謎雅
他挑著水在前面走,她左手提著一雙襪子,右手拿著剛在路上采到的一朵山桃花,在后面跟著。他走得快,她快要跟不上了。她急得緊走幾步,手上的襪子隨著手?jǐn)[動,一不小心,路旁樹上的刺,大概是酸棗刺,鉤住了這雙襪子,還險些扎住她的手。
她順手往下拽,以為會很輕易,豈不知,根本拽不下來,兩只手都不行。她這時才仔細研判,看到每只襪子都讓一根倒刺給鉤住了,一只襪子鉤住的是腳后跟處,另一只是大拇指處。
她不敢硬拽,一使勁兒,襪子就會大面積脫絲,她舍不得。這棵酸棗樹上,有很多刺,每一根都是倒刺,襪子讓兩根倒刺牢牢地扎著。她又試,還是沒有弄下來。她沒想到,事情這么嚴(yán)重。
他們新婚。今天本來是公公讓她鍛煉著去挑水,可是他執(zhí)意要跟著,跟著下到河里,他把桶接滿,就挑到自己身上。她想過來試試,他卻倔倔地說:“你跟著就行?!?/p>
跟也跟不好。她真笨。她還想著快到轉(zhuǎn)彎兒的地方時,她就挑上回家,別讓公婆挑了理,可是……
前面他已經(jīng)走遠,她不好意思大叫。她張張嘴,喊不出來,她還不知道該怎么稱呼自己的新婚丈夫。他再往前走幾米,就到了轉(zhuǎn)彎兒處,轉(zhuǎn)過彎兒,他就看不見她,離家也就不遠了。如果那時再叫,他聽不見。
可是如果叫,她也著實不知道叫什么,雖然路是一直往上的陡坡,可是陡坡旁邊有地,地是平展展的地,他經(jīng)過一片地,又經(jīng)過一片地,往上走著。她只需叫一聲,他就會聽見。他可以把扁擔(dān)從肩膀上拿下,把水桶放到旁邊的地里,回來救她??墒撬桓医?,也不知道怎么叫,而且更糟糕的是,她遲遲不喊,他越走越遠,她不但要叫,還要叫得大聲點兒,他才能聽見。
她張開嘴,發(fā)出一個聲音:“哎。”
短促細小。她自己都幾乎以為是幻聽。鄉(xiāng)村的夏天也涼快,有風(fēng)從剛才挑水的溪底吹上來,帶來清甜的味道。她無奈地站在那里,手垂下來,她放棄了對這兩只襪子所做的努力??墒撬荒軛壷?,這不單單是因為襪子是訂婚時他買給她的禮物,還因為,這雙襪子是她最貴的一雙襪子,是一雙玻璃絲襪子。玻璃絲襪子,她出嫁前,看到自己的小姐妹們有人有這個,羨慕得不得了?,F(xiàn)在,這雙襪子鉤在刺上,還沒有脫絲,她如果輕輕解下來,興許還能封住口,興許還能穿。即使不能穿,放在出嫁時娘給她買的梳妝匣子里,也是個甜蜜的念想。
她還在發(fā)愣,他卻拐過彎道,不見了身影。真是木頭人!她生氣得跺著腳,眼睛水汪汪的。
她充滿怨意地望著那個拐彎處,站在當(dāng)?shù)夭恢搿K€抱著一絲希望,希望他忽然發(fā)現(xiàn)她沒跟著,回頭來找??墒菐追昼娺^去,還是沒有他的身影。她望了又望,到底是沒看到她想見的人,卻看到鄰居家大嬸從那個彎道上下來。
她急忙把那一汪淚水擦去。那嬸子精明的眼睛看看她,又看看兩只襪子,明白了怎么回事。她已經(jīng)羞得臉通紅。嬸子說:“這有啥難的?”她心中一喜,看著那嬸子。嬸子說:“你襪子掛住了,就把這一截樹刺折下來,回去慢慢解?!?/p>
這是個好辦法。嬸子笑著看她,她不動,問:“嬸子這是干啥去?”嬸子回說:“到地里摘兩根黃瓜。”
嬸子又問:“你公公,還病著?”
她低低嗯了一聲,心里很反感嬸子這種帶著同情的口氣。
嬸子家的地就在溪水邊,嬸子看出她的冷漠,鼻子里哼了一聲,就下坡到自己地里去了。
她等嬸子肥胖的身影看不見后,伸出兩只手,用力把那截樹枝折下來,帶著樹枝和樹枝上的襪子往回走。樹枝上還有別的刺,有一根還扎了她的手。她手上著急,怕別人笑話她笨手笨腳,便顧不上疼,拿上東張西望地走,怕再有個熟人出來??斓睫D(zhuǎn)彎處時,她在旁邊地里蹲下,把兩只襪子慢慢解下來。這時候她發(fā)現(xiàn)其實也挺簡單,兩只襪子竟然都沒有損壞,真是意外驚喜。她把那根樹刺扔到地壟邊,不放心,又扔到坡底下的溝里,這樣就不會被人踩到扎腳。
她藏起兩只襪子,轉(zhuǎn)過彎兒回家。剛一拐彎兒,就聽見她婆婆悠揚親切地呼喚:“梅,快回來吃飯,雞蛋面片片做好咧!”
她心下一熱,高高答應(yīng)了一聲。她沒想到自己嗓門兒這么高,她答應(yīng)得順風(fēng)順?biāo)路鹪缇驮谶@種呼喚里浸染了許多年。聲音發(fā)出的院落門口,她新婚的丈夫,正在緊張地往這邊望著,看到她出現(xiàn),仿佛才放松下來。他肩上,擔(dān)著的兩桶水竟然還沒有放下。可是,他已經(jīng)回家老半天了。公公咳嗽著從門里走出來,沖著他的背影高聲喊:“還不把擔(dān)子放下,等啥,練啥功夫哩?”他這時才仿佛驚醒過來,一臉窘迫地放下水桶。
她笑意盈盈地向他走去??删驮谶@時,腳下忽然一滑,她嚇得啊地叫了一聲。
她醒了。
沒能走到他面前,她醒了。
沒有開燈,在黑夜里打開手機,看日歷,沒錯,后天就是十月初一。離天亮還有三個小時左右,她那時將起床,從臥室柜子最深處拿出三個相框:她的公公、婆婆、丈夫。她將把他們擦拭干凈,擺放好,然后做好祭菜,在后天凌晨后擺放到柜子上面,擺好碗筷。
“梅,快回來吃飯,雞蛋面片片做好咧!”她想起這聲溫情樸實的呼喚,在身旁肆無忌憚的呼嚕聲中,流淌著大滴大滴淚水。
他是不打呼嚕的。他也舍不得讓她在黑夜里流一滴淚水。病重時,他最不放心她,因為她曾經(jīng)連一雙玻璃絲襪子都保護不好,連一雙襪子都那么珍惜。他遲遲不想離開這個世界,就像不忍心讓那一擔(dān)沉重的水,最終落到她的肩上。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