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兆鳳

摘 要：莎士比亞在其羅馬劇《科里奧蘭納斯》中，深刻地揭露了羅馬共和國的政治危機，展現(xiàn)了貴族與平民之間尖銳的矛盾與不斷升級的暴力書寫（對立、沖突乃至戰(zhàn)爭）。本文將著重分析這些暴力書寫，并結(jié)合柏拉圖的共和思想探討其中蘊含的共和制政治倫理。

關(guān)鍵詞：莎士比亞;《科里奧蘭納斯》;柏拉圖;共和制;政治倫理

一、引言

許多研究者將科里奧蘭納斯的悲劇歸結(jié)為撥弄輿情的護民官（張沖，2006，2015）或者是無德行、無理性、行為暴烈的平民（王堅，2011）;或者是他的性格缺陷，即貴族階層的傲慢心理和暴躁易怒的性格（白照芹，1990;張麗，2012），或者是他具有嚴重缺陷的英雄品質(zhì)：缺乏自知之明，卻極其自信（魏克曼，莊繹傳譯，1981）;或者是其價值取向與平民不同，科里奧蘭納斯遵循的是價值哲學(xué)，而平民遵循的是利益哲學(xué)（莫運平，2006），等等。本文認為以上觀點均有其可取之處，但都沒有抓住問題的關(guān)鍵。如果結(jié)合劇中的暴力書寫與柏拉圖的共和思想進行解讀，可能會更深入、更全面地理解主人公悲劇的成因。

二、誰的羅馬

在這部羅馬劇中，存在一個核心問題，即羅馬是誰的羅馬？它屬于平民階層、貴族階層、還是某一位杰出人物？或者屬于三者共同所有？這個問題看似簡單，劇中人物卻看不明白。在《科里奧蘭納斯》中，平民認為羅馬是人民的羅馬，因為“有人民才有城市”（朱生豪，卷六，358），而科里奧蘭納斯堅持認為羅馬是貴族的羅馬，貴族才是羅馬的統(tǒng)治者，不應(yīng)該允許平民選舉護民官，使得平民具有與貴族分庭抗禮的權(quán)力：

科里奧蘭納斯 “必須”！啊，善良而不智的貴族！你們這些莊重而魯莽的元老們，為什么你們會允許這多頭的水蛇選舉一個官吏，讓他代替怪物發(fā)言，憑他的專橫的“必須”兩字，他會大膽宣布要把你們的水流向溝渠決注，把你們的河道侵為己有？放下你們的愚昧，從你們危險的寬容中覺醒過來吧！你們是博學(xué)的人，不要像一般愚人一樣，甘心替他們掇椅鋪墊。要是他們做了元老，你們便要變成平民;當他們的聲音和你們的聲音混合在一起的時候，因為他們?nèi)藬?shù)眾多，你們將要完全為他們所掩蓋，被他們所支配。他們可以選擇他們自己的官長，就像這家伙一樣，憑著他的“必須”兩字，就可以和最尊貴的元老們對抗。憑著喬武本身起誓，執(zhí)政們將會因此失去他們的身份;當兩種權(quán)力彼此對峙的時候，混亂就會乘機而起，我一想到這種危機，心里就感到極大的痛苦。（朱生豪，卷六，355）

從這段臺詞可以看出科里奧蘭納斯在政治思想方面的錯誤與偏頗之處。首先他具有根深蒂固的尊卑思想，認為平民應(yīng)該對貴族低三下四、掇椅鋪墊，反過來則不行;元老們博學(xué)，平民則愚蠢。第二，他認為貴族與平民之間是二元對立的關(guān)系，一旦他們與“多頭的水蛇”—平民合流，平民就會霸占貴族的權(quán)益，把自己變成貴族，而把貴族變成平民。第三，他將貴族與平民之間的二元對立關(guān)系絕對化，認為在多數(shù)決的機制下，當貴族的聲音同平民混合在一起，就會完全被后者掩蓋，受平民支配;他反對貴族和元老們允許平民選舉護民官，認為護民官對等于執(zhí)政官的權(quán)力，這兩種權(quán)力的對峙會使混亂乘機而起。對多數(shù)決機制的反思有其可取之處，但是總而言之，科里奧蘭納斯的政治思想是狹隘、偏激的。

三、平民的暴力書寫

平民階層由于地位低下，人數(shù)眾多，容易受情緒的感染而被誘導(dǎo)，因此沒有能夠形成自己獨立的意見，反而被護民官無情地利用，驅(qū)逐了保衛(wèi)他們家園的將軍—科里奧蘭納斯。

本文認為在該劇中存在著兩種暴力形式，言語暴力和行為暴力。以護民官為首的平民主要使用了言語暴力，驅(qū)逐科里奧蘭納斯是他們使用的行為暴力。

在《科里奧蘭納斯》中，護民官對科里奧蘭納斯使用了言語暴力來達到打垮他的目的。比如在第二幕第三場，當平民同意讓科里奧蘭納斯成為執(zhí)政之后，這兩位護民官便一唱一和地誘導(dǎo)他們撤回自己的同意。

勃魯托斯 你們立刻就去，告訴你們那些朋友，說他們已經(jīng)選了一個執(zhí)政，他將會剝奪他們的自由，限制他們發(fā)言的權(quán)利，把他們當作狗一樣看待，雖然為了要它們吠叫而豢養(yǎng)，可是往往因為它們吠叫而把它們痛打。

西西涅斯 讓他們集合起來，重新作一次鄭重的考慮，一致撤回你們愚昧的選舉。竭力地向他們提出他的驕傲和他從前對你們的憎恨;也不要忘記他是用怎樣輕蔑的態(tài)度穿著那件謙卑的衣服，當他向你們請求的時候，他是怎樣譏笑著你們，可是你們因為存心忠厚，只想到他的功勞，所以像這樣從牢不可破的憎恨里表現(xiàn)出來的放肆無禮的舉止，也就被你們忽略過去了。

勃魯托斯 你們還可以把過失推在我們兩人-你們的護民官身上，說都是我們一定要你們選舉他。（朱生豪，卷六，348-349）

在這樣的誘導(dǎo)和唆使之下，眾人退下并表示一定按照他們的意思行事，輕易地撤銷了選擇科里奧蘭納斯當執(zhí)政的決定。另外，兩位護民官選用了一些充滿暴力的言語重新激發(fā)民眾對他的不滿。比如他們煽動說科里奧蘭納斯一旦當選，會“把他們當作狗一樣看待”，還會因為“它們吠叫而把它們痛打”;又選用了含有負面情緒的詞匯，如“驕傲”、“憎恨”、“輕蔑”、“譏笑”等，它們也形成了一種言語暴力。正是這種具有強烈侮辱性的言語暴力直接擊碎了民眾對科里奧蘭納斯剛剛形成的好感。

在第三幕第三場，他們又同樣使用類似的言語暴力激怒科里奧蘭納斯并引發(fā)民眾的行為暴力。正當科里奧蘭納斯決心向他們屈服以贏得執(zhí)政官職位，西西涅斯突然宣布他是人民的叛徒：“你企圖推翻一切羅馬相傳已久的政制，造成個人專權(quán)獨裁的地位，所以我們宣布你是人民的叛徒！”此時的科里奧蘭納斯驚愕莫名：“怎么！叛徒！”（朱生豪，卷六，371）一腔熱血的科里奧蘭納斯哪里能夠忍受這樣的污蔑，于是破口大罵西西涅斯說謊，西西涅斯則乘機鼓動民眾說：“民眾，你們聽見他的話了嗎？”眾市民回應(yīng)道：“把他送到山巖上去！把他送到山巖上去！”（朱生豪，卷六，371）西西涅斯還振振有詞地說：

因為他不但在思想上，而且在行動上不斷敵對人民，企圖剝奪他們的權(quán)力，到現(xiàn)在他居然膽敢在尊嚴的法律和執(zhí)法的官吏之前，行駛暴力反抗的手段，所以我們用人民的名義，秉著我們護民官的職權(quán)，宣布從即時起，把他放逐出我們的城市，要是以后他再進入羅馬境內(nèi)，就要把他投身在大帕巖下。用人民的名義，我說，這判決必須實行。（朱生豪，卷六，372）

西西涅斯反復(fù)使用“人民”、“人民的名義”這類高舉維護民眾權(quán)益的旗幟，以博得民眾的暴力支持，還不負責(zé)任地夸大科里奧蘭納斯的罪名，如在“行動上不斷敵對人民”，“企圖剝奪他們的權(quán)力”，“行駛暴力反抗的手段”。事實上科里奧蘭納斯對民眾只使用了言語暴力，從未實行任何行為暴力。但是護民官不惜夸大事實以激發(fā)民憤。最終，在護民官的精心策劃和言語暴力之下，科里奧蘭納斯在平民“這判決必須實行—這判決必須實行”的口號聲中被逐出羅馬城（朱生豪，卷六，373）。

四、貴族的暴力書寫

在該劇中，貴族的暴力書寫同樣既有言語暴力又有行為暴力。在此主要分析科里奧蘭納斯對平民使用的言語暴力和行為暴力。

在《科里奧蘭納斯》中，主人公是貴族出身，又軍功卓著，本來應(yīng)該受到舉國上下的愛戴，但事實是他與平民的關(guān)系危險而緊張。其原因主要是政治思想的局限使他對平民首先使用了大量的言語暴力。以第一幕第一場為例，當馬歇斯（科里奧蘭納斯被受封以前的本名）一上場，就大罵平民：“……你們這些違法亂紀的流氓，憑著你們那些齷齪有毒的意見，使你們自己變成了社會上的疥癬了嗎？”（朱生豪，卷六，304）當一位市民對他客氣地說：“我們一向多承您溫語相加?！睕]想到科里奧蘭納斯對他們來了一段長達十幾行文字的譴責(zé)與譏諷，稱他們?yōu)椤皭汗贰?，罵他們反復(fù)無常，性情多變，像野兔、呆鵝，“每一分鐘都要變換一個心”等等（朱生豪，卷六，304），言語之難以入耳令人無法想象。科里奧蘭納斯堅決反對給處于饑餓狀態(tài)的平民谷物，這一舉動可以充分證明他對平民的鄙視與無情：“該死的東西！他們說！……他們說有很多的谷！要是那些貴族們愿意放下他們的慈悲，讓我運用我的劍，我要盡我的槍尖所能挑到，把幾千個奴才殺死了堆成一座高高的尸山?！保ㄖ焐?，卷六，305）平民們因為饑餓，要求元老院的貴族按照數(shù)量發(fā)放糧食給他們，至于將他們挑死在刀槍之下、并把他們的尸首堆成一座高高的尸山？這些言辭蘊含的暴力信息過于血腥、恐怖。

科里奧蘭納斯對羅馬平民實施的行為暴力就是在被驅(qū)逐之后投向伏爾斯人，帶領(lǐng)他們攻打羅馬。戰(zhàn)爭是他訴諸羅馬貴族和平民的最大行為暴力。他一路所向披靡，“羅馬人紛紛投附”（朱生豪，卷六，395）。在兵力城下之際，任何羅馬人去說情，懇請他退兵，都無濟于事。直到他的母親伏倫妮婭率領(lǐng)兒媳、孫子及貴婦凡勒利婭前來求情，才使他退兵，因為伏倫妮婭的一番開導(dǎo)使他獲得了完整的公民教育，使他認識到個人榮譽與國家的命運是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個人的榮辱與家人的命運也是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不忠不孝，天神將要降禍于你”。（朱生豪，卷六，409）伏倫妮婭深諳自己的兒子本來就是一個忠孝兩全的鐵血漢子，之所以倒戈攻打羅馬，不過是想泄心頭之憤，如果能夠加以開導(dǎo)，就可以使他退兵。知子莫如母，伏倫妮婭成功地勸服了科里奧蘭納斯。而伏倫妮婭之所以成功，就在于科里奧蘭納斯本來就是一個心地單純、孝順親長、視榮譽為生命的軍人。他攻打羅馬目的單純，退兵也干凈利落，甚至沒有提出將陷害他的兩名羅馬護民官交給他處置，也許是在認識到家國親人對自己意義重大之后，科里奧蘭納斯釋然了并徹底拋卻了心中的憤怒，這一舉動是令人欽佩的。

客觀而言，科里奧蘭納斯對平民確實沒有多少好感，對他們的貧困和饑餓也沒有同情心，對護民官更是深惡痛絕。然而，這并不是由于他本性邪惡，或是有任何險惡的居心，而是立場、政見不同?？评飱W蘭納斯以有功之身，因立場、政見不同而被平民無情地驅(qū)逐出羅馬，是本劇最大的不公，因為對他的判決沒有經(jīng)過任何司法審判程序，護民官是為了保全自己的官職而精心編織了這場陰謀?？评飱W蘭納斯從一個忠心耿耿的護國將軍陡然變成一個投向?qū)κ值娜嗣窆珨常褪且驗樗獾搅岁幹\構(gòu)陷、含冤莫白。

五、暴力書寫的共和制政治倫理解讀

面對《科里奧蘭納斯》對平民與貴族的暴力書寫，讀者不禁要問：是什么導(dǎo)致了古羅馬政治斗爭的暴力書寫？本文將結(jié)合柏拉圖的政治觀點對此進行共和制政治倫理解讀。

柏拉圖在《理想國》中通過蘇格拉底與諸多對話者的交談表達了他的共和思想。在第九章中，蘇格拉底邀請格勞肯與他一起為靈魂構(gòu)造一個形象。他們先“照老故事里說的凱默拉，或是錫拉，又或是塞爾柏洛斯那一類的樣子，拼湊成一個多頭怪獸，其中有馴獸的也有猛獸的頭。它這些頭能變化多端，還可以長出各種各樣的頭來”，然后“做一個獅子的形象，還要做一個人的形象。我們把這個多頭獸做成最大的，獅子要比它小一點”，“再把這三個形象合在一起，外表看上去像人，以致看不見內(nèi)部只看見外表的人，就把它當成了一個活物—‘人’”。（柏拉圖，段至誠譯，319，321）接著，蘇格拉底對正義與不正義之舉進行分析：

蘇：好的，對于那個認為不正義者能得到利益，正義者得不到利益的人，我們要這樣對他說：“你的意思是說要款待身體里的多頭獸和獅子，而讓那個人挨餓，變得十分虛弱，一任那兩個獸類把他拖來拖去。你不想法子讓身體里的那些東西友好相處，而是任它們互相廝打咬殺，弱肉強食，并說這樣對你有利?！?/p>

格：是啊，贊美不正義的人就是這個意思。

蘇：然而，認為正義更有利的人則會說，我們的一言一行都是讓我們（靈魂）里面的那個人完全控制另外兩個東西，并且讓他當心那個多頭獸-就像農(nóng)夫細心除草保護作物那樣。而他會讓那獅子成為自己的支持者，一起照料好另外的動物，讓大家友好相處，這樣幫助它們發(fā)育成長。（柏拉圖，段至誠譯，321）

在蘇格拉底與格勞肯的對話中談到為“靈魂”賦形，“靈魂”在此既可以理解為一個人的靈魂，由理性—“人”、非理性—“多頭獸”、血氣—“獅子”組成;也可以理解為一個國家的靈魂，即政治制度，它由貴族—“人”、平民—“多頭獸”、杰出的個體—“獅子”組成。按照柏拉圖的共和思想，“人”（貴族）應(yīng)該占據(jù)主導(dǎo)地位，要提防“多頭獸”（平民），讓“獅子”（杰出的個體）成為自己的支持者，一起照料好“另外的動物”（可以理解為其他階層的民眾，如婦女、兒童和奴隸）。他還認為不應(yīng)該款待“多頭獸”（平民）和“獅子”（杰出的個體），而讓“人”（貴族）挨餓、虛弱，以至于被“多頭獸”（平民）和“獅子”（杰出的個體）拖來拖去，任由它們互相廝打咬殺、弱肉強食。

柏拉圖共和思想中的核心因素是“人”，即貴族。貴族應(yīng)該發(fā)揮其關(guān)鍵作用，使共和國內(nèi)部的各種勢力和平相處，促成他們“發(fā)育生長”，尤其是要調(diào)解“多頭獸”（平民）和“獅子”（杰出的個體）之間的矛盾與沖突，不讓他們自相殘殺。然而，在《科里奧蘭納斯》中，當平民到了因為饑餓要暴動的地步，貴族不想辦法解決其生存問題，還用“肚子理論”來忽悠他們;科里奧蘭納斯自視過高、缺乏自知之明，對平民傲慢野蠻、惡語相加，貴族沒有及時指出他在思想上的錯誤之處，還對他一味地吹捧、拔高，加深了科里奧蘭納斯性格上的缺陷;當護民官構(gòu)陷科里奧蘭納斯的時候，他們又表現(xiàn)得過于克制，甚至到了懦弱的地步，表達的反對意見又沒有威懾力，眼睜睜地看著科里奧蘭納斯被驅(qū)逐而無計可施，最終導(dǎo)致二者之間的矛盾升級到了發(fā)動戰(zhàn)爭的程度。

在《科里奧蘭納斯》第一幕第一場，市民甲對比了平民和貴族在生活上的天壤之別，一陣見血地指出平民的痛苦饑寒和枯瘦憔悴就是貴族財富清單的寫照，貴族的享福就是靠了平民的受苦。他同時深刻地揭露了貴族的假仁假義，把肚子裝不下的東西、把吃剩的事物趁著新鮮賞賜給窮人;他還極富洞察力地指出貴族在思想上的錯誤之處，即平民是“不值得救濟的”。所以他悲憤地發(fā)出呼吁：“讓我們舉起我們的武器來復(fù)仇，趁我們還沒有瘦得只剩幾根骨頭。天神知道我說這樣的話，只是迫于沒有面包吃的饑餓，不是因為渴于復(fù)仇?！保ㄖ焐?，卷六，300）由此可見，在當時的羅馬，貴族不僅沒有照料好挨餓的平民，反而由于貪婪導(dǎo)致了他們的饑餓和痛苦。

當平民掙扎在死亡線上，貴族不僅坐視不管，還用“肚子理論”來忽悠他們。以米尼涅斯為代表的貴族同平民們辯論，說肚子把食物分送到身體各部分，領(lǐng)走的是食物的精華，“剩下給我自己的只是一些糟粕”;還說“羅馬的元老們就是這樣一個好肚子，你們就是那一群作亂的器官”。（朱生豪，卷六，303）米尼涅斯不僅美化貴族囤積居奇的自私行為，而且顛倒是非，說元老們像肚子一樣，留給自己的是糧食中的糟粕，送給平民們的卻是精華。但事實上，平民處于忍饑挨餓的悲慘境地，連用來糊口的糟粕都沒有;想要求得活命的谷子，卻被指責(zé)為政治體內(nèi)“一群作亂的器官”。由此可見貴族的貪婪無恥、陰險狡詐。陳雷認為“元老院本應(yīng)是智慧和血氣的所在地，現(xiàn)在卻下降到了政治體的腹部，個中原因當然是物質(zhì)財富的積累以及隨之滋長起來的貪欲?！保惱?，2012，12）本文認為肚子理論反映的是以元老院為首的貴族階層在物質(zhì)層面的墮落。

科里奧蘭納斯自視過高，對軍事勝利與榮譽的追求達到了盲目的程度，例如他一個人沖進了科利奧里城。但是對這種軍事行為上的冒險與蠻干，拉歇斯、考密涅斯、米尼涅斯等將軍與元老都視為英勇無畏之舉，贊美之聲不絕于耳，沒有誰提出批評意見。拉歇斯稱贊他“啊，英勇的戰(zhàn)士！”（朱生豪，卷六，316）戰(zhàn)斗結(jié)束后，為了獎賞他在攻克科利奧里所建立的奇功，前任執(zhí)政官考密涅斯不僅把自己的戰(zhàn)馬贈送給他，而且把他的名字冠以“卡厄斯·馬歇斯·科里奧蘭納斯”。（朱生豪，卷六，324）還不住地稱贊他：“戰(zhàn)士中的英華！”（朱生豪，卷六，319）米尼涅斯贊嘆：“了不起的英雄！”（朱生豪，卷六，319）客觀而言，科里奧蘭納斯被視為英雄、戰(zhàn)神，都是由貴族階層用語言塑造出來的，他作為軍人的優(yōu)點被無限放大，而他的缺點卻被忽視、甚至掩蓋。例如攻克科利奧里的功勞全部算在了科里奧蘭納斯一個人的頭上，這樣做的后果是進一步加重了科里奧蘭納斯高傲自負的心理與片面偏執(zhí)的思維方式。

羅馬共和國以軍事掠奪立國，軍功成了衡量公民經(jīng)濟價值的唯一準繩。在意識形態(tài)上，它需要樹立像科里奧蘭納斯這樣的戰(zhàn)斗英雄，甚至是戰(zhàn)神，作為普通公民效仿的榜樣。陳雷認為“由于羅馬的貪欲需要這些武士來滿足，羅馬對這一品德（即勇敢）的依賴程度恰恰可以反映出羅馬在貪欲的泥潭里陷得有多深。在這一意義上，我們完全可以說科里奧蘭納斯的美德其實是羅馬政治體內(nèi)部疾病的一種征象”。（陳雷，2012，13）這一觀點是十分切中要害的，因為貪婪正是羅馬共和政體的一種病癥，它越貪婪，越需要塑造像科里奧蘭納斯這樣英勇的戰(zhàn)神、這樣“高效的殺戮者”（陳雷，2012，13）幫它去滿足貪婪的欲望。

當科里奧蘭納斯遭到護民官的構(gòu)陷，貴族們又表現(xiàn)得過于克制，甚至到了懦弱的地步。例如，當護民官西西涅斯給科里奧蘭納斯亂扣罪名，米尼涅斯不是走上前去義憤填膺地質(zhì)問、譴責(zé)，而是阻止科里奧蘭納斯為自己做正當?shù)霓q護：“不，溫和點兒，你答應(yīng)過的”。（朱生豪，卷六，371）考密涅斯幾次打斷兩位護民官對科里奧蘭納斯的輪番攻擊，但是說出的一段話又不能切中要害：“……我的確/以更多的溫柔和尊重/愛我祖國的利益/超過我親愛妻子本身，她子宮的增大，/甚至我下體的珍寶：那么如果/我愿意說-”（Bate and Rasmussen， 1586，自譯）。堂堂一位前執(zhí)政官，面對同自己曾經(jīng)并肩作戰(zhàn)的摯友慘遭陷害、處于存亡絕續(xù)之時，竟然以男性與女性的生殖器官作比，表明自己的愛國之情，只能說明作為貴族階層的代表，考密涅斯的精神世界何等貧乏與墮落。

六、結(jié)語

《科里奧蘭納斯》這部戲劇講述的是羅馬共和國因貴族與平民的內(nèi)部矛盾而引發(fā)的內(nèi)亂。究其根本原因，根據(jù)柏拉圖的共和思想，悲劇的產(chǎn)生在于羅馬共和政體的三大基本力量（“人”—貴族，“多頭獸”—平民的力量和“獅子”—杰出個體）沒有弄清楚羅馬是誰的羅馬。其實羅馬不是任何單一力量的羅馬，而是三者共同的羅馬。在羅馬這一共和政體中，“人”—貴族是理性的象征，是政體的頭腦與心臟之所在，不能因為貪婪而墮落成大腹便便的肚子;他必須兼顧平民和杰出個體的利益與訴求，讓二者都彼此為善，和睦相處。但遺憾的是，在《科里奧蘭納斯》中，由于“人”貴族階層物質(zhì)上的貪婪墮落與精神上的匱乏懦弱，“多頭獸”平民處于挨餓痛苦的境地，“獅子”科里奧蘭納斯被貴族的溢美之詞所蒙蔽而與護民官為代表的平民階層格格不入，相互之間的暴力書寫不斷升級，最終導(dǎo)致悲劇的產(chǎn)生。

注 釋：

① 本文對原文的引用出自威廉·莎士比亞：《莎士比亞全集》（第六卷），朱生豪譯 （北京：中國畫報出版社，2014），以下僅標明卷數(shù)及頁碼，不再一一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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