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巷子無疑有點擠,雖然是冬日,雖然樹已沒有了葉,但仍是擠壓。樹的枝干從有點窄的路兩邊壓過來,像兩只手,壓向中間,想要捂住什么,像時間的流逝,更像空間的延續(xù)。
他是有些莫名悲傷的,但仍有著可有可無的表情,似乎一切都能承受,或者都不去承受,那個紅衣的男人在稍嫌擠壓的路面行進著。此時的冬有耀目的光,甚至于溫婉之氣,不像北方。
他用不著整理記憶,其實記憶里無非是那些,苦寒或饑餓,被極度之愛或極度拋卻。他大踏步走著,似乎旁若無人。其實誰也管不到誰,此時同時存在的人是瞬間的物象,只是物象。那么女人呢?可以貼近些、親近些的應(yīng)不全是物象,那有著極其可能性的反而像物,像某事的可預(yù)知的結(jié)果,有現(xiàn)實的具象,但卻不存在意義。那個白的,有著動人微笑的女人,她白色的團團的臉龐,那張孤獨的臉龐。但那是另一個人的世界,另一個人的孤獨,沒有必要也無須擠進去,或者很容易就進去了,但內(nèi)中如何,卻提不起想象。無疑有些可惜,那張白的、微笑的臉龐。舍棄是一種必然,或者誰也無法走近誰。走不近。
他依然行進著,他要去的地方并不遠(yuǎn),就在不遠(yuǎn)處。但他卻似乎是從遠(yuǎn)處來的,帶著另一種深埋著的莫名悲傷,或者不是悲傷,那僅是他的慣常,相類于與生俱來。他在耀目日光下竟想落淚,竟落了淚。對面過來的人沒誰看他,但他無疑是個怪異之人,比誰都不一樣。
城市像團謎,雖然有樹、有人、有建筑,但仍是謎,謎里的種種物象,不像誰迷亂的心,像一個假象,卻逼真地存在。身旁似乎有誰遞給他紙巾,怎會?他從來不用紙巾這樣的東西,當(dāng)然也不會有誰給他,誰會感知他的淚呢?等同于現(xiàn)場或行為藝術(shù)。他擠出莫名笑意,內(nèi)心竟是溫柔的,充滿柔情的溫柔,像某種孩童在夢里期許到的撫觸。但這是非現(xiàn)實的,他知道,任何時候也知道,任何時候。
分明有誰的影子一晃,晃動中竟?jié)u漸清晰起來,清晰成美好的面目。陽光是耀目的,有點像夏,不太真實。但一定不是夢,他明明就那么向前走去,一直就這么走著,沒太與往日有分別。
他的紅的衣紅得像火。不,不是火,是溫暖,是激情飽滿的燦爛之色。那是誰最愛的顏色?說不好,忘了,也許不想說,不想想起,一切太像一場夢,迷幻而失真,令冬日失卻了凜冽。他念念不忘地向前走著,漸忘了要走去哪里,走是一種必然,只有走,向前去。
街上的人各有各的面目,各有各的心事,或者沒有心事,懷揣著空與仍是空,是謎團里的一個點、無數(shù)的點。城市在消解人的意志,人走不出去,人離不開這里,人還有些什么?人漸無了自己,人僅剩了自己。人還要些什么?人糾纏在時間里,人真是個癡傻的東西,在一種叫做流逝的無意義里越陷越深。
他超脫般露出不為人知的笑,雖然也仍是離不開這謎樣的城,雖然無法不做著穿越與行進,雖然似乎一定走不出去,但他漸生了平靜,一樣的結(jié)局卻是不一樣的過程。他無法做街上的任何一個人,任何一個,當(dāng)然誰也做不了他,大家同屬一類物種,卻具完整獨特性,無法互換,無法置換。這個空間,依舊擠壓,給足了也不過如此,在某時呈現(xiàn)虛弱,在某時忘了虛弱,仿佛鳥雀的憂傷,除了飛翔,低空地、盤旋地、憂傷地飛翔。
抬頭尋找盤旋的鳥,空中望不遠(yuǎn),全是樹枝與建筑,鳥雀不知在哪里,亦不知那幾只膚淺的麻雀算不算鳥雀。鳥雀該是怎樣的形態(tài)?是童年蒼茫北方盤旋的鷹,還是那連天麥浪上空飄浮著的鮮活的云雀?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或許什么也不是,鳥雀僅是個想象,不該有樣子。
陷在時間里的人該怎樣停止陷入,或者走出那個迷魂陣?就像現(xiàn)在的行走,就像以往的行走,就像以后的行走,必然卻找不到意義,或者存在意義,卻是非必然的、不可深究的。假若將時間的存在與排序置換成空間,又該是怎樣的情形?或許許多實的存在會被消解了,呈現(xiàn)某種力量,抽去虛弱與麻木。
但仍是要繼續(xù)前行的。雖然這段路并不長,雖然幾乎每日如此,雖然像繞來回,但仍得如此,現(xiàn)實意義里的現(xiàn)實。誰不是在現(xiàn)實里繞來回,在重復(fù)里持續(xù)重復(fù)。
道旁有個猥瑣的男人,形容卑賤、舉止粗俗,有著讓人生厭的眼神。他存在于道旁的樹下,那棵有葉時可辨識的法國梧桐之下,盤算著什么,似乎近于思考,但他的表情是下作的,讓人聯(lián)想下作之事。他骯臟的領(lǐng)子胡亂撕扯著,像極了凌亂不堪的貪婪者的心思。他仿佛滿身油污,雖已遠(yuǎn)了,卻仍在眼前可厭地清晰。
近旁有兩個年輕女孩走過,花一樣的容顏,卻讓人聯(lián)想不到花,也聯(lián)想不到花的事,只是兩個影,散漫地過去。那兩張面孔驚人地相似,雖然一點也不像,卻仍是驚人相似。
天下有太多女人,數(shù)也數(shù)不清,但女人仍是有幾分神秘的,雖然就那樣,雖然不過就是個與男人局部相異的人體,但仍是不一樣,經(jīng)過時仍是女人的氣息,男人是沒有的,那點細(xì)微的差別,卻像是兩個世界。
想不下去,有點困,昨晚的不睡此時勢必昏昏然,昏昏然地觀望與穿行,昏昏然地莫名地行走在城市擁擠的道路上,莫名地想起童年的麥浪,那些個麥浪翻涌的季節(jié),莫名的狂喜的季節(jié)。然而狂喜的是那些大人們,黯傷的是孩子,那個曾經(jīng)的孩子,今日這個莫名行走的紅衣者。那個孩子的記憶在麥浪翻涌的夏日夜晚,那顯然是計劃了無數(shù)次的形式里的逃離,等同于挑釁與抗?fàn)?,更像一次行為藝術(shù),以抗?fàn)帪橛^念。那些個逃離在其他季節(jié)是無法實施的,于是只有在麥浪翻滾的夏日。那個夏日午后與那個鰥夫樣的男人的目光相遇,那個男人用目光與語言雙重折磨那個孩子,孩子便知道可以做些什么了,于是完成了一次逃離,盡管窩在麥浪中是不適的,盡是扎與癢,還有刺痛,但麥浪是龐大的、滿的,足以掩蓋太多現(xiàn)實,潛藏許多希望,更何況僅是一次逃離,預(yù)知要被找到的逃離。
男孩在麥浪間目光看得很遠(yuǎn),天上的云、天上的藍(lán)、天上的不知名的雀,以及周旁的蜘蛛和蚊蟲,深灰的蜘蛛、淺灰的蜘蛛,結(jié)了不怎么牢靠的網(wǎng),想網(wǎng)羅世界的蜘蛛。
孩子忘了最后被發(fā)現(xiàn)并救回的全部經(jīng)過,原是他想忘記,但那麥浪忘不掉,浩瀚如大海,起伏在坡地及平川,一直起伏。
人有時不知不覺走了很久,由一個孩子變成了成人,一個男子、黑衣或紅衣的男子,仍穿行著,想不完的事,具體或非具體,卻不如當(dāng)初那個孩子預(yù)謀的那次逃離決絕,總那么在行進的過程中便消解了,原本的情形變得麻木,不愿承認(rèn)卻逼真的麻木,但仍是好的,因有行進的過程,依然行進,消解的僅是激情或應(yīng)稱作情感或情緒。但這樣的東西是無法永存的,誰都在被拿走,甚至于生命,在生命狀態(tài)的存在中拿走點激情或情感又算得了什么,走下去就是在做某種抽空,絲毫沒有覺察地被抽取,沒有直觀中的少了經(jīng)線或緯線,于是人還能行走,至于漸漸傷感與傷心,那是你的事,不關(guān)乎生命。
耀目日光確不像冬,從樹的枝干處射下來,變成白花花的點,扔得滿地都是,男人踩踏著那些點,仿佛在踩踏太陽而非它的影。男人因那點瞬間有了孩童的期許,像個頑皮男孩在踩踏現(xiàn)實里的時間與記憶。
男人發(fā)現(xiàn)腳下的地磚并不牢靠,有幾塊險些讓他踩空,男人變得小心翼翼,對于慣常走的這段路竟是如此地不了解。路也許也在被抽空,只是不同于人的那一種,或者比人的來得干脆,干脆的凹陷或者直觀的變形。
前方有個穿墨綠衣裙的女人,墨綠讓他想起春天的荒野,那個高寒北方的荒野,并讓他想起另一個女人,另一座遙遠(yuǎn)城中的女人,曾經(jīng)穿著墨綠的長裙,那裙在她的走姿及風(fēng)的作用下,弧度優(yōu)美地飄搖、翻轉(zhuǎn)而多變。那女人有著姣好的面目,姣好且青春,以及美好的身體,一切都是好的,美麗女人應(yīng)有的她全都有。他曾不知疲倦地迷戀她的身體,但奇怪的是在日漸的迷戀里心卻愈來愈遠(yuǎn),一年的時間不知是長還是短,無疑不是短的,但無疑也不算長,莫名地開始,莫名地結(jié)束,或者沒有痕跡的消亡,莫名地像經(jīng)年的荒草,漸不再有意義。但那墨綠是凝重的,在此時北方的風(fēng)里,仍可讓人落淚。
他無緒地走著,仿佛忽然間老去,老得僅剩下回憶,而沒有未來。
他仍走著,不去思考也知道該怎樣走,該走去哪里。人群不停地穿越,人群像流動的水,或流動水里的魚,游來游去,游移不定。有汽車?yán)鹊脑胍魺┰甑仨?,煩躁人的耳膜,煩躁人的心。街邊小吃店的椅子上坐滿了吃午餐的人,他有點不明白,那個黑乎乎的小店竟然還會有人進,并那么多,談不上環(huán)境、衛(wèi)生,以及存在泔水油的憂心。只見那個小店老板娘樣的臃腫女人無神地立著,油污著頭發(fā),一撮一撮胡亂纏繞在腦后,她正在嗑瓜子,瓜子皮吐在地上,一堆的皮,無用且麻木。
男人忽然有了欲嘔吐的感覺,胃里仿佛翻江倒海,他使勁地壓著自己,不讓自己嘔吐,更何況今天似乎并未吃什么,憑什么嘔吐,嘔吐些什么?他大踏步地向前去,逃離般不愿再現(xiàn)實地看到那頭油污的發(fā)。
他想起另一頭發(fā),柔美、自然、流暢地瀉下來,讓他想起生動,細(xì)密的水的波紋,點點陽光散下來,那波紋生變、生變,變成無數(shù)個暈圈,無數(shù)個閃爍的光點,他總有想要撫摸的沖動。然而顯然是撫摸了,卻仍是失落的,若有所失般。他忘了,他不知他想要什么,或者他想要的并不是親近或簡單的撫摸,他想要什么,似乎童年后就沒再清晰過。或者太過清晰,已超然于現(xiàn)實,呈現(xiàn)荒誕。
他行進著,思索著,思索卻很難成形,像他點狀的腳步,每一步都是散的,整個過程卻是連續(xù)的,甚至壯觀,壯觀得無以名狀,壯觀得有點悲壯,悲壯讓他聯(lián)想起幼時的如血殘陽,那個高寒的所在,那個北方的冷硬的城,那個在曠野上瘋狂奔走的孩子,那個孩子在如血殘陽下悲壯地行走,凝重、決絕,山與起伏的丘陵是他的背景,皆是虛的,只有他是實的,黑色的,不折不扣地清晰。那個孩子心中一定埋下了悲壯的根,否則,很多時候,甚至許多年后,他總也不敢去凝視如血殘陽,以及黃昏時撲朔的霧氣,以及蒼茫的遠(yuǎn)方,北方的遠(yuǎn)方。
男人交叉著自己的兩只手,放在腹部的位置,放在胸前,放在菱形格紋圍巾的下緣,那圍巾是柔軟的,軟得像絲,是絲而不是緞,柔軟卻不冰冷,像隔了一層去撫觸某個熟悉的身體,肩背與腰身,但他卻出奇地冷靜,并不因撫觸而快樂,似乎更應(yīng)保持在某個度,未撫觸之前似乎更合情理,合一首詩的情理。是的,一首詩。那個女人埋在書海里,書海是一間猶如飄蕩的房間,因大量書的存在,而像了海,是了海,那女人在海里,她不會游水,她更不是魚,卻是快樂的,快樂地望著遠(yuǎn)方,快樂地等待另一條魚,那條魚似乎游了出去,又猶疑地回來,卻無法與她同一個空間存在。她看到了,意識到那條魚的憂傷,于是她放開手,站得遠(yuǎn)些,讓開一片水域給那條魚。魚顯然有著壞情緒,無著落,忘了游弋。
男人知道自己就是那條魚,此時疾步地行走,幻化成了自己,而不再是一條魚。那間如海的房間里的那個女人是誰?雖然無端地感知熟悉,可是卻是令他生疑的、不快的,不是他疑心她,也不是不快她,也許僅不快自己的情緒,不快事情亦如想象,不合情理;不快想象很快變成了現(xiàn)實,疊加成重量,疊過來,騰挪著,躍躍欲試。
也許落到實處便終結(jié)了想象,沒有余地地從飄隱到寫實,他不快,完全成立。
分手說再見的那一刻,她的臉上有憂傷的神色,也許不是憂傷,瞬間他又被打動,他忽然變得詩樣的溫情,她指尖的撫觸讓他想起那條魚,一條該游走的魚。
她終是走了,他長長地舒一口氣,他不知自己為何要舒氣,難道這才是真實的,剛才的場景全是假象?他有點想不通自己因何將所有想成如此,明明不是這樣。他有點想不通,但他還得想下去,或者不用想,就這么走下去。
他的走姿忽然有些沉重了,那個當(dāng)時陷在書海中的女人莫名地變得清晰,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但女人終是女人,再好些或者也無法擁有強大的內(nèi)心與思想,或者不是不夠強大,而是太散,過于感性,便消解了應(yīng)有的厚度,不過是片虛浮之云,飄或蕩漾如水波。
他夸張地喘著氣,為了不去想誰而大聲地喘,喘息不定。
他知道某個時間她可能會打電話給他,或發(fā)信息,一條一條,沒完沒了,想象中的河,急速流淌。他下意識地關(guān)閉了手機,忽然不想如常那般?;蛘咚辉訇P(guān)閉手機,一個女人的自尊會令她去舍棄許多,況她是敏感的,況她也不知該如何走下去,她一定會苦等,但卻不知該如何打破這個僵局。她落淚了,無非是些淚。她決定放手那條魚,她攥在手里的僅是表面光滑的鱗,一直要滑脫。他驀然輕松了,感知里的事他們默契無比。
他覺著他還在街上行走,沒完沒了、無休無止,雖然他此刻已確定存在于另一空間,但行走是一種狀態(tài),而非現(xiàn)實。
他在幽深之夜想象自己穿梭于擁擠街頭的情形,想不下去,卻仍在那情形里。城市的街頭隨處是建筑,高大卻生硬的鋼筋和水泥,行在其間猶如迷亂,迷亂如謎,猶如現(xiàn)實里一面面無緒之墻,冷硬直白,鐵面般沒有表情。
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不會好好想問題,對存在猜忌,讓事情最終走向背離。他覺著自己是一個謎,走在偌大其實卻狹小的迷宮里,好比那只高寒北方的蜘蛛,吐的絲、結(jié)的網(wǎng),就那么大,卻有密層層的局,定勢、不定勢的想要網(wǎng)羅世界??伤鋵嵪胍呦氯ィ墒鞘裁词呛?,什么是不再背離?有點模糊,他分明仍在走,走在另一天,走在又一天,有沒有耀目的陽光無所謂,還得走下去,依然走下去。
責(zé)任編輯阿探
作者簡介:張瑜娟,創(chuàng)作中短篇小說,散文,當(dāng)代水墨,陜西省第三、四屆簽約作家,入選陜西省百優(yōu)計劃,陜西省作協(xié)作家畫院副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