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燮鈞
十點多時,他忽然記起有幾個快遞已經(jīng)到了小區(qū)的門衛(wèi)那兒,就下樓去拿。關門時他特意插進鑰匙旋了一下,免得發(fā)出聲響。
小區(qū)里的節(jié)能燈發(fā)出幽幽的白光,樹影婆娑。
門衛(wèi)大爺斜靠在躺椅上,正在打盹兒。他輕手輕腳翻動著快件,終于找到了。轉(zhuǎn)身走時,大爺瞇縫著眼看他,好像不認得他似的。
“我的快件,”他微笑了一下,“幾件衣服……”
他隱隱有些興奮,在玄關換上拖鞋,聽見樓上有走動的聲音,心想:他們怎么還沒睡?他輕輕推開女兒的房門,窗簾半遮半掩著。他按了一下手機,亮光照到床上,女兒像一只小貓側(cè)睡著,抱著絨毯。
亮光晃回來時,他發(fā)現(xiàn)妻子的水晶相框又放到了床頭,正對著女兒的臉。他猶豫了一下,拿了相框,輕輕帶上門,回到自己的房間,把相框放在梳妝臺上。
他拆了快件,是一條韓版的褲子和一件襯衫和線衣二合一的上衣。這是他第一次自己網(wǎng)購衣服。他試穿了一下,上衣挺新潮,褲子有點兒緊。他走到鏡前照了照,倒顯幾分年輕,就不打算調(diào)換了。
他順手把妻子的相框朝向墻壁。前幾天,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老家堂屋里,素桌白帷,妻子飄飄然移出來,似乎說:“你們怎么給我做道場呢,我又不信的——你們出門可要當心,可不能再給撞了……”醒來,突然感覺,房間里好空,心里好空……
他不知道明晚該不該去見一個人。妻子離開都兩年多了……他坐到床上,感覺臀部裹得有點兒緊,就脫下了新褲子,看看鏡中的自己,呆愣了一會兒,突然,把內(nèi)褲也拉了下來……
日子如風干了一般。早上出門時,女兒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他以為女兒會對他的新衣服多看幾眼,但女兒熟視無睹,連瞟都沒瞟他一眼。他在校門前把女兒放下時說:“放晚學,別亂跑,外公會來接你的。”
其實,哪一天不是外公來接的呢?
他穿著新衣服走進公司,感到有點兒不自在。到五點鐘時,他還在猶豫。電話鈴響了,他以為是女兒,接起卻是丈人:“你還來吃飯嗎?”聲音悶悶的,沒有一點兒情緒。“哦,爸,公司里臨時有點兒事兒,你們吃吧?!逼拮釉跁r,到樓上丈人家吃飯,如在家里;如今,每去一次,心里都是緊緊的。丈人臃腫的身體陷在沙發(fā)里,拿著報紙,老花鏡里泛出一點兒余光,好像要說什么似的。
他回來已是半夜,把人家送回了家。他說不上高興,也說不上失落。這樣的日子,已很生疏。唯一讓他感到心里咯噔一下的是,與她散步時,遇到了一個同事。同事向他笑笑,他感覺到對方的眼光明顯偏向身邊的人,那笑里,似乎有些曖昧。他回頭時,那同事也在回頭看他,卻又裝作看別處……
她問:“是誰啊?”
他記得,妻子出事后的那些日子,也是這樣,到處都是目光,如影相隨。他走進辦公室時,歡笑的同事們似乎尷尬起來,一下子寂然無聲。有一回,幾個男同事在打籃球,沒提防,一個球朝他沖來,他輕輕地接住了。若是往日,他必拍打幾下,一個遠投,然后,同事必會大喝一聲:“好球!”但是,那次,他只是把球送到了同事手里……
小區(qū)里的節(jié)能燈發(fā)出幽幽的白光,樹影婆娑,蟲子在燈邊飛舞。
一個人走進電梯,空蕩蕩的,燈光像蒙著一層什么。電梯門閉合時,似乎一下子切斷了塵世的通道,把他送向了另一個世界。
打開家門,他詫異了一下。大廳里點著燈,女兒的房間里傳出什么聲響?!斑@么晚了,你還沒睡嗎?”他正想進去,一個臃腫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
“爸?”
“你也不事先說一聲,她一直不肯睡,說要等爸爸回來。我陪著她,她就睡著了。睡著后,我上了樓。半晌,你媽說好像囡囡在哭,我就下來看,只見囡囡坐在床上,裹著被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說到處都是蟑螂,蟑螂咬她。這不,我來看看,房間里哪有什么蟑螂!肯定是做夢了……”
“她人呢?”
“到樓上去了?!薄澳俏胰タ纯础!?/p>
他出門上樓,丈人跟了上來,開門按亮電燈。電燈剛開著,像螢火蟲一樣,暗沉沉的,恍惚中似乎一個人影向他走來,一眨眼,又不見了。他怔了怔,知道自己閃眼了。他推開臥室門,丈母坐在床頭,只開了一盞昏黃的床頭燈。女兒睡在她身旁?!八??”“睡了?!闭赡缚粗拖褚恢焕夏鸽u護衛(wèi)著雛雞,而他就是黃鼠狼一樣?!澳阍趺催@么晚才回來?囡囡一直等著你,讓她上樓來,都不肯……”
“哦……我……有點兒事……”
他出來,回到樓下自己的家里。當初買了樓上樓下兩套房子,丈人出力不少。可是,妻子一走,味道變了。
他頹然倒在自己的床上。樓上正是二老的房間,一點點輕微的聲音,都讓他感到不安,仿佛到處都是探頭一樣。他突然一個激靈,想換一套房子。
他起身,照了照鏡子,發(fā)現(xiàn)妻子的相框又朝向了自己。
他感到嗓子有點兒發(fā)干,去廚房燒水。他拉亮電燈,突然一陣窸窣,砧板上蟑螂四散,倏忽不見,只有一把菜刀橫躺著……
一只蟑螂的尸體,被剁成了肉醬……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