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龍
每年春暖花開的時候,遠遠望去,這一帶丘陵山嶺、田間地頭郁郁蔥蔥,彌漫著濃濃刺鼻味道。明大爺很喜歡站在高處欣賞這一片片綠,壓根不討厭撲面而來的這種味道,反而感覺精神亢奮、神清氣爽。這時的明大爺兩手叉腰,嘴里含著煙斗吧嗒著,好像是威武的將軍在檢閱大部隊。
這丘陵山嶺、田間地頭種的是黃煙。用明大爺?shù)脑捳f,咱種的是黃金呢,過兩三個月這一片片綠油油就會被采摘、曬好,變得黃燦燦的煙葉賣出去就是錢,這不是黃金是什么?
別看明大爺話說得輕巧,其實他心里明白:文錢苦路來。
煙農(nóng)們來年天轉(zhuǎn)暖得育煙苗,然后挖坑移栽覆土,倘若遇上寒天,還需拉膜蓋膜。煙草怕澇,要隨時做好排水,但缺水也不行,要定時澆水。施肥、打蟲一樣也不能少。煙葉采摘時候偏偏是艷陽高照的六七月份,煙葉采摘好了,從煙田或煙地運回來,把煙葉一張壓一張地平整疊在竹篾編成的長約兩米、寬約一米半的竹棚上,疊滿煙葉,再用另一張大小相同的竹棚蓋上,用三到四根長過一米五小指粗的小棍子分隔距離來回穿插,把兩張竹棚固定住。接著再依樣做第二張、第三張……這一環(huán)節(jié)叫“棚煙”,完成的作品叫“煙棚”,每棚完一批煙,得在空地上或樓頂上把兩張“煙棚”立成人字形,任由太陽炙烤,炙烤兩個鐘許,翻面炙烤,再過兩個鐘,再翻面炙烤……如此反復(fù),利于烤曬均勻。在日落之前,要把“煙棚”全部收攏堆壓,利于煙葉成色泛黃均勻。還要時時防著天下雨。待數(shù)天曬干了,以一張拆開的“煙棚”為基礎(chǔ),拆開其他一張張“煙棚”,煙葉一層一層壓實,最后用稻草或麻繩捆綁幾處固定,脹鼓鼓的“煙包”形成了,坐等煙販上門估價銷售。
用明大爺?shù)脑捳f,養(yǎng)個娃都沒有那么累人。話雖這樣說,他是苦并快樂著呢,忙活半年就可以數(shù)著一沓沓的鈔票,誰不開心呀。
明大爺?shù)臒熑~不論在質(zhì)量還是等級純度上都勝人一籌,因而他的煙葉每斤可賣得二十元左右,其他村民每斤賣得十五元算是不錯的了。別人的獨門技術(shù)都是藏著掖著,明大爺偏不,但凡村民慕名上門討教,他會毫不吝嗇地傳授種煙技術(shù)。比如:煙田或煙地要首選沙質(zhì)或黏性土壤,歲末年初得把田地冬耕好,利于殺毒滅菌、活化土層,煙苗要選植株大、無病蟲害的,還要施足底肥、多施有機肥、必須追肥。煙葉采摘后,能夠太陽炙烤就絕不要用烤箱烤煙?!奥劦教栁兜臒熑~才賣得好價錢?!焙蟊硶竦孟窨绝喌拿鞔鬆敇泛呛堑卣f。
明大爺還有一個絕活,即便把煙葉切成絲,他也能憑著眼睛看、鼻子聞、嘴巴抽,判斷出煙葉的好中差,說出是在沙地種還是嶺地種的,甚至能在擺放面前的幾抓煙絲中辨認(rèn)出自家種的煙來,村人無不拜服。
煙販圈里對明大爺也是滿口的贊,因為明大爺對自家生產(chǎn)的煙葉絕不以次充好。某日一煙販重金定下了他的幾個上等好的“煙包”,約定過幾天來取。明大爺家里人瞞著他拆開“煙包”,抽出一些煙葉,換上一些稍差的煙葉。明大爺?shù)弥?,暴跳罵人,馬上追回?zé)熦溸\走的“煙包”,當(dāng)著煙販的面把“煙包”拆開,重新?lián)Q上好煙葉,還多送了幾斤權(quán)作賠禮道歉。煙好人實誠,煙販們自然都搶著要明大爺?shù)摹盁煱?,甚至來年的定金都先付好了?/p>
煙好,煙販盯上,自然偷兒也盯上。明大爺好兩口,今年八月的一個晚上,村人約他去喝酒,喝得頭重腳輕回來,發(fā)現(xiàn)養(yǎng)的大黑狂叫不停,回過神來才發(fā)覺兩包上等“煙包”消失了,明大爺一下子酒醒跌坐地上,心像被挖去般劇痛,數(shù)天心神不定。
村口聳立一株大苦楝樹,是村民納涼聊天的好去處。一天,準(zhǔn)備晌午時候,村民陸續(xù)收工回來。大家散坐在大樹下“傾大炮”(聊天),自然地掏出旱煙袋,都招呼別人品嘗自己的煙。大家都知道明大爺?shù)臒熀?,都搶著伸手往他的煙袋抓。明大爺瞇著眼睛看著笑著,心里很受用,心理陰影面積一下消減了不少。
這時候,明大爺?shù)难劬γ偷匾涣?,?zhǔn)備裝煙絲的手停住了,他眼睛望去的對面,一個人正在用煙紙卷煙。迎著明大爺犀利的目光,那人的眼睛就躲閃了一下。
明大爺心里一下子有數(shù)了。他深深呼吸一口氣,手撐樹根爬起來,走向那人,挨邊坐下,輕輕開口:老弟,嘗一下你家的靚煙。那人臉色就有些泛白,猶豫一下,把煙袋遞給了明大爺。明大爺小心掏出一些,看了看,聞了聞,贊道:好煙好煙,然后塞在煙鍋里壓實,點火,吧嗒吧嗒地抽起來,瞇著眼,很陶醉。
兩人抽著煙,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都心里有事。
抽完幾個回合的煙,傾了一會“大炮”,大伙兒心滿意足地回家吃午飯,留下明大爺和那人。
明大爺很鄭重地開口說:這年頭,大家都不容易,你瞧我,兒子女兒起房、孫子孫女讀書都得幫襯點,是不?
那人連連點頭稱是。
明大爺又接著說,就像你,憋住氣力供兩個小孩讀大學(xué),家里兩個老的又常年跑醫(yī)院,唉,的確不容易。
那人嘴里吧嗒著,眼圈轉(zhuǎn)紅了。
明大爺緊縮兩頰猛抽一口,說,這樣,來年我給你留一些好煙苗,挑一塊好地給你,嘿嘿,保管你產(chǎn)出好煙賣出好價錢,有了錢,家里少的老的讀書看病就不愁啦。
那人嘴巴翕動了一下,舔舔嘴唇剛剛開口,叔,我……明大爺按住了他的話頭,輕拍那人肩膀說,啥都別說了,路走對了,不愁發(fā)不了財。
太陽準(zhǔn)備落山時分,像以往那樣,明大爺砍肉提酒,一路披著霞光找村人喝酒。月掛苦楝樹枝頭的時候,他深一只腳淺一只腳回來,嘴里哼著師公劇曲調(diào),到家進門倒床就睡,瞌睡蟲襲來,他硬撐眼皮頂著。
夜深人靜,月光如洗。
這時圍墻外傳來一陣腳踩樹葉的吱吱聲,跟著是嘭嘭兩次重物落地的悶響。
醉眼迷離的明大爺就笑了,他貪婪地抽動鼻子簌簌響,他聞到了久違的味道,瞌睡蟲再襲來的時候,他枕著這種味道沉沉進入了夢鄉(xiāng)。
大黑一整晚很奇怪地沒有叫。當(dāng)然沒有叫啦,因為明大爺下午時候早早把它牽到了兒子家關(guān)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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