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帆

摘 要：張惠言（1761—1802）是清代乾嘉時期皖派著名學(xué)者，尤長《易》《禮》，亦通小學(xué)，兼善篆書。研究張氏篆書，莫能忽略的人物當(dāng)數(shù)錢伯炯與鄧石如，其與錢、鄧之關(guān)系在師友之間。張氏研習(xí)碑額篆書及石鼓文，更與鄧氏之啟發(fā)分不開，可鄧氏亦曾請益六書之學(xué)于張氏，這也是不容忽略的事實。張氏篆書初以二李之停勻為基，復(fù)融碑額篆書之用筆及石鼓文之體勢，與完白篆書又當(dāng)異趣，其風(fēng)格之創(chuàng)新在斯。作為學(xué)者書家，張氏篆書的書史價值亦不應(yīng)在同時代學(xué)者書家孫星衍、洪亮吉之下。

關(guān)鍵詞：張惠言;篆書;錢伯炯;鄧石如

中圖分類號：J29231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671-444X（2019）06-0088-08

國際DOI編碼：10.15958/j.cnki.gdxbysb.2019.06.013

Abstract：ZHANG Huiyan （1761--1802） is a remarkable scholar of Hui School during the reign of Emperor Qianlong and Emperor Jiaqing in Qing Dynasty who is also a master of the classics Yi and Li， proficient at Zhuanshu （seal calligraphy）. When studying ZHANG’s Zhuanshu， people we cannot ignore are QIAN Bojiong and DEGN Shiru who are ZHANG’s mentors and friends. ZHANG’s study of seal scripts and Shi-gu-wen （inscriptions on drum-shaped stone blocks） was encouraged by DENG who consulted ZHANG in his learning of Six Classics as well. The creativity of ZHANG’s Zhuanshu lies in the strokes borrowed from seal scripts and the features of Shi-gu-wen. The significance of ZHANG Huiyan’s Zhuanshu to the calligraphy history should not be less than that of his contemporaries SUN Xing-yan and HONG Liangji.

Key words：ZHANG Huiyan; Zhuanshu （seal calligraphy）; QIAN Bojiong; DEGN Shiru

張惠言，字皋文，江蘇武進人。嘉慶四年（1799）進士，改庶吉士，充實錄館纂修官，改授翰林院編修。少好詞賦，初擬司馬相如、揚雄之文，后學(xué)韓愈、歐陽修，開創(chuàng)陽湖派，又為常州詞派創(chuàng)始人。其學(xué)要歸六經(jīng)，而尤深于易、禮，通小學(xué)。篆書初學(xué)李斯、李陽冰，后學(xué)漢碑額及石鼓文。[1]初集卷四著有《周易虞氏義》《虞氏消息》《虞氏易禮》《虞氏易候》《虞氏易事》《虞氏易言》《周易鄭氏義》《易議別錄》《易圖條辨》《儀禮圖》《讀儀禮記》《握奇經(jīng)定本》《墨子經(jīng)說解》《說文諧聲譜》《七十家賦鈔》《茗苛文集》《茗苛詞》等?！肚迨犯濉肪硭陌硕2]13241-13244、《清史列傳》卷六十九[3]有傳。

乾嘉間文人學(xué)士多為經(jīng)史考證之學(xué)，皋文生當(dāng)漢學(xué)盛世，以六經(jīng)一以貫之，又通小學(xué)、詞章。曾國藩梗概其學(xué)行文章云：“先生求陰陽消息于《易》虞氏;求前圣制作于《禮》鄭氏;辨《說文》之諧聲，剖析毫芒，固亦循漢學(xué)之軌轍，而虛衷研究，絕無陵駕先賢之意。萌于至隱，文詞溫潤，亦無考證辯駁之風(fēng)，蓋取古人之長，而退然若無一長可恃。其蘊蓄者厚，遏而蔽之能焉，而不伐斂焉，而愈光殆天下之神勇，古之所謂大雅者與?！盵4]蓋皋文修學(xué)立行，敦禮自守，世人尤知重其《易》《禮》之學(xué)，其影響亦在斯也。居母孺人憂，喪祭法《儀禮》，為時所推，嘗游京師，大名杭歙間，及官京師，弟子先后從受《易》《禮》者以十?dāng)?shù)。[5]乾嘉時期學(xué)者研經(jīng)證史，皆以通六書識故訓(xùn)為學(xué)問之基，故《說文》之研究在此時尤盛，寫篆書在學(xué)者群中亦成風(fēng)氣，為篆書史上少見之中興。皋文便是乾嘉學(xué)者圈中精善篆書者之一，他的篆書，好友惲敬僅謂初學(xué)李陽冰后學(xué)石鼓文漢碑額云云，不復(fù)見其游學(xué)之行跡。皋文沒后二十余年，包世臣以神、妙、能、逸、佳五品分九等品第國朝書家，列其篆書為能品下二十三人之一，其見重如此。皋文嘗言：“文章，末也。為人非表里純白，豈足為第一流哉？”[1]初集卷四寫篆書對皋文而言，余事也，其論述篆書之只言片語見于文集者亦頗稀見，且篆書存世亦不多，故今世書法史學(xué)者亦不重皋文的篆書。本文則不以陋鄙，勾稽史料，參互以作品之厘析，就皋文篆學(xué)師從及風(fēng)格論述之，以俾當(dāng)世之治清代書學(xué)者參考焉。

一、與錢伯炯的交游

皋文之先世，自宋初由滁州遷武進，遂世為武進人。四歲而孤，母姜太孺人守志，家貧甚，年十四以童子教授里中，十七補縣學(xué)附生，十九試高等補廩膳生，是少年皆居家授學(xué)而苦志專研。皋文請益篆書的第一個老師是同里錢伯炯，其《送錢魯斯序》云：

魯斯長余二十四歲，以嘗從先君子受經(jīng)，故余幼而兄事之。魯斯以工作書、為詩名天下，交友徧海內(nèi)。余年十六七時，方治科舉業(yè)，間以其暇學(xué)魯斯為書，書不工，又學(xué)魯斯為詩，詩又不工，然魯斯嘗誨之。[4]二編卷下

由是，則皋文十六七歲居家時，以舉業(yè)之暇，間為詩、為書，皆師之魯斯，然未能工也。按錢伯炯（1738—1812），字魯斯，自號仆射山人，江蘇陽湖人，尚書微城子，少孤力學(xué)，工詩嗜酒，廣交游，以國子監(jiān)生終?！肚迨犯濉繁緜髟破鋾鴮W(xué)顏平原、李北海，嘗曰：“古人用兔毫，故書有中線，今用羊毫，其精者乃成雙鉤。吾耽此五十年，才十得三四?！闭撜咧^自劉墉歿，正、行書以伯炯為第一。[2]13893-13894包世臣亦謂魯斯正、行書名，自文清厭世，論者推為第一，[6]且弟其行書為佳品上。吳育亦云魯斯書初學(xué)董文敏，后學(xué)顏魯公，旁及徐季海、李北海諸大家。既沉浸數(shù)十年，復(fù)歸之宋四家蔡、蘇、米、黃，其為書如風(fēng)雨驟至，颯然有聲，縱橫馳驚，頃刻數(shù)十紙。[7]由此，則傳記所見魯斯乃以沉浸唐宋諸家，數(shù)十年致力于此，遂以正、行書揚名天下，未及其涉篆書也。然皋文《與錢魯斯書》云：

野余大兄足下，曠歲遐覿一拜。嘉命省書，忻然若覯容色。三年不見，東山所為長嘆，萬里一札，昔人比之漆膠，況孟公之尺牘，安石之簡記，弆之以為榮哉！見所與崔君南書，自說欲以三年之力專學(xué)篆書，足下作書不懈及古，于是見矣?！河现海娮阆聻橥鯇W(xué)愚所書《繹山碑》《石鼓文》，已嘆為卓絕。今若以三年之力成之，廓清之功非足下而誰。[8]

按皋文與魯斯于嘉慶五年（1800）夏曾相晤于杭州旅次，此札當(dāng)作于嘉慶七年（1802）間。時魯斯欲以三年之力專學(xué)篆書，則此前不會不寫篆書的。又札中“己酉”乃乾隆五十四年（1789），即皋文自歙歸里與魯斯相晤的次年，是時魯斯所書《嶧山刻石》《石鼓文》，以皋文之眼目，已嘆為精絕，且以廓清之功屬魯斯焉。由此，則魯斯非僅以正、行書為擅長，篆書當(dāng)是其所熟習(xí)之書體。若是，皋文十六七歲向魯斯請益為書，絕非僅正、行書，篆書亦當(dāng)是請教的對象了，自此后十余年間，從魯斯學(xué)為古文辭賦，亦間以習(xí)篆請益之，期間又曾館于歙州金榜府中，不曾間斷習(xí)篆。

乾隆五十三年（1788），張氏自歙州歸，又曾過魯斯請益，已而之京赴禮部會試，繼而任景山宮官學(xué)教習(xí)六年，復(fù)以姜太孺人憂歸，游浙、歙之間，魯斯亦客游湖南北不歸，參差不得見十三年。直至嘉慶五年（1800）夏，張、錢復(fù)相晤于杭州旅次，此次相晤，魯斯以論書喻詩古文辭，頗可透露魯斯之書學(xué)，皋文《送錢魯斯序》云：

今年夏，余自歙來杭州，留數(shù)月，一日方與客語，有覢然而來者，則魯斯也。其言曰：“吾見子古文，與劉先生言合，今天下為文，莫子若者，子方役役于世，未能還鄉(xiāng)里，吾幸多暇，念久不相見，故來與子論古文?！濒斔顾煅栽唬骸拔彡儆诠湃酥畷?，見其法而已。今吾見拓于石者，則如見其未刻時;見其書也，則如見其未書時。夫意在筆先者，非作意而臨筆也。筆之所以入，墨之所以出，魏晉唐宋諸家之所以得失，熟之于中而會之于心。當(dāng)其執(zhí)筆也，繇乎其若存，攸攸乎若行，冥冥乎？成成乎？忽然遇之而不知其所以然。故曰：意意者非法也，而未始離乎法。其養(yǎng)之也有源，其出之也有物，故法有盡而意無窮。吾于為詩亦見其若是焉，豈惟詩與書，夫古文亦若是則已耳?！盵4]二編卷下

魯斯不遠千里告皋文以詩古文辭之道，皆以作書之法喻之，若惟恐為文作書之道終廢焉者，亦可嘆也。其論書，則以意統(tǒng)法，尤當(dāng)先得其法，何謂法？以學(xué)篆論之，秦漢篆跡多存之于石，若《泰山刻石》《瑯琊臺刻石》等原石存于當(dāng)時者，皆片石殘字，風(fēng)雨侵蝕，字跡斷爛，雖然字痕斑駁倍增金石味，然書法畢竟是書寫的藝術(shù)，切不可描摹碑刻拓本上的非書寫蝕痕，妄求金石氣而喪失毛筆原本之書寫。魯斯所謂見拓本如見其未刻時，乃透過刀鋒看筆鋒，正是在不違背書寫之本原下學(xué)習(xí)金石篆文，真高見也。既具關(guān)照古碑之法，復(fù)以意統(tǒng)領(lǐng)之，然絕非作意臨筆，當(dāng)融匯諸家，化之于筆墨，不期遇而遇之，為詩為文為書，皆一以貫之焉。可以推測，此次會晤所談尚不止此，必更涉及篆書之道，魯斯之論，乃詩古文辭以及作書之創(chuàng)作要領(lǐng)，若就書論書者則不可以道里計，其價值可謂甚大焉。

關(guān)于執(zhí)筆，魯斯此處只言“繇乎其若存，攸攸乎若行”，其既寫唐宋諸家正、行書，亦習(xí)《石鼓文》、秦漢篆碑，固當(dāng)一法而執(zhí)之，不因書體之不同而有分別也。包世臣有志于書學(xué)，每至一地，必求時賢授以執(zhí)筆、運筆等作書之法，輒丹朱條析以記之。魯斯的執(zhí)筆法，包氏云：

魯斯執(zhí)筆，則虛小指，以三指包管外，與大指相拒，側(cè)鋒入紙，助怒張之勢。嘗謂永叔使指運而腕不知之論，為指腕皆不動，以肘來去。又謂作書無以指鉤距之理，痛斥古今相承撥鐙七字之說，意以山人篆法當(dāng)同，乃藉山人以信其旨。及見山人作書，皆懸腕雙鉤，管隨指轉(zhuǎn)，與魯斯法大殊。[6]

由是，則魯斯固以三指包管外與大指相拒作書，其法實與所謂單鉤法無異，與撥鐙之五指執(zhí)筆大殊。元代印學(xué)家吾衍謂“作篆把筆，只須單鉤，卻伸中指在下夾襯，方圓平直，無有不可意矣。人多不得師傳，只如常把筆，所以字多欹斜，畫亦不能直，且字勢不活也。”[9]明代書家豐坊則曰：“夫單鉤，則顫掣攲邪，寒酸枯燥;真、行且不能，況于篆乎！子行墨跡與李少溫、徐鼎丞、楚金、張謙中用筆一律，乃知傳寫之訛邪說惑世，因悉辨之?！盵10]121所謂古今相承之撥鐙七字法，原本唐陸希聲之“撥鐙法”，凡五字：擫、押、鉤、格、抵，李后主锝之，復(fù)增導(dǎo)、送二字，為七字訣。章太炎辨單鉤、雙鉤之優(yōu)劣云：“單鉤本作篆正則，而今人殊鮮為之。五指握筆，殊非古法，但觀少溫、鼎臣所書，恐亦只用雙鉤。雙鉤易見神韻，而或失弱;單鉤易見腕力，而或失之火氣。真書中歐、虞、褚、薛，蓋亦只用雙鉤，平原乃單鉤矣。明人唯香光從顏入手，故汲汲以單鉤傳授也?！盵10]1578由此而知，魯斯之正、行書取法董其昌、顏真卿，其執(zhí)筆乃直承董、顏之單鉤法。其作篆，亦承以吾衍所提倡的單鉤把筆法，自與鄧石如的懸腕雙鉤大異其趣。

魯斯以詩文名天下，史傳正、行書亦得有名，方之后世，其書跡流傳甚稀，書名亦晦而不顯也。然以上若干事，亦略可窺見魯斯書學(xué)之恉趣、作篆之大要。皋文少年居家，以詩文、書法就教于魯斯，雖狀游之后二人離多聚少，然作為皋文寫篆的初師，魯斯對惠言之指授與影響當(dāng)是不可略而不談的。

二、與鄧石如的交游

皋文寫篆所遇的另一位老師是安徽懷寧人鄧石如。鄧石如（1743—1805），原名琰，安徽懷寧人，字石如，自號頑伯。嘉慶元年（1796），因避清仁宗颙琰的“諱”，廢名以字行。又號完白山人、完白山民，亦常自署古浣、龍山樵長、鳳水漁長、笈游道人、鐵硯山房、古浣子、叔華等，其書被稱為“四體書皆國朝第一”，尤長于篆、隸，清代碑學(xué)之開山鼻祖。

今考史料皋文與完白之初晤當(dāng)在歙縣金榜家中，時間是乾隆五十年（1785）。張、鄧之初晤，向有各說。包世臣云：

山人游黃山至歙，鬻篆于賈肆。武進編修張惠言教授修撰金榜家。編修故深究秦篆，為修撰所器，編修見山人書于市，歸語修撰曰：“今日得見上蔡真跡?！毙拮@問，語以故。遂冒雨偕詣山人于市側(cè)荒寺。[6]

按鄧敦宇《鄧石如年譜》將此事系于乾隆五十年（1785），并謂皋文從鄧石如受篆法一年，識完白即從此始，同譜乾隆四十七年（1782）條下又謂完白因程瑤田之介得識金榜[11]。若三年前金榜已識鄧，何須皋文再次引介，則包世臣記載的張、鄧之相識顯然不足據(jù)矣。穆孝天、許佳瓊《鄧石如年譜》[12]87、周夢莊《鄧石如年譜》[13]則將皋文識鄧于市并從受篆法之事系于乾隆四十七年（1782）。孰是？鄧石如《挽金榜聯(lián)序》云：

憶自程茸翁徵君介而來見，蒙清賞以來，倏倐近二十年矣。一笈橫肩，或歲而至，或間歲而一至?！勏壬粤鹿?，辛酉冬來揚，因作此聯(lián)寄挽。[12]178

顯然，完白識于金榜，絕非皋文所介，包世臣所述絕不可信。按“辛酉”為嘉慶六年（1801），以完白之“倏倐近二十年”語，各家年譜皆定鄧識金榜在乾隆四十七年（1782），又受包世臣之誤導(dǎo)，遂定皋文識鄧在四十七年，并從受篆法一年。且完白識金榜，尚另有一說，鄧氏同輩人王灼云：

鄧石如原名某，后以字行，更字完白?！邑?，薄游宣歙淮揚間。甲辰、乙巳之交，予館于歙，歸安丁杰亦在歙，一日過予曰：“子之鄉(xiāng)鄧某者，聽其郁郁居此乎？金修撰檠齋，名德重鄉(xiāng)里，石如得一言以相引重，此游為不虛，明日，吾與子偕石如過往檠齋。”檠齋見石如書，果驚嘆曰：“君李陽冰后一人也，宋元以下，四朝無此矣?！盵12]215

按“甲辰、乙巳”為乾隆四十九（1784）、五十年（1785），金榜卒于嘉慶六年（1801），則時間相差為十六、七年，與鄧石如“倏倐近二十年”亦相合，疑王灼說為妥當(dāng)。王灼嘗館于歙，與金榜、程瑤田及張惠言諸人相友善。[2]13377。又吳育《鄧完白傳》云：

歙金榜方家居，生挾其書踵門上謁，不得見，賣書于市，翰林張先生時尚未第，館于金所，出見生書善之，謂門者通焉?！浜螅瑥埾壬岸Y部試，留都下，生亦來，將以書傭食。[12]217

皋文于乾隆五十一年（1786）本省鄉(xiāng)試中試，明年，赴禮部會試，中中正榜，例充內(nèi)閣中書。[1]初集卷四皋文《跋鄧石如八分書后》有“乾隆五十年余遇之于歙縣”[8]云云。由此，則皋文于乾隆五十年（1785）初識完白于金榜家中，并從受篆學(xué)一年，正與其后回里參加鄉(xiāng)試及赴禮部試的時間皆相合，為無疑矣。

張、鄧相識于金榜家后，包世臣謂皋文遂從山人受篆法一年。實際上二人乃相互請益也，皋文自謂：“余之知為篆書，由識石如，石如之書一以古作者為法，其辭闢俗陋廓如也?！盵8]先是，皋文館于歙，與金榜究心于篆籀，自完白到館后，復(fù)與之討論金石文字，作篆乃益以進。雖然此時的完白在篆書上仍以“二李”為主，所謂以古作者為法，個性風(fēng)格尚不卓著。然完白曾于乾隆四十五年（1780）客江寧梅氏半年，除著意臨摹《嶧山碑》《泰山刻石》《城隍廟碑》《三墳記》等“二李”篆碑之外，還臨摹《石鼓文》，亦臨摹《漢開母石闕》《國山碑》及三代鐘鼎、秦漢瓦當(dāng)碑額，每種各百本。從篆書之取法看，可謂上逮先秦，下及漢魏，絕非時人之固守于“二李”。皋文所受完白之啟發(fā)或即在此：作篆當(dāng)以“二李”為基，得其作篆之本，繼而上下追溯，不拘于陳法之中也。皋文對鄧石如的篆書欽佩有嘉，魯斯贈完白詩有“昔我平生友（原注指張皋文太史），頌君不去口”[12]242句，足見皋文對完白篆書之稱譽。皋文又作《鄧石如篆勢》盛贊山人之篆書，今錄其序可見一斑：

倉籀既悠，蟲鳥?；?。秦斯改文，小篆是紀(jì)。大書刻山，封石頌德。摛華絢艷，后藝是則。佐隸趨簡，乃及分勢。六書載淆，八體亦廢。二漢綿延，厥緒弗恢。金刻石薶，莫究莫追。般般石鼓，發(fā)于陳倉。疇曰體訛，庶有憲章。在唐李監(jiān)，載紹厥武。我聞其書，蟲蝕鳥步。傳刻世貿(mào)，厥真亦抎。婀姿嫷妍，縱偽斯仞。鐘張之法，代傳代工。曾是曩文，弗軌弗蹤。猗歟鄧生，好古能述。振茲墜風(fēng)，洪此藻筆。俗學(xué)紛缊，辭之廓如。古人不見，誰毀誰譽。聞諸蔡邕，篆勢有賦。旁涉?zhèn)巫?，緣絲凝露。用范用閑，竚思祥觀。敷摧彬粲，永光藻翰。[4]初編

皋文受益于完白作篆之法，復(fù)以六書之學(xué)討論之，是鄧氏亦受益文字六書訓(xùn)詁于皋文也。吳育云：

鄧生雖能書，然不識字，體多謬。張先生為討論六書之旨，生大好之，為書益放，云行風(fēng)止，初若不經(jīng)意，脫手視皆殊絕。[12]217

乾隆四十五年（1780），完白客梅氏，曾半載手抄《說文解字》二十本，鄧氏的手抄乃出于篆體不備，大概僅抄《說文》九千余正篆及一千余重文而已，對于文字六書訓(xùn)詁實未下多少功夫，是博知其體而不知文字之所用，故其書仍多訛，甚或向壁虛造亦數(shù)見。如包世臣與錢坫、錢魯斯同游焦山見壁間鄧氏約作于乾隆四十八年（1783）間的篆書《心經(jīng)》，雖錢坫對其大加褒譽，以為非少溫不能作，然文字多不合六書，以致復(fù)遭錢坫之批評。

皋文精于小學(xué)，辨《說文》之諧聲，剖析毫芒，固亦循漢學(xué)之軌轍，著有《說文諧聲譜》，惲敬評其云：

本朝言韻學(xué)者數(shù)十家，而顧氏炎武最著。其《古音表》析《唐韻》二百十部，而類從之為十部。字以從韻之部，諧聲以定韻之字，而古音復(fù)明。……吾友莊述祖寶琛析為十九部，以小篆為之。寶琛未竟其業(yè)，屬之張惠言皋文，復(fù)析以二十部。皋文寫畢，復(fù)之寶琛，題曰《說文諧聲譜》，以小篆皆用許氏原書，不增減也。[1]二集卷三

完白后來客畢沅武昌幕府，曾為其子書《說文字原》一編，凡一字之意，俱從《說文》，參以他書，旁釋明晰，意義賅備，亦足見皋文在六書訓(xùn)詁方面對完白之影響。

乾隆五十五年（1790）秋，恭遇圣壽八旬大慶，戶部尚書曹文敏攜完白入都，時皋文在景山宮官學(xué)教習(xí)任，雖史料無二人都中行誼記載，然二人應(yīng)當(dāng)有會晤并討論篆學(xué)、六書。包世臣謂時都中作篆分者，皆宗內(nèi)閣學(xué)士翁方綱，閣學(xué)以山人不至其門，乃力詆山人，耳食者共和其說，山人頓躓出都。[6]對此，皋文亦有不同之記載，頗可見出他對完白都中活動之評介及當(dāng)時京師篆書之風(fēng)尚。皋文云：

自錢獻之以妍俗鄙陋之書，自是所學(xué)，以為“斯冰之后，直至小生”，天下之事翕然宗之，二十年矣。今京師名士盛為篆學(xué)，大氐無慮奉為憲章，橫街塞衢，牢不可破。當(dāng)世能篆書者，有懷寧鄧石如字頑伯，往年到都下，都下書人群斥之，鞅掌而去?；菅再砗糜诖耍茨苡昧?，偶以意作書，已為諸老先生所訶怪。石如為之甚工，其人拓落，又無他才，眾人見其容貌，因而輕之，不足以振其所學(xué)。不有大君子奮起一世，興張正術(shù)，六體之勢，恐遂湮絕可不衰耶！[14]卷上

由此，則完白篆書在當(dāng)時之影響，并非如包世臣所寫的那樣卓著，實乃海內(nèi)知重者僅數(shù)人而已。即使歙人亦自重其鄉(xiāng)之巴慰祖、胡長庚等書，不甚知完白也。完白京師之不遇，實則是打破古法之新面目篆書尚未能得到學(xué)者圈接受，亦或是缺乏考證學(xué)作支撐的職業(yè)書家尚未能見重于乾嘉之世。完白晚年嘆曰：“近聞張編修惠言，奉命篆鐫御寶十余事，予若在京師，惠言必讓我，今惠言獨專其最美，焜耀千古，命也?！盵12]216蓋皋文之篆法，受教于完白者也，然皋文集詩古文辭、經(jīng)、小學(xué)之長于一身，故完白云然。

三、篆書風(fēng)格

皋文自謂向好為篆書，然未能用力，偶以意作書而已。寫篆書對于皋文而言，余事也，然以其學(xué)力，亦足以躋身學(xué)者書家行列。乾嘉學(xué)者圈中精善篆書者，若孫星衍、洪亮吉、錢坫、段玉裁、桂馥、江聲、鈕樹玉、嚴可均、顧廣圻、朱筠等，皆一時俊彥，各有所學(xué)。然皋文得年僅四十二，不能多壽，作品傳世不多，又不以寫篆自重，論述篆書又絕少，其影響遂不能如孫、洪、錢等頗有聲于書史焉。

皋文的篆書，王潛剛評錢坫篆書云：“錢十蘭篆書自負直接少溫，此文人狂言之習(xí)耳。但用力深刻，實可與鄧石如并駕齊驅(qū)。他若孫淵如、洪稚存、張惠言皆精小學(xué)，工篆書，然不能如十蘭與完白之博大精深也。”[10]1608又云：“張皋文習(xí)篆書極自負，見其書楹帖，與洪亮吉、孫星衍相等。”[10]1620孫、洪遂于經(jīng)史與地之學(xué)，兼精小學(xué)并善篆書，雖不能如錢十蘭篆書結(jié)字之變態(tài)欹斜，亦不能如鄧完白篆書筆法之參以隸筆，打破純中鋒之“二李”陳法，然亦謹守秦篆正法，合六書軌轍，為乾嘉學(xué)者中精于篆書之代表。皋文的篆書頗見重于當(dāng)時，其自負不為過也，今舉一事可見一斑。

方皋文為庶吉士時，今皇帝加上列圣尊號。盛京太廟舊藏寶，例遣官磨治，篆所加尊號列入之。皋文以能篆書受廷，推言于當(dāng)事者，宜自京師下所司，等上上玉刻成，遣使奉藏，其舊藏者不得磨治，當(dāng)事者以為然，格于例，不果奏。又言于當(dāng)事者，翰林院乃皇帝侍從，奉命篆列圣寶，宜奏請馳驛，不得由部給火牌。亦格于例，不果奏。[1]初集卷四

按皋文以嘉慶四年（1799）中進士，時大學(xué)士朱圭以其學(xué)行特奏改庶吉士，充實錄館纂修官。五月，洪亮吉奉旨教習(xí)己未科庶吉士，分課湯君金釗、張君惠言、貴君慶等十四人移寓西華門南池子關(guān)帝廟。[15]。皋文對洪氏“執(zhí)弟子之禮甚恭”，亮吉則曰：“余不敢當(dāng)也”[16]。是時洪氏已五十四歲，亦擅篆書的大學(xué)士翁方綱已六十七歲矣，篆皇帝列圣尊號這等嚴肅的廟堂之事，不請諸老而命三十九歲的惠言為之，此足證皋文的篆書頗見重于當(dāng)朝也。

皋文的篆書究竟如何，歷來評價不多，只言片語不足見其篆書之恉趣。為了對其篆書風(fēng)格有深入之了解，姑先分析皋文對篆書之認識與主張。在與錢魯斯的信中，皋文云：

夫篆徑生隸，隸密生分，分飭生楷，源流體降，不紊由來，則筆法可知者，與分楷之法所以傳者，由作者代工，而古刻多有，今篆文之存于金石者尠矣，訛贗者又甚焉。學(xué)者不見古人，各以意為點畫。至如瑯琊、繹山，形具焉耳;陳倉石鼓，世疑非真，然揆厥典型，此為最矣。若乃漢人之書碑碣額署，粲然猶存，大都奇姿縱宕，烏駴龍擾，其筆墨之所出入，意象之所來往，隅鍔之所激厲，波瀾之所動淡，蓋亦足以尋其毛角，會其神恉者矣。唐李陽冰書自出新意，一為工整，昔人謂其筆法如蟲蝕鳥步，今觀所傳《怡亭》石刻，奔放跳躍，其于古法軌轍猶存，余者率妸媚奷脆，蓋是俗工摹刻，非其始然。而世之學(xué)者局于所見，茍遂固陋，謂傳刻之形為真，訾漢人之書為詭異，謂篆法不得與分楷同，豈不謬哉！[14]卷上

此段論述，皋文已涉及書體演變、二李篆碑之優(yōu)劣、秦漢篆書之比較等方面內(nèi)容，現(xiàn)逐一分析之：第一，篆、隸、分、楷書體之源流升降，皆有來歷，要以篆書為宗，體勢雖變，而不變者筆法也，在皋文看來，篆書以后文字形體結(jié)構(gòu)逐漸解散，雖變?yōu)殡`、分、楷，然筆法仍可追溯至篆書，這是符合文字發(fā)展與書法發(fā)展規(guī)律的;第二，對于傳世篆碑，皋文惟重原刻，以為傳刻本皆失之真，價值不大。世傳秦碑如《嶧山刻石》《會稽刻石》皆為摹刻本，僅《瑯琊臺刻石》《泰山刻石》尚存殘字若干。從文字學(xué)價值看，裘錫圭就曾指出《泰山刻石》摹刻之安國本絕不能相信，[17]傳刻本在字形上有部分已經(jīng)改動，不足為據(jù);從書學(xué)價值看，傳刻非原石，字跡點畫形態(tài)亦經(jīng)改動而無復(fù)原刻精神，翁方綱就曾以阮元拓得原刻《瑯琊臺刻石》十三行本與傳刻本反復(fù)比較，得出精拓本與石鼓文線條皆偏粗的結(jié)論，[18]若此，則作小篆之法并非李陽冰、王澍之鐵線為唯一準(zhǔn)則矣，世傳摹刻《嶧山刻石》之鐵線亦絕非原刻面貌;第三，秦碑傳刻者既多，故皋文則以漢碑篆額多原石見存而引以為重。然乾嘉時期《說文》研究興盛，學(xué)者作篆大都恪守六書，若江聲竟以標(biāo)準(zhǔn)小篆體刻書以至?xí)簧跣?，世之學(xué)者多以漢篆字形訛變與分楷同，以為字法不合六書而漠視之，在皋文看來，這是茍遂固陋，是固守六書而不順應(yīng)文字發(fā)展，故大謬也。

復(fù)次，從皋文對傳世篆碑之取舍窺見其篆書風(fēng)格之取向。和鄧完白一樣，皋文的篆書初學(xué)二李，基本功仍在于斯，不過與完白略有不同罷了。完白學(xué)二李，功夫下在《嶧山刻石》《泰山刻石》《城隍廟碑》《三墳記》上，皋文則尤重秦碑《瑯琊臺刻石》《嶧山刻石》及李陽冰《怡亭銘》為多。乾嘉之世，秦碑原刻惟《泰山》二十九字及《瑯琊臺》十二行本而已，乾隆五十九年（1794），阮元任山東學(xué)政時曾多拓得《瑯琊》原刻十三行，《嶧山刻石》雖非原刻，在皋文看來已足當(dāng)秦碑之典型。李陽冰篆碑之存世者，摹刻與偽托者極多，《怡亭銘》為陽冰篆碑原刻不可多得之品，皋文以為此碑奔放跳躍，古法猶存，當(dāng)是臨之不輟的。皋文嘗曰：

少溫言篆書，如鐵石陷入屋壁。此最精晉書篆勢，是晉人語，非漢中郎語也。[1]初集卷四

諸書皆引皋文此口語以論其篆書，由此可知其對陽冰篆書之膜拜與推崇。歷來論者皆以皋文篆書初學(xué)李陽冰，實際上則是二李兼學(xué)的，當(dāng)然，皋文早年涉足二李，自然也就決定了其后取法碑額與石鼓文之基調(diào)。皋文晚年雖能融匯碑額、石鼓，然亦偶作純正二李式篆書，如作于嘉慶五年（1800）左右的《篆書八言聯(lián)》，[19]內(nèi)容為集嶧山碑“誦古思今道在作者，登高念遠時自樂之”，乃贈別同年陳壽祺者。此作字法一尊《嶧山》，點畫圓勁，古意畢臻，堪稱皋文取法二李不可多得之代表作。

皋文也寫《石鼓文》，以為秦篆典型之最也。不獨皋文，乾嘉之世學(xué)者書家皆重石鼓，是有歷史淵源的?！妒奈摹芬詺v史價值、文字學(xué)價值、書學(xué)價值而頗受歷代文士珍愛，或為詩，或考證，或辨以六書，或事臨摹。石鼓之見重于乾嘉，以乾隆皇帝之摹石作序有極大之關(guān)系，乾隆時期書家于令淓記載道：

前代帝王多留心真行草書，而《石鼓文》則任其剝落，伏惟我皇上，神圣天縱，學(xué)貫古今，于萬機之暇，探篆隸之源，特以《石鼓文》為可保重，既然始末，又補殘缺，與古為新，光耀中外，以為萬世法，信與禹碑并在參昂，揭日月于中天矣。[10]983

朱駿聲說得更清楚。朱氏云：

國朝乾隆五十五年，御制重排《石鼓文》并序，凡三百十名，重文二十二。純皇帝親定首章末章，爰為新十鼓刻之，于舊鼓舊文并列國學(xué)，別置十鼓于熱河夫子廟中。復(fù)有御題第十鼓臼口平面詩并跋，謂“韓歌為我量度掘臼科”之句。蓋賦所見，覈實垂世，稱盛事焉。[20]

先是，張燕昌于乾隆五十二年（1787）曾摹勒石鼓文天一閣拓本。上有所好，下必行焉，阮元以張燕昌鉤本不精，于嘉慶二年（1797）夏以天一閣本重刻十鼓置杭州府學(xué)，十二年（1807）復(fù)刻十石置揚州府學(xué)，使諸生究心古籀者有所師法。在乾嘉學(xué)者看來，石鼓當(dāng)是秦碑第一古物，亦當(dāng)為書家第一法則，為篆之宗，故習(xí)之者眾。王澍篆書以二李為宗，然亦以石鼓為篆書之圣，嘗以二李之法臨石鼓，細如鐵線，未為得法。乾嘉習(xí)石鼓者，以方朔之見，當(dāng)以鄧完白、張皋文等為大宗，方氏《枕經(jīng)堂題跋》云：

本朝工摹石鼓以完白山人為空前絕后，蓋能得其樸老渾逸之妙。繼此者張皋文兄弟、吳山子、陸祁孫諸君子亦稱能手。[21]

完白篆書并不以臨石鼓見重，然其所臨較之王澍，則已大進一步，線條不若王氏之鐵線狀，結(jié)字亦宗之石鼓而有所本。皋文寫石鼓，大概是受了完白之影響，故其所作石鼓亦本之完白，然鄧、張二氏仍規(guī)模多創(chuàng)獲少，用筆不能擺脫二李之束縛，較之晚清楊沂孫、吳昌碩的臨創(chuàng)石鼓，尚屬初級階段。故皋文的石鼓只能算其篆書的一個品種，尚不能代表其篆書創(chuàng)造的風(fēng)格。

受完白之影響，皋文也寫漢碑篆額。碑額篆書之美，皋文以為大都“奇姿縱宕，烏駴龍擾，其筆墨之所出入，意象之所來往，隅鍔之所激厲，波瀾之所動淡，蓋亦足以尋其毛角，會其神恉者矣”。漢碑額篆書，每以分法為篆，非小篆之正宗也。較之小篆，碑額篆書有兩方面的不同，一是字法多因適應(yīng)形制而裝飾變化，加之漢世隸書盛行，受隸體之影響，碑額篆書在字形上已不能嚴格遵守六書，訛變者居多，故陳澧以為“《延光殘碑》《張遷碑》《韓仁銘》額，即繆篆體”[22]371也。一是筆法上的以隸筆為之，多取方折之意，已非秦篆之純用圓筆中鋒，吾丘衍認為碑額之法當(dāng)如作牌匾，吾氏云：

凡寫牌匾，字畫宜肥，體宜方圓。碑額同此，但以小篆為正，不可用雜體。[22]13

對漢碑額篆書的吸收，皋文亦如鄧完白，主要取其筆法上的隸筆為之，這也是鄧完白篆書獲得巨大成功的重要原因之一。從傳世皋文篆書作品看，對于碑額篆書的字法訛變，皋文則不取。作為小學(xué)家的皋文，他自然知道當(dāng)時學(xué)者作篆書皆重學(xué)問基礎(chǔ)，即篆書用字要宗法《說文》或秦碑，以訛變篆體為之，恐遭齒冷。

皋文不是固守傳統(tǒng)的書家，嘗論摹印之道云：

是故摹印之事，與為文為書同得乎古人之所以同，然后能得乎古人之所以異。得其所以同異而合之于道，然后能出以己意，而不謬乎古人。[14]卷下雖是論印，亦可見出皋文在篆書創(chuàng)作上的觀念。皋文初師二李，繼而效完白之法而作石鼓、碑額，若其篆書風(fēng)格步趨完白而不知變，則既無個人面貌可言，亦且不具書史之價值，這是不為皋文所取的。皋文的篆書最終沒有淹沒在完白籠罩之下，他的創(chuàng)造在于以二李為停勻之基，復(fù)融合碑額篆書的隸書用筆與石鼓文之結(jié)體，不作完白篆書之修長狀，為完白所未有，則皋文之創(chuàng)新在此也。如作于嘉慶二年（1797）的《篆書八言聯(lián)》（圖1），丁履恒跋語云：

嘉慶二年正月二十九日，張惠言于半野草堂為邵聞篆?！?qū)俾暮銜?，并同人名，效古人題名之側(cè)，他日懸之座隅，可當(dāng)晤對。惜傳云遠在京師，不能同此良會爾。[23]

皋文此篆書聯(lián)作于嘉慶二年（1797）正月，時三十七歲，居家，尚未中進士也，此作即能代表皋文篆書風(fēng)格之創(chuàng)新。從字法看，文字皆宗之《說文》，按“敩”字為《說文》正篆，“學(xué)”乃“敩”之篆文[24]，皋文此處作“）”，是不肯用《說文》異體字的。從用筆看，則參以碑額篆書之隸書筆法，圓筆藏鋒亦見方起之勢，線條交接處圓中寓方，既不違小篆婉通之旨，亦具隸書方折之趣。尤具特點的，是字形偏方，與鄧完白篆書之取修長截然異趣，這自然是融合《石鼓文》體勢而變化的結(jié)果，若其中“行”“似”等字則更具石鼓之意味。線條圓勁，筆力中含，頗具積點成線之致，在皋文篆書中，固屬精品也。

結(jié) 語

史料皆言皋文從完白受篆法一年而篆書益工。實際上研究皋文習(xí)篆尚不能忽略的人物還有錢魯斯，魯斯亦曾授皋文以篆法當(dāng)是事實。皋文與鄧、錢若在師友之間，特別是完白，皋文知習(xí)碑額篆書及石鼓文，自是與完白之啟發(fā)分不開，然完白亦曾請益六書于皋文，這也是不容忽視的事實。皋文篆書初師二李，以二李之停勻為基，復(fù)融以碑額之用筆及石鼓之體勢，與完白篆書當(dāng)異趣，其風(fēng)格之創(chuàng)新在斯。作為學(xué)者書家，皋文篆書的書史價值亦不應(yīng)在同時孫星衍、洪亮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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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楊 飛 涂 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