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正權(quán)

正月初八這天，周志山很早上了黑王寨。精準(zhǔn)扶貧到了攻堅階段，他初七到單位報了個到，就再度扎根黑王寨了。滿以為不會驚動任何人的，偏偏，寨子口的大槐樹下，四姑婆早早迎在那兒了。

“您這是——？”周志山一怔，停下車。

“老婆子想坐你的車兜兜風(fēng)，不行啊？”四姑婆大大咧咧去拉副駕駛的門。

黑王寨，四姑婆肯坐你的車，那是給你面子。她閨女大鳳從省城電視臺回來開車要帶她轉(zhuǎn)轉(zhuǎn)，四姑婆都以暈車為由拒絕了。

周志山趕緊請四姑婆上車，然后掉轉(zhuǎn)車頭。

四姑婆說：“你往哪兒開呢？”

“兜風(fēng)啊，肯定是往城里開?！?/p>

四姑婆說：“你這孩子，看著精明堂堂的，四姑婆是想圍著黑王寨轉(zhuǎn)幾圈兒?！?/p>

“黑王寨的山山水水哪個旮旯不在您心里??？”周志山覺得奇怪。

“才不是，大鳳初一跟你們錄制的節(jié)目我看了，感覺都不像我們黑王寨了。”

“像什么？”

“像花果山！”

就兜風(fēng)，周志山把車開得很慢。打春了，黑王寨的花花草草雖說還沒開，但多少能看出點兒綠。幾處農(nóng)家樂的紅燈籠很惹人眼，昔日山高石頭多、出門就爬坡的黑王寨，眼下水泥路直接入戶。寨子以大槐樹為核心，以景布景，辟建了一處約1000平方米的人工小景園。村部東北側(cè)有一水池，水池周邊用形態(tài)各異的大石頭塊圍繞，池中水清澈碧綠，是將黑王泉的水導(dǎo)引至暗溝匯流而成的。

車開過一座獨柱八卦形基腳、茅草蓋頂?shù)臎鐾?，四姑婆還特意下來坐了坐。

那是因為涼亭不遠處，有一座新蓋的約4米高、直徑3米的儲糧圓倉，倉頂用厚厚的茅草覆蓋著，倉壁約0.3米厚，是用黑王寨特有的黃色黏土加摻稻草、麻絲等材料混拌后砌成的，不僅堅固耐用，且耐風(fēng)吹雨打，這一倉可儲糧十多噸。

四姑婆咂嘴說：“家中有糧，心中不慌！周同志你做得好，就憑這，四姑婆今兒得管你一頓飯?！?/p>

周志山笑：“哪能吃您的飯？您這是讓我犯錯誤。”

“你這是讓四姑婆犯錯誤呢，到寨子里都快兩年了，還沒端過四姑婆的碗，說得過去嗎？”

周志山就知道這個飯必須得吃：“那我跟主任通知一聲，我們還有事要商量的?！?/p>

“到我家酒桌上商量，一樣的！”四姑婆說，“你直接到我家，他這會兒一準(zhǔn)在?！?/p>

看四姑婆說得那么確鑿，周志山只好把車往四姑婆家里開。

居然，黑王寨村干部都在，連撿破爛的大老吳、算命的瞎子老五、中醫(yī)馬麥爹都在。

見了周志山，村主任陳六拍巴掌說：“人都齊了，先上香吧?！?/p>

上香？啥時陳六也信這個了？

周志山知道四姑婆身上通神，家里供著菩薩，有專門的香房。

四姑婆說：“我還沒凈手呢?！?/p>

四姑爺打來一盆水，四姑婆凈了手沖周志山說：“周同志是貴客，今天就委屈五先生，讓周同志第二個凈手?！蔽逑壬呛谕跽藢ο棺永衔宓慕蟹ǎ允咀鹁?。

就凈手，周志山不好拂四姑婆美意，摸了一大早方向盤，手確實有點兒臟了。

大家凈手完畢，四姑婆卻沒進香房，而是用篩子裝了一碗稻谷，插著九炷香，端端正正放在院子里一張八仙桌上。周志山這才注意到，八仙桌上鋪了大紅布。

四姑爺在一邊遞上火，四姑婆恭恭敬敬點燃香，跪拜下去。

大家伙兒全都跪了下去。周志山?jīng)]跪，他是共產(chǎn)黨員，又是精準(zhǔn)扶貧工作組的干部，這種事，避諱都來不及的。避諱不了，就旁觀。

九炷香燒完，四姑婆端起那個裝稻谷的碗，給每人掌心里發(fā)了十顆稻谷，然后大家把稻谷送到嘴邊，輕輕咬破谷殼，亮晶晶的大米出來了，一顆，一顆，一顆，很完整。

四姑婆人老，牙齒掉了大半，咬開谷殼很費勁兒，她用手指甲剝。

一顆，一顆，一顆，很好，也是一顆沒破、沒斷，很完整。

四姑爺吁出一口長氣，將剝好的大米收集起來，裝進一個小黃布包里，然后架起一架長梯子，爬到正屋的左邊廊柱上，那里一溜兒掛著很多小黃布包。

“這是干啥？”周志山扯著陳六衣袖問?！肮热瞻。垂茸?！”陳六說。

“谷子還有生日？”周志山一怔。

“你以為就人和神有生日??！”陳六笑，“谷子生日還排在神的生日前面呢！”

周志山愈發(fā)不解了。

四姑婆這當(dāng)兒插了話：“有些老風(fēng)俗，你們年輕人都不懂的，我們要再不延續(xù)下去，就得失傳，這正月初七是人日，初八是谷日，初九是神日……”

初九是玉皇大帝的生日，周志山知道，因為縣城有廟會。

初七的攤煎餅和七寶羹每年都吃，周志山隱約知道跟女媧娘娘第七天造出人有關(guān)。 谷日，他真是第一次聽說。

“谷子是古代最重要的農(nóng)作物呢，雖說農(nóng)業(yè)大發(fā)展了，谷子不再是中國人民的主食，但重視農(nóng)業(yè)和珍惜糧食的習(xí)俗，還是必須傳承的。”陳六神情很莊嚴(yán)地看著四姑爺往上掛黃布包。

大伙兒正聚精會神地看四姑爺呢，只聽撲通一響，周志山跪在了八仙桌前，虔誠地磕了三個響頭，然后起身，認(rèn)認(rèn)真真從碗里數(shù)出十顆特別飽滿的稻谷，很端莊地遞進嘴里，上下牙一磕，輕輕咬開了谷殼。

一顆，一顆，一顆！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