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宋室南渡以后,重要的政治事件和政治動向,往往在進士科殿試對策中有所反映。殿試策文中雖多有諂諛之言,卻也不乏直言讜論,此是一種言論。直言雖然往往受到權相與考官的忌憚與壓制,但在士人清流中卻能夠伸張士氣,激揚士風。高宗紹興二年(1132)、紹興二十七年(1157)兩次殿試,張九成、王十朋二人分別得到拔擢,這兩次取士策略被寧宗、理宗朝李鳴復、徐龜年稱為高宗朝“家法”,虞儔、劉克莊等對此也推崇備至,這些言論為南渡以來皇帝直言取士的政治姿態(tài)定下正面基調(diào)。類似這種將先朝家法總結為國家取士的衡量標準,用以規(guī)范當朝科舉與言路,此又是一種言論。廷試對策內(nèi)容既是政論,就須留意措辭。說什么,如何說,這方面文本載體的意義也有所呈現(xiàn)。如何在規(guī)定的文體中陳述政見、用文學的語言與形式,表達出微婉、深穩(wěn)的政治話語,是策文作者必須考慮的問題。
關鍵詞:殿試;南宋;對策;言論;家法
DOI:10.16346/j.cnki.371101/c.2019.06.07
宋代貢舉殿試制度始于太祖開寶六年(973),起初試以詩、賦;太宗太平興國三年(978),殿試加入論的內(nèi)容。仁宗嘉祐二年(1057),參與殿試者始免黜落,從此成為一項制度。神宗熙寧三年(1070),權同知貢舉呂公著上書神宗,乞請殿試改為試策,據(jù)他主張,試策目的是為了“咨訪治道”①,此后所試內(nèi)容便由試詩、賦、論改試策問,一直到整個南宋時期,貢舉殿試專試策問,即沿為定制。
殿試作為宋代國家系統(tǒng)最高級別的考試,進行著“天子門生”的選拔,承載著重要的政治意義,這是不言而喻的。真德秀對此有所點明:“以布衣造天子之廷,親承大問,此君臣交際之始也。一時議論所發(fā),可以占其平生?!雹谶@也意味著寒素出身的舉子初次在國家考試中探討治道,并獲得統(tǒng)治階層的注意,所謂“占其平生”,殿試的經(jīng)歷往往會為他們此后的仕履作一些重要的鋪墊,也成為其在朝經(jīng)歷的起始事件。殿試的甄拔去取,可以看出最高統(tǒng)治者在國是與用人方面的態(tài)度,故而成為政治的風向標與晴雨表,這一點在南宋尤其突出。本文指出在跟南宋殿試有關的言論中存在“高宗皇帝家法”一說,這一說法關系到南渡以后廷對對策的政治典范意義。殿試對策文本的修辭與言論表達,對殿試對策是否能夠脫穎而出也起到輔助作用?,F(xiàn)今留存的南宋殿試對策多為進士科對策,相比北宋,南宋的殿試對策在體制與時代背景方面均有一些明顯的特點,文本修辭與政治意義結合得異常緊密。本文即從言論、家法、文本這幾個方面展開,探討南宋殿試對策在政治意涵、文本修辭等方面表現(xiàn)出的特點,并揭示士人群體對殿試對策定等準則方面的評判和言論表達背后所隱匿的一些深層次的因素。
一、“切直”或“謗訕”——關于策文言論的定性
《文心雕龍·議對》稱:“對策者,應詔而陳政也。”廷試策問以皇帝的名義,開途納諫,禮賢求治,舉子承問而對,談論朝政、治道、國是,成為北宋以來開科取士的傳統(tǒng)。從北宋到南宋,以皇帝名義頒示的殿試策問,多鼓勵舉子對國家事務與朝政得失進行諫言。對最高統(tǒng)治者而言,他們須表現(xiàn)出言路敞開、禮賢下士的態(tài)度,這是必要的取士姿態(tài)。因此皇帝也往往在殿試前下詔,督促考官在殿試對策的選拔中獎勵直言。但從舉子一方來看,直言卻承擔著風險。同樣是直言,可以定性為切直,某種情形下,也可以定性為謗訕。例如徽宗末年,周武仲任殿試初考官。進士對策有言極切直者,有朝臣將之定為“謗訕”,周武仲反對這種定性,他并非從揣擬應試者本身用意著眼,而是認為此時盜起東南,正是國家開言路之時,不可責罰,最后的處理結果是將這件事奏呈徽宗時,以“涉異”一詞代替“謗訕”,言語之間頗為斟酌【參見楊時:《周憲之墓志銘》,《全宋文》第125冊,第103頁?!?。這其實也是一種政治上的維穩(wěn)策略。
更多時候,如何定性對策中言論性質(zhì),是一個復雜的各種因素的權衡與較量。不僅僅是對應試者政見與才識的考量,背后還牽涉復雜的人事因素。南宋時期,盡管皇權得到進一步的加強,但權相擅政的現(xiàn)象歷朝都有,四大權相秦檜、韓侂胄、史彌遠、賈似道,其執(zhí)政時間之長,勢力之廣,為北宋所無。舉子在廷試對策中評論朝政,往往會忤逆宰執(zhí)群體這一龐大的政治力量。對策之文與當權者的意見是否相合,往往決定了對策者是否能夠升擢前列,直接影響到結果的判定。這一現(xiàn)象從北宋新舊黨爭時期就有所出現(xiàn)。神宗熙寧三年,舉人錢勰就因廷試對策時極論新法,忤新黨之意而遭到黜落。到了南宋前期,此類現(xiàn)象變本加厲。尤其在秦檜主政時期,秦黨氣勢燎漲,往往在大比之年安排親信把持貢舉,無所顧忌。如紹興十二年(1142),檜子秦熺應舉,其殿試對策被有司定為第一,后來秦檜引前朝故事,佯將其子降為第二;紹興二十四年(1154),檜孫秦塤與姻黨曹冠皆居前列,秦黨基本上占據(jù)了考官身份與進士科高甲人選。在殘酷的政治高壓下,士人多奔競其門,養(yǎng)諛成風,在廷試對策文中被動避畏或者主動迎合,多有望風附議、以文媚時之言,重者“至叛經(jīng)旨”【胡銓:《贈王復山人序》,《全宋文》第195冊,第248頁。】,帶來較大的負面影響。南宋后期,科舉營私舞弊的現(xiàn)象越發(fā)嚴重。理宗開慶元年(1259),宰相丁大全欲用新進士為駙馬,命考官私置周震炎為第一【參見佚名撰、王瑞來箋證:《宋季三朝政要箋證》,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244-245頁?!?。舉子為拔得頭籌多不擇手段,據(jù)傳理宗嘉熙二年(1238)廷對,宦官將理宗新建一亭的亭名“定一”透露給舉人邵澤,邵澤將“定一”一詞寫進對策中,宦官再將此情況通報給理宗,理宗大為歡心,將邵澤拔置前列【參見佚名撰、王瑞來箋證:《宋季三朝政要箋證》,第106頁?!?。像這種內(nèi)外交通、揣摩上意的卑陋手段,更為等而下之,到了南宋后期也更為常見。
在言路晦暗的情形下,如何定等,特別是頭甲次序的勘定,考官多有顧慮。有時候盡管對策切直,主考官則往往會在是否能夠以“切直”之理由冠多士時,產(chǎn)生猶豫心理。這樣的例子在南宋各朝都不鮮見。建炎二年(1128),胡銓廷試對策切直,尤其直言當朝宰執(zhí)根本比不上仁宗時人才,張浚認為應定為第一,但考官擔心標置過高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將胡銓的名次移至第五【參見歐陽守道:《題家狀序》,《全宋文》第346冊,第451頁?!?。紹興二十一年(1151)廷試,舉人趙逵在對策中詳論君臣父子之情,深得高宗之意,而秦檜已有屬意的人選,不滿定等結果,將知貢舉官員罷免【參見《宋史》卷三八一《趙逵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1751頁?!俊=B興三十年(1160),宋若水在廷試對策中切直無所避,考官不悅,宋若水也因此未能進入甲科【參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九十三《運判宋公墓志銘》,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編:《朱子全書》第25冊,第4299頁。】。開慶元年(1259),陳介參加廷對,“時鶴相當國,仇名士,君廷對語切直,考官懼而抑之”【林希逸:《陳判官墓志銘》,《全宋文》第336冊,第81頁?!?。鶴相即當時的右丞相丁大全,丁仇視名士,考官也不敢將切直之對策擢升前列,以免重蹈紹興年間秦檜當政時的覆轍。從這些事例可以看到,在權臣當?shù)馈⒀月凡幻鞯那樾蜗?,殿試對策評判的標準多已不在策文價值本身,考官的畏懼或主觀好惡對取士結果有直接影響,如何對殿試策文進行定性,與皇帝與考官的主觀愛惡與言路的開放程度密切相關。另如紹興二十一年知貢舉陳誠之,他本人乃是紹興十二年(1142)的狀元,他在這一年的廷對對策中阿附和議,得到秦黨考官的青睞,被取為第一人;九年后,他又主持科舉,這樣毫無名節(jié)的考官主導科舉定等,結果也可想而知。
出于對切直之言的畏避而不敢升擢是一原因,另一原因與殿試策文的多人勘定也有關系。宋代貢舉殿試策文的勘定程序較復雜,考官包括初考官、覆考官、詳定官等,這些官員在評判時相互之間看法有異,有時會起爭執(zhí),尤其是,詳定官序次在后,往往能夠推翻初考、覆考的結果。紹興五年(1135),翰林學士孫近指出高下升黜,多出于詳定官,初考、覆考殆如虛設【參見李心傳撰,胡坤點校:《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九十二,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1777頁?!浚凑f明了這樣的問題。從相關記載來看,此種狀況在南宋階段持續(xù)時間也是較長的。多數(shù)情況下,一旦對定等結果出現(xiàn)不同意見,最后的處理結果往往較為折中。如寧宗慶元五年(1199),真德秀參加廷對,初考官與覆考官均將其對策定為前列,到了詳定官那里,就有不同意見,最后將真德秀的名次改為乙科之冠。乾道八年(1172),陳傅良在對策中直言下情無由上達,公論受阻,有明確規(guī)諷之意。有考官欲請置第一,但因有別的考官意見不同,也未能進入前列【參見蔡幼學:《宋故寶謨閣待制致仕贈通議大夫陳公行狀》,《全宋文》第289冊,第360頁?!俊4疚跏哪辏?187),舉子潘友端廷對策文語多切直,尤袤對他非常欣賞,但因與同寮意見不統(tǒng)一,也不得不降其等【參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十五《與劉子澄》,《朱子全書》第21冊,第1547頁。】。又如嘉定十六年(1223),徐鹿卿廷對考中第二,詳定官摘其語忌,欲抑之,初考官胡夢昱與其意見不同,但也未能說服詳定官,改為第十人,也是降等而取【參見劉克莊:《待制徐侍郎神道碑》,《全宋文》第331冊,第92頁。】。多例可證,言論切直的對策易在勘定名次的過程中引起爭議,也往往會因意見不統(tǒng)一等因素而被折中處理,因此它們能夠脫穎而出的概率并不是很高。
南渡以后的數(shù)次政治事件,如主戰(zhàn)議和、恢復國土、偽學之禁等,這些“國是”問題往往在廷對中有集中的討論。與此相關的還有一些君主如何執(zhí)政以及倫理性議題的提出,如論父子孝悌、收權遠佞等,構成了高宗至理宗五朝的輿論熱點。與金是和是戰(zhàn),成為南渡以后討論的重點,也是殿試策文中不能回避的問題,既關乎國是,敏感程度尤其高。紹興十二年,陳誠之在對策中力主和議,被拔擢為第一;紹興十八年(1148),董德元在廷對對策中以晉唐為例,力陳不宜用兵,被拔擢前列;開禧元年(1205),權臣韓侂胄著手北伐,舉人毛自知在對策中“首論宜乘機以定中原,因擢為倫魁”【佚名編、汝企和點校:《續(xù)編兩朝綱目備要》卷八,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第149頁?!俊C灾诒狈ブ罢嫉孟葯C,拔得頭籌,但頗具諷刺意義的是,因為開禧北伐的失敗,嘉定元年(1208)又追究毛自知首論用兵的責任,將其名次降至末甲。陳誠之、毛自知等人對時議的趨附,其實也代表了一部分投機的舉子對主流政治的附和與跟隨,這也致使科舉時文成為主流政治話語的應聲蟲。較為普遍的情形是,即使在殿試對策中討論“國是”,一般來說也不得與當權者意見相悖,也就是說,可以直言不諱地討論的余地并不是很大。考官的拔黜去取,既以對國家話語的依違為準的,那么在殿試對策的評等方面,真正出色的對策文也很難得到承認。
除了重要的政治事件,學術動向也在南宋對策中往往有所反映。南宋時期的學術往往是既受政治影響,又時刻牽動著政治,常常被權臣利用,而且這些權臣對學術的看法也多沒有絕對的立場,學術與政治之間往往不可分割,變幻莫測。南渡以后,趙鼎任宰相時,殿試對策主用程氏之學者,多擢為上科;秦檜專政以后,以新學易洛學,舉子多在對策中力攻程氏專門之學,這也成為科場上一種群體性的、心照不宣的行為。對策者的態(tài)度觀念與主流觀念是否符合,直接關系到選士結果,在殿試對策中積極討論相關層面并給出合乎規(guī)范的、頗為引人矚目的建言,自然也必不可少。淳熙初年,孝宗對儒者的辨別問題頗為關注。淳熙二年(1175)廷試,羅點在對策中即談論俗儒、腐儒、真儒的區(qū)別,他在分析幾者的優(yōu)劣不同時說:“如谷粟之必可以養(yǎng)生,如藥之必可以伐病,是真賢也。言之若可聽,而用之則罔功,是腐儒也。惟真賢是用,而毋以腐儒參之,則治具畢張矣?!薄驹疲骸抖嗣鞯顚W士通議大夫簽書樞密院事崇仁縣開國伯食邑七百戶食實封一百戶累贈太保羅公行狀》,《全宋文》第281冊,第276頁?!啃⒆谟[而嘉之,擢為第二。孝宗頗為厭惡當時俗儒某些不切實際的談論,羅點基本上是依據(jù)孝宗的意向來答題的,符合孝宗心意,因此受到孝宗的青睞。南渡以后至秦檜執(zhí)政之前,王學已然沒落,程學則經(jīng)歷了趙鼎罷相、陳公輔力排程學、秦檜得政之后再排程學等系列事件,在南宋前期也難以進入主流話語。淳熙五年(1178),孝宗下詔,不得以程頤、王安石之說取士;寧宗慶元年間道學又經(jīng)歷了黨禁,頗受打擊。但到嘉定以后,道學出現(xiàn)新的發(fā)展契機,這些新的變化不但在對策文中多有體現(xiàn),在殿試策問中也有明確反映。嘉定十年(1217),進士第四名王邁在策文中稱:“竊謂陛下前此凡五策士矣,皆未嘗援經(jīng)以為問。今茲之策,其諸有見于治道之真不可以無所本歟!”【王邁:《丁丑廷對策》,《全宋文》第324冊,第326頁?!侩S著道學派受到的政治肯定及其學說傳播范圍的擴大,殿試策問也出現(xiàn)了援經(jīng)以問治道的新特點,對義理的引導傾向也有所加強,舉子受此鼓勵,在對策中也開始有不少討論伊洛之學的內(nèi)容。寶祐元年(1253)殿試,姚勉在策文中大談性命之學;寶祐四年(1256)殿試,文天祥在策文中詳釋太極陰陽等理學本體論內(nèi)容。約言之,到了南宋后期,殿試對策中關于道學的討論情形,與南宋前中期已是迥異,這說明隨著時間的推移,殿試的策問與對策均受到學術流變的影響。而在學術流變的背后,很多時候是由不同集團的不同政治勢力在進行幕后推動。此外,南宋中后期,科舉風氣流于俗濫,對雅正的要求也有增多。寶祐元年,理宗申令貢舉崇雅黜浮,改變士習。北宋時期,貢舉也有崇雅之詔,但理宗朝科舉弊病尤其多見,也反映出南宋后期,士人茍且偷安、虛浮諂諛的風氣較為嚴重,這些時代病癥在對策文中有直接的反映。
南宋皇權與相權往往呈消長之勢,內(nèi)憂外患不斷,政治斗爭激烈,舉子若不事先作周到的政治考量,則很難拔得頭籌。首先,一些忌諱問題絕不能碰,這在當時也成為心照不宣的現(xiàn)象。有學者指出:“策文內(nèi)容應該附會當時政治氣候而絕對不能與之相抵觸。如在高宗朝,策文不能有反對‘紹興和議’的內(nèi)容;在理宗朝史彌遠擅權時,策文不能有為濟王趙竑平反的文字;在整個南宋一代,策文不能有肯定王安石及其變法的觀點?!薄竞沃叶Y:《南宋科舉制度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36頁?!窟@些問題在當時都是不能觸及的禁區(qū)。不僅是一心議和的高宗時期不能反對和議,孝宗時期也有避談用兵的問題,如乾道二年(1166),業(yè)已罷兵,李舜臣卻在此年廷試對策中論金人為世仇,無可和之理,顯得不合時宜,最后被考官置為下等【參見《宋史》卷四○四《李舜臣傳》,第12223-12224頁?!?。相反,在不犯忌諱的大原則之下,是否主動趨赴時議,不同士人有不同選擇。紹興二十四年進士第一人為張孝祥,當時策問內(nèi)容提問師友淵源,秦塤、曹冠等秦黨人士皆力攻程氏之學,而張孝祥在策文中并不表現(xiàn)出貶損洛學的態(tài)度,實際上是將此問題回避了。高宗在瀏覽試卷時,發(fā)現(xiàn)秦塤等人沿襲秦檜日常的議事口吻,而張孝祥的對策則與之不同,顯然不出秦黨之門,因此將他擢為第一。這一結果既是高宗效仿仁宗,不欲以貴胄之士先天下寒俊的體現(xiàn),也顯露出高宗對秦黨人士把持科舉的不滿,有借此重新樹立皇權之意。又如袁燮,于淳熙八年(1181)第進士,當時,“孝宗在御久,責治切,有勸公對策宜謂‘大體已正,當堅忍以俟其成’,公不謂然,直以意對,具言大體未正與所當更張者,以是僅得丙科,而言堅忍者竟為舉首”【真德秀:《顯謨閣學士致仕贈龍圖閣學士開府袁公行狀》,《全宋文》第314冊,第34頁?!俊P⒆诋斦跗谝擦D恢復,但經(jīng)過北伐的挫折,已漸漸意志消磨。當時保守的政治風向已有所體現(xiàn),科場方面,也有舉子窺伺風向而有準備。此年進士第一人為黃由,他在對策中即勸諫孝宗“堅忍”,得到孝宗贊賞。而袁燮仍然不為所動,堅持在殿試對策中陳以恢復大計,與當時的主張不相侔,結果自然是落為下等。
不過孝宗也并非一味擇取美言,他既在政事上多效法高宗,也不時顯示出同高宗一樣的容受氣度。乾道五年(1169),劉光祖應試,并在殿試對策中建言道:
臣竊惟皇帝陛下即大位以來將八年于茲,宵衣旰食,求所以補弊興滯者無所不用其至矣。而行之愈勤,邈然望治效而未之見。今者策臣等于廷,意欲聞切直篤實之言,以藥當世之病。雖臣昧陋,豈敢誦圣德而忘苦言,以負陛下明詔哉!……且陛下睿察太精,宸斷太嚴,求治太速,喜功太甚,夫是以勤勞而無益,總核而無補?!菹略嚪锤菜贾?,今將革弊而弊愈甚,將治法而法益失者,其咎安在?【劉光祖:《乾道對策》,《全宋文》第279冊,第2-3頁?!?/p>
劉光祖之策文先是頌揚孝宗宵衣旰食的辛勞,接著提出他的主要觀點,即認為這樣雖然辛勤,但治效未見。然后以對于切直之言自任,引出對時政的看法:“陛下睿察太精,宸斷太嚴,求治太速,喜功太甚?!毙⒆诔跗?,力圖恢復,但過于求速,帶來很多弊病,劉光祖的對策文對此也進行了直言不諱的批評。孝宗看后予以肯定,將其擢為第四。劉光祖其后在光宗朝任侍御史,楊萬里對他在御史任上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論事態(tài)度極為欣賞,結合起來看,這種言事無所避諱的態(tài)度在他早年的殿試對策就有所反映。這也即是真德秀所說的,“一時議論所發(fā),可以占其平生”【真德秀:《跋黃君汝宜廷對策后》,《全宋文》第313冊,第240頁?!?。盡管殿試對策有種種限制,但對于一小部分士人來說,也是可以做到策文內(nèi)外言行一致的,故也不失其正面影響。
殿試對策由于有限定的施用場合,如無順承套話,頌揚圣政之文字,無以致其高選,因此多有諂諛之言,出現(xiàn)很多趨附時議、無甚價值的殿試對策。但就統(tǒng)治者姿態(tài)、社會輿論以及北宋以降的言論傳統(tǒng)而言,廷試對策是主張直言與切諫的,這方面也不乏輿論的造勢。這種名與實、期待與實際情況的落差,造成了對策文往往存在著某種內(nèi)在的緊張。嘉定十年(1217)進士甲科第四人為王邁,他在多篇啟文中自稱“吐危言而對策,以訐見排”【王邁:《賀李倉啟》,《全宋文》第324冊,第176頁?!浚瑢Σ呶某袚物L險,這一點士人自己也很清楚。為避免給自己和考官帶來政治上的麻煩,也為證明對策中直言的合理性,舉子在對策中往往對直言行為作一番說明,以使其對朝政的批評盡量顯得婉轉而不刺耳。曹彥約評價袁桂的廷試對策稱:“孝莫大于復宗社,學莫切于容直言,此陵陽袁使君對孝宗親策之意也。寒士從草茅中來,遽欲觸神抗天,亦已偉矣!中誠惻怛,猶有深淺,至于文字合體要,議論中準的,行之今日,可以著效;傳之后世,可以垂法,非確乎有所抱負,不能至此?!薄静軓┘s:《跋陵陽袁使君桂廷對策》,《全宋文》第293冊,第38頁?!坎菝┲侩m出于寒素,卻敢于“觸神抗天”,這是宋朝士大夫立身行事的法則,在士人中也是頗受鼓勵的。但其中不可明言的一條原則是,舉子在直對之余,也是有選擇的“直對”,有時還要兼顧到皇帝的顏面;如果論述太過,也會承擔額外的政治風險。例如淳熙二年廷對,孝宗親試舉人,蜀人楊甲在對策中力言孝宗不僅恢復志意不堅,還沉溺聲色,妃嬪滿前,又論策士往往以談兵革為諱,言辭激烈。孝宗覽后不悅,將其置之第五【參見留正:《皇宋中興兩朝圣政》卷五十四,嘉慶宛委別藏本?!俊G腊四晖?,蔡幼學在對策中將矛頭對準當時的宰相虞允文、梁克家,稱:“陛下恥名相之不正,更制近古,二相并進,以為美談。然或以虛譽惑聽,自許立功;或以緘默容身,不能持正。”二相即指虞、梁二人。之后,他又把矛頭對準外戚張說:“今陛下使姨子預兵柄,其人無一才可取。宰相忍與同列,曾不羞恥。按其罪名,宜在公孫弘上。”乾道后期,外戚張說用事,虞允文、梁克家等人皆陰附張說。蔡幼學固然是直言,但這段話的打擊面太廣,攻擊的矛頭已指向孝宗身邊宰執(zhí)集團的重要成員,結果自然是“帝覽之不懌,虞允文尤惡之”【《宋史》卷四三四《蔡幼學傳》,第12896頁?!?。雖然孝宗之前已聽說蔡幼學有文名,有意將他拔擢前列,但因為他在對策中過于直言不諱,最終未能定為前等。由此可知,過分的直諫并不能被虛心接納,卻有被視為攻訐的風險。曹彥約說對策應做到“中誠惻怛,猶有深淺”,也就是說,既要以情動人,直言不諱,同時也須注意分寸感的把握,這在廷試對策中是非常重要的一條準則。
南宋外事屈辱,內(nèi)多權臣,正氣往往受到抑制。士林群體對殿試對策直言行為的肯定與宣揚,是對政治高壓的一種反抗,也在輿論上有勝出之勢。盡管切直之語往往得罪權臣,影響仕履,但士林的評價系統(tǒng)與官方有所不同。在士林的評價系統(tǒng)中,對策之人“勛業(yè)與名節(jié)俱不朽”【李昴英:《跋許廣文一鶚廷對》,《全宋文》第344冊,第70頁?!?,這些輿論的宣傳其實是士人中的清流一派在有意地擴張殿試對策的影響,提高策文在激揚名聲與鼓舞士氣方面的意義。之前說過,淳熙八年殿試,袁燮不附時議,雖然僅入丙科,但在士人中此事傳為美談;理宗景定三年(1262)殿試,劉辰翁在對策中極言時敝,對賈似道為首的朝臣多有批評,由是得鯁直名,文章亦見重于世。士人抗言廷對,可被看作一生行事的代表。劉宰有一段話談及廷對對士人人生踐履的重要性,他以淳熙二年進士第二名羅點為例,將其放在一個大的歷史時段中評述:“本朝蘇文忠公序《范文正公集》,謂公終身所為不出天圣間所上宰相一書?!┕轮饕?guī)模,一定于畎畝中,而志念忠純,不為外欲間斷,故論奏雖多,一本仁義,踐揚雖久,所行大概不出初年廷對一策?!薄緞⒃祝骸读_文恭公文序》,《全宋文》第300冊,第21頁?!糠吨傺徒K身所為不出早年所上宰相一書,羅點一生之行事與踐履也同樣遵循著他在淳熙年間所寫的廷對策文。劉宰固然是贊賞羅點行為的純良,客觀上也說明廷試對策對士風塑造的重要性。同樣,我們還可聯(lián)系朱熹對王十朋表里如一的稱頌,等等。這種對文章與人格一致性的看法,與高宗的言論倒是不謀而合了。紹興二年(1132)三月,高宗論取士之道稱:“若其言鯁亮切直,他日必端方不回之士?!薄纠钚膫髯?,胡坤點校:《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五二,第1077頁。】在這種認知思維下,士人對政治氣節(jié)的認知和君主對士人直言的認知角度,倒形成了某種程度上的一致。淳祐元年(1241),舉人許一鶚在廷試對策中條陳時弊,痛斥北宋李清臣、葉祖洽媒進阿世的小人行徑。劉克莊稱:“友人許君孟翀對大廷語直,屈居第七,聞者壯之。子曰:‘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呒韧闯馇宄?、祖洽,他日所立必有以愧二人之面而服其心者,否則天下后世將以我之所以責人者而責我,豈不其可畏哉!”【劉克莊:《跋許教一鶚廷對策》,《全宋文》第329冊,第267頁。】所謂“聞者壯之”,即指出其對策盡管未能拔得頭籌,但在士林群體中有正面影響。李昴英也稱許一鶚因有此對策,“勛業(yè)與名節(jié)俱不朽”【李昴英:《跋許廣文一鶚廷對》,《全宋文》第344冊,第70頁。】。劉克莊與李昴英對許一鶚直言的肯定與鼓勵說明,即便士人因為直言影響仕履,但在士林清流的評價系統(tǒng)中,是得到贊許的??陀^上,我們看南宋一些直臣的勇于評事,在其殿試對策已有明顯反映,這方面可舉胡銓與劉光祖為例。建炎二年,胡銓應舉,為張浚所欣賞。從胡銓所寫殿試對策來看,其抨擊朝政、直言無隱的文風已表露無疑,尤其是直接批評剛當皇帝不久的高宗“不旬月之間,戮直言者三”,極力批評高宗對言論的控制,并且在策文末尾理直氣壯地說:“臣而不言,是臣負陛下;言而不從,是陛下負臣?!薄竞專骸队嚥摺罚度挝摹返?95冊,第83、84頁?!亢屧诮B興年間反對秦檜專權與與金和議,其直言不諱的政治性格在建炎年間對策中已有所反映。又如劉光祖,他于乾道五年應舉,在殿試對策中批評孝宗朝政,言辭激烈。光宗即位后,劉光祖在朝任殿中侍御史,為道學抗辯,“章既下,讀之有流涕者”【《宋史》卷三九七《劉光祖?zhèn)鳌?,?2099頁?!?,由記錄者的眼光來看,也是極力渲染其上疏對于人心的撼動。這種直言無隱的言論在士人中引起的盛贊,與殿試對策引起的反映頗有相似之處,如胡銓與劉光祖,他們在上疏時勇于任事的性格與以情動人的筆法,在其殿試對策中即有初步的、生動的體現(xiàn)。
在家族內(nèi)部,這種激勵作用也十分明顯。楊萬里《張魏公傳》記載張浚欲在朝言事,又恐為母增憂,意有不決,“母誦其父對策之語曰:‘臣寧言而死于斧鉞,不忍不言以負陛下?!R饽藳Q”【辛更儒箋校:《楊萬里集箋?!肪硪灰晃濉稄埼汗珎鳌?,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4423頁?!?。充滿士人節(jié)義、氣概的對策之文,不僅在士人中成為典范,在族內(nèi)也得到激勵和承傳。朱熹為趙善應所作墓志中說:“益教其子移孝為忠,對策庭中,無所諱避。天子異之,擢以為天下第一?!薄局祆洌骸痘掴种煜壬笕肪砭哦逗V行趙君彥遠墓碣銘》,第25冊,第4254頁。據(jù)《宋會要輯稿·選舉》二之二○,趙汝愚實為此年進士第二人,第一人為蕭國梁(第4255頁)?!口w善應為趙汝愚之父,趙汝愚為乾道二年進士第二人,其后為光宗、寧宗朝著名直臣。趙汝愚在早年對策中無所諱避,即打下一生行事之根柢。朱熹贊揚趙善應教子之法,也是對趙氏能夠善繼家聲的肯定。
士林清流對殿試直言取士的維護,往往以古為鑒,極力揄揚。理宗時,李龍庚被有司取為第三,姚勉以為其應為第一,他以唐代與本朝史實相比,稱:“唐文宗時,李郃第賢良,劉不第。自當時觀之,皆以為惜;由今日觀之,士皆誦劉策甚習,知切直名甚著,初不知有李郃也。本朝歐陽永叔知貢舉,初欲以第一處東坡,疑其為門人曾子固,屈之第二。是年廷唱之首則章衡。自當時觀之,皆以為東坡惜;由今日觀之,但知東坡氣節(jié)文章為吾宋第一,初不知有章衡也?!薄疽γ阕?,曹詣珍、陳偉文校點:《姚勉集》卷四一《跋李彝甫廷對策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476-477頁?!克J為只要發(fā)以正論,其議論自然能夠卓立千古。據(jù)《宋史·唐璘傳》載,寧宗嘉定十年,“臺臣李安行奏次對官不許論邊事,璘對策極詆之,曰:‘吾始進,可壞于天子之庭乎?’”【《宋史》卷四百九《唐璘傳》,第12331頁。】愛惜名節(jié)如此。又如嘉定十六年,牟子才在對策中力詆史彌遠專權,他在入仕后與史嵩之、丁大全、賈似道等權相也并不合作,其直聲早在廷對中有所反映。唐、牟等士人因力詆權臣,相關事跡被載入史志。因此,盡管切直之對策或是因為批評朝政太過尖刻而不得圣心,或是考官對其有所顧忌而不能拔得頭籌,遭致黜落的風險很大,但特殊的科場環(huán)境造成特殊的輿論效應,殿試對策中體現(xiàn)的風義節(jié)概,往往依托口耳與文字得以傳誦。這種輿論的造成,是南宋士林中的清流群體對士風清明的一種主動維護。
二、“高宗皇帝家法”——兩次典范意義的拔擢
紹興二十四年進士科的取士結果,是科場物議沸騰的頂點。秦檜門客兒孫親舊皆占甲科,知舉考試官俱登貴顯,“天下士子,歸怨國家”【李心傳撰,胡坤點校:《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七一載紹興二十六年湯鵬舉奏,第3254頁?!?。殿試對策本是拔擢“天子門生”,是為顯示皇權的恩澤而設,這一拔擢權一旦收歸權臣,自然引起士人的強烈不滿,威脅到政治穩(wěn)定。高宗也意識到這一點。在此背景下,高宗在秦黨倒臺之后的一次大比之年,也就是紹興二十七年(1157)進士科,親自在殿試中拔擢直言之士,主動糾偏,產(chǎn)生了積極的輿論影響,這種影響一直延續(xù)到寧宗、理宗等朝。如果說,士人群體對士人廷對直言的肯定、宣揚以及對之未能進入前列的同情,是一種輿論上的造勢,那么他們對本朝取士“家法”的再三申明,則是利用言論對人主之鑒與人主之量所作的一種敦促。
從北宋到南宋,貢舉考試之前,皇帝往往會下詔,為接下來的取士定下基調(diào),如高宗紹興年間數(shù)次下詔,意取直言之士;理宗寶祐元年下詔,貢舉崇雅黜浮;開慶元年詔擇體國籌邊、尊王庇民之學,等等。雖然扭轉科舉之風效果有限,但其體現(xiàn)出的政治姿態(tài)是較為謙遜的。高宗朝二次典范意義的廷試分別發(fā)生在紹興二年(1132)與紹興二十七年(1157)。紹興二年三月,高宗下詔稱:“今次殿試對策,直言之人擢在高等;諂佞者置之下等;辭語尤諂佞人,與諸州文學?!薄拘焖奢嫞骸端螘嫺濉愤x舉八之三,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第4375頁。】紹興二十七年三月,高宗又下御筆諭示考官:“對策中有鯁亮切直者,并置上列,以稱朕取士之意?!薄纠钚膫髯?,胡坤點校:《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七六,第3373頁?!繒r隔二十五年,兩次所下詔命,取士持同一標準,均提倡直言,扼制諂佞,力圖顯示出人主開言納諫的氣度。以高宗的本意,紹興二十七年的這次取士,也是效法紹興二年得人之舉。因此這兩次取士,有其沿續(xù)的意義。
高宗在朝36年,對科舉的態(tài)度并非一以貫之。建炎二年,考官將前十名對策進呈給高宗,請定名次,但高宗將權力下放給考官,并未親自選擢。時隔三年,到了紹興二年廷試,高宗就開始改變之前的態(tài)度,首次親擢舉子,此年將張九成擢為第一。張九成在對策中力諫高宗“去讒節(jié)欲,遠佞防奸”【《宋史》卷三七四《張九成傳》,第11577頁。】,一一有所實指,這些批評既符合高宗此年懇求“直言”的姿態(tài),其策文論事抒情的部分也能夠以情動人,故受到高宗欣賞。第二名凌景夏雖然文詞勝過張九成,但高宗并不以文詞為第一考慮要素,還是將張九成定為狀元。這是南渡以來第一次由皇帝力排眾議,親擢士類,產(chǎn)生了積極的輿論影響,楊時欣喜地說:“廷對自更科以來未之有,非剛大之氣不為。”【李心傳撰,胡坤點校:《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五二,第1079頁?!咳旰?,隆興元年(1163)進士石斗文“夜讀張公九成廷對,至靖康播遷事,悲泣感動不已”【孫應時:《編修石公行狀》,《全宋文》第290冊,第112頁?!?。紹興初年去靖康未遠,張九成對策的剛大之氣與高宗的獎掖態(tài)度,影響自然不言而喻。張九成的廷對對策,在當時還被刻成書,在學校中廣為傳覽。不過,說到底,紹興初年的直言取士仍然只是一種政治姿態(tài),高宗的看重也只是表面的,無法從根本上重用士人,重啟新的士林風氣。張九成雖然當了狀元,但他后來拒與秦檜合作,仕履上也并不順利。他在策文中建言的“遠佞防奸”等人主治道,在高宗一朝基本未能達到。盡管如此,后人還是認為張九成的對策文起到了“開明人主心胸,啟發(fā)天下學者”【于有成:《張文忠公祠堂記》,《全宋文》第308冊,第372頁?!康囊饬x,從楊時、石斗文等評價來看,相關的輿論影響持續(xù)了較長時間。當時還有傳言高宗讀了張九成的對策,為之感泣之說。類似的言論可信度雖然較低,卻體現(xiàn)出士林中一種出于主觀意愿的期待。以直諫使人主醒悟,使殿試真正成為“天子門生”的選拔,這是清流人士所樂于宣揚的。
高宗朝最為轟動朝野的一場殿試,應屬紹興二十七年科考。此年高宗將王十朋親擢為廷魁,再次傳為一時之盛。高宗閱覽完王十朋的對策后,宣諭宰臣說:“殿試卷子,其間極有直言者,前后廷對未見有此。”又稱:“自此人才極有可用。”【李鳴復:《論師高宗成憲以取鯁直之士疏》,《全宋文》第309冊,第9頁?!拷B興二十七年是一個較為敏感的時間節(jié)點,王十朋取得第一并非偶然。秦檜自從紹興八年(1138)第二次入相后,把持朝政前后達十八年之久,紹興二十五年秦檜病死,秦氏黨羽也隨之瓦解,高宗也有意消除秦檜當政多年在官場與用人方面的影響,包括科舉在內(nèi)。秦檜死后的第一次大比之年,士氣自然也為之抬頭。王十朋在試策中力言天子須除秦檜蔽塞之政,請收還秦黨威福,稱:“臣竊謂陛下能攬威福之權率自己出,則成憲有不難守,祖宗有不難法,時弊有不難革,天下有不難治?!薄就跏螅骸锻⒃嚥摺?,梅溪集重刊委員會編:《王十朋全集》文集卷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575頁。】王十朋勸上“攬權”,言無避忌,合乎高宗本意,也符合高宗早期以來對言論的鼓勵,高宗也順勢在此年大做文章,宣稱王十朋是自己親擢,并且遵循王十朋策文中對其奢侈行為的建言,嚴格執(zhí)行銷金鋪翠之令,并焚燒交阯的貢物。這樣的言語與舉措,代表著最高統(tǒng)治者對殿試對策予以積極的配合與引導,包含著明顯的政治意味。王十朋自己對廷對也是十分看重的。他曾說:“劉廷對,過漢晁、董,最布衣之所難言,亦忠臣義士所當言者。”【王十朋:《策問》,梅溪集重刊委員會編:《王十朋全集》文集卷九,第722頁?!恳圆家卵蕴煜码y言之事為傲。從影響上說,王十朋對策中的“氣概凜凜”【毛士龍:《東塔院記》,《全宋文》第272冊,第331頁?!浚椛浞秶埠軓V,在向來批評科舉的道學人士中也廣為傳誦,朱熹、葉適等都盛贊王十朋的風概與朝廷的得人。而且紹興二十七年的進士科殿試,拔擢士人頗多,進士科第四名為王實,葉適在為王實所作的墓志銘中亦稱:
進士試御前,考官定號名來上。所謂高第者,天子常親擢賜之,天下以此占上意好惡,而士之遇否、治之通塞系焉。紹興二十七年,永嘉王龜齡為第一,臨海王夷仲實第四。于是高宗臨政久,日新其德,思與草野奇杰士共起世務,遍閱所對策,取能伸直節(jié)、吐敢言者,無問下第,即拔置之?!两穹Q策士之盛,必曰丁丑榜為然?!救~適:《水心文集》卷一八《校書郎王公夷仲墓志銘》,《葉適集》,劉公純、王孝魚、李哲夫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339頁?!?/p>
如葉適所言,廷試言論引發(fā)關注的關鍵就在于“天下以此占上意好惡”,王十朋與王實在此年所得的拔擢,在輿論上得到盛贊,在幾十年后仍被提及,其影響也被有意擴大化了。
之前談到,南宋殿試取士結果,往往受考官或宰執(zhí)好惡的影響,致使士氣沉抑,而高宗朝的這兩次親擢士人,在長年壓抑的政治氛圍下,顯得較為揚眉吐氣,與兩次的時間節(jié)點較為敏感有一定關聯(lián),兩次取士一是南渡以后,執(zhí)政初期,皇權自身風雨飄搖,未能穩(wěn)固;一是權臣倒臺,皇權高于相權,朝廷百廢待興,皇帝的主觀愿望也意在攬權。在這兩次廷試之前,皇帝已有明確的直言取士的姿態(tài),這樣一來主考官就不會有太多顧忌,言論受阻的可能性較小。高宗為緩和朝野紛爭,一直在意籠絡人才。從建炎二年重開科考起,高宗就以身處艱難,更應多得士人為理由詔諭群臣,做出求賢若渴的政治姿態(tài)。紹興五年,黃中在殿試對策中,“極論孝弟之意,冀以感動圣心”【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九一《端明殿學士黃公墓志銘》,《朱子全書》,第24冊,第4214頁?!?,同樣被置為前列。主和與迎徽、欽二帝還朝問題,關系到南渡政權的政治合法性,同時也涉及與父兄之間的倫理問題,朝臣關于和戰(zhàn)問題議論紛紛,高宗借殿試策士的機會,擇取并首肯合乎士人期待的對此論題的回答,也是必要的政治姿態(tài),因此無論是紹興二年還是紹興五年,他對“孝悌”問題都予以特別看重。高宗在多種場合下自稱“朕于直言容受不諱”【辛更儒箋校:《楊萬里集箋?!肪硪灰晃濉稄埼汗珎鳌?,第4404頁?!浚@示自己的容受氣度。當然,納諫有時候只是裝點門面而已,高宗本人極其虛偽,善于矯飾,他的所謂開言納諫與容忍直言,往往只是為了體現(xiàn)中興時期的人主之量,很難代表其真實想法,也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效果,經(jīng)他拔擢的清流士人也很難在入仕之后有順暢的仕履經(jīng)歷,通過科舉入仕的士林清流依然被權臣所壓制,不過在客觀上,這幾次廷試仍然有政治風向上的示范作用,尤其是輿論方面,影響積極。
這樣的示范作用,被寧宗、理宗時期的李鳴復稱為“高宗家法”。李鳴復引紹興二年高宗親自取士并得張九成、二十七年得王十朋為例,稱:
是歲得王十朋為第一。上宣諭宰臣曰:“殿試卷子,其間極有直言者,前后廷對未見有此?!庇衷唬骸白源巳瞬艠O有可用?!笔ブ冄笱?,真萬世取士之龜鑒也?!袢禾煜轮浚ぴ囉谔熳又?,倘復因仍故態(tài),忠佞不分,是非倒置,或有學術淺暗,議論乖謬,如葉祖洽者,竊據(jù)上等,則士氣摧沮,人才委靡,陛下異日將誰共治天下哉?高宗皇帝家法具在,愿陛下舉而行之,使天下咸知更化之后,鯁直者必用,諛佞者必黜,果有以異于前日,不勝宗社之幸。【李鳴復:《論師高宗成憲以取鯁直之士疏》,《全宋文》第309冊,第9-10頁?!?/p>
李鳴復所稱“家法”,即指高宗的取士態(tài)度與法則,他認為高宗直言取士的詔令可作“成憲”,并且堪稱萬世龜鑒。我們知道,宋人的“家法”固然常常指向“祖宗之法”,有時關于“家法”的指稱范圍也是相當之寬的,它不僅包括具體的太祖與太宗朝治統(tǒng)法則,也包括北宋祖宗朝以來儒學興盛的學術形態(tài)與士大夫執(zhí)政的政治形態(tài)。例如嘉泰年間,費士寅曾將皇朝家法概括為“以親近儒臣,講論經(jīng)義,商校古今,為求治之本”【《宋會要輯稿·崇儒》七之二五-二六,第2301頁?!?,此處“家法”也即求賢求治之意;又如,唐仲友稱“恢儒”為家法【唐仲友:《重修臺州郡學記》,《全宋文》第260冊,第351頁?!?,也是相似的用意。李鳴復將紹興二十七年高宗的取士準則定為南渡之后的取士準則,實際上也是欲引此為定式,強調(diào)君主虛心納諫,是中興以來政治傳統(tǒng)的重要部分。取士方面的“高宗家法”說影響深遠。百余年后的寶祐四年(1256),理宗親拔文天祥為進士科第一,考官王應麟上奏稱:“是卷古誼若龜鑒,忠膽如鐵石,臣敢為得人賀?!薄尽端问贰肪硭囊话恕段奶煜閭鳌?,第12533頁。】李鳴復稱王十朋所對策論為“龜鑒”,王應麟亦稱文天祥所試為“龜鑒”,依然有取士重以氣節(jié)的典范意義。
推原取士“家法”之說,實際上在紹興二十七年王十朋的廷試對策中就有所出現(xiàn)。王十朋首先將“法”分為“家法”與“天下法”,兩者雖有分立,但實際上并不相悖,他認為皇帝通過攬權可將此二者結合在一起:“人君能執(zhí)天下之權,守其家法以為天下法,貽厥子孫,而施諸罔極,則必世為有道之國?!边@樣,家法可為天下法,二者是統(tǒng)一的。接下來他還進一步申說道:
自權臣以身障天下之言路,而庠序之士養(yǎng)諛成風,科舉之文不敢以一言及時務,欲士氣之振可乎?臣聞嘉祐間,仁宗以制科取士,時應詔者數(shù)人,眉山蘇轍之言最為切直,考官以上無失德而轍妄言,欲黜之,獨司馬光慨然主其事。仁宗曰:“朕以直言求士,其可以直言棄之邪?”擢置異等。此陛下取士之家法也。臣愿陛下以仁宗為法,以前日權臣之事為戒,命庠序去謗訕之規(guī),科舉革忌諱之禁,有司取忠讜之論?!就跏螅骸锻⒃嚥摺?,梅溪集重刊委員會編:《王十朋全集》文集卷一,第574、584-585頁?!?/p>
王十朋在對策中將直言求士概括為“陛下取士之家法”,直接取鑒的是仁宗朝事。高宗處處引仁宗朝為榜樣,王十朋引先朝之事為譬欲以匡正今事,也是一種寫作策略。據(jù)筆者推測,李鳴復既是直接以王十朋得擢事為材料,推原出其高宗家法一說,作為前朝事例進行勸諫,他的“家法”論,很有可能也受到王十朋對策中的“陛下家法”說的啟發(fā),只不過他將此提煉為一種準則,將王十朋的升擢定為高宗直言取士的典范,并概括為事實上的“高宗皇帝家法”。王十朋因直言而被拔擢,又使他對策中的陛下家法說得到確證。這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的“家法”說,也成為南宋科舉言論典型之一種。
無獨有偶,監(jiān)察御史徐龜年嘉定年間上書寧宗,也將高宗朝取士法則納入本朝“家法”一脈:
國家以策取士,蓋古人敷奏言揚之遺意。然知人固難,知人以言尤難。昔唐陸贄有云:“人胡可以一酬一詰而謂盡其能哉?!苯袢禾煜轮慷H策之天子之庭,蓋將因其所言以覘其所存,即其胸中之抱負,以觀其異日之施設,豈特應故事而已。臣伏睹高宗皇帝策士大廷,嘗謂宰臣曰:“朕此舉將以求人材為異時之用。若其言鯁亮切直,他日必端方不回之士;其言諛佞委靡,他日必無可用之實也。故朕因此舉崇獎切直,冀士知所尚,習成風俗?!扁e休哉!此真我朝取士之家法也?!尽端螘嫺濉みx舉》八之二十五,第4386頁。】
徐龜年也將高宗崇獎切直的取士態(tài)度稱作“我朝取士之家法”,不過他說的“家法”不止是針對高宗朝而言,而是將其與北宋以來的取士傳統(tǒng)相融合,也就是包含了王十朋所說的仁宗朝的取士傳統(tǒng)。徐龜年與李鳴復是同時代人,在寧宗、理宗兩朝,他們的這兩例上疏,說明當時已集中出現(xiàn)針對時弊,總結高宗朝取士經(jīng)驗,將政治文化上的“家法”說移之于科舉的做法。王十朋以仁宗直言取士為本朝家法,而后來者受他的啟發(fā),將王十朋直言廷對并受高宗拔擢一事也列入家法系統(tǒng),并提煉出“高宗皇帝家法”,這也顯現(xiàn)出“家法”并非固定不變的內(nèi)容,而是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在運用時可以靈活容納進新的時代元素,不但北宋有家法,南宋亦有家法,并且和北宋有內(nèi)在理路上的一致。一般來說,“家法”主要是針對北宋以來政治傳統(tǒng)而言的,李鳴復、徐龜年將“家法”說移之于南宋高宗朝的科舉策略,意在強調(diào)取士制度上的沿續(xù)性,其直接出發(fā)點是借此糾正當朝科舉“繩墨解縱,弊幸繁滋”的現(xiàn)實問題,作為一種言說策略,抬出前朝家法作為準則是最適宜的,他們有意選擇這樣的一種途徑,以期對中興以來政治與科舉傳統(tǒng)進行概括,對人主進行規(guī)諫。
不論是不是以“家法”相稱,紹興年間的兩次取士,在以后均被奉為取士鏡鑒。劉克莊也稱:“本朝自葉祖洽以希合時好為舉首之后,三歲一魁,未嘗乏人。其間卓然以清風勁節(jié)照映千古者,前九成、后十朋而已?!薄緞⒖饲f:《留夢炎宗正少卿制》,《全宋文》第326冊,第352頁?!课鯇幠觊g廷試,葉祖洽迎合新政,貶低祖宗以來因循茍簡之風,被神宗擢為舉首,但其奉圣阿諛之語為士論所不齒。高宗朝的這兩次得人,在劉克莊看來,不僅勝于神宗朝,竟有勝于歷代先朝之意,這種極富傾向性的言論再次定下南宋直言取士的正面基調(diào)。高宗朝的三十多年里,雖然士風問題很嚴重,但這兩次殿試卻將嚴重的問題加以掩蓋,并成為中興之盛的表現(xiàn)。由皇帝親擢士人,實現(xiàn)“天子門生”之說,也成為其后的政治傳統(tǒng)。高宗以后,孝宗至光宗朝,頭甲前幾名多由皇帝親擢,成為定制。李心傳總結稱:“自紹興、乾道、淳熙、紹熙之際,殿榜上三名,多人主親擢云?!薄纠钚膫鳎骸督ㄑ滓詠沓半s記》甲集卷一三《殿試詳定官別立等》,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273-274頁?!啃⒆凇⒐庾谟H擢士人,繼法高宗,既屬于“中興圣政”的一環(huán),應也受到高宗一朝輿論的影響。
光宗紹熙年間,虞儔上書,乞殿試求切直之言,札子中雖未提到張、王二人,但對高宗之法頗多贊頌,也借以批評當前士風之軟熟。文曰:
臣嘗怪今日內(nèi)外人材習為軟熟,其勢久而必至于委靡不振。……夫科目高下,士子所視以為趨向者也。大抵愛君憂國者必有切直之論,而嗜進茍得者必多諂諛之辭。然則因言以求人,有司取舍,烏可不審?故切直之論勝,則人材日盛,國勢日強;諂諛之言行,則人材日衰,國勢日弱。理之必然,無足怪者。臣于前舉備員殿試對讀官,見士人答策,其間頗尚切直。既而唱第之日,在前名者蓋有諂諛之人,而切直之士往往或居下列。茲非有司顧望畏忌,考校之過乎?國家三歲一舉,親屈帝尊,策士于庭,豈直遵故事而已哉!蓋欲收拾人材,以為他日之用也。臣嘗觀高宗皇帝紹興更化之初,御筆宣示殿試官曰……是年在前列者,皆正直之士,其后多為名臣。然則以切直之言而取人,思過半矣。仰惟陛下以上圣之資,膺壽皇圣帝付托之重,所以示大始而正本者,莫急于求直言以網(wǎng)羅人材。今次殿試,實為龍飛榜,天下之士輻輳,誠千載一遇也。臣私憂過計,恐有司考校之間,不能深識乎圣明之意,抑切直之言以避忌諱,進諂諛之論以求容悅,則非所以示風厲多士之意也。臣愚欲望陛下特降睿旨,戒敕有司,考校對策,須求切直當理之言,毋取諂諛不根之論,庶幾作新人材,增重國勢?!居輧墸骸镀蛐镜钤嚳脊賱涨笄兄敝撛印?,《全宋文》第254冊,第236-237頁?!?/p>
虞儔札子中,將“切直之論”“諂諛之言”各自的利弊指陳清楚,認為在殿試中是否有切直之論,關系到人才的盛衰,人才的盛衰則又與國勢相關聯(lián),將直言與國勢建立起關聯(lián)。清濁之言的升降,關鍵點就在于廷試。虞儔以高宗紹興更化為例,懇請光宗能夠效高宗之法則,容受切直之言,痛抑諂諛之論,激勵人才,增重國勢。這既從側面說明紹興年間兩次取士的影響之深,同時也說明在12世紀的后半葉,針對直言取士,業(yè)已形成某種標志性輿論。
廷對對策中的直言從根本上說,受到北宋以來士人敢于言政的影響,李鳴復總結的南渡之后在科舉取士方面的“高宗皇帝家法”,其目的是想借此建議皇帝遵循歷朝政治準則,敞開言路。在南宋士人清流看來,殿試對策的作用在于是否能夠給君王以現(xiàn)實政治上的規(guī)避。直言讜論者置之高第,既是主政者在科舉上所做出的示范,也體現(xiàn)了皇帝對士論的重視。淳熙三年,趙雄上書孝宗,乞賜謚蘇轍,稱蘇轍以制舉對策,受知仁宗,“乍起草萊,而鯁亮切直之聲,固已震耀天下”【趙雄:《乞賜謚蘇轍札子》,《全宋文》第241冊,第234頁?!俊km然有夸張的成分,但在關鍵的一場考試中發(fā)出鯁亮切直的聲音,對內(nèi)關系到士風,對外關系到君王的政治態(tài)度,意義特殊。如葉適所說,“天下以此占上意好惡”,人才去取也就成為政治的風向標。紹興更化與秦檜相黨垮臺兩個時間結點上的廷試,頗為重要。葉適所謂:“夫親遇明主,干說悟意,九筵之室可陛而登,屢省之歌可飏而賡也?!薄救~適:《陳秀伯墓志銘》,《葉適集》,第348頁?!恳圆哒摳捎雒骶俏娜藚⒄h政的重要途徑,也是君臣遇合的起始。其意義不僅在于士林群體以此進行氣節(jié)上的激勵與宣揚,在皇權的政治形象建設方面也有正面影響。這方面,論者多以高宗朝兩次取士為例,將其歸結為高宗朝“家法”,界定為中興以后的取士成憲,再向南宋后來的君主建言。這一新的“家法”輿論的提出,實際上是士林有意地放大并非常態(tài)的科舉取士之法,并借此揄揚以時論干遇明主的士人風骨,期在形成一股能夠左右科場的輿論。
三、主導話語與文學修辭:廷試對策的文本形態(tài)
前兩個部分中,筆者著重討論了殿試對策的政治背景與政治內(nèi)涵,殿試對策絕非單純的寫作才能和素養(yǎng)的展示,政治背景才是殿試對策言論方式生發(fā)的土壤,政治話語的運用是對策言論結構的支撐。策文作為一種輔以文學形態(tài)的政論說理文,需要有明確的政治立意,只有具備合理恰當?shù)恼瘟⒁?,對策文本這一承載相應政治態(tài)度與措辭的載體才能發(fā)揮出其應有的功能。那么,策文的功能是如何通過文本發(fā)揮的,則是接下來試作論述的問題。筆者不擬對策文的結構作詳細分析,而是側重從政治內(nèi)核與文本修辭兩方面的結合這一角度試作陳述。
據(jù)筆者統(tǒng)計,現(xiàn)今留存下來的較完整的殿試對策,北宋共有11篇,其中進士科殿試對策4篇,制科7篇,另有擬作3篇、代作1篇;南宋有21篇,全部為進士科殿試對策,另有擬作1篇【南宋除21篇完整策文之外,其他不完整的對策片段還可從史書、筆記與別集中覘知,例如《建炎以來系年要錄》一書保留了紹興五年黃中,紹興十二年陳誠之、楊邦弼,紹興十五年劉章,紹興十八年董德元,紹興二十七年閻安中等人殿試對策的片段;淳熙二年羅點、紹熙元年邊汝實的殿試對策片段保存在袁燮所作行狀中,乾道八年黃定對策的部分段落在王應麟筆記《困學紀聞》中可見,等等?!?。兩宋殿試對策的主要區(qū)別在于:第一,南宋殿試對策留傳下來的基本上為進士科殿試策文,而北宋則多為制科策文??傮w來看,南宋留存的對策文本較北宋更為豐富;第二,南宋殿試策文往往篇幅較長,王十朋、鄭性之、姚勉、文天祥等人在不同時期的策文均有萬言之長。寶祐三年覆考官評姚勉卷稱:“一筆萬言,水涌山出,盡掃拘拘谫谫之習?!薄疽γ阕?,曹詣珍、陳偉文校點:《姚勉集》卷七《癸丑廷對》附,第68頁?!咳绱丝磥?,考官的態(tài)度往往也是鼓勵長文的,認為這是文才的體現(xiàn)。這也成為南宋時期策文的一個突出特點。
殿試對策內(nèi)容與朝政關系緊密,重在議論說理,從寫法上說,既需嚴格遵循尊卑等級,又要緣飾恰當?shù)男揶o,承接帝王求賢問士之意。近年來,有學者對策文的文體進行了研究,如陳飛先生將唐代試策文策頭部分分為起對辭、承制辭、應對語、導對語,策項部分分為述制辭、述問語、起對語、對答語、祈納語,策尾部分分為起對辭、收束語、終對辭等,認為一篇完整的唐代試策,大略包含以上內(nèi)容【參見陳飛:《唐代試策的形式體制——以制舉策文為例》,《文學遺產(chǎn)》2006年第6期。而另一些學者認為,此種分類有過度絕對化的嫌疑,并不能代表唐代策文的全部。如金瀅坤指出,陳飛對唐代制舉考試中策文的分析,只是大致反映了中晚唐的非典型對策結構(參見《中國科舉制度通史·隋唐五代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611-619頁)。】。從形態(tài)上講,由唐至宋,試策的結構并無大的變化。不過從基本結構上說,宋代一篇完整的策文,倒很難說每篇都包含有上述所有的語辭內(nèi)容,論其基本結構,大概還是以白居易所歸納的策頭、策項、策尾三部分總結較為合適。
宋代策文的策頭,一般以“臣對”開頭。在套辭過后,往往綴以“臣敢因陛下之問而條其所以對,然后以臣所欲言者為陛下言之,惟陛下試垂聽焉”等,引出所論之辭。點題以后,一一展開,策文中間多穿插以“臣伏讀圣策曰”,按慣例須先引出處,然后評述。具體評述部分的體例有不同寫法,比如就策問話語簡單總結,再作延展,或者直接延展等等。如蔡幼學的對策,在引御策之后,直接接以“是非盛德之謙辭,是乃為君之常道也”蔡幼學:《乾道壬辰廷對策》,《全宋文》第289冊,第347頁。。前文已提到,蔡幼學的對策較為直白,語氣也略顯生硬,并不是正面的例子。我們可以周南的對策作為對比。周南的策文在“臣伏讀圣策曰”之后相繼接以“此有以見陛下概慕三五之古書,欲返古之道,變今之俗也”“此有以見陛下欲考帝王相傳之統(tǒng)緒,以訂正其沿襲之是非也”“此有以見陛下即帝王之勞勤,以驗無為而治之異說也”周南:《庚戌廷對策》,《全宋文》第294冊,第50-63頁。等等語句,皆是對皇帝之策問先作引用,再加以肯定,再順承而下地引出自己的觀點,這是殿試對策慣用的寫法,在政治上較為穩(wěn)妥。
援引策文并作出合適的判斷,是策論的第一步,接著如何直接提出正面的政治觀點則需要層級式展開,如王十朋對策的第一部分,在解讀策文后,正面提出攬權,先是鋪陳歷史上為何善治之君需要攬權,接著頌揚高宗收還權臣威服的行動。再引入圣人之學:“臣竊謂陛下欲守祖宗之法,莫若躬攬福威之權。欲攬福威之權,又莫若行陛下平日之所學?!薄就跏螅骸锻⒃嚥摺罚废乜瘑T會編:《王十朋全集》,第577頁?!恳徊揭徊秸归_論述,意圖明確;對策的第二部分談祖宗成法;第三部分談賦斂之制,也是接著祖宗之法來展開的;第四部分談取士之制,文意依舊貫穿,如稱:“今取士之科,作成之法雖曰猶昔,而人才非昔者,由福威之權下移于前日故也。”攬福威之權是總綱,至如賦斂、取士之類皆是在其名義之下進行;第五、六部分談黜陟之法、治道之言,最后還是回到攬權這一主導問題。姚勉對策,也是從數(shù)個方面回答策問,之后逗引出兩個主要意見:“一曰立中道以用天下之賢,二曰獎直言以作天下之氣。”【姚勉撰,曹詣珍、陳偉文校點:《姚勉集》卷七《癸丑廷對》,第64頁?!亢啙嵜髁恕N毫宋痰耐⒃噷Σ邉t先引策問語,然后申論,舉例時則以仁宗朝為例,每次申論完畢,均以“惟陛下遵守家法而施行之”魏了翁:《御策一道》,《全宋文》第310冊,第207頁??偨Y,一再而三。這樣組織而成的對策文在承接、陳述、點題等幾個點上都予以兼顧,事項完備,形式上也較為整齊,讀起來有回旋往顧之感,因此也成為殿試對策典型的寫法。
殿試對策的策尾,通常是“陛下矜其愚而赦之,幸甚。臣昧死,臣謹對”“臣雖獲戾,其敢避乎?義不可默,情難畢陳,臣不勝昧死”“是以空臆而竟言之,惟陛下裁擇,臣昧死,臣謹對”等措辭,以惶恐之語作結,表達不安之意,但也不失決絕。
廷試對策嚴格遵循固定的框架,無論其結構還是套辭,必須是先驗的、符合君王的政治期待,一般都有套路。我們要強調(diào)的是,作為一種文體的對策文,如何對皇帝的策問進行詳盡的解析、呼應,或是剝離、轉折,達到政論文的目的,既得大體又不失諷諫之意,則基本上需遵循以下兩個方面的寫法:
首先,對策文是說理性文字與文學修辭的結合。在南宋的政治語境下,廷試對策內(nèi)容既涉及政論,就須留意措辭,如何說,怎么說,是需要考慮的。在南宋人眼中,廷試對策中的直言讜論是第一道關卡,也是首先考慮的關卡,而對于舉子文藝與寫作能力的測試則屬于另一道關卡,也是第一道關卡的輔助。沒有一定的寫作能力則無法使說理文產(chǎn)生生動的效果。淳熙十八年(1187)四月,孝宗御旨稱:“殿試上三名,朕既試以文藝,亟欲觀其政事,可特與添差差遣,仍厘務?!薄拘l(wèi)涇:《初任辭免添差差遣申省札子》一,《全宋文》第291冊,第368頁?!啃⒆谝暤钤噷Σ邽椤拔乃嚒?。而袁燮稱樓鑰于隆興元年應試時“主司偉其辭藝”【袁燮:《資政殿大學士贈少師樓公行狀》,《全宋文》第281冊,第256頁。】,也是說明在政治之外,也有對策辭藝等方面的考量。從知識廣度上說,辭藝包括對文學話語的運用、對歷朝史實的熟悉等等。援古證今,是評判對策辭藝的一個重要方面。紹興二年,張九成對策的策首即引漢唐皇帝為例,探討古今興衰之道;乾道五年,劉光祖對策引漢文帝、宣帝事,論前代之信賞必罰;嘉定元年,進士第一名鄭性之在殿試對策中“歷陳梁冀、五侯、元振、元載之事,皆當時遺近所諱聞,公空臆萬言。上覽而異之,擢冠多士”【劉克莊:《毅齋鄭觀文神道碑》,《全宋文》第331冊,第145頁。】。歷史材料的鋪陳不僅被應試者運用在對治道的討論中,撐起對政事的評論,同時也是作者知識結構與識見的證明。援古證今,尤其是選用恰當?shù)睦C,在策文中是頗受鼓勵的。
對策畢竟是說理文,為增強語勢與說服力,中間部分往往采用正反排比、相互比對的方式結撰,這方面殿試對策不失典型的宋人策論的特點,不脫宋人好議論的習氣。如紹興二十一年廷試第一名趙逵的對策,論君子小人時稱:
愿陛下尊其所聞,每進一人,惟其癡,惟其拙;每退一人,惟其深計,惟其圓機。則天下之士,庶幾稍知向方。倘猶不悛,陛下赫然震怒,治其尤者一人,夫誰敢不服!然臣尚有私憂過計者,慮陛下尊所聞之不堅,異時或有言今之癡者為真癡,今之拙者為真拙,今之深計者為有德,今之圓機者為有謀,而陛下疑。雖圣主在上,賢臣輔相,臣不敢謂安靜之福如今日?!纠钚膫髯?,胡坤點校:《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六二,第3071頁?!?/p>
這一段論述論述君子小人,從高宗的角度申述,用四“惟其”進行正反論述,著墨不多,概括卻頗為精彩。其后又假設在“不悛”的情形下,皇帝赫然振怒,治其尤者,則誰敢不服?又突出了皇帝的權威。從正反兩方面論述,步步轉折,措辭婉轉,也暗合了人主的心理。在作了充分的鋪墊后,趙逵再將自己的疑慮提出,他認為輿論有時能夠主導君主的見解,因此勸高宗辨析言論背后的內(nèi)容。此策文的微妙之處就在于,它既強調(diào)了君權,又沒有一味歌頌而顯得諂諛;盡管有規(guī)諷勸勉之意,卻未擺出咄咄逼人的直言極諫的態(tài)度,而是較為謙遜與婉轉。這是較為高明的一種寫法。
在表達意見時,如能借用文學性的語言,則能烘托文勢,造成情境化的效果。張九成的策文在這方面堪稱典型,他在渲染高宗孝悌之情時,飾以大量文學化的修辭:
若陛下之心,臣得而知之。方當春陽晝敷,行宮別殿,花柳紛紛,想陛下念兩宮之在北邊,塵沙漠漠,不得共此融和也,其何安乎!盛夏之際,風窗水院,涼風凄清,竊想陛下念兩宮之在北邊,蠻氈擁蔽,不得共此疏暢也,亦何安乎!澄江瀉練,夜桂飄香,陛下享此樂時,必曰:“西風凄勁,兩宮得無憂乎?”……
若小民之心則不然,以謂搜攬珍禽,驅(qū)馳駿馬,道路之言,有若上誣圣德者。此臣所以食不甘味,寢不安席,不量微賤,思為陛下雪之也?!緩埦懦桑骸稜钤咭坏馈?,《全宋文》第183冊,第426-427頁?!?/p>
這是非常著名的一段論述。這里,張九成采用了辭賦的寫法,將“心”分為“陛下之心”與“小民之心”兩種類型,“陛下之心”意指高宗寄北思親、不忘雪恥之意,“小民之心”則完全是聲色狗馬。這里借鑒了賦的表述方式。賦與對策是完全不同的文體,不過它們的共同點在于皆重諷諫。張九成策文雖然在修辭方面不如凌景夏,但他想到借用賦體的表達形式,傳遞諷諫之意,是頗有新意的。對這一段起到的效果,學界有不同看法,有學者舉陸游《老學庵筆記》中記載的李清照對張九成對策中“桂子飄香”的嘲諷為例,說明張九成的對策在當時引起了人們的反感。不過筆者認為,張九成在對策中的含混的文學性表達,也并不能簡單定性為頌圣與阿諛,而在主觀上更多地是以借用賦體的方式進行諷諫。在當時的話語情境下,對策者只能夠順承皇帝之意而申發(fā)言論,微婉而諷,是不能夠進行否定性論述的。而且張九成的對策在當時也不能用引起反感來簡單形容,朝野上下認為他在論事方面無所畏避,他在策文中關于靖康之事的描述,當時人讀后為之感泣(這一點尤可見其文學性言辭的影響),《宋史》甚至將張九成的對策與胡銓的上疏作為南渡以后士人氣節(jié)的代表。從時人的評價看,并沒有簡單地將之歸為諛佞之文。如果忽略殿試對策所作的情境,照某種嚴格的標準去看待對策文,那么幾乎所有的對策文都逃脫不了頌圣這樣諛佞的話語。
再如淳熙十八年衛(wèi)涇的策文:
臣聞古之治天下者將以定民志,后之治天下者將以便民情。古者上自天子而達之于民,尊卑貴賤之不相侔,則服食器用之間,截然等級之有辨?!笫绖t不然,舉圣人所以檢押人心者,一切惟人情之便,而偷風薄俗亦復蕩然于法制之外?!拘l(wèi)涇:《集英殿問對》,《全宋文》第291冊,第228頁。】
衛(wèi)涇將國君之治分為古之治與后世之治兩種,分而述之,古者如何,后世如何。這種寫法也吸取了子書、賦分列兩種情境論述的特點,也是宋人策論愛用的一種寫作方式。這種寫法的好處是頗具文學修辭,條理清晰,氣勢雄辯,有論說文的特點。
第二,廷對須遵循“緩而切,巽而正”的原則。前面說過,對策文既不可避免頌圣,又暗含考量方面對直言的期待,兩者同時體現(xiàn)在一篇文章中,已不可避免地構成了策文內(nèi)在的矛盾與分裂。這樣一來,對策文的書寫就不能缺乏策略性,對策寫作的基本原則就是有褒有貶:褒重在褒皇權,褒皇帝治事,褒其求治之意;貶就在于針貶時政,針貶皇帝的獨斷、奢靡、不恤民眾、為政瑕疵等,針對這些提出對策與建議。兩者都要說到位,不能說過分。像陳亮的對策文就有罔顧事實之嫌,他在廷試對策稱:“臣竊嘆陛下之于壽皇,蒞政二十有八年之間,寧有一政一事之不在圣懷,而問安視寢之余,所以察詞而觀色,因此而得彼者,其端甚眾,亦既得其機要而見諸施行矣。豈徒一月四朝而以為京邑之美觀也哉?”【陳亮:《廷對策》,《全宋文》第279冊,第127頁?!宽灻拦庾诓粸樘擄椀男┲?,光宗看后為之大悅。事實上,孝宗退位后,光宗對孝宗并不尊以孝悌,而是受李后所制,不朝重華,事件愈演愈烈,激起了君臣關系的緊張,最后演變成以趙汝愚與韓侂胄為首的宰執(zhí)逼迫光宗禪位。當時眾多朝臣對光宗的不孝行為有所規(guī)勸,多有痛心疾首之感,而陳亮在對策中大談光宗之孝悌,并不符合實情,也確是在為光宗開脫,因此危稹諷刺陳亮,說其“書氣振,對策氣索,蓋是要做狀元也”【葉紹翁:《四朝聞見錄》乙集,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62頁?!俊M⒃嚂r,士子雖無黜落的風險,但仍有直接的應試目的,與直言無忌的上疏行為性質(zhì)不同、策略不同,欲拔得頭籌,必須抑制真實的想法,而在無關痛癢的問題上做出直言的姿態(tài),這是困躓科場多年士人的無奈選擇。陳亮在此問題上也不能免俗。
不過陳亮自己可能是從另一個角度理解的。他在與陳傅良的信中,以董仲舒對策為例,表達了贊揚之意:“主于愛君憂國可也。仲舒三策,要皆其胸中事,緩而切,巽而正,可為廷對法,此亦對君父之道”【陳亮:《與陳君舉傅良書》二,《全宋文》第279冊,第221頁?!?。所謂“緩而切,巽而正”,即謂平緩而切實,謙遜而端正。有意味的是,陳亮本人在廷對對策中對高宗的頌美明顯是緩而不切的,這里面已有一種矛盾性的東西存在。陳亮舉董仲舒為例,認為對策“皆其胸中事”,也就是說,廷對之文并非捷才,而是平時對政事思考的集中反映。事實上,士子在參加廷試前,雖然沒有看到題目,也已有所準備,也即宿構,考試中再結合題目,變成連貫的對策。元祐年間,論者即已指出“宿造預作者可以應對而無疑”【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四一五,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10101頁?!?。陳亮的“胸中事”是指平時所想之事,并不是指為應舉而準備的“宿造”,但宿造在殿試策中也是不可避免的。
這種“緩而切,巽而正”的準則體現(xiàn)在宋代的很多殿試策文中。張九成的策文,盡管矛頭指向高宗身邊的讒佞小人,但在涉及與金關系的時候,措辭也是很巧妙的。針對策文中高宗“屈己以和戎,而強敵內(nèi)侵”的開脫之詞,他以越王勾踐等待報仇時機作比:“陛下欲報金虜,愿觀其用心,而以越王之法用之,不亦可乎!”【張九成:《狀元策一道》,《全宋文》第183冊,第421頁?!窟@樣的話語很容易得到皇帝的歡心。殿試對策中以勾踐雪恥之事相比的,不只張九成一人,張九成的對策,其流傳廣度,對雪恥說的流行也起到一定程度上的強化。
在此原則之下,策文中的大部分直言往往是被小心翼翼地、微婉地提出的,并非徹頭徹尾的直言,這種辭意過度婉曲帶來的弊端也不少,魏了翁論士風時說:
況自比歲封章奏疏,對策上書,大率應故事,徒文具,而無惻怛忠敬之實,而諉曰:“惡訐以近名也,忌激以敗事也?!逼涮枮樽曋保嗖贿^先為稱贊之詞,而后微致規(guī)切之意。如論治道則曰“大綱已舉而節(jié)目小有未備”,論疆事則曰“處置則宜,而奉行稍若未至”。前后相師如此類者,未易悉舉,然猶日鍛月煉,晝刪夜改而后上達?!疚毫宋蹋骸吨鼻罢撌看蠓蝻L俗札子》,《全宋文》第309冊,第94-95頁?!?/p>
魏了翁此論雖然并非針對廷試對策而言,但他指出的問題在對策文中卻不鮮見。在殿試對策中,先作稱贊,而后輔以箴規(guī)的形式較為常見。以贊頌時政為主,以小敲小打為輔,是南宋中后期對策文出現(xiàn)的較為普遍的現(xiàn)象。這些無關痛癢的箴規(guī),究竟是出于應試者的真實心理,還是僅僅為回應策問對“讜直”的期待做出直言的姿態(tài),是大有疑問的。
廷試作為一種與朝政內(nèi)容密切相關的考試,已有先驗性質(zhì)的寫作套路,一篇合格的策文,一定免不了對皇權與治道的頌贊與肯定,這是殿試對策普遍的、心照不宣的要求;當然,在頌贊之余也需要應試者對朝政建言,提出批評與建議。這方面是否有新的內(nèi)容,是否稱得上直言,則體現(xiàn)在應試者頌贊與箴規(guī)二者分量的把握上。這方面則須引入寫作策略的考量,如何在對策中提出箴規(guī),話說到何種程度,是可以由應試者控制的。為委婉地陳述政見,為增強其說服力,必要時運用文學的語言、文學的形式輔助,以情動人,則易于取得較好的效果。殿試策文運用的語言與形式,不脫某種固定的程式,它們一方面制造出宋代科舉政論文的套路,另一方面,其話語的方式與表達的敏銳度也決定了應試者是否能在這種特殊的科舉文體中表達其獨立的思考,使對策文真正具有生命力。前者是固定、僵化的,后者才是殿試對策真正的活力所在。
結 語
南渡以后,重要的政治事件和政治動向,往往在廷試對策中有所反映。我們討論殿試對策文,首先繞不過去的就是政治。殿試是士子經(jīng)由科舉進入國家政權的關鍵步驟,殿試對策則是士子入仕前在政治話語上的初次集中表達。在詔求直言的皇權姿態(tài)下,殿試對策傳遞出的政治話語無疑是一種暗含有明確期待的言論,這種言論如何定位,尤其是在出現(xiàn)較為激烈的言辭時,究竟將之定性為“切直”還是“謗訕”,其實受背后諸多力量的牽制,包括皇帝與有司的態(tài)度、主流的政治話語等等。而殿試的取士結果、士人清流關于科舉得人方面的贊揚或者批評,則形成另一種言論。在言路晦暗之時,往往形成與主流評價話語不同的評價系統(tǒng)。也就是說,殿試對策中的直言讜論,盡管往往受到權相與考官的忌憚與壓制,但卻被士人群體用來伸張士氣,激揚士風,在輿論場中形成一種壓倒性的言論。從北宋時期開始,進忠讜之言于廷對之策,即已成為士大夫群體的言論法則,北宋后期葉祖洽、李清臣等人在殿試對策中飾以諂諛之詞,已引發(fā)物議,南宋人更將此事視作前朝的反面教材加以批評,借以倡導殿試對策的直言不諱。
在此過程中,我們看到,皇帝對殿試直言的鼓勵被提煉為先朝“家法”,作為國家取士的衡量標準,再度在輿論宣傳里被利用,用以規(guī)范當朝科舉與言路,這是一種更為重要,也更為隱蔽的言論。高宗紹興二年、紹興二十七年,發(fā)生了兩次具有典范意義的殿試,張九成、王十朋在這兩場考試中得到拔擢,脫穎而出,這兩次取士策略被寧宗、理宗朝李鳴復、徐龜年稱為高宗朝“家法”,劉克莊等對此也推崇備至,而早在光宗紹熙年間,虞儔就已借此批評當前士風的軟熟。這些言論為南渡以來皇帝直言取士的政治姿態(tài)定下正面基調(diào)。當然,我們可以看到,南渡以后的直言取士還是較少見的,大多數(shù)情況下可能不盡然如此,但一部分士人群體實際上是有意將之放大,樹立正反面典型,意在對光宗、寧宗、理宗朝的科場制造出更大的輿論影響。如果說士人群體對廷對直言的肯定與宣揚是一種無意的輿論上的造勢,那么他們在對當朝皇帝建言時,對本朝“家法”的強調(diào),則是有意將先朝未曾成為傳統(tǒng)的偶發(fā)事件提升到法則地位,成為對理想中人主之鑒與人主之量的一種敦促。這構成了士人一方“言論”背后潛藏的政治意圖。至于文本,廷試對策內(nèi)容既是政論,就須留意措辭。如何說,怎么說,這方面文本載體的意義也有所呈現(xiàn)。如何在規(guī)定的文體中陳述政見,用文學的語言、文學的形式,表達出微婉、深穩(wěn)的政治話語,是策文作者必須考慮的問題。文本方面,殿試策文既無可避免地沿襲宋代科舉政論文的套路,有一套固定、僵化的結構,但一部分有識之士也力圖在對策文中可以作為的部分,發(fā)出獨立思考與自己的聲音,這些聲音包括大膽批評朝政,積極探討治道,不避當朝敏感問題,等等。這些新的政論內(nèi)容及其文本表達,才是南宋殿試對策文最有價值的部分。
【責任編輯 劉 培】
作者簡介:管琴,《北京大學學報》編輯部副編審(北京 100871)。
① 朱熹:《三朝名臣言行錄》卷八之一《丞相申國呂正獻公》,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編:《朱子全書》第1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614頁。
② 真德秀:《跋黃君汝宜廷對策后》,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313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4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