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樹青　王幸芳

一場持續(xù)性的圖書館的行業(yè)顛覆，一系列點燃讀者熱情的創(chuàng)新性舉措，一次為拾荒者最溫暖、正義的發(fā)聲，一次何為理想的公共圖書館的思想大討論，他是褚樹青。他為杭州城市公共文化的共惠共享而注腳，為推進城市的大文化、大閱讀、大流通、大教育而努力。

讀懂了褚樹青，也就讀懂了杭州圖書館變革的深意，也就讀懂了杭州文化的又一張名片。

圖書館是“第三文化空間”

我和圖書館的緣分，說起來很奇妙。1973年，在我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我就在杭州少年兒童圖書館做小小紅領巾服務員了。工作內(nèi)容是理書、加工圖書、修復圖書、做借書袋子等。每次完成工作后，少年兒童圖書館的老師們會滿足我們的愿望，讓我們挑選我們想看的書，再把那些書用紙包好遞給我們。在這個過程中，我既享受到了在圖書館做服務的樂趣，也享受到了極大的閱讀樂趣。

1981年，我高考失利，報考了文管會，隨后轉(zhuǎn)到了杭州圖書館。我就一直在圖書館工作到現(xiàn)在。在圖書館工作是非常受人向往的，我一直都十分喜歡。在當時，社會上公共文化設施少，圖書館開放對讀者的限制也多。1986年5月，杭州圖書館浣紗路新館落成，人們?yōu)榱艘粡埥钑C排隊從浣紗路排到了學士路、岳王路，繞到了平海街，這件事在當時引起了轟動，被譽為“文明的旋風”。上個世紀90年代，隨著數(shù)字網(wǎng)絡的發(fā)展，出現(xiàn)了圖書館是否會繼續(xù)存在的大討論。但在我看來，傳統(tǒng)圖書館的模式可能會消失，但是新型的、更具現(xiàn)代感的圖書館將永遠存在。

被譽為“印度圖書館學之父”的著名圖書館學家阮岡納贊說過，“圖書館是一個不斷生長的有機體。”我與杭州圖書館相伴三十七年，公共圖書館如何發(fā)展，是一個需要不斷思考、不斷探索的問題。美國社會學家雷·奧登伯格在《絕好的地方》一書中提出了一個新概念“第三空間”——第一空間是家庭居所，第二空間是工作單位。二者之外的公共空間如酒吧、咖啡店、圖書館、公園等等是第三空間。在第三空間里，人們的關系更加自由、平等，能夠拋開功利目的，出于共同的興趣愛好，暢快交流。2009年，國際圖書館界鄭重提出了一個命題：“作為第三空間的圖書館。”

我認為，“第三空間”這個概念過于寬泛，無法凸顯圖書館的文化特質(zhì)，所以加了一個定語“文化”。我想，杭州圖書館的目標，正是打造一個集學習空間、交流空間、創(chuàng)意空間、展示空間、娛樂空間于一體的公共空間，這個空間就叫“第三文化空間”，要讓杭州圖書館成為市民除家庭、單位以外最想去的地方。

如何讓圖書館變成市民最愿意去的地方呢？圖書館一定要有舒適感、要高大上、要有體驗和服務，要體現(xiàn)對人的尊重，讓人群可以沒有門檻地自由進出。要讓圖書館從高不可攀的殿堂級走向民間，成為公共空間的概念，可以讓市民像穿梭公園一樣方便、自由。圖書館應該致力于打造這樣的場所，來便于人們公平便捷地獲取知識、學習、交流。

溫和的變革

現(xiàn)在的年輕讀者可能很難想象過去到圖書館借書的手續(xù)有多煩瑣。以往讀者去圖書館借書，不能直接拿書，需要通過圖書館工作人員通過查找對應書籍的卡片目錄，再到書庫尋找。順利的話，能找到讀者所需要的書，如果不巧這本書被借走了，就需要多次查目錄、多次進庫提書。因此，借一次書需要很長時間。工作人員工作強度很大，而讀者浪費的時間很多。

2000年，我通過公開競聘，成為杭州圖書館館長。我想要改變這種狀態(tài)。希望讀者走進圖書館，可以像在超市選購商品一樣，自由地選書。于是，我在杭州圖書館開始推行開架借閱。隨著圖書館新館的建設，我希望能進一步將杭州圖書館和區(qū)縣圖書館也打通，實現(xiàn)資源共享。但當時沒有這樣的軟件管理系統(tǒng)，所以我跟負責開發(fā)的技術商提出了這樣的設想。一開始，他并不能很好地理解我的構想。我說，超市怎么做計算機管理，你就怎么做。像超市開連鎖一樣，做圖書館的“連鎖”。聽到我這么說，他一下子就明白了。這樣一來，我們把區(qū)縣的圖書館與杭州圖書館做了很好的聯(lián)通。

就這樣，通過不斷轉(zhuǎn)變理念，進而轉(zhuǎn)變圖書館的角色定位，我們推動杭州圖書館朝著更開放的方向不斷發(fā)展，更好地去服務讀者群體。

從前為了方便員工管理，圖書館每個閱覽室都有很多規(guī)章制度。但這些條條框框?qū)ψx者來說過于煩瑣，因此通過大家商議后，我們決定取消這些規(guī)章制度。讀者來杭州圖書館只需要遵守杭州市文明公約就可以了。

2003年，我對全市7個縣市區(qū)的圖書館進行聯(lián)網(wǎng)，實行“一卡通”，杭州市境內(nèi)地區(qū)讀者可在杭圖和7個縣市區(qū)任一圖書館借閱，這是國內(nèi)圖書館首次實現(xiàn)城鄉(xiāng)區(qū)域一體化。當時也遇到很多阻力。不過其實觀念大家都有，等到我們真正沖出去了后，大家都跟著呼應了。

同一年，我提出了取消押金、借書證，當時社會和行業(yè)不是很理解，推行有一定的難度。最開始考慮到需要創(chuàng)收，首先針對老人、兒童、軍人等特殊群體免證免押金。到了2008年新館建立后，不但取消了借書證，讀者用身份證或市民卡可以直接借書，而且還取消了全部的費用，包括押金、辦證費等。行業(yè)內(nèi)開始流傳這樣的話，杭圖的書要被偷完了，甚至斷言，三個月后肯定滅亡。事實證明，杭圖到現(xiàn)在依舊開得好好的。我們推出了這樣的政策，成功了。不僅讓圖書館服務往前跨步，也證明了杭州這座城市的文明素養(yǎng)。

除了在業(yè)界帶來一些新舉措以外，我們也做了一些創(chuàng)新以激發(fā)杭州人民讀書的熱情。2016年，讀者可以憑借市民卡或者身份證直接在新華書店借書，讀完后歸還到杭州圖書館就行。2017年，杭州圖書館和芝麻信用聯(lián)手打造的信用圖書館上線，通過“芝麻信用”的“借還”服務，讀者足不出戶就能線上借還圖書。

現(xiàn)在回過頭看，我們已經(jīng)脫離了最初圖書館的傳統(tǒng)保守性的樣子，甚至引領了公共圖書館精神的復興運動。但我們的改革是溫和的，不能說很強勢，因為我們一直在創(chuàng)新，是逐步推進的。

天堂圖書館應該是什么樣子

2008年，杭州圖書館正式搬到錢江新城。新館有43800平方米的空間，有現(xiàn)代同聲翻譯廳、展示廳、多功能報告廳、親子閱覽室，以及小劇場，均免費向讀者開放。當時也有質(zhì)疑的聲音，認為我們將文化館、博物館、展覽館等的概念融入圖書館是跨界了。這些人認為：“圖書館是安靜看書的地方，怎么可以看展覽，聽講座，看表演，放電影，這還是圖書館嗎？”其實這還不算，早在2005年，當時杭州圖書館新館的設計圖就已經(jīng)被專家批判，還沒開館的時候，我們就被評為“最失敗的圖書館”。

然而，我的心態(tài)很好。在我看來，圖書館不是一個僅僅提供紙質(zhì)文獻借閱服務的場所，而是一個公共文化空間，能提供多種形式的信息資源和多元化的服務，國際上很多圖書館都可以印證。所以我說，“等開館了再說，等開館了再說?！惫黄淙?，開館后，杭州圖書館就被評為“21世紀公共圖書館典范之作”，迅速成為全國高校圖書館及公共圖書館的一個經(jīng)典樣本。過了一段時間后，有媒體認為新館過于豪華，也提出了圖書館必須樸素的概念。我認為，圖書館再豪華也不為過，它是全民均等享有的公共文化空間，體現(xiàn)了改革開放以來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的水平?？v觀歷史上的藏書樓，在其所在的年代看來，無論是環(huán)境還是設施都是很豪華的。因此，圖書館必須樸素的概念是不對的。后來，有媒體專門報道此事表示贊同，并迅速得到了大家的認可。現(xiàn)在，無論是書店還是圖書館，整體概念都非常高端、藝術、人性化。

2011年，因一則題為“杭州圖書館10年不拒乞丐，唯一要求是洗手”的微博，我一下子成了“網(wǎng)紅”。被媒體引用最多的一句話，是我對來向乞丐投訴的讀者說“我無權拒絕他們?nèi)雰?nèi)讀書，但您有權選擇離開”。其實我的原話并不是這樣，但是我想要表達的就是一種平等包容的態(tài)度。這件事情迅速得到了社會對杭州圖書館及其管理方式的認可，杭州圖書館被稱為“史上最溫暖的圖書館”，我也有幸被稱為“史上最溫暖的圖書館館長”。

不過，我到現(xiàn)在也不理解為什么這件事會引起這么大的社會反響。因為這對杭州圖書館來說，是司空見慣的事情。2003年后，自免證免押金、城鄉(xiāng)一體化變革以來，我們就取消了讀者進館閱覽的門檻，大門同時也向乞丐、拾荒者等群體敞開。但是到了新館建成后，這件事才成為被大家追捧的對象。我想也許是因為，人們呼喚對公平、對人性的尊重，呼喚不以職業(yè)或者階級地位等來進行差別對待的均等化服務，而我們圖書館的服務正好對這種對公平社會的呼喚引起了共鳴。

作為圖書館管理者，隨著改革開放，在行業(yè)同志們的支持下，我們做了一系列改革的舉措。這些舉措有當時就被肯定、被表揚的，也有從被批判、被質(zhì)疑到被認可的，再到被復制、被傳播的。這一路走來，既榮譽滿滿又傷痕累累。無論如何，我個人認為最終的結(jié)果是好的，有了業(yè)界的認可和社會的肯定，這個過程中經(jīng)歷的挫折也就不算什么了。我們所做的不過是讓圖書館更加地共通共聯(lián)，讓一個個獨立單一的讀書信息孤島串聯(lián)成文獻信息海洋，讓所有人獲取信息達到最優(yōu)化化和最便捷。我想如果沒有杭州這座城市的文化包容度，很多事情我們無法做成功。公共圖書館的發(fā)展是城市文明的晴雨表，可以說，兩者相伴相生。從某種意義上說，杭州圖書館的業(yè)務探索，也是杭州這座城市的改革開放的一個縮影，是文化角度上一個具有代表性的感嘆號。

現(xiàn)在，我在浙江省圖書館擔任館長，我對公共圖書館的思考沒有止步。浙江省圖書館新館，將和浙江省博物館新館、浙江省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館、浙江省文學館等一起，進一步推動之江文化帶的發(fā)展，也將為未來的文化浙江建設打造出一個新地標。新館的籌建中，我們也會更加注重資源的共享共建。因為將來，公共圖書館努力前進的方向應當是共享共建。單一的圖書館就算做到再好，作用也是有限的。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所有圖書館應該連接起來服務公眾。圖書館是公眾教育最重要的機構之一，如何進一步推動圖書館的發(fā)展，使它和時代進步相匹配，與社會發(fā)展相融合，也是十分重要的議題。這里面沒有句號，只有逗號。我們還需要堅持不懈地努力，希望能為圖書館發(fā)展繼續(xù)提供經(jīng)歷實踐考驗的“杭州經(jīng)驗”“浙江經(jīng)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