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B. 迪雅 任葦航
當門像翅膀一樣一扇扇滑開,當我把鏡頭對準星星點綴的黑暗,當金屬臂將我從它們的懷抱中釋放:那是我第一個夢想實現(xiàn)的時刻。
我把它從清單上勾掉了。
“你脫離太空梭了,托比。開始進入月球轉(zhuǎn)移軌道。”
地面指揮中心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但我沒有耳朵。我很早就適應(yīng)了這種變化。
“收到,休斯頓。”我早就想這么說了。我已經(jīng)掌握了如何把我的想法變成一連串的文字,這是我唯一的說話形式。“激活點火裝置,進入月球轉(zhuǎn)移軌道?!?/p>
引擎轟鳴,但你沒有骨頭就感覺不到振動;沒有肉體就不會受到加速度的沖壓。
“噴火還剩三十秒,休斯頓。”
“從這里看,軌道變化得很好?!?/p>
我用思維指令關(guān)掉了引擎?!八俣茸兞窟_到目標值,休斯頓。我在去月球的路上?!?/p>
一陣喝彩,然后:“一路平安,托比。讓我們一起創(chuàng)造歷史!”
之后,我在安靜中慣性飛行了幾小時。我的圓柱形外殼緩緩轉(zhuǎn)動,就像旋轉(zhuǎn)烤肉架,這樣不會過熱。地球在我的視野中升起,充滿了她標志性的、大理石般的光輝—— 一半在寶石般的光芒中,一半在最深的陰影中。
又勾掉一項。
寒冷的感覺在寧靜、黑暗的間隔中積聚。我本不該有這種肉體的感覺。自從四肢和器官的幻痛消失后,我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知覺了。他們給我接通了視覺和聽覺。我不想念其他的。
當你的夢想被文字和圖片點燃,當你被身體困在一個地方而你特別想去做偉大的事情:那時你會記住所有的名言。你的腦海中上演著那些著名的場景,而你永遠是英雄。
英雄不會為寒冷而煩惱。他們不會抱怨。我媽媽從沒抱怨過。她晚上回到家里,把護膚膏涂到手上。尤其在她連上兩班洗碗工之后,皸裂的皮膚翻卷開來,咖啡黑中露著淀粉白。
幾年前的一個晚上,我問她:“疼嗎?”
“就像星期天的魔鬼,寶貝,但這只是痛苦而已。全力以赴,努力完成。把事情做好?!?/p>
在遷移后的前幾個月里,她經(jīng)常對我說這種話。雖然我的舊身體毫無價值,但我的大腦很好。工程師們喋喋不休地說著我之后查了才知道的詞:可塑性、神經(jīng)發(fā)生、神經(jīng)連接組學(xué)……簡而言之,輪椅上垂死的十六歲少年可以在太空計劃中創(chuàng)造歷史。我當然參加!
但這種變化很艱難,而且往往是痛苦的。我的新居沒有通常的身體結(jié)構(gòu)。盡管我還活著,但我和以前一樣沮喪。
“兒子,能像這樣得到第二次機會,”媽媽責備道,“已經(jīng)很幸運了。我不想聽你小題大做?!?/p>
在遷移之前,疼痛就是我最糟糕的朋友。你以為過段時間你就會習慣——衰弱的神經(jīng)意味著麻木——但身體并不是這樣。組織壞死需要時間。它們在你等死的時候會讓你付出代價。
有時候,媽媽付不起我的藥費。有時候,我們等著藥房去聯(lián)絡(luò)醫(yī)生,而我好幾天都吃不上止痛藥,因為政府認為媽媽可能在販毒。說得好像她有時間去販毒一樣。
我努力去忽視太空中的幻覺冷。雖然我能夠應(yīng)付這種不適——我以前的身體經(jīng)歷過更糟的情況——但這種感覺使我不安。我睡著了,這是我唯一的出路。
“托比,這里是休斯頓,進行信號檢查?!?/p>
我醒了。
“我能清楚地聽到你的聲音,休斯頓?!?/p>
“我們已經(jīng)上傳了月球捕獲軌道的最新數(shù)據(jù)。引擎參數(shù)看起來不錯。你那邊怎么樣?”
文字不會暴露打顫的牙齒。并不是說我有牙齒,但我就是這么冷。我想倚靠在母親溫暖的身上。雖然早過了一般孩子和父母分開睡的年齡,但我們?nèi)运谝粡埓采?,畢竟晚上需要別人幫你翻身并不一般。
“休斯頓,我想和母親說話?!?/p>
一個十九歲的人——如果我還算人的話——想找媽媽有錯嗎?
“我們可以將她接入?!?/p>
幾分鐘后,她開口了?!拔以谶@兒。怎么了,寶貝?”
“我真的好冷。快凍僵了。我很難思考。”
那幾秒鐘像延伸成了幾個微小的永恒。那種讓母親失望的恐懼,我們何曾放下過。
“托比,我是凱爾醫(yī)生。聽覺輸入有削弱寒冷的感覺嗎?”
“一些?!?/p>
“視覺呢?”
“也許吧?現(xiàn)在沒什么可看的了?!?/p>
“我懷疑這是感覺剝奪造成的結(jié)果?!?/p>
我和媽媽很久以前就查過那些專業(yè)名詞。我已經(jīng)兩年沒有出現(xiàn)幻覺了。我能夠輕松地完成NASA的訓(xùn)練。為什么它們現(xiàn)在又回來了?
沒有人喜歡在太空旅行中遇到驚喜。
“我讀書給你聽怎么樣?”媽媽建議,“那些你想和我分享的書……我以前從來沒有時間讀,但現(xiàn)在有了。”
“好啊。我們試試看?!?/p>
隨著母親的聲音傳入耳朵,我仿佛感覺到自己正指揮著一艘浩瀚的星艦;我與龍決斗;我傳送到了銀河系的另一端;我召喚奇怪而強大的法術(shù);我擁有了超人的力量和超感官知覺。
媽媽大聲讀著我買的書,書脊都磨白了。她竟然還留著這些書,真是意外。她一直讀著,直到聲音變得沙啞,然后指揮中心的弗雷德·舒接過書繼續(xù)讀,再然后是其他人。媽媽的聲音比別人更能抵御寒冷。
“各位,我不想打斷你們,但還有十分鐘就到失聯(lián)點了。我們需要托比進行一次系統(tǒng)檢查。”
我已經(jīng)離月球這么近了嗎?的確,她那雪花石膏般的輪廓赫然出現(xiàn)在我的外周視覺中。
“所有參數(shù)正常,休斯頓?!?/p>
“你呢,托比?你怎么樣?”
“我很害怕。”
這個想法不小心輸出了文字。有時候我沒注意就會這樣。
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后地面?zhèn)鱽砹嘶貜?fù):“我們沒有想出什么好主意,很抱歉。在噴火前你會有十分鐘的無線電靜默,噴火后還有二十分鐘。你能處理好嗎?“
我將傳輸器調(diào)為靜音,以保證思想安全。
“托比,如果進入月球轉(zhuǎn)移軌道太痛苦的話,保持被動,利用月球的引力將你彈回。所以我們選擇了這條軌道,總比失敗好。你聽到了嗎?”
取消靜音?!笆盏?,休斯頓。”
他們沒說出口的是:放棄繞月飛行吧。沒能證明人類不需身體就能駕駛宇宙飛船;我們還是需要等待人工智能的出現(xiàn);身體健全的成年人去不了的地方,像我一樣的孩子也無法到達……以及其他話。
倘若我沒能挺過黑暗中的寂靜和孤獨,測試項目會因我而倒退好幾年。阿波羅計劃還有宇航員。他們互相打氣,說著俏皮話,支持著彼此。我的同胞們將會在黑暗中無依無靠。全世界都聚精會神,屏息以待。如果我放棄,他們還會給我們第二次機會嗎?
“你能做到的,寶貝。不過是三十分鐘的安靜,媽媽就在這兒等著你?!?/p>
她說得我像個小孩兒一樣。通常我討厭這樣?,F(xiàn)在?我想哭。
但是沒有淚道和淚腺你就不能流淚,沒有肺你就無法抽泣。
我發(fā)送:“我會盡力的?!?/p>
“一分鐘后進入失聯(lián)點?!?/p>
月亮若隱若現(xiàn),熟悉而皎潔,當我轉(zhuǎn)向它的時候,它填滿了我的大部分視野:是我坑坑洼洼的夢;是我嚴厲的情婦。蒼白的地平線令人震撼。
“寶貝,做你需要做的,然后平安歸來就行了。你創(chuàng)造的歷史夠多了?!?/p>
“五秒后進入失聯(lián)點?!?/p>
我聽到的最后一句話是媽媽的聲音:“無論發(fā)生什么,寶貝,我愛你。”
寂靜震耳欲聾。寒冷鑠石流金。
我們怎么理解這種矛盾?只有一種解釋,精神失常。如果有人給你一個逃脫死亡的機會,理智的反應(yīng)就是接受它,對吧?
也許不對。
我的大腦想盡辦法折磨著我,但都比不上宇宙的寒冷殘忍。寒冷滲入了我不存在的骨頭。不存在的手指和腳趾凍得生疼,就像沒有暖氣的冬夜。雖然沒有肌肉,我卻渾身打戰(zhàn)。
我有十分鐘來決定:成為英雄,還是睡一覺?吉姆·洛威爾,薩莉·賴德,圭恩·布魯福德①。那么托比·本森對歷史意味著什么?
我可以“安全返回”地球。我可以睡覺,讓月球引力將我送回去。我會看到頭條新聞——《托比本森,人機混合動力,未能重現(xiàn)阿波羅8號任務(wù)》。
我得利用想象力——我最強大的能力。我是南極的阿蒙森②,是被冰困住的沙克爾頓③。我必須堅持下去,否則全部機組人員都將走投無路。
沒有第二次機會。不要找借口。不能睡覺。
小時候,睡魔經(jīng)常把我?guī)ё?。他夢幻般的懷抱,是我最大的慰藉。睡眠像舒適的毯子一樣包裹著我。我根本不想離開,尤其是要上學(xué)的早晨。
“我還沒睡好,媽媽?!蔽铱棺h。
“快起床,托比!我一天工作十二個小時都沒說累,你還要休息?少來這套。”
到了冬天,公寓門口到人行道的六級臺階都凍上了。
“笨手笨腳,”媽媽在我第一次滑倒時責備我,“小心點!我可沒錢給你治骨折?!?/p>
每年,我愈加頻繁地摔跤、倒下、跌落、墜入夢鄉(xiāng)。六年級的時候,老師說服媽媽帶我去看醫(yī)生。過了一年我們才得到診斷結(jié)果,在這十二個月里我查了很多詞:共濟失調(diào),構(gòu)音障礙,心肌癥,跨突觸萎縮。
我查閱了大量文獻。媽媽聽了我的總結(jié):我的神經(jīng)在慢慢壞死。我的肌肉萎縮了,而且會越來越糟,直到壞死。
媽媽不知道的是,心臟也是肌肉。
從前,我叫托比,十四歲,住在芝加哥。我躺在人行道上,動彈不得。一連好幾個鐘頭,我看著雪花從夜空飄落,云朵遮住了星星,留下微小的冰晶在空中閃閃發(fā)光。
人們從我身邊走過。我知道他們在想什么:又一個廢物小孩,吸毒成癮,不值得幫助。要不是我們的女房東在回家的路上認出了我……你知道這種故事的結(jié)局。
橙色的燈閃了一下:一分鐘后我就得啟動噴火裝置。如果我保持被動,月亮會像彈弓一樣把我拋回地球。如果在操作發(fā)動機的時候,我由于寒冷而分心,那我可能將永遠飄浮在宇宙中,或是撞到月球上。
我又獨自一人了,這次是在月球安靜的一面。沒有人幫忙。沒有人看得到。
霜凍像一群蜜蜂在我身上嗡嗡作響,在無數(shù)地方刺痛著我的身體。如果沒有肺,你就不能喊出疼痛。沒有腿就不能跑步熱身。你一個人的時候,就不能擠作一團取暖。
但我并非無計可施。我是個火箭。我有引擎。潛在的力量在我的新身體內(nèi)突突作響,蓄勢待發(fā)。
是時候?qū)懸粋€新故事了。
當?shù)箶?shù)到零時,我用思維指令啟動了點火裝置。我施放了適量的能量,朝著精確的推力方向。我咬緊想象中的牙關(guān),檢查了三次速度變化時的讀數(shù)。然后我關(guān)閉了引擎。
月球的引力讓我在穩(wěn)定軌道上航行。在這一邊,我的視野中布滿了鮑魚般白色和灰色環(huán)形山。我看著熟悉的輪廓一一經(jīng)過——塞奇山脈,瑪麗蓮山,靜?!鼈兊拿直任易约旱拿嫒莞畹劂懣淘谖业哪X海中。在我的另一邊,繁星吟唱著浩瀚縹緲、令人發(fā)狂、冰冷徹骨的詠嘆調(diào),而我在月球的懷抱中非常安全。安全到讓我放心睡覺。
然后我無憂無慮地酣睡了二十分鐘。
當陽光再次溫暖我,當刺耳的歡呼聲占據(jù)了我的聽覺,當?shù)厍蛳褚幻吨B的蛋一樣從陰暗的巢中升起:那一刻,我又勾掉了一項。
【責任編輯:梁 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