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剛
從葉邑到襄邑,楚道漫漫而修遠(yuǎn)。一路上見過伯樂九方皋,見過楚國太史羋丘子,還拜過屈匄祠和劉累豢龍祠?!胺綗o鬼,”我叔叔方將谷說,“記住這些名字,要把他們當(dāng)作一顆顆心記在你心里。”
悼王九年,楚國奪韓國負(fù)黍。我叔叔說:“走,無鬼,咱到楚國走走。”
那一日走在楚國唐邑古飂國的土地上,我叔叔忽然站住,說:“你聽,熊楚狂?!蔽彝O履_步,聳耳細(xì)聽,只有一天鳥聲。
我們是在源潭里見到的熊楚狂。他披頭散發(fā),鶉衣百結(jié),且笑且歌。一群傻子、呆子、憨子、瘋子和孩子尾隨著歡呼雀躍。源潭里的男女笑指說:“看,那就是熊楚狂?!彼麄兟唤?jīng)心地訕笑著,沒有停下手中的活計,訕笑中也帶著奇怪的敬意。源潭人說,熊楚狂的話壓根兒沒法聽懂,只有傻子、呆子、憨子、瘋子、孩子和古人才能懂他。他就像白骨一樣。我問何謂白骨。源潭人說,白骨是死人的幽魂,長著一身的白毛,埋到墳里后會趁天黑回家。一般人看不見它,只有瘋子和7歲以下的男孩才會看見白骨。
師的歌唱我一個字詞都沒有聽懂,就已經(jīng)淚如泉涌。我肝腸寸斷又甘之如飴,欲罷不能。我含淚取出竹簡和筆墨,問源潭里的楚國小兒聽到了什么,他們眉飛色舞,齒缺如狗竇大開,但嘔啞啁哳,比譫語還難懂。我失望地把竹簡和筆墨含淚收進書囊。
“無鬼,你要是伯益就好了。那你一定能聽懂熊楚狂。”叔叔擦去我臉上的淚說。
我疑心叔叔與熊楚狂又是故交,因為熊楚狂走過時向他拋了一個眉眼。但叔叔像每一次那樣,裝作什么都不懂。我知道,叔叔是讓我自己去弄懂一切。
我當(dāng)然不是7歲小孩,也不是瘋子,更不是傻子和憨子。我知道只有把自己當(dāng)成古人,才能聽懂如魔如幻的楚狂謳歌。
當(dāng)我腦子里一浮現(xiàn)伯益的名字,忽然感到山崩地摧般的嘯鳴;不過只一瞬,接下來日朗風(fēng)清,熊楚狂的《草菅寶命》如珠歷歷,又如帝王的冠旈鼎鐺招搖,令人過耳難忘——
寶們在草萊中。榮枯之間,仿瓦甓些!
寶們在溷廁中。糞穢之間,若屎溺些!
寶們在斧锧中。刀鋸之間,恍齏末些!
寶們在烈焰中。熔冶之間,類薪燼些!
寶們在風(fēng)雨中。炎涼之間,滄且桑些!
寶們在談笑中。戳畫之間,泣漣洳些!
歸來兮,魂乎歸來!九變七哀,胡不歸!
這是我?guī)熜艹窠探o我的第一支謠曲,如山謳海詩,日泣月哭。還未聽完,我就知道眼前就是我的宿命業(yè)師,既躲不過去,也錯不過去;既不會來得太早,也不會來得太遲。我跪在師的破敗麻衫之下,手捧師的跣足,感動得渾身打戰(zhàn)。
只是寶們是誰,是指很多寶,還是一個人的名字,我百思不得其解。還有,寶們怎么會到了草萊中、溷廁中、斧锧中、烈焰中、風(fēng)雨中?還有,談笑中是怎么一回事?戳畫又是怎么一回事?我也似懂非懂。
“師,請您告訴我,請您指點?!?/p>
師卻罔顧我的赤誠,塵埃中行履如風(fēng)。我趕緊起身追趕,師卻越走越快,能聽到他迅行的獵獵之聲。我急得快哭出聲來,師也毫不理睬,好像我于他根本不曾存在。
我意識到師將永遠(yuǎn)離去,這既是我與師的初晤,同時也是我與師的永訣,于是沖著他的背影大聲懇求:“師,請您給弟子留下一句話,哪怕只有一句話!”師一壁廂走著,一壁廂回過頭,丟下六個字,然后乘虛而去。那六個字是:天大、地大、寶大。
我把這六個字像六顆心一樣記在心里。許多年后,我才覺得稍稍理解了萬分之一。又過了許多年,我忽然發(fā)現(xiàn)以前的理解完全錯了,我從來不曾理解過哪怕滄海之一滴。就這樣過去許多許多年,在我經(jīng)歷了乞丐、馬弁、囚徒、太史令和驃騎將軍一個個角色,直到有一天我成了方楚狂,披頭散發(fā),鶉衣百結(jié),我才不再尋找?guī)煯?dāng)年留給我的那六個字的意義。
某年月日,風(fēng)雨如晦,秋草黃。我的葛屨無意中踢到一塊苔蘚密結(jié)的石頭。撿起來仔細(xì)一看,石皮之里五色斑斕。我認(rèn)出這是八千年前共工怒觸不周山時摧毀的不周山上的一塊殘石。不知何故,我無驚無喜,無悲無嘆。我脫下身上僅有的一件千瘡百孔的敝衣,將不周山石裹起來,任風(fēng)雨打在我嶙峋的背脊上。
這時候音樂響起,神話誕生。九天玄姆帥萬千飛鳥,為我快速織出一件霓裳羽衣,穿在身飄飄欲仙。
這時候我看見莫之奇落淚成珠,又聽他大聲說:“師父,請您留下一首歌再走吧!就像始祖熊楚狂當(dāng)年為您留下《草菅寶命》那樣!”
我于是歌曰:
哎呀!哎哈!哎喲!
啊呀!啊哈!啊呵!
日燈耀罷月燈耀,
星燈輝罷石燈輝。
只聽莫之奇又說:“師父,請您再留下最后六個字,就像當(dāng)年始祖那樣!”
此時我已倦甚,但看他可憐楚楚的樣子,心中生出許多不忍,于是勉強說出六個字來:“天小、地小、寶小?!?/p>
此后便只有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