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7年1月28日,是農(nóng)歷的大年初一。下午兩點,兒子拖著沉重的行李箱送我。這個日子出遠門,于我而言,只能是回家看母親。正是午休的時候,小區(qū)路上空曠無人,大門外的空地上,一個七、八歲的男孩正在放鞭炮,青灰色的煙霧像記憶里的炊煙,在空氣中彌漫開后漸漸消散在冬日午后的慵懶中。我看了一眼小區(qū)兩邊掛著的燈籠,紅得格外顯眼,這讓過年的氣氛更加濃厚了。我長長舒了口氣,在心里默默對自己說:終于要回去了。
結(jié)婚二十五年來,我再沒有回新疆過過春節(jié)。不是我不想回,無數(shù)次,我給母親打電話說:我要回家過年。無數(shù)次,母親決絕地阻攔:太冷了,你別回來給老娘找事兒了。聽了母親這話,我就難過,生氣,然后沉默,任電流截取我一小段的不良情緒,傳到幾千里之外母親的耳朵里。母親已衰老到了對兒女的言行異常敏感的歲數(shù),她馬上察覺出了這話對我的傷害,就用假裝輕松實則小心翼翼的語氣打趣我:老娘是怕你回來把耳朵凍掉了!
04年之后,我再沒有給母親說過回家過年的話。
03年冬天,祖母去世了,04年夏天,父親也走了。抱我長大的三個人,半年的時間里,就少了兩個,我不知道自己回去后,該如何應(yīng)對曾經(jīng)熱鬧如今卻空寂寂的屋子。它一定冷清得讓我難以想象,而我內(nèi)心接受不了這種冷清。我總在想,母親又是如何堅強到獨自一人度過一個又一個寒冷的長夜的?在父親去世后的很長時間里,我的心,沒有沉浸在想念父親之中,卻一度被母親的孤單所掏空。
我便邀請母親來寶雞,我想用給母親換個環(huán)境的方法,來安慰她觸景生情的難過。很多時候,人就是這樣無奈而被動地逃離了自己喜歡而熟悉的事物。母親來寶雞,她的內(nèi)心是歡喜的,歡喜我對她的在意。在客廳專為母親支起的那張床上,母親告訴我,在祖母去世后的這個春天,父親開始打土塊壘院子。你爸純粹是累死的,你爸一點兒不聽我話,那么多的土塊,他一個人和泥,端模子,翻曬干,再搬回家,又一塊塊壘成墻,我咋說都不聽。
母親的語氣很激烈,甚至有些恨恨的,或許,母親是在用假想的怨恨覆蓋她對父親深深的依戀和想念,這樣,母親的心里就會好過一些。
母親千想萬想都未曾想到,父親真的得了大病。病病歪歪幾十年,父親沒有幾天舒服的。母親除了多干活,從沒有在語言上心疼過父親。在大字不識一個的母親的心里,最深的愛便是行動。母親不會整那些虛偽沒用的玩意兒。
已66歲的父親,似乎冥冥之中感覺到自己時日已不多。很多個傍晚,吃完晚飯,母親還在灶臺上收拾,父親就從屋里走出來,站在門前的空地上朝遠處望。不知誰家的狗因路人的驚擾而狂吠,很快,狗叫聲連成一片,在漸漸暖起來的夜空中盤旋。多一層院子,就多一層安全。母親喂的有雞有豬;秋天,還有母親從地里撿拾回來的莊稼,均勻攤曬在門前。如果是早些年,母親可以扛著滿袋的玉米,順著梯子三下兩下就爬到房頂。如今,這只能是母親迫不得已而放棄的一個被撂荒了的過去。此生,母親再也不能夠了。
父親拖著十幾歲時在老家下井挖煤累壞了的身體,獨自一人干下了這沉重?zé)o比的泥巴活。母親和父親結(jié)婚后,無論外面還是家里,堅韌好強的母親再沒有讓父親干過一次重活。而這一次,母親再也無法幫父親了。
那年已55歲的母親,因腎囊腫,剛剛做過手術(shù)?;蛟S,母親此生都無法再承擔(dān)繁重的體力活了。每每想起,母親總是悔恨交加,認為自己的病生得不是時候,是自己拖累了父親,害死了父親。
二
其實,父親也曾在冬天來過寶雞。我結(jié)婚的第三個年頭,父親來信說:我和你媽秋收完,去寶雞看你們。我就盼著,感覺日子一天一天好長。真到了那一天,收到父親的電報,說只有他一個人過來,我就很失望。兒子正上幼兒園,總是感冒發(fā)燒咳嗽,如果母親也來,可以幫我做家務(wù),可以幫我?guī)Ш⒆?,而父親什么也不會———想起自己當(dāng)時的真實想法,既使是因生活所累,如今的我也羞愧得無地自容。
還有最大的問題是,父親來了怎么?。肯﹃柾高^陽臺門玻璃照進來,落在客廳的地面上,也照在擺滿了亂七八糟東西的電視柜上。我手捏著電報,站在客廳里愁容滿面。屋外是空寂的冬日景色,樓后的花圃,此時大片的空地都閑置下來,再遠處,是橋梁廠的廣場,灰白色的水泥小路曲曲折折如蛇一般蜿蜒在綠色的草坪上,緊挨著的馬路上,車流如梭,每一只車輪,都能找到自己行走的方向。很快,家人都下班回來,兩個孩子,喔喔和洋洋(我愛人大妹妹的兒子),在屋里追逐嬉鬧,從這間跑到那間,幾間屋里都裝滿了他們的歡笑,卻沒有一間屋,可以在夜晚,展平千里迢迢來看我的父親那黑瘦衰老的身體。我默默做晚飯,直到吃飯時也不知怎么開口和婆母說;直到不得不說———再有幾小時,父親就到寶雞了。
臨睡前,我和婆母終于商量出了結(jié)果,確切地說,是婆母的主意,這也是最好的辦法。我只能接受。我把里屋的小沙發(fā)挪到客廳,然后連推帶拉,把客廳的長沙發(fā)弄進里屋。當(dāng)時,我內(nèi)心是不情愿的:作為女兒,我也無法接受和父親在夜晚如此近距離的接觸?!菚r的我,是多么的混蛋。
我和愛人去接站。凌晨四點,坐在自行車后座上的我,耳邊“呼呼”直響,涼風(fēng)緊緊地追隨著我包圍著我。我的心卻是暖的,之前父親住宿的為難早已煙消云散。這畢竟是我結(jié)婚后家人第一次來看我。雖然來的并不是我期望的母親。
父親小心翼翼地踩著車門踏板下來。在看見父親的那一刻,似乎三年的光陰飛逝而過,似乎只是一夜之間,父親就老了,黑了,瘦了,矮了,頭發(fā)也全白了,臉上的皺紋更是加深了許多。父親手里緊緊拎著我異常熟悉的軍綠色的帆布包,包是母親做的,很大,此時看著鼓鼓囊囊,不知里面都裝了些什么。
我曾給父親回信說,人來就行了,路遠,什么都別帶,我這里啥都有??墒?,父親還是沒聽我的話。吃完晚飯,父親進里屋,包就在他睡的沙發(fā)旁放著,他蹲下身打開,把頭轉(zhuǎn)過來喊我,見我過來,并不起身,只是把左手舉起來,是兩大把水藍色的毛線。這是給喔喔帶的,你給他打毛衣穿。父親又掏出一塊灰色的布料,這是給你婆婆的,讓她做身衣服。還有葡萄干,是你兩個妹子的,每人一袋。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又重復(fù)著信里的話:給你說什么都別帶,路這么遠,我這里啥都有啊。父親站起身,坐到沙發(fā)上緩了口氣才說道:怎么能空手來呢?不給你帶東西,可是還有孩子和你婆婆呢。午后的睡眠讓父親稍緩過來,粗黑的面頰上隱約透著兩坨紅潤。我知道,父親帶來的毛線和布料,應(yīng)該是家鄉(xiāng)最好的東西了。我想象得到,在父親動身前的某一天,父親和母親曾怎樣在簡陋的營部商店里,商量許久后才挑選下它們。后來,我用那些毛線,學(xué)著給兒子織了一件背心穿上。雖然,那是兒子的毛線衣里唯一一件化纖的織物,但它絕對配得上我日日夜夜里一針一線的編織。
或許正應(yīng)了那句話:婚姻使女人成熟。如今想起剛結(jié)婚時的自己,真是什么都不懂。那一晚,還是婆母早早提醒我說:去給你爸打洗腳水來,讓你爸早點休息吧。父親洗腳的塑料盆,也是婆母前一天買回來的。感謝我的婆母,是她這次溫和的指點,讓父親享受上了我做為女兒在細微的現(xiàn)實生活里唯一的孝心行動。日后,每當(dāng)我想起自己曾給父親打過一個月的洗腳水,對父親的愧疚,就會減輕許多。
父親很少單獨外出,雖然我給了父親一把門上的鑰匙,用一根繩串起來,讓父親掛在脖子上。黑色的線繩,在父親白發(fā)的映襯下是那樣的顯眼。父親只用過一次,閑轉(zhuǎn)到自由市場,那里有一個棋攤兒,也都是和他年齡相當(dāng)?shù)睦夏耆???此麄兿缕?,父親打發(fā)了一下午的時間,雖然這期間父親一句話都不曾說過。返回時,卻用鑰匙打不開屋門。父親彎著腰,偏著頭,使勁開,開出了一身的汗,直開到屋里人聽到動靜打開了門。卻是陌生人,一雙瞪大的眼睛里滿是懷疑的目光,直看到父親唯唯諾諾地退出樓道。父親記錯了單元。
偶爾,我也和父親閑聊,都是些家長里短瑣瑣碎碎的事情,如煙火般,很快因消散而忘記了。倒記得父親曾說起過自己戒煙的事———是在我發(fā)現(xiàn)父親又抽上了煙的時候。記憶里,父親是不抽煙的。而父親一抽煙,婆母就開始不停地咳嗽,我就開始難為情。婆母嗓子一直不好,心里我便有些埋怨父親,當(dāng)著婆母我又不好說什么。沒人時,我便問父親怎么又開始抽上煙了。父親笑笑,說自己并沒有煙癮,說自己是幾抽幾戒幾復(fù)的老煙槍了。年輕時,和畜牧隊的小伙子們一起值夜班,長夜漫漫,就學(xué)著抽上了;結(jié)婚后,戒了;你們出生了,又抽;到八幾年你們都上學(xué)了,又戒了,省了兩年的煙錢買了個小收音機———你媽死活不給我錢買。父親說到這兒,語氣中并沒有埋怨母親的意思,倒隱約有對母親的思念。朝夕相伴的父母,第一次,因為我有了久別;第一次,父親的煙霧,因為孤單,飄散在陌生的房間。
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屋,父親就睡在門邊。每天我進進出出,下班回來,父親大多是坐在沙發(fā)上,眼皮底下就是我們一家三口的床,床上除了被子枕頭,還凌亂地放著兒子的衣物和玩具。再遠處,透過窗玻璃,是一片被主人遺棄了的桃園,零零星星還有幾棵桃樹,枝椏上殘存的葉片,在風(fēng)中孤寂寂地搖動。很多個凌晨,我醒來一睜眼,父親大多又都是坐在沙發(fā)上,眼睛望向窗外;窗外黑蒙蒙的,其實什么都看不見。我不知道父親是在什么時候醒的,我也不知道父親在長長的夜里,到底睡了,還是沒睡。
三
比起父親在寶雞住的硬沙發(fā),我再回新疆,又多了一個住處。
1997年的7月,弟弟結(jié)婚,我們一家三口回去,正趕上學(xué)生放假,也是新疆旅游的旺季。去單位的訂票處等了幾天,臥鋪票依舊沒買上,只能坐硬座回去。
買些什么回家呢?似乎買再多的東西,都不能彌補因路途遙遠而讓我產(chǎn)生的平日里對親人們的疏離。收拾了換洗的衣服,就歡喜上路了。白天,我和愛人坐在座位上,四歲的兒子正是調(diào)皮的年齡,滿車廂亂跑,從這頭到那頭,我不錯眼珠地盯著他。晚上,興奮了一天的兒子躺在座位上睡,我站在旁邊用身體擋著,以防他翻身時跌落下來。愛人就站在過道。
坐在我對面的,是一位維族男人,從愛人和他的閑聊中得知,他是新疆醫(yī)學(xué)院的醫(yī)生,去內(nèi)地學(xué)習(xí)后返回。他高大而帥氣,有著一雙我喜歡的憂郁而深邃的眼睛,和人對視的時候,瞳仁里似乎會漾起水波般的陷阱。天一黑,他就鉆到座位下,就在我腳邊,無論我是臉沖著他,還是背對著他,都能看到他展開的身體,年輕而激越。我的目光不由自主。
第一夜,我勉強撐得住。第二晚,夜已深沉,車廂里鼾聲四起,很多人都睡了。我拿出事先準(zhǔn)備好的塑料布鋪在地上,然后坐下,把因昏昏欲睡而顯沉重的頭靠在兒子的身體上。我迷迷糊糊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醒過來,脖子酸痛。車窗外漆黑一片,只有火車的行駛聲,在寂靜的夜里更顯轟鳴。愛人就站在我身旁。我起身把帶的小包拿過來放在地上當(dāng)枕頭,躺下。閉上眼睛的那一刻,我的內(nèi)心是屈辱的,但實在太困了,困到我已顧不得體面,困到我戰(zhàn)勝不了自己的身體。
我下了車,愛人牽著我的手。我們拼命朝前走,似乎最前方有什么東西在吸引著我們的靈魂。最終,在一片花海里站定,我白色的連衣裙在萬花叢中是那樣的美好。不遠處,就是我家的老院子,我的心安定下來。愛人用水波般的眼神望著我,我輕輕抬起頭,當(dāng)四目相對的那一刻,我的整個身體,似乎被春天的雷電擊打了一般,瘋狂地抽搐起來,腦子里一片空白。我想逃脫,卻又深陷其中無法自拔。愛人輕搖我的雙臂,我再仔細看他,竟是那位維族醫(yī)生。
我從夢境中被人推醒。是那位維族醫(yī)生。我的一條腿,在熟睡中不自覺地搭在了他的身上。即便是夢中無法控制的動作,也讓我的內(nèi)心尷尬萬分。想起夢里的情景,我更是無地自容。天已微亮。
把肉身展平的這張床,是多么的重要啊!而圍著床的那四面墻,更是關(guān)乎到人的尊嚴(yán)。難以想象,人在睡眠中長期沒有安全感,會產(chǎn)生怎樣的后果。有誰,能淡泊到睡在哪里都是睡在夜里呢?
在最寂靜的凌晨,我們下了車。那位維族醫(yī)生比我們下車晚,卻走到了我們前面??爝M地道口的那一刻,他回過頭來張望,而我也正朝他望過去。人群里,我一下便捕捉到了他如兩潭泉水般明亮而潔凈的眼睛。很快,熙熙攘攘的游客如同沙漠中的沙粒,三下兩下,便把他淹沒了。
站在廣場,天已大亮。我抬起頭,望了一眼湛藍高遠的天空,一陣暈眩襲來,我便把全身的力氣都用在雙腳,拚命踩實故鄉(xiāng)的土地。太陽,已露出一小片紅暈,很快又露出一絲紅線,開始慢慢伸縮著挺進。雖是夏日,空氣中依然有些涼意。我打開包,翻出兒子的薄外套。兒子似乎還未睡醒,我拽起他僵硬的胳膊把衣袖給他套上,在我系好最下端那粒紐扣時,太陽一躍而起脫離了地平線。像是一個偉大時刻的突然到來,天地間所有的一切,都被抹上了一層金黃。
汽車站就在火車站的西面,中間只隔著一條馬路,來往的行人倒沒見幾個,卻滿滿當(dāng)當(dāng)擺放著各種各樣的早餐攤。白米稀飯的蒸汽從鐵桶上冒起來,像一團磨砂的棉花糖,香糯的味道四處飄散,包圍著每一位路過的人。好香啊,我被熱騰騰的感覺吸引著?;疖嚿系膬商靸梢?,都沒有好好吃口熱飯了,胃里冰涼空寂,感覺自己就像一截被霜打過后又掏空籽粒的秋黃瓜,而兒子還那么小,怎么受得了呢?
我停下腳步,給愛人打了聲招呼,便讓攤主給裝一碗稀飯。攤主是個30多歲的男人,猛一看像是維族人,蓄著阿凡提式的胡須。他問我,你們是哪里人???我們是石河子142團的。我的回答里,有著無法言說的驕傲。
家鄉(xiāng)真是一枚定海神針,給游子以心安。
弟弟的新房,在昌吉與石河子之間的樂士驛鎮(zhèn)上。下車時,快一點了,我站在馬路邊,不知該往哪里走。正是午飯時間,南面空曠的廣場上不見一個人影,密密實實的房屋,錯落有致地在遠處鋪排。正躊躇間,廣場西面的馬路上跑過來一個人,我一眼認出是母親,便拚命朝她揮手。
我前前后后去看新屋子。樓房的結(jié)構(gòu),一進門的過道很寬,母親說要停放摩托車,這才想起新屋沒有院子,心里便有些遺憾。沒有院子的屋,像一顆樹沒長全葉子,似乎少了豐富多彩的內(nèi)涵。
去吃大盤雞。途中,偶遇一個五十幾歲的男人,高而瘦,駝著背。母親老遠看見他,就疾步上前去和他打招呼。那個人的外表讓我產(chǎn)生極度的不安全感;眼睛深陷,似乎是因轉(zhuǎn)動太頻繁而消耗了過多的精氣神引起的,而和我目光一觸,立馬挪開,似乎做賊了一般。從母親和那人的對話中得知,弟弟新房的宅基地是借用他的。弟弟還未從團場正式調(diào)過來,沒有劃分宅基地的資格。直覺告訴我,此人非良善之輩?;蛟S我一語成讖,沒過多久,他因偷廠里的木頭,被貶到其它車間,大家都很孤立他。沒過多久,左手被卷進機器,只得殘養(yǎng)在家。
吃完飯回來,母親催我快些休息,我躺下,卻怎么也無法入睡。蓋房時,父母給自己也蓋了一間,大概二十幾平方,就在弟弟的新房旁邊。等我們老了,就過來住。父親說這話時,滿臉的喜悅及驕傲。老到動不了,有兒子陪在身旁,是多少父母的心愿。我為父母老有所依而感欣慰,又為自己的遠嫁生出一些無奈。為了自己更好的生活,遠離父母總歸是一件自私的事,可誰又能逃脫人挪活樹挪死的想法呢?守在父母身邊,日子過得辛苦而凄淡,會讓父母更糟心。猛地又想起這房是自己的,房下的地基卻是別人的,心里便很為弟弟擔(dān)憂。迷迷糊糊總算睡去,又夢見有人站在屋前,讓弟弟把房搬走,說地基是他的。那人兇極了,一雙深陷的眼睛如鷹隼,一下就把我嚇醒了。
第二天一大早,便和父母商量回142團的家。祖母一個人在那里,守著幾間屋子的空曠,守著一方院子的風(fēng)聲,守著一棵沙棗樹的蔭涼,守著上次我們回家時那條小路上留下的腳印,守著記憶里我們成長時經(jīng)年不去的笑聲。
已經(jīng)忘記我推開家門時祖母正在忙什么,但我記得祖母看見我時的驚喜,記得我進屋后不到十分鐘就吃到嘴里的荷包蛋;記得祖母望向我的目光,還像我小時候那樣溫暖。
四
父親壘院墻的屋子,并不是我們最初的那個家。
弟弟結(jié)婚的那個秋天,某個周六的清晨,我剛起床,就接到了父母打來的電話。父親的聲音里充滿了興奮,他告訴我,今天搬家,搬去和弟弟一起住,東西都收拾好了,車也聯(lián)系上了,特意打電話告知我。得知了這個消息,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心里有著說不出的擔(dān)憂,也有父母沒有提前和我商量的不悅。雖然我知道自己的想法很沒道理,父母有權(quán)利選擇自己的生活。
我是和婆母合住過的人。知道同擠屋檐下會出現(xiàn)怎樣的矛盾,但面對父親的喜悅,我卻說不出任何阻攔的話。即使說,也已經(jīng)晚了。母親還告訴我,弟媳懷孕了,需要人照顧。我知道,這是父母為此次搬家找到的最好的借口。掛完電話,我隨即就理解了父母的喜悅。升級當(dāng)了公婆的人,在花光辛辛苦苦一輩子積攢下的老底之后,迎進門一個如花似玉的新人,任誰都會憧憬著新生活的到來,渴望兒子媳婦溫恭孝順,巴望孫子孫女繞膝而樂。但生活卻是殘酷的,在日積月累的繁瑣中,一點點一點點把當(dāng)初期望的美好感覺慢慢消磨掉。以后是個未知數(shù)。人都想把日子過好,可不知到底哪里出了問題。說不出口,卻能感知到,即使能說出口,也必須閉緊雙唇,以免把事態(tài)擴大化。這是人心隔肚皮的悲涼,這是一種拼了命對人好,卻無法讓對方接受自己的無奈。
被父母丟棄的那個家,是我們姐弟妹三人長大的家。即使時隔多年再回去,閉上眼睛,我都能摸到門朝哪開風(fēng)朝哪吹;閉上眼睛,我都能感知哪里有坑哪里鋪磚;知道清晨的第一縷晨曦落在哪一片房泥,知道黃昏的最后一絲余霞映在哪一截矮墻??墒牵驮谶@一天,父母懷著喜悅的心情,懷著對新生活的期望,把自己以前的生活,連根拔起。
被父母丟棄的那個院子,是一家人齊心協(xié)力壘起來的。父親挖土,母親擔(dān)水,我來端泥,弟弟抹平。如果一塊土塊上曾落下一滴汗水,我們每人都占了四分之一滴;如果一塊土塊上能映見人影,我們每人的影像都會同時在上面顯現(xiàn)。那一年,我只有十五歲;那一年,因為端泥,我落下了終身都攜帶的毛病:只要用力過猛,就會咳嗽不止。而生活中,讓我用力過猛的時候是那樣多,每咳嗽一次,我就會想起被父親賣掉的院子,想起我真正意義上的家,我的心,便如刀絞般疼痛。
在此后的日子里,我會常常想起老屋,惦記著搬進新屋的父母和祖母。父親常年有病,而母親脾性直率,說起話來口無遮攔,祖母性格溫婉,身體雖硬朗,但已經(jīng)到了走路都需人攙扶的年紀(jì)。每每想起他們,我多么希望養(yǎng)大自己的三位親人能合體為一。這個完美的人,具有母親的能干,也兼有父親的智慧,更蘊含祖母的溫婉。這樣一個完美的人,和弟弟一家生活在一起,該會給弟弟少添多少的麻煩啊。
我的擔(dān)憂不無道理。1999年的最后一天,母親打來電話,說父親吐血不止,醫(yī)院診斷是胃出血,下了病危通知書。我和妹妹商量著回去,母親阻攔,說她在醫(yī)院照顧父親。我和妹妹只能寄錢。而同一家醫(yī)院里,不同科室住著我要做心臟搭橋手術(shù)的舅舅。日夜耗心的操勞,讓母親精疲力竭,半個月的時間,就讓曾經(jīng)澎湃如能載動任何船只的河流般的母親,遠離了健康。母親得了三高癥。
很多年以后,母親說起父親這次生病,依然悔恨不已。那晚臨睡前,父親的胃又痛起來,藥也吃完了,黑燈瞎火,藥店又很遠。母親看著躺在床上疼得呻吟不止的父親,就跑去廚房,飯碗里倒上開水,攪拌了一大勺花椒粉讓父親喝。最初,父親抵觸這碗黑乎乎的中藥般的湯劑。花椒是止疼的,你喝下去就不疼了。母親對父親說。母親知道治牙疼的小偏方是塞一?;ń?,便如法炮制?;蛟S父親實在是疼痛難忍,也或許覺得母親的說法有道理,父親喝了下去。半小時后,父親開始大口大口地吐血。
那個夜晚,一場前所未有的大雪,洶涌地從天空落下。弟弟背著昏迷不醒的父親去馬路上攔車。身后的雪地上,父親吐出的血,宛如寒冷中衰老而飄零的殘梅,一片一片,讓人不敢落目。
好在父親終于出院了。住院費卻無法報銷。父親的戶口還在兵團,看病須先由團部醫(yī)院同意后再轉(zhuǎn)到市醫(yī)院才能報銷。養(yǎng)病的半年里,父親經(jīng)常透過窗戶望向遠處的山。沒有院墻的遮擋,山看上去很清晰,卻似乎一天天在變小。天熱起來,山上的雪融化了。父親的身體和意識也慢慢緩了過來。必須再返回兵團生活。
可是,原來的家已經(jīng)沒有了。三年前,父親以400元錢的價格,賣給了來新疆打工的一戶甘肅人。
五
父親不在了。那一天,是2004年的7月8日。臨睡時,電話鈴聲響起來。是妹妹。我的心一下就揪緊了,立馬預(yù)感到不好。先是聽到妹妹壓抑的哭聲,然后她哽咽著叫了我一聲老姐,之后,便失聲大哭。幾小時前,妹妹曾打來電話,說父親噴血不止。正是黃昏,我無法呆在家里,出了門,一直朝西走,到了清姜河畔,殘陽如血,正緩緩落向地平線,河水也被映得血紅。怎么看我都是心驚,便不敢再立橋上。心里一直渴盼著奇跡能發(fā)生,可是,等到的依舊是噩耗。
我沒有哭。愛人問我該怎么回去,我坐在床邊,表情僵硬,說不出一句話。愛人轉(zhuǎn)身去收拾東西,然后拉我出門去往火車站。站在機場航站樓前,天還黑著,亮了一夜的路燈依舊璀璨明亮,而屬于父親的那盞生命之燈,卻油盡光滅。
坐定候機廳,疲勞極致,我把頭靠在愛人肩上,眼淚一下流出來,如雨季的河流般洶涌澎湃。這世上,再也沒有另一個人的肩膀可以讓我來靠了;這世上,再也沒有另一個人的心里會如此惦記著我了。
到連隊時,已是下午四點多。我邊給妹妹打電話邊往學(xué)校走,讓妹妹來學(xué)校門口接我。父母新搬的家,還在我熟悉的連隊里,卻蜷縮隱藏在一個我陌生的角落。僅憑自己的力量,我已無法找到回家的路。
屋子又小又暗,中間放著一個破舊的鐵盆,燃燒殆盡的紙灰在我推開門的霎間被風(fēng)帶起,有幾片飄出盆外,關(guān)門的瞬間就輕輕跑過來圍在我的腳邊。父親,你是在用這種方式迎接我嗎?母親躺在床上,聽見門響抬起身子。我放下包,跑過去抱住母親的頭,攬在我的胸口。
喝了熱水,燒過幾刀紙,我和妹妹打車去團部醫(yī)院。當(dāng)我推開冷藏柜的門,父親臉色紅潤,短小的如同裝在盒子里的嬰孩。這冰冷的小小四壁,只是父親通往天堂的中轉(zhuǎn)站。
母親說,父親住院期間還惦記著自己曾說過的話,惦記著要把自己母親的骨灰?guī)Щ乩霞?,和自己的父親合葬。我不知這是父親對祖母的承諾,還是父親自己的意愿。這已經(jīng)成為一個永遠的謎,也成為永遠都不可能再實現(xiàn)的事。
父親火化的當(dāng)天,就又進行了土葬,和自己的母親一起埋在了樂土驛。那是一塊陌生的土地,陌生到父親領(lǐng)著小腳的祖母,需重新使用一遍四十年前從老家河南千里迢迢來新疆時的艱難;那也是一片遙遠的土地,遙遠到父親和祖母再也無法把用盡了一生疼痛的身體,安放進有著悲苦記憶卻從未停止過想念的故鄉(xiāng);那更是一片貧瘠的土地,埋在那里的人,全是不相干的陌生人,父親領(lǐng)著和自己相依為命了一生的母親,需再次撿拾起重新開始生活的勇氣———假如有來生之說。
壓實最后一锨土,我放眼荒野,東一片蒿草,西一片亂石,蓋不住腳下青灰色遼闊而寂寥的地表。遠處的山,倒是近了些;希望這里離天堂也是近的,父親和祖母,走得就不會太辛苦。再看一眼腳邊的兩座新墳,父親和祖母的影像卻是我多年前見過的樣子;有多少年,我都不曾回來看你們;有多少年,我都以為和你們相處的日子還長。此后,這小小的兩堆土下,土下兩個小小的坑,便是你們安身立命的地方。
第二天,我和妹妹開始收拾東西。打開柜子,除了過年走親戚時剩下的幾瓶酒,再就是父親生病住院其間親友看望時拎來的幾盒保健品。在母親的床頭,有父親用過的一只老式計算器,只有巴掌大,按鍵和米粒一般。我給母親說留下做記念。那是一個父親用壞了的計算器。
于母親而言,父親的離去,開啟了她需依靠子女生活的模式。父親也許不會想到,自己費死巴活給母親蓋下的院子,因他的離去,在我們姐弟妹極力地勸說下,最終,會被母親無奈地遺棄。
此時,我坐在位于渭河邊住宅區(qū)寬敞的家里,寫完此篇最后幾個字。深秋的夜,四周空寂冷清。我聽到了渭河水流向遠方的聲音。水啊,你從哪里流來?又流去哪里?我輕聲問自己,問天地,問神靈,卻沒有誰能回答我。人,出生于土地,若干年后,尸骨和血液又埋進泥土。土里安身,一股子水里,會沖走多少的泥土?水中立命,一捧子土里,又會埋藏人多少遠方的期待?一切都如過眼云煙。水啊,水啊,你只是流經(jīng)我的身邊。
責(zé)任編輯柳江子
作者簡介:楚秀月,女,新疆人,現(xiàn)居陜西省寶雞市。2016年5月開始業(yè)余寫作。熱愛生活,崇尚簡單。用溫柔的心書寫溫暖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