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歌
一
肖阿姨做鐘點工,已經(jīng)三年了。下崗之后,一開始,她是幫人家?guī)Ш⒆拥?。可是帶孩子責任太重大。自己的孩子,摔了就摔了,病了就病了,人家的孩子,卻是不能有一點點疏忽的。她帶的那個孩子,很奇怪的,身上莫名其妙就會出現(xiàn)一塊淤青。東家就認為,是肖阿姨不小心碰傷了孩子。甚至懷疑,她是被孩子哭得煩了,故意擰出來的。真是冤枉!其實,肖阿姨給他們帶這個孩子,當心得就像帶太子。她從來都沒有讓孩子有任何的碰撞。小毛頭還不滿周歲,嫩得像嫩豆腐一樣,肖阿姨覺得自己對著他嘆氣都不敢重,怕吹痛了他,怎么可能擰他呢?但是,他身上的青斑是明擺著的。他們懷疑肖阿姨,怪她,她委屈得哭了。肖阿姨說:“我從沒感到這樣委屈過。就是下崗的時候,我也沒這么傷心?!?/p>
她就不肯再帶孩子了。她還怕不巧起來,哪個孩子生急病死了,這個責任是承擔不起的。她就到醫(yī)院里去當護工。但是做了一個月,她也不想再做下去了。因為照顧病人,實在太邋遢了。那個病人,一天到晚咳嗽,往痰盂里吐痰,有時候還要嘔吐,小便也在痰盂里,有時候痰盂里還有大便,都要肖阿姨去倒,實在太臟了。而且病房里,三天兩頭死人。半夜里,突然就有人哇啦啦哭起來,嚇煞人的!肖阿姨怕她服侍的這個病人,哪天也突然死了,硬邦邦直挺挺躺在她邊上,那真的要把她嚇死的。
所以最后,肖阿姨還是做了鐘點工。幫人家搞衛(wèi)生,拖地,擦窗擦家具,比較簡單,責任也不大。當然,搞衛(wèi)生也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人家請人,就是要搞得清爽,要滿意。搞衛(wèi)生也是要動腦筋的,也有許多竅門。比方說擦窗,只用濕布擦,是隨便怎樣也擦不干凈的。擦的時候干凈了,但一干,就是花的。一定要用舊報紙擦,又快又干凈,擦過以后,亮得就像沒有玻璃一樣。拖地板也是這樣,要勤換水,第一遍濕一點,第二遍把拖把絞得盡量干,拖過以后地上就干干凈凈的了。有的人不動腦筋,所以東家不滿意。肖阿姨是一個優(yōu)秀的鐘點工。大部分鐘點工,做了一陣子,東家就不要她了。但肖阿姨的情況是反過來的,只有她不肯做下去,炒東家魷魚,而沒有東家不要她的。
她也做過好多人家。最終不肯做下去,都是有原因的。有一家,夫妻兩個錢是分開的。到了要發(fā)工資的那天,他們互相推。男的叫女的付錢給肖阿姨,女的卻叫肖阿姨去向男的要。這樣的人家,幫幫忙了,誰愿意幫他們做!用肖阿姨的話來說:“鐘點工又不是討飯的!”還有一家,男人不正經(jīng),只要女的不在眼前,他就過來摸肖阿姨的屁股。這種老流氓,肖阿姨當然是避之唯恐不及了。
她現(xiàn)在做的一家人家不錯,小夫妻兩個白天上班。他們很信任她,配了一把家里的鑰匙給她。她一個人在他們家里做,發(fā)現(xiàn)他們所有的抽屜都沒有上鎖,這讓她很感動。不過,感動歸感動,她還是會打開他們的抽屜翻看里面的東西。當然,她覺得自己這樣做,有點辜負了他們。她也不愿意自己這么做,但她就是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除了每月的工資,小夫妻單位里發(fā)的東西,有時候也會送給肖阿姨。他們信任她,對她好,同時,她內(nèi)心總覺得自己是對不起他們的。所以,她一禮拜在他們家做三次,每次都弄得格外干凈,好像自己是在報恩和贖罪。這樣一做,就做了半年。保姆介紹所知道肖阿姨做得好,幾次打她手機,要挖她到別人家去做,說有老板出高工資聘好的鐘點工。但她不去。她覺得她要是跳槽,就是沒人性。除非是他們主動提出來不要她了。
最近,讓肖阿姨感到不稱心的是,小夫妻隔壁人家養(yǎng)了一條狗。肖阿姨是特別怕狗的,老遠看到狗,也會擔心它突然沖過來咬她?,F(xiàn)在每次到小夫妻家來,都要路過這戶養(yǎng)狗的人家。按理說,真正兇的狗一般是不叫的,不叫的狗才會咬人。這只狗,基本上是一只笨狗。一看到人就叫,如臨大敵,叫得狗身體都跳起來,累不累呀!再說了,像肖阿姨這樣的人,雖然不是住在這里的,但她一周來三趟,也算是個熟人了。見了熟人,都狂叫成這樣,這狗的智商絕對有問題。
不過還好,肖阿姨每次見到它,它都是在院子里面。鐵門關(guān)著,它只是隔了鐵門對肖阿姨吠。它憤怒地叫著,呲牙咧嘴,甚至用身體撞擊鐵門,好像隨時都會沖出來咬人。肖阿姨來來回回,一禮拜要六次經(jīng)過這扇鐵門。每次這只狗都要對她狂叫。她每次都嚇得腿軟,擔心它撞破鐵門,沖上來咬她。看它這副腔調(diào),一旦沖上來,一定會張口就咬,要把肖阿姨撕成碎片。
肖阿姨這么怕狗,不是沒有道理的。她有一個舅舅,那時候就是被狗咬了,得了狂犬病死掉的。那時候肖阿姨年紀還小,家族中出了這件事,對她影響很大。連續(xù)幾個月,她經(jīng)常做噩夢,夢里不是被狗追,就是被狗咬。除此,還做一些更怪誕的夢。比如,她嫁了一個英俊的男人,新婚之夜,她偎入新郎懷中,新郎卻突然變成一條狗,呲出利牙咬她。
她好幾次想提出來辭職不干了,但終究還是說不出口。她對他們說,她每次來,看見狗,都特別害怕。小夫妻就勸她:“你不要怕,那只狗看上去兇,其實從來沒聽說它咬人。它是外強中干,是紙老虎,虛張聲勢。也可能是它天天關(guān)在家里,實在無聊,所以凡是見到人,就叫著玩?!彼麄冞€安慰她說:“它即使會咬人,關(guān)在鐵門里面,也跑不出來,它咬不到你的。”
肖阿姨覺得不理解,好端端的人家,養(yǎng)什么狗啊。
小夫妻就告訴她,隔壁住著的是一個有錢人,大家都叫他陳老師。陳老師家里都是寶貝,屋子里堆滿了壇壇罐罐,一只碗都值幾萬,他不養(yǎng)條狗怎么行呢!
二
大家都叫他陳老師,其實他不是老師。他從來沒當過老師。雖然他從小的愿望,就是當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教書育人,這是太陽底下最光輝的職業(yè)。但他學(xué)習(xí)成績不好,最終連大學(xué)都沒考上。其實從小學(xué)到初中,再到高中,他學(xué)習(xí)一直是很刻苦努力的。但就是成績不好。所以說,世界上的事,也并不是你努力了,就一定能成功的。有志者事竟成,功夫不負有心人,成功就是百分之一的天才加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這些格言,細究起來,也是很可疑的。陳老師這個人不笨,但就是學(xué)習(xí)成績一向不好,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許,他天生不是一塊讀書的料。
沒考上大學(xué),但他運氣不錯。他在美國芝加哥有一個叔叔,是個非常有錢的人。叔叔沒有老婆,也沒有子女,一輩子獨身。陳老師高中畢業(yè)后的第三年,叔叔突然腦溢血死了。他的這個叔叔,是個非常有遠見的人,活著的時候,知道自己心血管不太好,似乎預(yù)料到會有突然病故的一天,所以早就準備好了,立下了遺囑,把他的侄子,他唯一的后代,立為他的財產(chǎn)繼承人。
幸運從天而降!雖然失去了這么一個好叔叔,讓陳老師感到悲傷,但是,悲中有喜,他一下子變成了一個有錢人。而那些考上大學(xué)的同學(xué),正在讀大三,正在為畢業(yè)以后的就業(yè)而感到迷茫,并在這迷茫的心態(tài)中,醉生夢死地談著戀愛。他們前途迷茫,經(jīng)濟拮據(jù),要是他們知道他突然成了百萬富翁,不知會心生怎樣的感嘆!世事無常,各人各福,過去并不一定就是今天的基礎(chǔ),明天也并不一定就是今天的延續(xù)。一切都在變,什么樣的事都有可能發(fā)生的啊。
叔叔把財產(chǎn)傳給了陳老師,但按照遺囑,陳老師并不能一下子得到全部財產(chǎn),而只是可以每年提取存款的利息,作為生活費用。這是多么一大筆錢啊,僅僅憑利息,就足以生活得很好了。叔叔這樣設(shè)計,是要避免陳老師成為敗家子。萬一他得了遺產(chǎn)之后不學(xué)好,吃喝嫖賭,極度荒淫揮霍,那么不用多久,就會千金散盡。叔叔是一個懂得制度設(shè)計的人,他把一切都想周到了。
陳老師不用上班,生活無憂。他在城西買了一套聯(lián)排別墅,養(yǎng)了一條狗。養(yǎng)狗是必須的,因為他是個古玩愛好者,家里藏了很多寶貝。如果不養(yǎng)一條狗,晚上都不敢睡覺。叔叔的遺產(chǎn),實在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光是利息,就吃不完用不完。陳老師不賭不嫖,不抽煙不喝酒,也不喜歡出門旅游,余錢就全投到古玩上了。錢花光了,反正明年還有,根本不用發(fā)愁。
他在古玩圈里,是很有名氣的。當然,這個名氣多少有點奇怪。古玩行里,把贗品稱為“妖怪”。陳老師的家里,據(jù)說大部分都是“妖怪”。反正他有錢,他的錢來得容易,他的錢存在銀行里,大錢生小錢,年年都生出一大堆錢。把贗品賣給他,坑了人還不受良心譴責。陳老師家里多“妖怪”,這個說法,在古玩圈里很流行。有時候,竟也會傳到他本人的耳朵里。但陳老師不氣不惱。對于古玩,他有他自己的看法?,F(xiàn)在造假之風(fēng)如此之盛,誰敢保證自己的眼睛一定能夠識別真?zhèn)??你說真,并不一定真;你說假,也并不一定假。真真假假,假作真時真亦假。陳老師對于自己的眼光,一向是頗為自信的。因為自信,所以他從來不在乎別人說他買了“妖怪”。說他家里全是“妖怪”,只能證明許多人一是不識貨,二是嫉妒。陳老師認為,古玩這東西,只要自己看準了,自己不認為是“妖怪”,它就不是“妖怪”。別人都說它是“妖怪”,它就一定是“妖怪”了么?陳老師弄古玩,又不是為了做生意,他是因為喜歡才買進來。既然喜歡,就是有緣,縱然是“妖怪”又何妨?大而化之,人生又何嘗不是如此!事業(yè)、愛情、婚姻、金錢,在有些人眼里是實實在在的,但在有些人眼里卻是空。你覺得實在,因此而幸福,他卻覺得空,覺得是物累情累,實在沒意思。
養(yǎng)一條什么樣的狗,曾讓陳老師頗費一番躊躇。最先,他是想買一條狼狗的,就是那種最兇狠的狗。但是,到一個警犬場去了一趟,他就決定不要狼狗了。陳老師在警犬場看到的狼狗,個個體大如驢,目露兇光。即使是母狗,看上去也是那么兇狠,讓他不寒而栗。陳老師四十有幾,尚未婚配,并且打算一直獨身下去,為此跟父母翻臉,兩下很少來往。一個人住在大別墅里,未免冷清,但是如果和這樣一條狗生活在一起,他覺得也太缺少溫情了。因此不管人家怎么對他說,告訴他狼狗對主人是最忠的,它的兇狠只用來對付那些想要入室行竊的人,陳老師還是縮退搖頭。然而養(yǎng)一只泰迪之類的小狗,也非陳老師所愿。在他看來,這種毛茸茸的小狗,比貓還要弱小,能為他看家護院么?至于日本吉娃娃,他覺得簡直算不上是狗,看它的臉,倒像個外星人,它最多就是一件只能拿在手上把玩的小玩藝,就像他藏品中的鼻煙壺。
一度,陳老師基本已經(jīng)放棄了養(yǎng)狗的想法了。他喜歡一個人生活,覺得一個人生活在擺滿了各式古玩的家里,幸福、滿足,從不會感到寂寞和孤獨。相反,如果硬給他屋子里塞一個人進來,他會發(fā)瘋的。偶然有客人來,艷羨地看他的古玩,這時候他很高興。但是,很快,他就覺得家里來了一個外人,是一件很荒唐的事。看人家坐在他的沙發(fā)上,他心里別提有多別扭了。他一心只盼望客人能快點兒走。這時候,客人贊美屋子里的古玩,表揚主人的品位,陳老師都不會感到高興。唯一能讓他心頭舒坦起來的,就是客人站起來,說:“我要走了。”每當這時候,陳老師連假客氣都沒有,急急地把客人送走。他唯恐他一客氣,客人當成福氣,真的再一屁股坐下來,跟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那不是慘透了么!不要說人,屋子里就是飛進來一只蒼蠅或蚊子,都會叫陳老師感到心里不舒服。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一個人的生活,不要有其他活的東西在眼前晃。所以一度,他真的已經(jīng)不想再養(yǎng)狗了。他怕自己適應(yīng)不了。都說狗通人性,養(yǎng)一條狗,它不僅整天在他面前晃,而且兩者之間還得有感情的交流,豈不是太麻煩了!
當然,外界說得有點難聽。主要兩種意見,一種認為,陳老師這個人有這么多錢,一輩子放手花,也最多只花掉全部財產(chǎn)的利息。這樣一個不勞而獲的有錢人,卻小氣摳門到極點,娶一個老婆都不舍得,好像所有愿意嫁給他的女人,都是沖著他的錢來的,所以寧肯一個人干熬著,也不給別人圖謀他財產(chǎn)的機會。另一種意見,則認為他肯定是個性無能,就像以前皇宮里的太監(jiān)。否則的話,就不好理解。你想,一個正常的男人,怎么會不要老婆?有些愿意嫁給陳老師的女人,年輕、漂亮,要臉蛋有臉蛋,要身材有身材,要女人味有女人味,他為什么一概不要?他的心,難道是石頭做的?
防盜是必須的。陳老師自認為自己的藏品,加在一起的話,一定是價值連城的。雖然說,一件件買進來的時候,并不覺得太貴。但是,物價一天天在漲,瓷器、玉器的價錢,更是上漲得驚人。陳老師肯定,有許多人的眼睛一直在盯著他,盯著他的家,盯著他家里的每一件寶貝。他曾經(jīng)買了好幾套感應(yīng)的門鈴,放在家中的門窗口。這門鈴本是小店里用的,放在門口,來客人了,它就會說“歡迎光臨”,一來是個禮貌,二來對店主也是一個提醒。陳老師在家里擺了好幾個,凡是通向外面的門窗口,都放上了。只要有人進來,哪怕是貓或者老鼠溜進來,甚至鳥飛進來,門鈴都會說“歡迎光臨”。如果是賊來了,一聲“歡迎光臨”足以把賊嚇跑。問題是來的都不是賊,絕大多數(shù)情況,都是陳老師自己的身體,讓門鈴有了感應(yīng)。其實只是陳老師自己在對自己講“歡迎光臨”。有時候夜深人靜,冷不防一句“歡迎光臨”,把他自己嚇一大跳。后來搞得他自己在家里走來走去覺得不太自由了,有負擔了,尤其是靠近門窗的時候,變得很緊張,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門鈴上了。他覺得有點累,就把門鈴里的干電池全部卸掉了。
這只緊毛、臉長得有點像狐貍的秋田犬,是一個藏友送給陳老師的。這個人不知道賣了多少“新加坡”(古玩圈里對新貨、假貨、破貨的統(tǒng)稱)給陳老師了,心里多少也有點歉疚吧,所以聽說陳老師想養(yǎng)一條狗用以防盜,便弄了一只來送他。這條狗,陳老師比較看得中,無論大小,還是容貌,都比較符合他心目中狗的標準。它的缺點是愛叫,外面不管走過誰,不管是生人還是熟人,它都要一陣狂叫。都說會咬人的狗不叫,陳老師想,這只狗恐怕不太中用。不過,不會咬人又有啥關(guān)系呢?陳老師并不希望它會咬人。即使是小偷上門,他也不希望它去咬。狗要是真的咬了人,那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它會叫,而且是叫得很兇很憤怒的樣子,這就夠了。養(yǎng)一條狗的目的,就是要它叫。一旦小偷來了,它一陣猛叫,小偷還不嚇得一溜煙逃跑?這叫威懾。就像有了原子彈,也不真扔,就是鎮(zhèn)住別人的,叫核威懾。
三
隔壁的狗,有一點點動靜就叫,叫得小夫妻倆有點煩。女的經(jīng)常抱怨:“它這么叫,叫得我頭都痛了!”
小夫妻倆單位都好,一個在稅務(wù),一個在電信。所以,才有經(jīng)濟實力在城西住上聯(lián)排別墅。當然,當時買的時候,價錢并不像今天這么貴。要是按現(xiàn)在的房價,他們單位效益再好,也是買不起這樣的別墅的。他們因此經(jīng)常慶幸兩個人認識得早,結(jié)婚及時。要是拖啊拖啊,拖成大齡男大齡女,拖到現(xiàn)在才結(jié)婚,那么只能住很小的一套公寓房了。
別墅大,搞衛(wèi)生是個問題。請了好幾個鐘點工,都不滿意。說起以前到他們家來過的鐘點工,總是覺得好笑。要么是農(nóng)村上來的,根本不懂怎么搞衛(wèi)生;要么粗手笨腳,還沒開始干活,就打掉東西。有一個下崗女工,則天天穿了裙子,化了妝,漂漂亮亮地來他們家干活。那樣子,怎么看怎么別扭。而更多的鐘點工,則能力十分有限,自尊心卻極強?;罡傻煤懿坏轿?,卻不能說。不管你多么委婉地指出其缺點,她就動了氣,不干了。小夫妻倆因此經(jīng)常感嘆,中國的家政服務(wù)行業(yè),要是多一些菲律賓女傭就好了。他們甚至有時候還想,要不是單位好,干脆辭職,辦一所家政服務(wù)培訓(xùn)學(xué)校,培訓(xùn)出大批合格的鐘點工,一定是既有經(jīng)濟效益,又有社會效益。
直到請到了肖阿姨。
對肖阿姨這個鐘點工,小夫妻倆都比較滿意。她干活水平高,而且話不多,人也挺淳樸。當然,剛請她來的時候,女的覺得肖阿姨的年齡稍微年輕了一點。雖然他們都叫她“肖阿姨”,但她比他們其實也大不了多少。肖阿姨剛來的那一陣,女的心里總有一種說不出的不舒服。一個不屬于自己家庭的年輕女性,進入到自己的家庭中來,對女主人來說,有一種怪怪的感覺,也是可以理解的。好在一段日子過去以后,女的就比較放心了。這是因為,肖阿姨和他們,很少有時間呆在一起。每次她來,他們就匆匆去上班了。等他們回到家,她又已經(jīng)不在了。而家里,則弄得清清爽爽的。她就像是神話中的田螺姑娘一樣,來無影去無蹤,悄悄地就幫他們把家搞得一干二凈。男的和肖阿姨,更是完全沒有單獨相處的機會。也許正是這個原因,肖阿姨剛來他們家,他們就主動配了一把家里的鑰匙給她。后來想起來,這樣做,更多的并不是出于信任,而是為了回避。她有了鑰匙,就可以讓她在他們上班的時間里搞衛(wèi)生,而不必等他們在家,免得大家湊到一起,更避免了肖阿姨和男主人單獨相處。如果不給她鑰匙,就必須要主人來為她開門,她走的時候又要鎖門。這任務(wù)就難免有時候會落到男主人身上,而這恰恰是會成為女主人的心病的。
當然,并不是說女的心里就一點兒疙瘩都沒有了。一個非家庭成員的人,經(jīng)常介入到這個家庭中來,總是一件不太舒服的事。比方說,肖阿姨要來的那一天,他們必須要比平時早一點兒起床。起床后,她還要特別仔細地檢查一下床,處理掉可能引發(fā)肖阿姨想象的細節(jié)。而且女的也慢慢發(fā)現(xiàn),好像抽屜里的東西是被人動過的。她放在衣櫥抽屜里的一只漆器首飾盒,肯定是被肖阿姨打開看過了。雖然里面的東西一件不少,那些黃金的鉑金的,銀的水晶的,真的假的,戒指項鏈耳環(huán),一件都不少,但是,肯定是被動過了。女的想象,肖阿姨像賊一樣偷偷打開它,一件件拿出來研究,也許還把戒指往手上套套,項鏈在頭頸里掛掛,她覺得心里很不舒服。男的就安慰她,讓她不要多心。女的說自己肯定不是多心,自己放東西心里是有數(shù)的,被動過了,絕對不會錯。男的就說,肖阿姨自己家經(jīng)濟條件不好,對這些東西好奇,拿出來看看,就讓她看看好了,反正她又不偷。女的說,我就是不想讓她動!男的說,既然你不想讓她動,那就鎖起來好了。但女的又覺得不好,因為一開始就是所有抽屜都不上鎖的,現(xiàn)在突然鎖上了,肖阿姨會不開心的。
后來,女的又發(fā)現(xiàn)肖阿姨動了床頭柜抽屜里的避孕套,就有點急了,對男的說,這個人怎么這樣!男的也覺得有點過分了,說,不會吧?女的說,什么不會,你看,還撕開了一個角!上禮拜買的,我沒打開,你也沒打開,它怎么自己開了呢?男的覺得肖阿姨這樣做,確實太過分了。但是,同時,他也對她的好奇心表示理解。因為這盒避孕套比較不一般,它是彩色的,而且表面布滿了細小的隆起物,有點像菠蘿。對于這樣古怪的玩藝,肖阿姨感到好奇,也是正常的。但她看看也就算了,不該撕開一個角呀!她為什么要撕開?是想聞聞它是什么味道嗎?他們感到隱私被侵犯了。他們還懷疑放在床頭柜抽屜里的其他幾樣情趣用品,會不會也被她翻出來研究過了。男的就說,這樣不行,我要找她談?wù)?!女的說,你怎么跟她談?你好意思跟她談么?我都不好意思說。
他們覺得很為難。如果由著性子,那就應(yīng)該炒了她。哪有這樣的鐘點工,亂翻東西太過分了!但是,她除了這個毛病,其他都好,而且不是一般的好。完全可以這樣說,如果不跟菲傭比,那么肖阿姨應(yīng)該算得上是本城最好的鐘點工了。我們已經(jīng)說過,小夫妻倆請過無數(shù)鐘點工,都是不著調(diào)的,都不能滿意。好不容易請到了肖阿姨這么好的,怎么舍得輕易就炒掉呢?炒掉她,到哪里去找這么好的呢?肖阿姨在把他們家搞得異常干凈的同時,也把他們養(yǎng)刁了,讓他們覺得,一旦家里不干凈,就渾身不舒服。有一次肖阿姨生了一個禮拜病,小夫妻倆覺得家里變得很不堪,到處都是灰,真不知道這么多灰是從哪里來的!實在看不過了,就自己動手拖地擦桌,累得幾乎趴下,還是覺得不干凈。等肖阿姨病好之后,來他們家一搞,他們的心情也立刻窗明幾凈起來。女的說,我真想擁抱她!
四
陳老師住進城西的聯(lián)排別墅后,覺得生活有了一點兒異樣。究竟和以前不同在什么地方,他好像自己也不太清楚。
終于有一天,他突然明白了。原來自己的不安和恍惚,都與住在隔壁的小夫妻有關(guān)。準確點說,是與那個女的有關(guān)。慢慢地,他的情緒完全為這位芳鄰所左右。雖然彼此互不相關(guān),陳老師住進來之后,甚至與他們連正經(jīng)招呼都沒有打過一個?,F(xiàn)代社會,就是這樣,門對門住著,一墻之隔住著,彼此之間就好像遠隔千山萬水,彼此不搭界。但是,陳老師的心里卻幾乎分分秒秒記掛著隔壁住著的這個年輕女人。他總能在雜亂的各種聲響中,分辨出她的聲音。她的嗓音是非常獨特的,并不是尖聲細氣的那種,卻特別有磁性,具有非同尋常的穿透力。它常常穿墻而來,傳到陳老師的耳朵里,就像夏夜熄燈之后耳畔縈繞的蚊子,聲音細微卻非常刺激。她的聲音就像一把小錘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著陳老師的神經(jīng)。他的耳朵,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仿佛都在探索和尋找這聲音。每天早晨,當這聲音嗡嗡地飛來飛去最后消失時,陳老師心里有著說不出的惆悵。這聲音將在他的耳畔暫時消失一整天。一天,因此就顯得多么的漫長難耐啊。
直到黃昏降臨,天色慢慢暗下來,華燈初上,世界才復(fù)又開始煥發(fā)出精神。因為職工下班的時間到了。這時候,陳老師的耳朵,就像雷達那樣警覺地捕捉空中屬于她的細小的聲音。他站在屋子里,不管是客廳中央,還是房間里,他的耳朵都在搜索。大鐵門哐當一聲響了,是他們回來了。是他,還是她呢?抑或是他們一同回來了。突然響起的她好聽的笑聲,常常令他如飲下一杯烈酒,全身溫暖,一陣暈眩。
后來,他知道了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偶然從她年輕丈夫的嘴里喊出來。陳老師聽到他丈夫喊她“瑩瑩”,從此她有了名字。只不過,是“瑩瑩”呢,還是“瀅瀅”?或者“穎穎”?
陳老師的情緒,完全為她左右。他們不在家的時候,他就覺得自己的房子空落落的。他們回家了,他的內(nèi)心,才不那么空洞,變得充實了,好像他們是住在他家里一樣。她說話的聲音,她的笑聲,隱隱地穿墻而來,使他感到無比歡樂。瑩瑩!瑩瑩!有時候,他會無意識地低聲念叨她的名字。有一次,當他念出她的名字后,就聽到她在隔壁打了倆噴嚏。他感到心花怒放,因為噴嚏向他證實,她感應(yīng)到了他的牽記。
而在某個深夜,她嬰兒一樣的低哭穿墻而來的時候,他的心猛地緊跳幾下。她為什么哭?是被丈夫欺負了么?他是打了她,還是罵了她?陳老師是不是應(yīng)該憤怒呢?他的想象活躍起來,小夫妻間的暴力場景,活龍活現(xiàn)地在他腦中浮現(xiàn)。他激動得站了起來,拳頭好像也捏緊了。他是要闖入隔壁的家庭,拔刀救美么?
他突然意識到,她的哭聲,也許只是因做愛而起。他感到羞愧。隨之而來的是沮喪和落寞。深深的落寞!他突然感到自己房子的空洞。這間裝滿了許許多多古玩的房子,原來是如此冷清,冷而清。而他這個憑空得到了巨額遺產(chǎn)的幸運兒,此刻也顯得形單影只,孤獨得可憐,又可恥。
他從來都沒有打算過結(jié)婚。甚至少年時,都從未幻想過自己是一個白馬王子,娶回白雪公主那樣的冰雪美人,從此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他一向認為,和另外一個人天天生活在一起,是一件十分無趣,也是十分恐怖的事情。尤其是繼承了叔叔的遺產(chǎn)之后,他更是覺得婚姻對人生來說,實屬多余。他醉心于古玩,像老鴉做窠一樣,把瓷器、陶器、玉器、雜件一樣樣拖回來。到各地市場上去看去淘,到藏友家里去看,去拍賣會,他樂在其中。有時候和藏友吃飯,飯后的消遣,常常要么是去咖啡館茶館,要么去歌廳。他不太喜歡去歌廳,太吵。尤其是碰到愛唱、唱得大聲卻難聽的人,那真是頭大。而他自己不愛唱歌,只是偶爾點幾首《忘情水》和《祈禱》之類的老歌唱了湊趣。有一次,一個古玩商請客,進了歌廳,叫進來十幾個小姐,在客人面前一字排開,就像牲口一樣任人挑選。除了陳老師,所有的人都各自選了一個小姐。他不是清高,他是看不上她們。他覺得她們沒有一個是長得漂亮的。而且,打量她們,他似乎能看到她們身上,有無數(shù)男人亂摸亂捏留下的痕跡,他覺得好臟。如果硬要把這樣的女孩子塞進他懷里,那么,他會感到屈辱。到底是誰陪誰???他這么想。
他有沒有問題?他也曾經(jīng)這么問過自己。不想結(jié)婚,免費的小姐也不要,那么,他還是不是個男人呢?是對所有的女人都沒興趣么?
他在庭院里侍弄那幾棵果樹,看到瑩瑩也從房子里走出來了。聯(lián)排別墅的戶與戶之間,相隔的只是鑄鐵花式欄桿。陳老師可以看得很清楚,她顯然是剛剛起床,也許還沒有洗漱。長長的棕色頭發(fā),披在睡衣上,顯得有些散亂。她從房子里走出來,看到陳老師,給了他一個陽光燦爛的笑。她的笑,讓陳老師完全亂了方寸,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夢里。
以這樣的方式,迷戀上一個女鄰居,陳老師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早已經(jīng)不是喜歡做夢的年紀了,何況自己年輕的時候就不喜歡做夢,光陰荏苒,四十多了,竟然一天到晚神思恍惚,就因為女鄰居的一個笑,弄得茶飯不思,上了衛(wèi)生間總是忘記將馬桶里的穢物抽掉,甚至還失手打碎了一只幾萬塊買來的青瓷花瓶。這很不應(yīng)該啊,很不正常。
但是陳老師調(diào)整不好自己。他變得像一個偷窺者,只要他們在家,確切點說,只要她在家,他的注意力就全部集中到了隔壁。他們家里發(fā)出的任何聲響,都被他雷達一樣的耳朵捕捉。他們說話的聲音、笑聲,還有其他的聲音,都會引發(fā)他活躍的想象。他還經(jīng)常站在窗口,目送他們(其實是她)去上班。黃昏的時候,則在窗子口長時間地站立,等她回來。休息日,當他聽到瑩瑩跑到院子里了,他就躲在窗簾后面,細細地打量她,觀察她。他興趣飽滿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從來沒有饜足的時候。
他的狗是一只逢人便叫的狗。但是,他發(fā)現(xiàn),當它在院子里看見僅僅隔著一道鑄鐵欄桿的芳鄰瑩瑩時,卻表現(xiàn)得異乎尋常。它非但不沖著她吠叫,反而靠近她,抬起頭看她,同時不停地搖晃尾巴。當她跟它打招呼,用天真的動作逗引它時,它的嘴里發(fā)出了嗚嗚的快樂的聲音。她的美麗,難道讓狗也著迷?陳老師因此嫉妒他的狗,他很希望自己變成一只狗,可以明目張膽地跑過去,在她的面前搖尾巴。而她,則會親昵地跟他打招呼,用童稚可愛的動作逗他玩。如果真的能夠那樣,他做一條狗,又有什么不好呢?
他曾經(jīng)想,要趁他們不在家的時候,翻進鄰院去。要翻過那道鑄鐵欄桿,也不是什么太難的事。那么,過去干什么呢?在她家的院子里站一站,在她經(jīng)常走來走去的地方盤桓,在她家大門口仔細看一看擺放在那里的鞋子?;蛟S他還會脫掉一只鞋,把自己赤裸的腳,伸進一只她的鞋子里去。他的腳當然比她大很多,要把整個腳塞進她的鞋子里,是不可能的,最多只能伸進去大半只吧。想象自己的腳如何伸進她小巧的鞋子里,他感到了暈眩。
他越來越不滿足于僅僅是聽和想了。進入她家內(nèi)部,這個愿望,變得日益強烈。像賊一樣潛入——不,他不是賊。他進去之后,不會偷任何東西。他只是要看一看她家的內(nèi)部,臥室、客廳、餐廳、起居室、廚房、衛(wèi)生間、棋牌間,所有的空間,所有的物品,所有屬于她的東西,都是他想看的。他要讓所有屬于她的東西,將他包圍起來。
他開始深入研究聯(lián)排別墅的建房結(jié)構(gòu)。他固執(zhí)地,同時也是毫無道理地認為,在他家和瑩瑩家之間是有一個通道的。至于這個通道是在陽臺一側(cè),還是在地下室,他暫時還不知道。要是能夠像嶗山道士一樣穿墻而過就好了,他常常想。
五
要是我能穿墻而過就好了——每當小夫妻倆議論起隔壁陳老師家的古董時,女的都會這么說?!澳阌植皇菎魃降朗?!”男的說她。女的說:“真的有嶗山道士么?”男的說:“神話?!迸恼f:“但是,我聽人家說,氣功練到一定境界,是能夠穿墻的?!蹦械恼f:“胡說八道!你聽誰說的?”女的說:“我們科長,他對氣功很有研究的。他說,氣功其實也是一門科學(xué),只是因為目前人們還不能完全了解它,所以就說它是偽科學(xué)?!蹦械恼f:“他是歪理邪說?!迸恼f:“我是相信的,氣功高的人,伏在井圈上,向井里打一拳,幾米以下的井水就會跳起來?!蹦械恼f:“喔喲,沒看出來,你還會說書?。俊迸恼f:“氣功就是神奇的!你不知道呀,科學(xué)家錢學(xué)森用攝像機拍一個氣功大師,氣功大師手里拿一個藥瓶,一發(fā)功,里面的藥片就會一粒粒跑出來。瓶蓋是蓋好的,還封了蠟,但藥片就是一粒粒跑出來了。它排開了玻璃的分子結(jié)構(gòu),跑到外面來了?,F(xiàn)在的科學(xué),還解釋不了這種現(xiàn)象,所以說它是迷信?!?/p>
男的說:“那你閉上眼從墻頭里鉆過去呀!你不怕腦袋撞破,你就試試。”
女的說:“我又沒有氣功。你這是什么話?要試你試好了!”
小夫妻倆沒事的時候,經(jīng)常幻想能趁陳老師不在家的時候,跑到他家里去,偷走一兩件他的古董。他們相信,要是能夠偷偷進去,拿走一件兩件,他多半是發(fā)覺不了的,因為他東西實在太多了。他們雖然沒去過隔壁,沒進過陳老師家門,但是聽說,他家里古董放得到處都是。他們還知道,陳老師命特別好,一輩子不用上班,一天到晚白相,還有吃不光用不光的鈔票。他們非常羨慕他,有時候真不敢相信世界上會有這種好事,不敢相信人的命會好到這種地步。像李嘉誠、比爾·蓋茨,這些有錢人,他們的錢都是打拼出來的,哪會有財富從天上掉下來的好事?即使是他們的子女得了遺產(chǎn),那也因為他們是富豪的子女。而隔壁陳老師,他是個什么東西?他既不是大富豪,也不是大富豪的子女,卻憑空得到一份遺產(chǎn)。叔叔的遺產(chǎn)!真不知道他前世里積了什么德,有這樣好的福氣!
他們無論是男的,還是女的,上班辛苦了,或者在單位遇上什么不稱心的事了,回家就要抱怨自己的命運,恨自己為什么沒有陳老師這樣的福氣,恨自己怎么沒有一個好叔叔。有時候,說著說著,就說起陳老師的壞話來了,說他這個人陰陽怪氣的,見了鄰居,一副不理不睬的樣子,好像所有的人都想巴結(jié)他,想得到他什么好處似的。真是見鬼了!誰想他的好處了?又能從他那里得到什么好處呢?不見得他肯把家里的寶貝拿出來送人吧?想都別想!做夢都別想!看他那副吝嗇鬼的樣子,一年到頭都穿著同一套西裝,越是有錢越是小氣,連給自己多買一套衣裳都舍不得,還能指望他給別人什么好處?
小夫妻倆似乎要通過數(shù)落陳老師,來排解心中的郁悶。好像他們的不順心,都是因為這個運氣太好的鄰居造成的。
有時候,他們議論陳老師,則是抱著一種疑惑不解和嘲笑的態(tài)度。比方說,他四十多了,怎么還是一個人呢?他一個人過日子,悶不悶?zāi)??他想不想女人呢?一個健全的男人不要女人,肯定是不正常的。男的說:“我猜他沒有女人,晚上熬不住的時候,一定要自摸的?!迸木驼f:“你和我結(jié)婚之前,自摸么?”男的說:“我們男的大部分都手淫的。你們女的呢?”女的說:“你們男的真流氓!”
還想到一個問題:陳老師獨身,沒有子女,他死了之后,遺產(chǎn)傳給誰呢?他的叔叔獨身,好在還可以傳給哥哥的兒子。陳老師沒有哥哥,也沒有弟弟,也沒有姐姐妹妹,他傳給誰?
小夫妻倆想不出最終將由誰來繼承陳老師的遺產(chǎn)。他們找不到答案,很苦惱。最后,他們又覺得好笑,這樣的問題,需要他們操心么?真是多管閑事到極點了!
有時候,他們覺得應(yīng)該嘗試給陳老師介紹一個對象。男的女的都讓對方在單位里看一看,有沒有適齡的女人介紹給陳老師。有一天,男的突然說:“要不把肖阿姨介紹給他吧!”女的說:“你神經(jīng)病啊,肖阿姨有老公的!”男的說:“有老公怕什么!只要陳老師要她,讓她離婚,她一定是肯的。陳老師那么有錢,她就不用再做鐘點工了?!迸恼f:“虧你想得出來!陳老師會要她?這樣的好事,怎么輪也輪不到她頭上!”
男的盯著女的,說:“要是陳老師要你,你肯不肯?”
女的說:“你真是個神經(jīng)病!我一直不喜歡老男人的?!?/p>
男的說:“有什么喜歡不喜歡,你跟了他,財產(chǎn)就有你的一半了。等他死了,就全部是你的了?!?/p>
女的說:“我這么年輕漂亮,你以為他不要我?”
許多時候,說隔壁陳老師,成了小夫妻倆的一種消遣?!暗任揖毢昧藲夤?,能穿墻而過了,我就到隔壁去拿一只值錢的花瓶回來!”女的說。男的說:“既然過去了,拿一只太少了吧?多拿幾只。”女的說:“你貪心了吧!一只就值好幾萬,多拿就被他發(fā)現(xiàn)了?!蹦械恼f:“倒也是,反正你來來去去方便的,就像在自己家里走來走去一樣,要拿就拿。”女的說:“我們要是真的偷了他的古董,他會不會懷疑我們?”男的說:“他一定會報警的,警察也一定會來查。但是,只要你不留腳印,不留指痕,他們就查不出?!?/p>
男的經(jīng)常會問女的:“你的氣功練得怎么樣了?”
女的嘻嘻笑道:“一只腳伸得過去了?!?/p>
男的說:“你應(yīng)該先練伸一只手過去。一只手能夠伸過去,就可以拿東西了?!?/p>
女的說:“我干脆還是先練意念移物吧,讓隔壁的東西自己跑過來。”
男的說:“這樣好,讓東西自己跑過來,比你親自去拿要好。你人跑過去,我還不放心呢,怕你過去了就不回來了?!?/p>
女的說:“你有什么不放心的?你不是還讓我嫁給他么!”
男的說:“你嫁給他,把他弄死,得了他的財產(chǎn),我們再復(fù)婚。”
女的說:“我成了富婆,又年輕漂亮,還會再和你復(fù)婚?你想得美!”
男的說:“那你會嫁一個什么人?”
女的想了一下,說:“我就不嫁人了,專門泡小白臉?!?/p>
男的問:“泡不泡我?”
女的說:“不泡。你的功夫太差了,沒勁!”
有一天,男的在二樓陽臺上看風(fēng)景,突然發(fā)現(xiàn),要爬到隔壁的陽臺上去,實在是一件太容易的事。他的心咚咚咚狂跳起來。這太容易了!他相信,自己只要一抬腿,只需一只手,就能迅速跳過去。他差一點就要抬腿了,他的腳就像一只不受自己控制的活物,蠢蠢欲動,卻又因過度緊張而發(fā)抖。陳老師在家么?這個問題,終于及時地冒出來,制止了他的沖動。要是它不冒出來,他也許就真的一閃腿跨過去了。
自從男的有了這個驚人的發(fā)現(xiàn),小夫妻倆就經(jīng)常來到陽臺上,悄悄地研究這道輕易就能跨越的欄桿。它低矮得簡直就像門檻。在這兒住了這么久,真沒想到,兩家之間幾乎就是連通著的。要不要過去?要不要過去?他們壓低了聲音問對方?!八辉诩颐矗俊迸膯?。“好像不在?!蹦械恼f?!笆裁春孟瘢康降自诓辉??”女的說。
男的就把頭伸過去,盡量地伸過去,他看上去就像動畫里的忍者神龜。“門開著呢!”他告訴女的。“真的么?”女的心臟開始狂跳了。她把男的拉開,取代了剛才他所處的位置。她也像忍者神龜一樣,把頭盡量地伸過去。
她依稀看到了屋子里的景象,那不一般的墻壁,博古架上擺放著一件件古董,神秘而安詳。
六
肖阿姨對她的丈夫說:“我在東家床頭柜里看到一個東西,怎么會有這樣的東西啊,難為情死了!”肖阿姨的丈夫也是從來沒見過情趣用品,好像連聽都沒聽說過。和肖阿姨探討了半天,才終于弄明白怎么回事?!八麄冋媪髅?!”他說。
肖阿姨的丈夫叫阿毛,也是個下崗工人。下崗之后,找到了一份停車場的工作。人家發(fā)了一件衣裳給他,穿在身上,很像是一位協(xié)警,有時候甚至像警察,非常神氣。但他天生是個倒霉蛋,在停車場只做了一個星期,就軋壞了腳。他不知道,把汽車開進停車場來的有很多是草腳,所以他一點也未加提防。他嘴里咬著一只哨子,指揮一輛紅汽車,讓她倒倒倒。開車的是草腳,一個女的,她一腳油門,車子向阿毛倒過來,阿毛根本來不及躲,一只腳板就被輪子壓碎了。
有人說,腿腳不好的人常常是性欲旺盛的。不知道阿毛是不是這個原因。也許只是因為他腳被軋壞后,整天呆在家里,太空閑了,腦子里才總想那檔事。自從肖阿姨說了情趣用品的事,他的腦子里一天到晚甩不掉。那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東西?雖然肖阿姨極力描述了,但畢竟是耳聽為虛。到底是啥樣,還是想不真切。長短,形狀,構(gòu)造,思來想去,越想越不明白。至于如何使用,更是想不出一個結(jié)果。阿毛感到腦子里混亂極了。
肖阿姨說:“不行的!這怎么行?你讓我偷回家來給你看看,萬一他們發(fā)現(xiàn)了,那我不是個賊了嗎?我從來沒偷過東西,我一輩子都不會偷東西的!”
阿毛說:“誰讓你偷了?你拿回來讓我看看,下次去的時候再送回去,他們不會知道的?!?/p>
肖阿姨說:“我還是不敢。要是我拿回來,那天他們正好要用,不就找不到了嗎?”
阿毛說:“他們總不見得天天要用?!?/p>
肖阿姨說:“那不一定的,你怎么知道他們那天肯定不用呢?”
阿毛覺得,妻子這樣說,更讓他心里癢得不得了。那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東西?他的好奇心,折磨得他快要發(fā)瘋了。
他提出來,要跟肖阿姨到小夫妻家里去。如果不親眼看一看那個東西,他飯都吃不香,覺都睡不安穩(wěn)了。
肖阿姨當然不會同意。她是一個優(yōu)秀的鐘點工,她不會允許自己的丈夫跟在她屁股后面,跑到人家家里去。做鐘點工,還帶著丈夫過來,這事情太荒唐太滑稽了!何況,他還是一個瘸子!雖然他的腳是被汽車軋壞的,不是天生的瘸子。但是,那有什么區(qū)別嗎?肖阿姨不愿意東家知道她男人是個殘疾人,她覺得那樣會很沒面子。
有一天肖阿姨在小夫妻家里搞衛(wèi)生,突然聽到隔壁院子里的狗狂叫起來。狗一叫,她就緊張,她感到自己的心都揪緊了。狗叫得越響,她的心就揪得越緊。她用手指頭塞住自己的耳朵,誰知道狗這一次叫得兇,一點都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她的身上,都冒出冷汗來了。她不知道今天隔壁的狗到底是怎么了,為什么這么狂叫呢?她跑到陽臺上,結(jié)果看見了自己的丈夫。她的丈夫,正一瘸一拐地從隔壁陳老師家門口路過。他也看見了她,露出一口零亂的牙齒向她笑呢。
“滾開,你這個十三點!”肖阿姨沒有想到阿毛真的會來。為了滿足好奇心,看一件別人家的穩(wěn)秘的東西,他竟然真的自己跑過來了。肖阿姨氣得不得了,恨不得將手中的一桶臟水從陽臺上潑下去。她對他連說了幾遍“滾”,就轉(zhuǎn)身跑進房間里去了。
狗叫了一陣,就不叫了。肖阿姨估計丈夫走掉了。她在屋子里干活,卻一直不放心,不時跑到陽臺上來,向下面看看。
回到家里,肖阿姨和丈夫吵。她罵他“十三點”,說他腳軋壞了,腦子也壞掉了。阿毛不服氣,說他整天呆在家里,實在感到很悶,出去走走都不可以嗎?肖阿姨說:“天下世界地方大著呢,你走到我干活的地方來干啥?”阿毛說:“我也不曉得怎么會走到你那里去的?!毙ぐ⒁陶f:“你不曉得,我曉得!你不動好腦筋!”
肖阿姨很兇,對丈夫說了許多狠話,結(jié)果把他罵哭了。阿毛走進衛(wèi)生間,在馬桶上一坐,就哭了起來。他哭得嗚哩哇啦的,越哭越傷心。肖阿姨叫他開門,他也不開,只是在里面哭。肖阿姨內(nèi)心一個柔軟的地方,突然被觸動了,她突然覺得丈夫很可憐,覺得他其實是個非常好的男人,不吸煙不喝酒,不賭不嫖,當然也沒錢去賭去嫖。他確實很值得同情,下崗之后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停車場的工作,卻被軋壞了腳。他的運氣不好,他心里有氣,他作為一個男人,活得很窩囊的。而他還要受老婆的氣,被老婆這樣罵,他當然要覺得苦,覺得委屈。他哭成這副樣子,好像有一肚皮的眼淚一直壓抑著,一旦哭開了,就剎也剎不住了。
肖阿姨于是決定把那件“流氓”東西偷回家給丈夫看一眼,多少可以給他一些安慰。
她比較謹慎,不敢貿(mào)然行事,她做了比較充分的準備。她打開床頭柜的抽屜,把這件東西按照自己的想法放好,放在抽屜的哪個位置,頭朝哪里,電線盤成什么樣的形狀。她這樣放好了之后,過了一個周期,發(fā)現(xiàn)它還是沒有動。這就證明,這一星期來,小夫妻都沒有用它。也許他們對它早已沒有興趣了,放在床頭柜的抽屜里,再也想不起來要用它了。要真是這樣,肖阿姨悄悄把它拿回家,讓丈夫見識之后,再悄悄地放回去,應(yīng)該沒有問題了吧。為保險起見,她決定再觀察幾天。她在這東西上放了一根自己的頭發(fā)。她想,要是下次來,這根頭發(fā)還在,就可以肯定不會有什么問題了。
七
鄰居家的鐘點工哪天來,哪天不來,來的那天是什么時候到,又是什么時候走,陳老師都是清清楚楚的。他似乎比隔壁的小夫妻還要清楚鐘點工肖阿姨的行動規(guī)律。
要翻過陽臺的柵欄,進入鄰居家去看看,這樣的欲望變得越來越強烈了。好像有一個聲音,經(jīng)常水泡一樣從他的心底冒起來,咕嚕咕嚕,咕嚕嚕,說什么呢?說的就是要過去看看。就像在說著餓了,餓得很厲害呀!或者說,好冷,太冷了!或者就是要……很想要。
陳老師覺得自己越來越難以抵擋內(nèi)心那個聲音的鼓動了,這個聲音就像風(fēng)一樣,吹得他瑟瑟發(fā)抖。他站在陽臺上,知道此刻的鄰居家里是沒有人的。鐘點工肖阿姨走了,她咣當一下關(guān)上大門的聲音,他聽到了,這個聲音,把他的心震得顫了一下。
他也看到她的背影慢慢在他的視線里消失。
但是他知道,這個女人,鐘點工肖阿姨,她走了之后,并不是每次都真正地消失,有好幾次,她都會重新又出現(xiàn)在他的視野里。是的,她干完了她該干的活,關(guān)門回家。但是,她走至半途,突然又折返回來。她掏出鑰匙,又進入了鄰居的屋里。她這是干什么?是忘記什么東西了?還是覺得有什么活兒被疏漏了,要回來補做一下?
有一次,陳老師已經(jīng)抓住了鑄鐵的柵欄,想要一用勁,跨到那邊的陽臺上去。柵欄已經(jīng)像活物一樣,發(fā)出了吱吱的叫聲。由于肖阿姨的突然出現(xiàn),他松了手。他松開柵欄的時候,它又怪怪地叫了一聲。
當然更多的時候,肖阿姨的身影消失之后,那條路的拐角處就再也不見她冒出來。陳老師的心突突地狂跳,純粹只是自己嚇自己。
“爬過去!爬過去!”躲在他心里的聲音又喊了起來。它是那么的饑渴,每當機會出現(xiàn),它就要嚷嚷。它讓他發(fā)抖,讓他緊張,同時也讓他的某種欲望變得鼓脹,鼓脹到似乎要爆裂。
爬過去干什么呢?去看看呀,去被一種氣味包圍。這種氣味,充滿了整個屋子,是芳香和其他渾濁氣味的混雜,其間還殘留著女主人誘惑的聲音。地板上,雖然肖阿姨拖洗過了,但是瑩瑩赤足走動的印痕是擦不掉的。他跳過去,也要赤足站在地板上,用他的腳心貼緊地板,貼緊她足底印下的柔軟和溫暖。他要呼吸他們房間里霧霾一樣渾濁的空氣,要不要打開衣櫥,聞一聞掛在里面的她的衣衫?或者拿起一只茶杯,用唇輕含杯沿?他能分辨出來哪只杯子是男的所用,哪只才是每日與她的嘴唇親密接觸的嗎?
他終于抓緊鑄鐵柵欄,抬起一條腿,踩住柵欄的橫檔,然后,另一條腿跨了過去。
這是與他家僅僅一墻之隔的地方,那么近,如果墻上有門,或者墻干脆就是不存在的,那么,這里與他家又有何分別?如此之近,卻是禁地,要在心里走過多少千山萬水,要跨過多少糾結(jié)恐懼,方能抵達。一墻之隔,比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還要遠,甚至遠如一個時代到另一個時代。他穿墻而來,穿越時光而來,他感到疲憊,這種穿越消耗太大,不僅體累,更是心累。當他從陽臺悄悄走進屋里,他感覺腿軟軟的,全身都是軟軟的,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樣。
他看到了他們的床,這寬大柔軟的床,他可以在上面躺一會兒嗎?他當然不敢躺上去,雖然他是多么想躺下來休息一下。他只是把自己的腦袋,放到了其中的一只枕頭上。他確定,這個枕頭是瑩瑩的,雖然兩個枕頭一模一樣,但他還是非常準確地判斷出,這一個,是瑩瑩的枕頭!因為他在枕頭上發(fā)現(xiàn)了一根細長的頭發(fā)。他拿起了這根頭發(fā),他看到它黑里泛出了金光,他把它拿近了打量,它撩到了他的鼻子,他的鼻子瞬間奇癢,他打了一個很響的噴嚏。
這個噴嚏把他嚇壞了,也驚到了他的狗。它在自己家的院子里突然狂吠起來。它一定是聽到主人的聲音出現(xiàn)在一個不該出現(xiàn)的地方,因此詫異,因此暴躁起來。
陳老師慌張地從房間里逃出來,他在鄰居的陽臺上輕聲呵斥自己的狗,讓它住口??伤械酶鼌柡α?,它對著主人狂吠,它叫得身體都幾乎跳了起來。
一股怨氣在陳老師的心底升上來,他跨回自己的陽臺,回到自己的家,他走到樓下,走到院子里,對準他的狗,狠狠地踢了一腳。
他把它踢痛了,肯定是踢痛了,因為他的腳感到了痛。但是它沒有叫,在他跨回自己的陽臺時,它就停止了吠叫。它被主人猛踢了一腳,它沒有喊痛,它反倒對著他搖尾巴,搖得幅度很大,尾巴在空中打著圈。它抬著頭,看著它的主人,眼神清純而無辜。
它是一只笨狗,但是顯然忠誠。主人去了不該去的地方,它感到不安,它擔心他的安全受到威脅,它要不是被鐵鏈拴著,一定會跳騰起來,沖到鄰居家里,把主人救回來。
八
肖阿姨打開床頭柜的抽屜,發(fā)現(xiàn)這件東西是被動過了。東西的位置,電線的擺放,都不一樣了,很不一樣了。那根小心放在上面的頭發(fā),也不見了。
“他們用過了!”她想。她的心突突跳起來,臉也有了潮紅。她呆呆地看著抽屜里的東西,想入非非。
她把這個東西拿起來,它似乎是滾燙的,或者是渾身長滿了刺的,甚至是一個活的東西,是一個會咬人的、牙齒有毒的動物。它也許會攻擊她,也許會傷害到她,但是,她還是警覺地將它捉住了,將它拿了起來。它是充滿了誘惑的,它不斷刺激著她的好奇心,她不可抗拒地把它拿起來。
它突然動了起來,它在她的手上震動,它好像還發(fā)出了精靈一樣的叫聲。
她嚇得差一點兒把它扔掉,但手卻反而將它抓得更牢了,她唯恐它掉到地上摔壞了,她生怕它像一個真正的精靈一樣倏忽溜走了。
它在她手上平穩(wěn)地振動,她的手被它震得麻酥酥的。她這才知道,是她打開了它的開關(guān),是那個小小的按鈕,讓它活了起來。
她把它關(guān)上,它就完全安靜下來了。她緊張的心,也松弛下來,因此有可能開始她的想象,她的想象活躍起來了,她停下了她的工作,拿著這個怪物,想象他們到底是如何使用它。拖把倒在地上,就像一個瘦弱而長發(fā)散亂的人倒斃于地。而她對一切皆不管不顧,她仿佛已被手上的東西勾去了魂魄。她一次次將它打開,又關(guān)上,再打開。她感到自己的呼吸急促起來,手在發(fā)抖,身體里像是有一股潮汐在涌動。她的全身都開始發(fā)抖,她就像窗子外掛著的一只空塑料袋,在風(fēng)中抖動,發(fā)出沙啦啦的聲響。
鄰居家狗的吠叫將她驚醒。肖阿姨真的就像是從一場奇怪的夢里醒來,她聽到狗的叫聲,響亮而富于激情,響得好像要把房子都震坍了,好像那條狗是看到了她,看到她手里拿著一個奇怪的東西,這個東西的震動激怒了它,它大叫著要掙脫鐵鏈。肖阿姨相信,要是這條可惡的狗真的能夠掙脫鎖鏈,那么它一定會旋風(fēng)一樣撲向她。它是要將她撕碎呢,還是一口將她手中的東西叼走?
她慌慌張張地把這件東西放回原處,她推上了床頭柜的抽屜。抽屜關(guān)起來了,怪物消失了,狗也不再狂吠,肖阿姨這才感覺自己的靈魂回到了身上,她從天上落到了地面,她回到了房間里,回到了她的工作中。
她把僵尸一樣的拖把扶起來,她要把那件怪物從腦子里趕出去,她要把她腦中紛亂的想象抹去,就像用拖把擦洗掉地板上的浮塵一樣。
當她干完全部的工作,將洗干凈的圍裙晾到陽臺上的時候,鄰居陳老師的狗又對她大叫起來。它的聲音能將人的耳朵都震聾呢!肖阿姨對著鄰院啐了一口唾沫,她這一口,是給這條瘋狗的?!敖惺裁唇?!”她在心里說。
狗因此跳躍起來,拖得鐵鏈咣啷啷響。肖阿姨看著它瘋狂的樣子,她的心里突然升起了一股惡氣,她的想象突然又活躍起來,她在腦中揚起了一把斧頭,狠狠地對準狗頭劈了下去。她是有多恨它,這把想象中的斧子,沉重而又鋒利,它劈過去,咔嚓一下,就把狗頭劈成了兩半。血向空中噴射,仿佛紅色的噴泉。想象的畫面,鼓起了肖阿姨的激情,她感到暢快極了,仿佛這狗真的已經(jīng)被她劈死。
然而狗還在狂吠,它叫得更兇了。它看不到肖阿姨腦子里的斧子,狗頭堅硬如鐵,想象的斧子,又怎能傷害到它?又怎能讓它停止吠叫?此刻,即使有一把真的斧頭砍向它,估計它也不怕,它會迎著斧頭,張開它的大嘴,露出它的利齒,撲將上來,把斧子像一根肉骨頭一樣咬碎,將一切都撕爛。
恐懼又回到了肖阿姨的心中,她在陽臺上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兩步。鐵鏈嘩啦啦亂響,她真的非常擔心,下一秒,鐵鏈就會被它掙斷,它就會像閃電一樣向她飛過來。
她躲進房間,關(guān)上陽臺的門。她把狗的叫聲,關(guān)在了外面。叫聲雖然依舊很響,但變得遙遠了,不那么近了。
她做了兩個深呼吸,讓自己平靜下來。
她走出大門的時候,特意看了一眼鄰院,她看到這條可惡的狗正虎視眈眈地看著她,它眼睛里的光,像刀子一樣尖銳。她不知道它為什么突然不叫了,她猜不透這條狗的心思。
九
陳老師恨他的狗,是一點都不亞于肖阿姨的。只是他并不知道,在鄰居家默默干活的這個女人,內(nèi)心對他的狗的仇恨,已經(jīng)到了怎樣熾烈的程度。他只知道自己恨它,是的,他恨他養(yǎng)的這只狗。每次他走到陽臺上,只要靠近那道鑄鐵柵欄,它就會大叫起來。它倒像是鄰居家的狗,擔負著為他們看家護院的重任,有任何人靠近他們家,即使是它的主人,它也會立刻狂吠。
他決定把它弄走!
他有一個朋友,收藏了很多古代石雕,這些從北魏到清代的石雕,數(shù)量多,體積大,足足堆滿了一個廠房。朋友幾次表示,要養(yǎng)一條大狗來看護這些寶貝。陳老師主動提出把狗送給他,朋友很是高興,送了一個唐代石獸作為回報。這看起來是一樁美滿的交易,可是第二天,朋友就把狗牽回來了。他對陳老師說:“狗還給你,石獸就當是白送你了!”原來是狗把他咬了,它先是對著他狂吠,他對它說:“不要叫,停!從今天開始,我是你的主人,世界上哪有這么對待主人的狗?”但它叫得更厲害了,叫得他幾乎崩潰。他抬起腳,狠狠地踹了它一腳,它一口將他咬住了。它咬穿了他的皮鞋,把他的腳咬破了。
“打針了嗎?”陳老師問他。
“敢不打狂犬病疫苗嗎?你這是什么狗??!它可比豺狼還要兇狠!”他說。
陳老師對它的厭惡,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地步。
他開車把它帶到一百公里外的一個地方,那是一個清靜的小鎮(zhèn),他覺得將它拋棄在這里是很合適的,它即使不被誰家收養(yǎng)也沒關(guān)系,在這樣一個安寧風(fēng)雅的古鎮(zhèn)上,做一條流浪狗應(yīng)該也不錯。
他帶它下車,然后自己上了車。它沒來得及跟上來,他就把車門猛地關(guān)上了。
車在鎮(zhèn)子上一路開,狗都緊緊追在后頭,它甚至一度都超過了他的車,它跑到車子的前面,然后放緩腳步,回頭等他。車子追上了它,它又飛快地奔跑。
直到開出鎮(zhèn)子,上了省道,他加大了油門,這才把狗甩掉。車越開越快,他在后視鏡里看到,狗發(fā)了瘋似的追趕,但它畢竟跑不過汽車,它的身影變得越來越小,最后終于不見了。
他有些心酸,腳卻更踩緊了油門。他不要它了,已經(jīng)決定了,他不希望一條這樣的笨狗來打擾他的生活,就像他不希望有任何一個人進入他的生活一樣,人如此,狗也一樣。何況它是一條多么喜歡吠叫的狗,完全不顧主人的感受,它是他的累贅,是他急需扔掉的負擔。它妨礙了他,有它在,他連靠近與鄰居相隔的那道柵欄都沒有了可能,它的存在,就是他的麻煩,是他必須要處理掉的大麻煩!
他把車開得飛快,他超速了,他不怕被探頭拍到。他感到暢快,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讓他好像要飛起來。拋棄一條狗,就像拋棄一段早已令人生厭的感情,很難,但是越難就越想盡早了結(jié),徹底割斷,不要再有絲毫的牽扯。年輕的時候,他有過幾次與異性的交往,留在他記憶里的,全是不快的印象。每一次,他都為如何徹底割舍而傷透腦筋。一旦切割得干干凈凈,他都會輕松得一個人放聲大笑一通,在自己的家里,他開懷大笑,為終于擺脫了無聊的糾纏而感到高興,為終于讓生活又回歸到一個人的自由狀態(tài)而歡欣鼓舞。
終于拋棄了這條狗,他獲得了自由,他感到輕松,他在車里大聲笑了起來。
但是他高興得太早了,半夜,他剛?cè)胨捅粯窍碌墓方新曮@醒了。他的狗回來了,它一邊肆無忌憚地叫著,聲音撕裂夜空,一邊還用身體撞擊大鐵門,它把鐵門撞得轟然作響。當時他的感覺是,不是一條狗在撞門,而是一群人,一群憤怒的壯漢,在他的門外,他們個個腰圓膀粗、氣壯如牛,他們一二三有節(jié)奏地撞擊大鐵門,他們要把鐵門撞開,撞倒,他們要沖進來,他們要把整座別墅都夷為平地。
他的心底升騰起一股惡氣,他將鐵鏈纏上了狗的脖子,他使足了力氣勒緊鐵鏈,越勒越緊,緊到他自己都覺得仿佛要窒息。
他聽到了狗的嗚嗚聲。
這聲音里,沒有反抗,沒有抱怨,只有痛苦,只有哀求。就像一個可憐的孩子,在請求大人手下留情;又像一位臨終的老人,在吃力地交待后事。
他突然一陣心軟,松開了手。
他這樣做實在是太過危險,通常這樣的情況,狗一定會咬人的,不管是誰,用鐵鏈絞住它的脖子,一旦松手,它是一定要見誰咬誰的,不撕掉你幾塊肉,也一定要把你咬得血肉模糊。
但它沒有,它把鐵鏈咣啷啷抖落在地,竟然對主人搖起了尾巴。就像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仿佛這一趟只是它自己跑得遠了,玩耍夠了,現(xiàn)在回來了,見到了主人,心里那個高興啊,尾巴搖得像風(fēng)中的旗幟那樣。
“你這只笨狗啊!”陳老師蹲下身子,一把將他的狗抱在懷里。他緊緊地抱著它,臉貼著它的身體,手撫摸著它的頭,摸它的下巴,摸它的耳朵。他哭了,眼淚不可抑制地流了下來,他像女人一樣哭出了聲。隔壁鄰居夫婦聽到了他的哭聲,以為是狗的嗚咽,女的說:“這狗怎么哭了?”男的說:“狗怎么會哭?是它在叫!”女的說:“它叫得好奇怪啊!”
十
肖阿姨問她的男人阿毛,怎樣才能把一條狗弄死?阿毛說,他那時候在一家廠子里當保安,下雪天,幾個人想喝酒,沒有下酒菜,就想弄一條狗殺了吃狗肉。他們用一根尼龍繩套住了一條狗,然后把它吊起來。但是,狗的嘴巴居然可以咬到繩子,如果繩子被它咬斷,后果不堪設(shè)想。于是有人手提一把榔頭,上前對準狗的腦袋就是一下,他打得太重了,據(jù)說手都震麻了。狗頭上吃了這么一下,馬上嘴里噴出一股鮮血,在雪地里醒目得讓人晚上做噩夢。阿毛說,盡管這樣,狗其實還沒有死,把它放下來之后,它竟然一躍而起,咬住一個人的屁股不放。這個人的屁股毀了,被咬下一大塊肉,好在這塊肉是被扯下來的,沒有咬爛,送到醫(yī)院后,還能派上用場,醫(yī)生將它縫回了這個人的屁股上?!肮肥峭撩?,不能讓它著地,它即使死了,一放到地上,便又活了!”阿毛說。
肖阿姨覺得,要把陳老師家的狗打死,簡直是不可能的。誰都不敢接近它,仿佛它的吠叫聲就是有著颶風(fēng)一樣的力量的,它只要狂吠幾聲,就能把任何想要接近它的人推開。
要是它張開嘴來咬人,不要說被它扯掉一塊肉,簡直是要被它撕碎的。
肖阿姨只要想起它兇悍的樣子,就有點不寒而栗。
她好好地在那戶人家做鐘點工,卻備受此狗侵擾。它的叫聲,幾乎要讓她發(fā)瘋。因為那只狗,她覺得自己的神經(jīng)可能出了什么問題了,身體也出了問題。只要它一叫,她的后背上就會一陣陣發(fā)麻,胃部也嚴重不適,經(jīng)常有要嘔吐的感覺。她之所以堅持在他們家做,是因為這戶人家對她太好了,他們滿意于她的工作,對她偷偷翻看他們的東西,也似乎根本無所察覺,感恩和愧疚,令她無法因為一條狗的原因而提出辭職。
她越來越感覺到了狗的敵意,她每次瞥見它兩道尖銳的目光,都會感受到威脅。它狂吠的時候把鐵鏈抻得當當響,令她感到恐懼。她變得晚上睡覺的時候,腦子里也擺脫不了那只狗的模樣,它呲開利牙,對她獰笑,她經(jīng)常半夜驚起,仿佛看到了惡狗的黑影從窗外撲進來。她還會搖醒男人,讓他聽是不是有一只狗在門外吠叫。阿毛說她:“你真是個神經(jīng)病,什么聲音都沒有,哪來的狗叫?鬼叫都沒有!”
她下決心,必欲除之而后快。
她問男人,還有什么更好的辦法可以將一條狗弄死。
阿毛說:“一定要弄死它嗎?”
肖阿姨說:“是的,我快被它逼瘋了!”
阿毛對她說,小商品市場門口,有一種名為“三步倒”的藥,買來塞進一個肉包子里,扔過去給它吃,只要它吃下去,就沒有活路的。
阿毛對肖阿姨這么說,他忽然發(fā)現(xiàn)了她眼睛里的兇光,他嚇了一跳,他跟她做夫妻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看到她這樣的表情,她像是變了一個人,她眼睛里的光,是他感到陌生的。她的嘴角掛上了一絲殘忍的冷笑。他突然覺得,自己的老婆是一個陰毒的女人,她會不會有朝一日也想要除掉她的男人呢?阿毛打了一個寒戰(zhàn),說:“你還是換一家人家做算了,既然你這么討厭狗?!?/p>
肖阿姨說:“我不是討厭所有的狗,而是討厭那一條狗,它是一只瘋狗,它要把我逼瘋了!”
阿毛說:“我看還是算了!”
肖阿姨說:“算你個魂!”她目露兇光,咬牙切齒地說。
她這樣子,把男人嚇住了。
十一
古董店老板詹士元,年紀不過五十來歲,夜里在街上擼串、喝啤酒,不知怎么就跟人家口角起來,被人一啤酒瓶砸在后腦勺上,竟然就砸死了。大家都說,如果是一個空酒瓶,那倒是沒關(guān)系。那個人拿的是滿瓶的啤酒,沉甸甸就像一個鐵錘,一記砸下來,詹老板就沒命了。陳老師在詹老板那里買過許多東西,真的假的都有,陳老師一邊買一邊學(xué),所以說他既是詹老板的客戶,又是他的學(xué)生。雖然,詹老板是賣過假東西給他的,陳老師后來知道了,而且他也知道,詹老板是清楚自己的東西是真是假,把假的賣給他,是故意的,是欺負陳老師眼力不行。為此陳老師也曾經(jīng)怨艾過。但是,陳老師是知道江湖規(guī)矩的,古董這一行,買賣完全是憑自己的眼力,愿賣愿買,沒有人強迫你買,也不能強迫他賣,你看中了,接受他出的價,就可以買下來。至于真假,靠你自己看。你看真了,就是真,每一樣?xùn)|西,都不可能人人都說真的,看真看假許多時候也是見仁見智,不同的眼力,看出來的結(jié)果不一樣。如果陳老師問詹老板買的東西是假的,可以理解為詹老板不上路子,坑了陳老師,但是,也可以說是陳老師自己沒水平,看走了眼,要怪也只能怪自己。而且,畢竟詹老板也賣給陳老師不少真東西,有些還是相當不錯的東西,價格也是合理,還有讓他得了便宜的東西。陳老師覺得,真真假假,便宜吃虧,許多時候說不清楚,混在一起,就像泥和水調(diào)和在一起。
詹老板死于非命,陳老師去吊喪,進得門去,看到他直挺挺躺在一塊門板上,客廳里到處都是似是而非的古董。陳老師不由得感嘆,人一死,什么都不要了。這些東西,詹老板活著的時候,可是一件件去淘來,再想著要一件件賣出去,煞費苦心,斤斤計較,現(xiàn)在什么都跟他無關(guān)了。這些東西扔在這里,誰來處理?他的家人可能對這些一無所知,哪是真哪是假,哪個值錢哪個是垃圾,可能再也無法知道了。這個行里,要聽到真話,要對一件東西作出價值判斷,實在是太難了,即使是送到拍賣行,也不會有什么一清二楚的結(jié)果的。這些東西,都是屬于詹老板的,只有他才清楚它們的來歷,才會將它們打發(fā)到它們應(yīng)當去的地方?,F(xiàn)在他一死,就是撂下了一個爛攤子,沒人能夠合理地處理它的。
陳老師看著墻上詹老板的遺像,他笑瞇瞇的表情,就是平常跟他講一件東西真假優(yōu)劣時的表情,討價還價的時候,他也是這么笑著,讓你吃不透,讓你摸不到他的底?,F(xiàn)在他還是這么神秘地微笑著,好像是要讓人無法知道他是真的死了還是依然活著,或者說,死是一個什么樣的秘密,他心里有數(shù),但就是不告訴你。
陳老師突然有了兔死狐悲之感,無端地想,要是自己也像詹老板一樣,突然哪天就拋下一具軀殼走了,那么他別墅里放得到處都是的古董,又會是誰來處理?他的叔父,畢竟還有他這個侄子,他有先見之明,立下遺囑,將遺產(chǎn)讓他來繼承。那么他呢?他的父親中風(fēng)多年,母親卻幾乎沒有文化,他們都已經(jīng)是風(fēng)燭殘年。而他自己,年逾不惑,還是孑然一身!陳老師一時有了身世之感,心里一酸,差點兒就落下淚來。
回家的路上,他不由得向往起有家有室的好處來,覺得自己一輩子過自由自在單身生活的信念,有點開始動搖了。鄰居瑩瑩的身影,在他腦中浮現(xiàn),要是娶得這樣一位女子,與她終身相伴,是不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呢?尋常的女子,似乎都引不起陳老師的興趣,他只對那些散發(fā)著陳腐之氣的老東西著迷。但是瑩瑩不一樣,她對他而言,是極大的誘惑。好像這個世界上,只有這個女子才是有魅力的,所有的魅力都集中在了她一個人身上。不是有一個經(jīng)典的問題嗎,說如果世界上最后只剩下兩個人,一個是你,還有一個你愿意是誰?陳老師的回答一定是瑩瑩。除了她,他誰也不要。
但是,他和她雖然離得那么近,生活起居,僅僅只是一墻之隔。而這個阻隔,卻是比太平洋還要大的呀!太平洋再大,都是可以渡過的,可以跨越的,但是隔在他和女鄰居之間的墻,卻像光陰一樣,無法穿越。這是多么可悲的現(xiàn)實呀,它像凄美的故事一樣,不可能有一個甜蜜的結(jié)局。
陳老師回到家,他覺得異樣,他的狗沒有以充滿激情的吠叫迎接他,而在往常,每當他回到家門口,它都會跳躍起來,就像一個炸彈瞬間爆炸,它對主人狂叫,也許這是它表達興奮和快樂的方式吧,它還用它的身體撞擊鐵門。而當陳老師走進院子,它就向他身上猛撲,經(jīng)常都會差點兒將他撲倒。
但是此刻,他的家里,寂然無聲。沒有狗的叫聲,也沒有炮彈一樣的身影射出來,鐵門更是安靜得像是已經(jīng)銹了一百年。
他的狗,躺在地上,就像一塊石頭,更像是一件被丟棄的破舊的衣裳。
他覺得奇怪,隔著大鐵門看它,叫它的名字。但它一動不動,不像是睡著,而像是一件破衣裳,被隨便地丟棄在院子里。
他推開門,用腳推了它一下。它是僵硬的,它不發(fā)出半點聲音,只有系在它脖子里的鐵鏈,當啷啷響了一下。
原來它是死了,僵硬、冰冷。讓他的腳感到,它不像一件破衣裳了,破衣裳應(yīng)該是柔軟的,它倒像是一堆硬邦邦的干柴,如果用力踢它,是會把自己的腳踢痛的。
十二
狗的死亡,當然讓陳老師落寞悲傷。讓他疑惑不解的是,它怎么會突然死了呢?他曾經(jīng)想處死它,用鐵鏈勒緊它的脖子,但它沒有死,它的利齒是可以將鐵鏈都咬斷的。那么,是誰輕易就把它弄死了呢?它是如此強壯,不可能突然病死,一定是有人下毒!那么,會是誰呢?
屋子里什么都沒少,沒有半點有不速之客潛入的跡象。毒死這條狗的人,顯然不是出于偷竊。那又是為了什么?陳老師覺得,害死他的狗的人,一定是和他一樣,再也受不了這條狗的狂吠,它的叫聲說來就來,響得幾乎要將人撕裂。兇手也許不止一個,他們早就悄悄地作了準備,死神也許已經(jīng)不止一次在門外徘徊,那個人終于出手了,他搶先出手了,搶在其他幾個人之先,把裹著毒藥的食物扔進了院子。毒死這條狗,可以說是小區(qū)內(nèi)好幾個人的合謀,甚至是很多人的合謀,甚至是與狗的主人陳老師合謀。他們終于把它除掉了,它歸于塵土,它的叫聲被寂靜吞噬,原本讓許多人神經(jīng)震顫的小區(qū),因為它的死亡而陷入了一種寧靜到虛無的境地。
陳老師在他的后院里挖了一個坑,把狗埋了。他埋狗的過程,讓他想起古董商詹老板。死亡的降臨常常是突然的,讓人意想不到。陳老師有些傷感,他向自己的狗深深地鞠了一躬,就像白天向詹老板的遺像鞠躬一樣。
內(nèi)心到底是傷感還是輕松,或者是輕松中混雜著傷感?陳老師自己都說不清楚。就像一位久病的親人終于離世,綿綿無期的疲憊解除了,傷心是難免的,但是,誰又能說傷痛之中,沒有一種解脫的輕松,甚至是喜悅呢?這樣的聯(lián)想很殘酷,不便拿到臺面上來說,不便細說。但是對于這條狗,陳老師真的是有理由感到輕松的,解脫的輕松和喜悅,肯定是要超過痛惜的。如果強調(diào)他的憐憫,無疑是虛偽的。因為,如何將它拋棄或者處死,曾經(jīng)長久地困擾著他。有人出手將它送走,送入無邊的黑暗,送入寂靜虛無,這難道不符合他的心愿嗎?
一連數(shù)日,他都在享受這份寧靜,也享受著傷感。他幾度想在埋狗的地方立一塊碑,是的,就像他所收藏的一些古碑一樣,寫上一段誄文,勒石以志,供自己憑吊、賞讀。憑吊有一種詩意的曠遠和寧靜,可以反復(fù)玩味。
來自鄰屋的誘惑,一天天濃郁澎湃。當他在陽臺上靠近鑄鐵柵欄,再也沒有突然響起的狗吠令人心驚肉跳。他的狗是他跨去隔壁的最大障礙,是他探索與冒險的破壞者,如今已被命運之手鏟除,柵欄形同虛設(shè),連通的陽臺宛若坦途。他抬起了腿,他踩上了柵欄的橫檔,他跨過去了,他在激越的心跳鼓點聲中,翻了過去,從此到彼,潛入隱秘的歧途,就像一股不由自主的邪惡之水,漫向別人的陽臺,侵入他的想象都很難抵達的地方,去打開誘惑之門,去將魔盒般的抽屜拉開,去體會失控和迷失之后的暈眩。
他拿走了床頭柜抽屜里的那件東西。雖然他對鐘點工肖阿姨的行動規(guī)律了如指掌,但是依然慌張。尤其是,當他從柵欄翻回自己的陽臺時,突然又好像聽到了一聲狗吠,這叫聲,是從他的身體里發(fā)出來的,仿佛要將空氣撕碎。他慌忙抬腿,結(jié)果褲子被鑄鐵的尖角撕破了。往下跳的時候,落地不穩(wěn),又將腳踝扭了。
十三
“你拿了嗎?”女的拉開床頭柜抽屜,問男的。
男的說:“什么?”
“那個,你拿了?”
“沒有?。 ?/p>
“哪去了?那到哪里去了?”
“沒放別處嗎?”
女的幾乎是尖叫起來,說:“是她把這個偷走了!”
男的說:“你是說肖阿姨嗎?”
女的說:“除了她,還有誰?”
男的說:“不會吧,你再找找。”
女的說:“不用找,我就是放在這里的!”
男的說:“她為什么要拿這個呢?”
女的說:“好奇唄!誰像你,一點好奇心都沒有!”
男的說:“她太過分了!”
女的說:“我早就看出來了,她一直偷看東西,她的好奇心太強了!”
男的說:“看看也就算了,竟然拿走!”
女的說:“炒了她!我再也受不了她了!”
男的說:“問她要回來就是了嘛!”
女的說:“你問她要?要回來你還要?我不要,惡心!”
男的說:“但是,到哪里去找這么好的鐘點工呢?”
女的說:“我不管,必須讓她滾!”
男的說:“冷靜點,再想想。”
女的說:“想個屁!你那么護著她,是不是想操她?”
男的說:“你有神經(jīng)病是不是?”
女的說:“你才有神經(jīng)病呢!”
小夫妻吵架的聲音,鉆出門縫,透過墻壁,依稀傳到了陳老師的耳朵里。他有了負罪的感覺,同時又從心底涌上一種難以描述的快意。他打開了開關(guān),這怪物便振動起來,它歡樂地跳躍,仿佛它是受著一種神秘力量的操縱,似乎它的另一頭是連通著隔壁的,它連通著隔壁的房間,它連通著鄰居瑩瑩,連通著她的身體,連通著她在黑夜里袒露出來的隱秘之處。隱秘開出花來,讓他聞到了芬芳。
男的已經(jīng)沒有了聲音,女的還在絮絮叨叨。似乎她的聲音,是控制在陳老師手上的。他關(guān)上開關(guān),她就停了;他再打開,她又開始喋喋不休。她的聲音是含糊的,孩子般的,有時像笑,有時又好像是在嚶嚶啼哭。
陳老師拿著電線,仿佛是牽著她,他手中的開關(guān)操縱著她,她嗓音的強弱、身體的顫動,皆為他所左右;他又仿佛是被她牽著,隨著她在夜里一路奔跑。要跑到哪里去?他也不知道。他只是讓自己升起來,飄起來,就像一只風(fēng)箏,被她牽著,他在黑暗的天空上越飄越高,越飄越遠,最終不見了自己。
十四
肖阿姨推開院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今天有點異乎尋常。院子的門從來都是鎖著的,每次她來,都要用鑰匙很費勁地打開大鐵門的鎖。鎖不知道是生了銹呢,還是本來就不容易打開。但是今天,她只輕輕一推,大門就開了。
他們忘記鎖院門了,真粗心!她這么想。
客廳的門,居然也沒有上鎖。她這才知道,不是他們粗心忘了鎖門,而是家里有人。而通常這樣的工作日,小夫妻倆是早就去上班了。今天肖阿姨來得有點遲,她的電瓶車壞了,她吃力地推著它,把它推到一家修理店,修好之后,趕來這里,發(fā)現(xiàn)比平時遲到了至少有四十分鐘。
等待是焦慮的。
小夫妻兩個,男的今天單位有會議,一個都不能缺席。女的對男的說:“你去好了,不用你在家。我今天就在家,等她來!”
男的怕事,說:“你好好跟她說,她能承認,并且改正,保證以后不再犯,那就還是不要炒她,畢竟要找一個好的鐘點工太難了!”
女的說:“你少啰嗦,快去開你的會!”
男的還是不放心,說:“還是耐心點好!”
女的說:“我又不會吃了她!”
男的說:“我今天有會,要不也請假了,我們一起跟她說?!?/p>
女的說:“你快走,真不用你在家。我在家就行了,我已經(jīng)請了假,我在家等她?!?/p>
男的已經(jīng)把車開到院外,不放心,又下車返回家里,對女的說:“我真的有點不放心!”
女的火了:“你怎么還不走呀?你到底擔心什么呢?不就是一個鐘點工嗎?她偷了東西,我不能跟她說嗎?”
男的說:“我是擔心你!”
女的說:“我有什么好讓你擔心的?難道她會殺了我?”
男的心里突地跳了一下,覺得妻子說的話不吉利。他的內(nèi)心確實有這樣的擔心,要是她對肖阿姨出言過重,告訴她不要她了,不想再讓她做下去,那么,肖阿姨會不會對妻子不客氣?人是最難懂的東西,妻子的脾氣他是知道的,她一定不會說出好話來,她什么話都有可能說。要是肖阿姨覺得自己是被侮辱了,要是她急了,干出極端的事來怎么辦?他很懊惱,覺得太不巧了,今天單位為什么偏偏開會?要不是開會,他一定會留在家里,有他在,就不會出什么事。妻子說出再難聽的話來,肖阿姨再憤怒,只要有他在,就可以控制局面。
女的說:“你又來了,你這么婆婆媽媽,還像不像個男人?快走吧,單位不是開會嗎?你就不怕遲到嗎?再不走,路上要堵得厲害了!”
男的駕車走了。他換了一下思路,突然釋懷了。是啊,自己是有點太婆婆媽媽了,家里的鐘點工偷了東西,她雖然活干得好,但是有很大的毛病,喜歡翻東西。妻子說得沒錯,這樣的人,確實讓人不舒服。她居然還把他們床頭柜里的一件東西偷走了,確實是太過分了。她居然做出這樣的事情來,想想也真是不能容忍的!辭了她就辭了吧,辭掉鐘點工,對他們來說,也不是第一回了,他們一共辭掉過多少個鐘點工,可能要好好回憶一下才能想起來。肖阿姨雖然在他們家做得久了,她是很棒的鐘點工,但是,她做了不應(yīng)該做的事,這確實是不可原諒的,辭了她就辭了吧!天下也不可能說只有她一個鐘點工能搞好衛(wèi)生。說不定,再請到的一位,比她更好呢!
這么想,他就釋然了,心里也輕松起來了。他吹起了口哨。
不過,他也確實感到了一點兒失落。這個肖阿姨,他們都叫她肖阿姨,其實她的年齡不比他們大多少,最多大個三五歲吧。而且,在他看來,她的身上有著一種不施粉黛的自然之美,一種健康的美。他和肖阿姨見面不多,最多只有兩三回吧。因為給了她家里的鑰匙,所以她總是在他們上班之后來他家,干完活走了,他們才回家。雖然她每周有三天是在他們家里的,但是,他們和她,卻仿佛生活在兩個世界里,他們是在兩個不同的維度里。但是,他的心里卻牢牢地印下了肖阿姨的影子。她默默微笑的樣子,她健美的身體,經(jīng)常會在他的腦中一閃而過。有時候,想到她正在他家干活,把家里的地板拖得像鏡面一樣反光,一塵不染,想到她為他們鋪床疊被,把茶杯里隔夜的茶水倒掉,杯子洗得光亮透明,他的心里會涌上一陣喜悅,或者說是甜蜜的感覺。他暗暗地把她叫做田螺姑娘。傳說中的田螺姑娘不就是這樣的嗎,來無影去無蹤,總是在屋子主人沒有察覺的情況下,把家里搞得干干凈凈。當然,田螺姑娘是會做了很多好吃的東西擺放在餐桌上,他家不是,肖阿姨只負責打掃衛(wèi)生,也幫他們洗衣裳,但是她不做飯。洗衣裳她也洗得很干凈,在陽光下晾曬,然后折疊得整整齊齊,擺放在他們的床上。他穿上干凈衣裳的時候,有時候會聞到陽光的香味,不,不止是陽光的味道,還有一種特別的香味,這是肖阿姨的體香嗎?他的心里暖了一下,動了一下。還有一種感覺,他是不會說出來的,那就是,有時候,他和妻子翻云覆雨的時候,腦子里忽然會浮現(xiàn)肖阿姨的形象,好像她正站在一邊,看著他們,她的眼神既是好奇的,又是有一點點哀怨的。還有的時候,他感覺肖阿姨都跑到床上來了,和他們小夫妻倆抱在一起,他因此更加激情澎湃了。
肖阿姨遲遲不來,別墅的女主人瑩瑩等得焦急萬分。她想,他們之前是把這個鐘點工想得太好了。確實,她不否認,肖阿姨是一個出色的鐘點工,她的活兒,干得不錯,既干凈,又從來不損壞家里的東西。但是,她的缺點也太明顯了,他們不在家的時候,她可能把家里的東西都翻遍了,她可能比他們小夫妻倆還更清楚家里所有的東西,什么東西放在哪里,哪個柜子里有什么東西,角角落落,最隱秘的地方,她也一定都看過了,翻過了。沒想到她居然還會偷東西!而且是偷走了這樣一件東西!她沒那么好,沒他們想象的那么好,你看,時間都這么晚了,她還沒來!誰說她是一個勤勤懇懇的鐘點工?她也許滑頭著呢,她也會偷懶呢,只是他們沒有察覺罷了。她很會偽裝,她就是一個善于偽裝的人。也許許多事情,她只是做好了表面文章,誰知道她擦地擦桌子是怎么擦的,也許自有她偷懶的辦法,只是因為他們不在家,所以沒有發(fā)現(xiàn)。
她越等越急,越想越氣,火也躥上來了。她不想給她打電話,她就是扭著一股勁,坐在家里等她,她總要來的,她不怕她不來,她也不相信她會不來。等肖阿姨來了,她就要把該說的話跟她說清楚,然后對她說:“你走吧,不要在我們家做了!”
肖阿姨進門,發(fā)現(xiàn)瑩瑩黑著臉坐在沙發(fā)上。她對她賠了笑臉,說:“本來我老早就來了,但是電瓶車壞了,去修了!”
瑩瑩冷笑了一聲,說:“你電瓶車經(jīng)常壞嗎?”
肖阿姨說:“不壞,從來不壞,今天是第一次壞?!?/p>
“你為什么要翻我們家東西?”瑩瑩單刀直插。
肖阿姨愣了一下,頗不自信地說:“我沒有?!彼莻€老實人,說謊一點底氣都沒有。
看得出來,肖阿姨不想為自己過多地開脫,她拿起院子里的拖把,徑自上樓了。她遲到了,要抓緊時間干活。
瑩瑩站了起來,說:“你跟我說清楚,為什么要偷翻我的東西?”
肖阿姨不說話,她有點倔強地拿著拖把上樓。
瑩瑩跟著她,也往樓上去,一邊說:“你別弄了,你放下!”
肖阿姨沒理她,還是一步步地往樓上走。
瑩瑩說:“所有的抽屜你都開過了,我的項鏈,我的戒指,你都戴過了,是不是?戴著好看嗎?”
肖阿姨輕聲說:“我沒有?!?/p>
瑩瑩說:“你別賴了,我又不傻,我早就看出來了。項鏈戒指需要擦灰嗎?為什么要動它們?”
肖阿姨只顧往上走,瑩瑩跟在后面,兩個人這就到了樓上。
瑩瑩說:“你說話呀!不承認是不是?你敢說沒動過嗎?你敢發(fā)誓嗎?你敢說如果動過出門就被車撞死嗎?”
肖阿姨哭了,她輕聲地哭泣著。
瑩瑩說:“那么信任你,哪點對你差了?少給你錢了嗎?也沒少給你東西是不是?你在哪家做能這么對你好?你這樣做對得起誰?”
肖阿姨說:“對不起!”
瑩瑩突然加大了音量,說:“別說什么對不起,別裝可憐,你太過分了!你說,床頭柜里的那個東西哪去了?你為什么要偷走它?”
肖阿姨抬起淚眼,問:“什么?”
瑩瑩說:“別裝腔了,你好意思拿,不好意思承認嗎?”
肖阿姨說:“是什么東西?”
瑩瑩說:“床頭柜里放著的那個東西,不是你偷的嗎?”
“不是我!”肖阿姨大聲說。
瑩瑩說:“不是你,那是鬼?。课覀兗页四?,還有誰進來過?它不見了,不是你偷的嗎?那是被鬼偷去了嗎?”
肖阿姨說:“真的不是我拿的!”
瑩瑩說:“你賴也沒用,我知道的,要不是鬼偷的,那么就是你!”
肖阿姨突然憤怒起來,她將拖把扔在地上,拖把的木柄倒在地板上,發(fā)出了很響的聲音。
“怎么啦?”瑩瑩說:“你想怎么樣?”
肖阿姨說:“不要誣賴人!”
瑩瑩冷笑了兩聲,說:“不誣賴你,那就是要誣賴鬼了!”
肖阿姨說:“我要是拿了,出門被車撞死!”
瑩瑩說:“你賭咒發(fā)誓也沒用,這個東西,就是你拿了,不會是別人,因為家里沒別人來過!”
肖阿姨說:“我對你說了,我沒拿,你要怎樣才相信?”
瑩瑩說:“怎樣我都不會相信,我就知道是你把它偷走了,你喜歡就送給你吧,你不承認沒關(guān)系,反正你不要再在我們家做了,你現(xiàn)在就走吧!”
肖阿姨的眼睛里射出了火一樣的憤怒,她的嘴歪向了一邊,牙齒似乎是咬得緊緊的,她說:“我不走,你冤枉人,我就不走!”
瑩瑩說:“怎么會有你這樣的人?這是我的家,不是你家,我讓你走,你敢不走?”
肖阿姨說:“要把話說清楚了再走!”
瑩瑩說:“說得還不清楚嗎?還要說多清楚?我再說一遍,你聽清楚了,請你現(xiàn)在就走,我們家不要你做了!”
肖阿姨說:“為什么?”
瑩瑩大笑了起來,說:“虧你還問得出口,為什么你不知道嗎?說了半天你沒聽到嗎?是耳朵聾了嗎?”
肖阿姨說:“不說清楚我不走!”
瑩瑩說:“你真不要臉,真沒想到你這么不要臉,偷了東西不承認,不要你做了還硬賴在這里,你是多不要臉?。 ?/p>
肖阿姨不再為自己辯解,她不說話,她只是虎著眼,看著瑩瑩。
瑩瑩氣得不行,她做了一個很夸張的深呼吸,然后,打開床頭柜的抽屜,指著抽屜說:“你看,你過來看,東西哪去了?你說你沒拿,那它到哪里去了?”
她抬起頭來,不見肖阿姨。她轉(zhuǎn)過臉,發(fā)現(xiàn)她到了陽臺上。她站在陽臺上,背對著屋子,瑩瑩目睹了全過程:肖阿姨踮起腳,身體猛地向陽臺上一靠,然后,一頭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