ㄓ∠蠛苌?，頗為喜愛。

“幽境各分列，歷歷應難數(shù)?！薄坝木场钡眯輬@真趣。團舁稱休園“筆墨外自有煙云”。

“昔為跂望人，今乃得其趣。……客去敞虛廊，鼯鼠任奔騖?！庇伞镑笕伪简\”看，高翔所見的休園相對荒涼。鄭氏幾代主人曾先后四葺休園，高玉桂所見的是鄭玉珩三葺之后的休園。當年主人鄭玉珩曾請大畫家王云為園林作圖12幅，畫家從康熙乙未（1715）年創(chuàng)作，前后花去五年時間。這些畫現(xiàn)藏于遼寧旅順博物館，這使我們能較為逼真地了解休園。高玉桂的詩編在三葺休園部分，而與高翔同游的馬日琯的詩編在四葺休園部分，實際上鄭慶祜四葺休園是在乾隆三十七年（1772），這時高翔和馬日琯早已去世，之所以這樣編是這些作品都是鄭慶祜執(zhí)掌休園時文士所贈的作品。鄭玉珩生于康熙三十一年（1692），卒于乾隆三年（1738），因此高翔的游休園詩作雖難確指創(chuàng)作年代，但肯定是乾隆三年（1738）之后所作。

“攜手復偕行，榆錢撒滿路。惜景紀流光，相將托豪素。一笑出門來，春歸去何處。”這里的“出門”，指傍晚離開休園?！睹坊ǘ选ね羰可鞲呦鑲鳌吩疲骸爸链艘延伪榱诵輬@的二十四景……園中二十四景景名，無一不是歷代名人墨跡。”說景名為歷代名人墨跡是對的，但景點不是24個，應為32個。據(jù)《揚州休園志》載，這32個景點分別是：休園（指門匾，徐元文書）、空翠山亭（王本祖書）、蕊棲（錢覲書）、挹翠山房（阮玉鉉書）、琴嘯（汪溶書）、金鵝書屋（呂潛書）、三峰草堂（方象瑛書）、語石（王猷定書）、樵水（阮玉鉉書）、墨池（王猷定臨米書）、湛華（董其昌書）、衛(wèi)書軒（沈白書）、含清別墅（許修齡書）、定舫（周漁書）、來鶴臺（張元貞書）、九英書塢（錢覲書）、古香齋（徐元正書）、逸圃（錢覲書）、得月居（楊碹書）、花嶼（沈白書）、云徑繞花源（王民書）、玉照亭（王民書）、不波航（陳言溥書）、枕流（李然書）、城市山林（劉都書）、園隱（吳迥書）、浮青（林佶書）、止心樓（錢覲書）、耽佳（張元貞書）、碧庵（張元貞書）、植槐書屋（魯瀾書）、含英閣（王民書）。

（本文為揚州大學揚州八怪研究所、清代揚州畫派研究會薦稿）

責任編輯：陳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