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小明 1990年3月出生,居山東五蓮,植物愛好者。張煒工作室學員。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散文》《天涯》《鐘山》《作品》等刊。獲第五屆“人民文學·紫金之星”散文獎、第十屆“萬松浦文學”新人獎、首屆全國打工文學獎等多個獎項。
1
天氣尚冷。單位院子里,幾棵竹子無力地立著。沒有人來,這個值班的周末,異常冷清。手機里有三個未接來電,都是哥哥的,我想可能出了什么事。這么多年了,我們之間形成了某種默契,上班期間他從不給我打電話,給我打電話往往有重要的事情發(fā)生。心里慌了一下,猜測著各種事情的可能。我趕緊放下手中的報紙,專注地端著手機,這個瞬間,手機成了某種重要的載體,它是希望也是噩夢,我知道它將要告訴我一件重要的事情。
單位的倉庫里,存了一些過時的報紙,今天和同事準備收拾出來。每一張報紙都曾嶄新過,就像人曾有過的青春?,F(xiàn)在,它們安靜地躺在角落里,默默忍受著陰暗與潮濕的腐蝕,默默地告別曾經(jīng)輝煌的一切,是時候告別了。
同事說今天閑著就把它們清理出來吧。從倉庫到外面的車里,有三十米左右的距離,我們一人抱著一摞報紙,沉重而急促的步伐,不間斷地晃蕩在樓道的上空。報紙好像對這最后的時刻過于留戀,畢竟,蹲在角落里掙扎比離開這無依無靠的人間好一些。
當放下手中的那堆報紙時,我聽到了它們僥幸的嘆息聲,電話聲打斷了這一切。哥哥說“我們回去一趟吧”,聽到這幾個字我的心便緊了幾分,平日里哥哥問我是否回去,首先要問一問我有時間沒有,這次直接切入正題,顯然是有重要的事情。我擔心父親母親,父親近幾年動了幾次大手術,脾臟切除,已經(jīng)不是一個完整的人了,我時常擔心他突然害了什么病,讓人猝不及防。而母親,常年患有糖尿病,每日都要吃很多藥丸,脆弱得很,也有可能出事。
“發(fā)生什么事情了?”
“三叔走了?!?/p>
我的心突然松了一點點,不是父親或者母親的事,后來想想這種想法真是罪該萬死。
見到哥哥時,他一臉哀容,不知道該怎么接著開口。車上,我們沉默了很久,看著車窗外匆匆而過的樹木和面孔,一片木然。樹上沒有任何葉子,遠處的山,干干凈凈,不曾留下葳蕤過的痕跡。
“怎么這么快?”
“是,沒想到這么快。”
“家里人都通知到了?”
“不知道,我們應該是最先見到他的?!?/p>
上次見三叔,是在當?shù)厝嗣襻t(yī)院美其名曰“康復樓”的病房里,他們說進了那個樓,大都是希望不大的病人。病房里有三個人,嬸兒站在地上剝香蕉,我進去時,三叔躺著,目不轉睛地盯著嬸兒,好像是在等香蕉,又好像是全神貫注地看著他的妻子。
嬸兒笑了笑說,他還不知道,以為只是小毛病,過幾天就好了,剛剛還吩咐我要把院子里的菠菜澆透,來年有得吃……
我不知道怎么裝下去,示意嬸兒說話小聲點,別讓他聽到。
嬸兒說,沒事,他耳朵不行了。
我努力走到他面前,半笑著說道,怎么回事你,怎么還住院了。
我聲音很大,其他病床的人都把臉轉向我,我有些緊張,怕裝不下去。他用手指了指耳朵,說,耳朵不好使了,聽不太清……你怎么來了,快坐下。然后吩咐嬸兒給我個香蕉。
我沒接。他又問了我一些瑣事,我一一回答,那些話似乎只是短暫的經(jīng)過我的耳朵,很快就忘記了。我實在演不下去,便走到嬸兒面前,我看見她的眼睛里閃著一絲笑意,我知道她是裝的,可是我只能跟著笑笑,什么也做不了。
整個病房,極度壓抑,陪床的人都知道結果,而床上的人皆心有生機。每張椅子上都曾經(jīng)留下悲傷的身影,每個身影都在疾病中弱不禁風。我看到那些床皆是白色的、無邪的、恐怖的,它們就像一張還沒涂抹的紙,富有多種可能,每個人看床,應該都是不同的顏色。沒有希望的,看到的是黑色;心存僥幸的,是紅色;能有恢復可能的,是綠色。那些床,躺過無數(shù)陌生的面孔,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死亡與重生,在它們眼里,人都是過客,脆弱。
這一次,輪到三叔了。不知道他眼中的床與天花板是什么樣子,應該是充滿生命力的吧,畢竟他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沒想到的是,這一面,竟匆匆成永訣。
一路,我與哥哥沒有其他言語,在一場死亡面前,我們什么也不便多說。車子飛快,穿越無數(shù)重心事,陽光吝嗇地照進車里,微弱,生怕讓享受不到它的人留下什么話柄。
2
那個剛剛修繕不久的院子,再次靜了下來,院子中央滿滿的凍蔫的菜。有些已經(jīng)熟透,有些還在成熟的過程中,但是它們沒人打理,也等不到春天了。
所有門都開著,我沒有聽到那種過于悲情的號啕大哭,也沒有看到被人擠滿的院子,周圍的一切被這個冬天包裹著,發(fā)不出聲。十幾秒后,我們進去了。父親、三嬸、小叔,還有已經(jīng)離開的三叔,擠滿了那間屋子。
他們看到我,沒有說一個字,這個時候,語言是極其乏力的。嬸兒看到哥哥時,眼淚沒有止住,大聲哭了起來。她嗚咽著說,昨晚上還好好的,還給他喝了點豆汁,今早上突然就走了。
“安山通知了嗎?”哥哥嚴肅又小聲地問道。
“通知了,最快明天上午趕回來,買了最快的飛機票?!?/p>
隨后,大家都把目光轉向那張床,還有床上的人,沒有人再說話。整個屋子黑乎乎的,一點微弱的陽光透過小小的木窗,進來,然后無力地照耀著床的一角,很小的一角。沒有一米陽光能夠照到三叔身上,也不會再有人間的任何事物光顧到三叔,這個冬天,注定是灰色的。當所有人反應過來時,一切已經(jīng)遠了。
三叔全身被一塊青黑色的布蓋著,只能通過起伏和凹凸看到身體的輪廓,這是一副已經(jīng)離世的軀體,也是一個遭受了半世風雨消磨的肉身,苦日子甜日子都過完了,以后無論什么樣的日子,都沒了。
哥哥沒有表情,獨自面對著三叔,很久沒有說話,他的背影很深。我知道那是無數(shù)的難過和悲傷,很久,他用手擦了擦眼睛,又很久,才轉過身來。我沒有勇氣看他的臉,我知道他們兩個人之間的感情無人可以替代,那是最后的告別,也是最無言的難過。嬸兒拖著身子走出里屋,往堂屋的陶盆里添紙。在魯東南一帶,人離世到入殮期間,是要不停地燒紙,讓遠去的人一路有錢花,也讓存留的人有件可以慰藉的事情做。
“先把壽衣給三兒穿上吧,越晚了越不好穿。”父親說道。這幾年,他先后送走了奶奶,送走了姥爺,送走了堂姐,送走了姥姥,送走了爺爺,送走了大伯,送走了許多再也回不來的人。他知道怎樣相對體面地給亡者入殮,也知道怎樣面對那些巨大的悲傷。但是面對三叔,這個與他關系格外親密的人,他仍舊無法掩飾內(nèi)心的情緒,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有淚光,但我也知道,那些眼淚不會流出來。作為家里的老大,他知道這幾天有很多事情要撐起來。父親說,大家都不哭,嬸兒心里剛平靜一點,不要再帶動她的眼淚了。
小叔沒有忍住,偷偷抹了好幾次眼淚,又一個哥哥,沒了。
我看到父親和小叔很艱難地把一件嶄新的、青藍色的壽衣往三叔身上穿,人走后,身體會變硬,所有關節(jié)都是死的,穿衣服極其艱難。父親把三叔扶了起來,半跪在床上,小叔拿著新衣服認真地往三叔身上“套”。我不忍心看下去了,我把頭扭向正在添紙的嬸兒。
不知道該用什么樣的言語來安慰她,我只能蹲下來,跟她一樣,不斷地往那個盆里添紙。有些悲傷,你永遠無法做到感同身受?;鹈绾鰪姾鋈醯厣L著,有時候看起來很有生命力,能夠長很高,看起來根本不會熄滅,就像生病前的三叔,精力那么旺盛的一個人,誰也想不到會得這樣不好的病。有時候火苗又很弱,一陣很細小的風,就能把它吹得搖擺不定,倒下去便很難再站起來,這恰好又是患病后的三叔,艱難地維持著生命,這段時間并不長久。我多么希望那些火苗能夠持續(xù)地燃燒,哪怕它是微弱的,不起眼的,病怏怏的。
一口嶄新的棺趕做出來了,它被置于墻的一角,緊緊地挨著三叔那間屋子。它靜謐無言,卻又承載著巨大的喧嘩,進來的所有人會先看到它,然后才是三叔,再后面便是巨大的哭聲。
人多了起來,有血親的都來了,很多人多年不見了,這個世上的久別重逢,要么是大喜,要么便是大悲。此時,寒暄也是冷漠的,不能帶有絲毫的笑意,畢竟這不是一個讓人喜悅的日子和場合。
我的村子很小,三十二戶人家,每一戶都很熟悉,無論誰家發(fā)生了大事,幾乎都會去湊一湊場,這樣特殊的日子,自然有最多的人前來。我知道他們大部分是帶著悲傷而來,也有幾個,是來隨便哀悼的。三叔做過支書,風風火火那幾年并沒有給村子留下太大業(yè)績,出走這幾年,村子里的路和橋早都把他忘記了。這一生,誰沒走過幾座不錯的橋呢?其實他就是個普通人,不是什么焦裕祿孔繁森。
“是好木頭的吧?”
“是,是?!?/p>
“他三叔生前愛面子,走了也要體面些?!?/p>
“是,是。”
送棺的人走后,屋子里的人便多了,他們趕著來見三叔最后一面,而此時的三叔已經(jīng)穿好了新衣裳,面部以上露著,其他部分仍然蓋著一塊青黑色的布。我看到他的嘴巴是微張開的,面色青白,走的時候應該沒有什么痛苦。三叔躺在那張床上,動也不動了,好像走得很干脆,對這個世界沒有過多眷戀。他頭頂?shù)奶旎ò灞容^狹窄,但是天花板頭頂?shù)奶炜?,那么巨大。天花板以下,墻壁上貼滿了舊報紙,它們?nèi)掌诓灰?,就像人的生命,有長有短。那些文字,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使得這間本就狹小的屋子,格外令人窒息。我不知道該把目光放在哪里,許多舊新聞便紛紛涌入,絕大多數(shù)消息過時了,沒人記得。我知道三叔也是這樣,一段時間后,會被大多數(shù)人忘記。
很快,他的臉被一塊布遮住了,其余部分裹在被子里,只能模糊看到一個人的形狀,靜靜地待在那里,什么也沒繼續(xù)發(fā)生。那個位置,屬于過很多人,曾留下無數(shù)的記憶與話語,也曾有大片大片的陽光灑進來,有窗外的鳥鳴和冬天的雪光一一映射,如今,此時此刻,它只屬于三叔??墒?,床那么小,怎么裝得下三叔的一生。我看到之前凌亂的掙扎著的床單,全部舒展開了,有一部分,自然地垂下床,仿佛是通往地下,也仿佛是在給三叔指引路徑。
3
女人們在忙著扯麻布,這同樣是一件可以釋放悲傷的事情,在這個特殊的日子里,麻布的撕扯聲,成了另一間屋子的 “主旋律”。這個過程需要兩個人一起才能完成,一人捏緊麻布的一端,另一人把麻布拉直,剪刀剪開一條小縫,然后順著縫隙,把剪刀送到另一端。剪刀輕快地劃開整條麻布,白色的粉塵在空氣中彌散,好像在做最后的告別,又好像是在重新創(chuàng)造新的世界。
不用區(qū)分哪塊布是誰的,悲傷會降臨到每個人的頭頂,盡管它可能不均勻,但是誰也少不了。很長時間里,魯東南一帶,有人亡故,麻布除了在喪事上用,事后還有很多其他的用途。那是一個物資相對缺少的年代,這些麻布往往會被女人們拆分,有的成為桌布,有的被縫成袋子,有的做成包袱,總之,它不會被扔掉。在我的童年記憶里,白色充斥了很久,所以有很多年,我不認為白色是悲傷的顏色。而此時此刻,白色成了這間屋子、這個院子、這個頭頂上的天空里,最無情的顏色。某個瞬間,我甚至可以確定,斜照進屋子的陽光,也是白色的,它們靜止不動,似乎在竭力凝固這一屋子的悲傷。
紙人、紙馬、紙車、紙花、紙錢,各種各樣紙做的事物擠了進來,它們的顏色不一,大小不一,每雙注視它們的目光,也不一樣。這一天,注定被各種紙包圍著,有一部分在燃燒,從火盆里熊熊不止,那些火苗,在一點點地吞噬著這個冬日里的溫度。沒人說破,紙做的東西,都是假的,從來都是。
我的堂兄安山,我三叔唯一的兒子,遠在烏魯木齊,最快最早的飛機,也不能在當天趕回。于是,這一夜,我們要守靈。沒有一個合適的話題,也沒有什么理由正當?shù)氖虑榭梢宰?,在這樣一個嚴肅的夜晚,我們圍坐在屋里,久久地,什么也沒說。夜是難熬的,同時你必須保持一副嚴肅的表情,不能過分難過,因為會把這份難過傳染給嬸兒,也不能不難過,因為這不是令人開心的日子,要對亡者保持足夠的尊重。
火盆里要不斷地添紙,不能讓西去的路上少了錢花。在這個很小的山村,每逢有出遠門的,家里都會多給點零花錢,“窮家富路”,母親從小就告訴我這句話。只是三叔這一去,再也回不來了。我們能夠表達的就是,不斷地燒紙,盡量多的,別讓他在那個世界餓著凍著累著,但愿在那個世界,他能夠戰(zhàn)勝病痛,獲得重生。
時間走得很慢,無論我們怎么熬,怎么忽略,怎么去一秒秒地數(shù),天就是不亮,好像要等很久、很久。父輩們開始簡單地討論一下家常,說一說地里的收成,說一說今年村子里少了誰,但是不管怎么繞開話題,都會回到三叔身上來。
中學的時候,我寄居在三叔家,他租住的房子本來就很小。用有限的空間,他開了一家沒有招牌的小餐館,主要針對工地的打工者和對面學校里的學生。他做飯很好吃,也干凈,來的人不少,他總是把“咸中有味淡中鮮”這句話掛在嘴邊。這是他的做菜之道,也是他的人生哲學。這一生,他幾乎每時每刻都樂呵呵的,看不到任何委屈。有一段時間他新上了一道菜,羊雜湯,每天有這個菜的時候,他就給我盛上滿滿的一大碗,我不好意思吃,總是拒接。他就端著那碗湯送到我的屋里,那段路不近,有十幾米遠,他總是很平地端著滿滿的一碗湯送到我那兒,一點也不會灑。那湯很熱,我用手都接不住,我知道他肯定燙壞了。他笑著說,皮厚,不疼。
不知道他離開前的最后一天,有沒有疼過。
他和父親的感情很好,那幾年,他幾乎代替了父親的角色,關心我的學習,照顧我的生活,給我零花錢,送我吃的,看著我從高中考進大學。我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告訴自己,等將來長大了,要像孝敬父親一樣孝敬三叔?,F(xiàn)在我長大了,可是三叔,你怎么就等不了了。
大家抬著他,很小心地挪下床,盡量保持原來的姿勢,不敢有絲毫看似不敬的動作和表情,這個動作幾乎有一半人是跪著完成的。然后是出屋子,進棺。那個比屋子更加狹窄的地方,安放了三叔最后的長夜。嬸兒異常平靜,她既沒有幫忙也沒有小聲哭泣,她就在那靜靜地看著這一切,似乎是最后的告別。
天很快就黑了,眾人散去,留下的是至親。又幾個小時后,女人們也散去,在魯東南一帶,女人是不能守靈的。人越來越少,基本的寒暄都擠不出來了,這樣一個悲傷的夜晚,任何言語都顯得多余。父親小叔和幾個男人選擇抽煙,盡量多地抽煙,一根又一根,忽明忽暗的煙頭,讓我想到后半夜不斷咀嚼的牛,委屈和心酸只在無人的時候不斷反芻。屋子里煙霧繚繞,它們的流動毫無規(guī)律,就好像腹中的難過,滾來滾去,毫無章法,疏導是無效的。
他們最終選擇用撲克熬過這長夜,他們找了四副很舊的撲克,六人圍坐,沒有開場白,幾分鐘便把撲克分到了各自手里。這是一場沒有笑聲的“玩樂”,那些撲克,那些紙,一張張地揮舞在夜里,攪動著墨一樣的世界。
昏暗的燈影下,一群矮小的影子,無力地簇擁在一起,它們跟那些紙一樣,用舊了,用累了。
我?guī)缀趼牪坏剿麄冋務撌裁矗夷芸匆姾谝沟膽n傷。
4
安山回來了,我遙遠的堂哥。烏魯木齊到山東,越過無數(shù)悲歡離合,然后輪到自己。我無法知道在那架小小的飛機上,這漫長的幾千公里,他當時的內(nèi)心在經(jīng)歷著什么樣的痛苦。有無數(shù)的崇山峻嶺,也有無數(shù)的冰雪寒風,匆匆而過,飛機很快,好像一下子就可以越過所有的、不想面對的又無法接受的悲劇。男人的眼淚,很少讓人看到,他回來的時候,我同樣沒有看到。我甚至不敢面對他毫無表情的臉,我知道他的難過更大于我,這種克制的悲傷,是無法比擬和描述的。
我沒有看到他和嬸兒四目相對的時刻,又有誰能夠想到,這種久別重逢,竟然是因為失去了一個最重要的人。嬸兒哭了,那種壓抑了很久終于肆無忌憚地哭,那種三個人相依為命變成了兩個人相依為命的哭。
一下子,很多人的角色開始變化,堂哥回來后,他變成了整個事件的主角,他要把這個事情做好,安慰難過的母親,安排喪事的順序,安置毫無溫度的父親。也許這是他第一次面對如此大的葬禮,第一次送走一個至親的人。我不知道該說什么,連最基本的寒暄,也不敢跟他說,顯得虛偽。在一個幾乎所有人都比我年長的群體當中,我變得微不足道,想做點什么卻又不知從何做起,我只能把目光從一個人轉到另一個人,從一個物件轉到另一個物件,從地面到天空,從生到死,我看到那些微弱的塵埃,因為一個人的離去而變得克制,他們飛得很慢,幾乎均勻地落到了每一個人的身上,活著的,死了的。
我把目光,放到更加開闊的院子里,那個院子,是在三叔回來的當天開始打理的。嬸兒種上了各種各樣的蔬菜,也種上了櫻桃樹、杏樹,還有許多小花,本來不算小的院子,很快便被它們填滿了,那是一副欣欣向榮的樣子。有一種植物我是不認識的,看起來像某種蔬菜,但是它的葉子顏色比較深,透著一副神秘的樣子。那時候的三叔身體還比較好,天氣好的時候會扶著墻在院子里站一會兒,他看到的蔬菜,和我們看到的是一樣的,他看到的天空,或許和我們看到的不一樣。包括嬸兒,他們都曾經(jīng)對這片小小的菜園,給予各種各樣的希望,幻想著那兩棵果樹結果時的樣子。三叔甚至曾經(jīng)因為村頭那塊地要種什么莊稼和嬸兒吵了一架,我知道嬸兒是不反駁的,這一生,她極其忍讓。
直到后來,三叔的病越來越重,嬸兒開始給他嘗試各種各樣的藥方,院里那種神秘的植物便派上了用場,她采摘它的果實,熬成湯給三叔服下,他們說那是一種很有效的止疼藥。我也終于見到了它開花時的樣子,那么妖嬈,那么旺盛,好像什么都不能把它打倒。嬸兒采摘的時候,它流出了眼淚,絕大部分都沾到了她的手上,幾乎沒有滴到地上。大地并不是無限包容的,比如無法包容一個年僅五十多歲的癌癥患者。
終于在這陽光微弱的一天里,那個院子里所有的、曾經(jīng)欣欣向榮的蔬菜,被眾人一一踐踏,本來平整的松軟的菜園,一下子布滿了各種各樣悲傷的腳印。那兩棵小小的果樹,也不知道因為什么被人折斷,有一根斷枝還微弱地與主干連在一起,它們也曾想過在春天綻放,只是不能了,再也不能。
5
最后的儀式,隨之開始。堂哥捧著他的牌位,走在最前面。那段路,一半是水泥,一半是泥土,就像三叔短暫的一生,鮮亮過,也灰暗過。后面跟了一群人,從上到下都是白色,分不清誰是誰,這樣一群傷心人,哪張面孔屬于誰已不重要。他們低著頭,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向村外的路。紙馬、紙車、紙冰箱、紙電視、紙錢……各種各樣的紙走了出來,它們很輕,每次出場卻又顯得十分嚴肅,它們的消失,將與亡靈一樣,隆重而短暫。
你會看到各種各樣的灰塵在空氣中彌漫,有些大塊的紙灰撲到人們臉上,誰也不敢撣去,每個動作都要克制,約定俗成的。有人領哭,往往是女人,嗓門大一點的。
其實不需要領哭的,“送湯”的隊伍,每個人都很悲傷。只是如果沒有足夠大的哭聲,會被人笑話。領哭的人,必須放聲地哭,帶動著大家的悲傷。這種哭,是略帶夸張的,畢竟不是每個人哭的時候都會號啕,似乎也需要這樣一個氛圍,才能保證對亡者最大的尊重。
胡樸安在《中華全國風俗志·山東·濟南采風記》中提到了“送湯”的過程:“喪禮頗近古。初彌留之際,即著內(nèi)外裳衣。始死,孝子披發(fā)至院心,呼其親而號,曰‘上西南’,謂之指路。三聲后,擘踴大痛……哭踴畢,用瓦罐盛米汁赴土神廟,呼其親而遍灑之,謂之送湯。三日后止?!?/p>
許多年后,這傳統(tǒng)在魯東南的小山村里仍在延續(xù)。先是送湯,后是磕頭,平輩和晚輩們都要磕,分三次,在牌位前磕三個,敬酒;后退一步,再磕三個,敬酒;再后退一步,磕三個,敬酒。兩邊的家屬,不停地陪磕。
年長的把米湯倒在地上,把酒和供菜倒在地上,把三叔的一生也倒在了地上,很快它們就消失了,我知道它們再也不會回來。
堂哥站在事先準備好的桌子上,豎起扁擔,面向西方。沒有人能看到他的臉,此時此刻,那張臉已經(jīng)布滿淚痕。有個年長的爺爺,口中喊著指路的唱詞,他說一句,堂哥重復一句。
“你放心走啊?!?/p>
“大,你放心走啊。”
“你撿大路走啊?!?/p>
“大,你撿大路走啊?!?/p>
“你向西走呀,別回頭啊?!?/p>
“大,你向西走呀,別回頭啊?!?/p>
…………
扁擔筆直地站在堂哥手里,它用力向桌子敲了三下,急而短促,此后,此生便再也不發(fā)聲。
紙馬、紙車、紙人、紙花、紙冰箱……都一一燒掉了。有些酒要澆到火上,還有一些花生和饅頭,火熄滅的時候,人們從灰燼中挑出一些,吃掉。尤其小孩,鄉(xiāng)下的說法,吃了這個對眼睛好。
回到院子,開始做最后的告別。我舉著幡走在前面,堂哥捧著牌位,那牌位插在一塊齊整的蘿卜上,三叔的名字干干凈凈地在上面,沒有任何生機。女人們邊走邊哭,這一路,是不能斷哭的。我不敢回頭,生怕看見那一大片的悲傷。
我隱隱感受到,身后巨大的白,在緩緩地移動,它們推動著這個世界走向盡頭。男人們在做重要的事情,四個關系最親近的抬棺,包括父親,把三叔最后的重量放在了肩上。他們這輩子都沒有如此小心過,因為他們知道,每一步都是在永別。
三叔,這以后的路,要你自己走了。三叔,你再也看不到我們了。
哥哥頭頂著一個陶盆,爬上嶺后,狠狠地摔了。必須摔碎,這一生,就此打住,路到此為止。摔盆的時候,大家都停了下來,進行一個簡單的儀式。剩下的,就是入土了。每個人都添幾下土,每個動作都要虔誠,這是我們能為亡者做的最后的事情。
我知道三叔走遠了,在陶盆摔碎那一刻,就已經(jīng)走了。嬸兒在墳前埋了一棵蔥,說將來的后代聰明。隨后她又埋了一個收音機,我問這是否有什么說法,她說,沒有,只是生前你叔喜歡聽。
四十多分鐘后,我們圍著一堆厚厚的黃土正反轉了三圈,磕起長頭,說了聲走好。
那時候,夕陽沒沉,尚立頭頂,時而閃著光。
責任編輯? ?韋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