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欣宇
[摘? 要:歷史中的一些后妃被批判為國家危難民不聊生的罪魁禍首,而其實只是掩蓋君主荒淫無道的替罪羊。真正導致國運危機的君主被扣上好色的帽子后便退居臺下,最終被推到歷史的舞臺前被人抨擊的是連自己的命運也無法掌控的所謂“妖姬”,生前命運被君主掌控,死后名譽被后人損毀。世間本無紅顏禍水,只有一個個命運悲慘的操縱工具罷了。
關鍵詞:歷史;反思]
壹·異鄉(xiāng)美人異鄉(xiāng)客
煙朧雨,春深。
那年她十七歲,正是她最好看的時候。也是那年她的父母,她的故國,都悉數(shù)隨春花凋零了,被天子帶領的金戈鐵馬碾得落魄成泥。
楊花紛紛揚揚地落,她把父母墳冢置在一棵美得招搖的楊花樹下,一雙素手被黝黑泥土襯得分外雪白。
忽的,一只有力的手堪堪握住她瑩白指尖,她錯愕抬頭,一道目光猝不及防刺入她一雙哭得通紅的眼,如麥芒破霧,刺得她渾噩多日的靈臺一片清明。
那是褒國的公子,洪德。
他專注地看著她,似是看著一件稀世珍寶,眼中有著無限贊嘆:“沒想到生得這樣美,著實不負我千里迢迢趕過來尋?!?/p>
這句話來的突兀,她睜大眼睛不明所以地望著他。
他眼中迸出的無限欣喜似星子劃過夜空般閃耀,把還未反應過來的她反手扔給身后侍衛(wèi):“三日后若未送至瓊臺殿內,就莫要再回來了?!?/p>
“只是犧牲一女子便能勝過千軍萬馬錚錚鐵騎,如此劃算的生意,何樂而不為?”
只是……犧牲一女子罷了……
耳畔楊花簌簌的落,她惶然回頭,可是眼中哪還有楊花的影子,只余一處舊骨新冢,橫亙在天地間。
別了,爹,娘。
別了,我的十里楊花。
貳·三千寵愛求不得
姬宮湦初見褒姒,是在一個楊花落盡的暮春。
那日她一身素衣被一群穿紅著綠的侍女們簇擁而入時,他舉著流觴樽的手一頓,清酒便從杯中灑了些許。
他未嘗不知褒國公子三千里跋涉而來只為送一侍姬用意何在,可是當她就那么自花間紛擾而來,十里楊花成了陪襯,滿堂鶯燕沒了容色,而他,失了魂魄。
他從未見過那么美的人兒,尤是一雙眸子清若寒潭媚若春水,清亮卻深邃,帶著他看不懂的憂傷,他就那么輕易的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她袖手立在原處,面色冷淡的看著他溫潤眼瞳中猶如春風乍起,水紋一圈圈漾開,而后慢慢平靜,只余下她一人的影子。
他自王座上緩步踱下,輕輕地握住她的手,低沉聲音昭告著殿中每一個人:“既是褒國公子相送,那孤定當厚愛。”
她冷冷抬眸,眉眼間卻藏不住濃重的悲哀,厚愛也好,圣寵也罷,她不在乎。父母已死,故國未亡,她所在乎的,都已再回不去。至于他的愛,她沒興趣,亦要不起。往后余生,她別無所求,只希望平平靜靜地活下去。
可是她到底低估了姬宮湦對她的愛,而這份愛,讓她連一世安穩(wěn)都求不得。
紅酥手,黃藤酒。美人對月獨酌,似是人間不可多得的一方麗色。忽的,她踉踉蹌蹌地站起身來,立在雕花窗前向西遠望,螺黛勾勒的眉輕皺著,面龐在清冷月光的映照下愈發(fā)蒼白。
她又想家了。每日她都過得很不快樂,尤其是姬宮湦不顧天下人反對執(zhí)意廢后之后,前朝后宮把她視作洪水猛獸般的存在,天子長期以來不理朝政貪圖享樂忽然有了最完美的解釋,世人指責的矛頭皆對準了她,言語冰涼惡毒,一句句如利刃般見血封喉,生怕刺得不夠狠不夠準。
砰地一聲,宮門洞開。姬宮湦興沖沖地提袍邁入,眉眼間是藏不住的興奮:“臣下近日剛進得一壇好酒,萬莫負了他一番美意!”
她冷冷轉身,背影倔強冰冷。
常聽旁的丫鬟背地里議論說天子待她一片真心,她卻每日面若死灰無動于衷。
他對她的那些好,她不是不懂,只是他對她造成了那么多的傷害,莫不成也是能一筆勾銷的?把她逼到如今的境地的,亦有他的一份。這一點,她從未忘記。
他要我歡喜我便能笑臉相迎?對不起,做不到。
她回首隨意掃了他一眼,表情淡漠疏離,便又如往常一般執(zhí)了玉壺同他對飲起來……
叁·十里楊花尋不見
那日,卻不一樣。
姬宮湦雖一如往常地召了她一同在驪山宮前的十丈城臺上飲酒,他知她往日素愛來此處,城墻高聳,能俯瞰整個驪山宮。而極目向西,便是褒國的方向。
可是那日素來空曠的城樓上無端燃了連綿的狼煙,煙霧之濃十里外都能望見。見她有些不安,他的修長手指覆蓋上了她的手,輕撫道:“莫怕,今日孤有出好戲,想邀請你同看罷了?!?/p>
她心下一驚,狀若無意地抽出她的手。每次姬宮湦這樣說,便都要做出了一些荒唐事來。
“千萬……莫要做出什么壞事來?!?/p>
忽的,原本挺立在臺上的兵卒,不知何時持了兩根大棒,持續(xù)用力地猛砸在兩人高的熾漆大鼓上。很快,他兩旁的兵卒也開始用力擂鼓,一個又一個,像野火入山林,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席卷整個城臺!
勇士用力怒吼著咆哮著,是大秦的獅,是觸不周山的共工,與鼓聲以一種令人震撼的節(jié)奏回蕩在九天之上,震徹云天!
狼煙熊熊燃燒,火光里烽火臺上的兵卒表情越發(fā)堅毅,如同在烈火中烤就,城臺上逾兩千的兵卒,同樣神圣莊嚴不可侵犯的面容,同樣熠熠發(fā)光的眼神,同樣整齊劃一的動作!如此浩大的規(guī)模,如此雄渾的氣勢,響若驚雷,勢不可當!
伴著鏗鏘的擂鼓聲,遠處的黃沙模糊了天地間的界限,再承受不住,她驚慌失措地站起。只見千軍萬馬從遠處奔馳而來,從一個小點變?yōu)楹趬簤旱囊黄?,像要把整個王城擊穿,震得大地都發(fā)出不堪重負的低吟。待到近處卻都急急地勒了馬,不敢再越雷池一步,千萬人仰首望著城臺,神色各異,容貌不齊,卻懷著同樣敬畏,萬邦來降,四海臣服,那便是——
君臨天下!
年少的天子逆光站立在王城的城臺上,一襲玄袍在正午烈日的照耀下獵獵作舞,顯示出王家無上的威嚴。八八六十四股冕簾遮住了臉,那個角度,她看不清他的眼神。
她身形一軟,幾乎跪倒在地上,薄唇輕顫,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究竟犯了一個怎樣的錯誤。
恃寵而驕心如蛇蝎,仰仗君王之愛點烽火戲諸侯,教唆天子做盡荒淫無道之事,禍得這天下民不聊生,再無寧日。
姬宮湦仿佛在看一場盛大的眾生戲,轉身攜了她的手道,“你看,這樣好玩嗎?你歡喜不歡喜?”
歡不歡喜?
城下王族貴胄,且驚且懼的看著她。
歡不歡喜?
面前的少年天子,滿是期待的看著她。
錯已鑄成,如今她歡不歡喜,當真那么重要嗎?
故國三千里,她被孤身一人強擄了來時,怎得未曾問過她歡不歡喜?
深宮二十年,她被先世子因他母后被廢而對她拳腳相向時,怎得未曾問過她歡不歡喜?
莫不成她答一句不歡喜,一切都會像未曾發(fā)生,而這一昏庸之舉,便會在史書上銷蹤滅跡,世人對她的謾罵誣陷,便會少個一言半語?
姬宮湦封她為后,她便得受前朝的肆意謾罵。姬宮湦為她點了烽火戲諸侯,她便得以妖妃冠名,惡名遠播。
世人皆知她一方禍水惡毒妖妃,卻獨獨不曾想過,從頭至尾之事,并非出自她手。
封后豈憑她意?戲諸侯豈憑她意?她歡不歡喜,究竟有誰在乎?
或許錯的不是她,是這份愛。
是這份愛錯了,這份愛因她而起,而她卻沒有把它扼殺在襁褓之中的能力。
因此她只能看著這份愛潛滋暗長,看著這份愛把一切逼到無可挽回的境地,看著他,還有她自己,一步步走向深淵。
原來如此。
匹夫無罪。
懷璧其罪!
她忽得一聲慘笑,帶著無邊的安然絕望:“歡喜?!?/p>
肆·是非一身徒奈何
太遲了,一切早已無法挽回。
那日終究還是來了,一如那些寒夜她所夢見的那樣——殘陽如血,昔日的烽火臺早已失了氣勢,殘破城門洞開,城下狼藉一片尸殍遍野。而她孑然立在城樓上,衣袖冰涼滑膩一片,不知是淚還是血。
忽地,有一青年馳著快馬朝她奔來,掠過她身邊時險些將她帶倒。復又調轉馬頭居高臨下的俯視她,聲音冰冷,“褒姒?!?/p>
自然,她不曉得他是起兵謀反的申侯,更不曉得他將作為東周的開國之臣,在萬人的口中被爭相傳誦,在史書中被交口稱頌,亙古至今,千秋萬代。
申侯縱身躍馬而下,下巴揚起審視著她,冷冷的開口道:“妖妃褒姒,狐媚惑主,禍亂朝綱,惡毒堪比商之妲己,夏之妺喜,迫害忠良。天子因你蒙蔽雙眼,天下因你民不聊生……”
褒姒立在原處,一雙眼大而空洞的看著申侯的嘴一張一合,一顆心已是痛到麻木的冰涼。
她何嘗想呆在這空蕩華麗的瓊臺,她又何嘗想日日見到那些陌生的面孔,對她畢恭畢敬,卻又滿是憎惡,多看幾眼便知恨她入骨。一整座瓊臺殿竟沒有一人不恨她,誣她陷她,而她從頭至尾,唯一做過的,只是十丈城樓上的冰涼一笑。
罷,罷……難道當日她依舊似往常一般的面若冰霜,事情就會有分毫不同么?她就會免了妖妃的頭銜,后人便會與那些只知誣她陷她的世人有分毫不同嗎?史書上的她,便不似那心如蛇蝎的冷漠妖妃,而僅是一個亡了故國的思鄉(xiāng)之人?
可是禍事終是因她而起,是她害得他們亡了國,是她害得他們無家可歸。這天下的仇恨,這一世的罪名,她不得推托。
她惶惶轉身,竟是無路可退。
忽的,她感到累了,千人一面,她感到十分無趣。妲己又如何?妺喜又如何?這世上再沒有愛她在乎她的人,也再沒有她愛她在乎的人了。她累了,她只想回家。
褒姒垂下眼簾,眉間猶有倦怠之色。疲憊地垂眸看著金刺刀沒柄而入。素白的流云袖已被血浸染了大半,像故國的十里楊花。身子微微的晃了晃,心已感不到痛。
她微弱地喘息著,用盡最后的力氣仰起因迅速失血而蒼白的面龐,細細感受著微雨落在頰上的絲絲涼意,嘴角不由得揚起一抹悲哀笑容。
勝者為王敗為寇,史書上的故事總是如此相似。
而那些當年開遍枝頭的姹紫嫣紅,卻也有著相似的命運,無非皆是在暮春時節(jié)凋零,隨著流水東逝去,連個清名都無法保全。
相似的身不由己,相似的無可奈何。
一方禍水,一身是非,到頭來皆是懷璧其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