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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是個內斂的人,平素極少外露感情。記憶中,家里家外,父親多半只是一個忠厚的傾聽者,吧嗒著那桿隨身半生的旱煙管,入耳時呵呵一笑,不中聽,就只耷著眼皮,讓煙霧半遮住自個兒的表情。
而今細想,這多半與父親的身世有關。
父親弟兄六人,排行老五,出生于1925年。這一年,孫中山在北京逝世;云南發(fā)生7.1級大地震,死傷萬余人;段祺瑞政府與法國簽訂協(xié)議,償還“辛丑條約”賠款;上海發(fā)生震驚世界的“五卅”慘案;中華國民政府在廣州成立;毛澤東發(fā)表了《中國社會的各階級分析》……這一年的臘月二十,父親哇一聲啼哭著闖入了人間。
父親一出生就跌進了磨難中。
此時,古邠州白驥塬舊堡子張家已經敗落———曾祖母和她的小兒子即我們的二爺爺,吸鴉片花光了一大柜銀元,開始賣地了。父親出生時,我們的奶奶已經有了四個兒子,最大的都已13,最小的也快5歲。父親生不逢時,一落地便遭到了遺棄:奶奶嫌孩子多負擔重,將他扔到了窯后的柴草堆。
正滴水成冰季節(jié),父親在柴草堆里貓一樣哭了整整三天。
我常想:母子連心,奶奶聽了整整三天的啼哭聲,該有多么斷腸,多么揪心!她陪那些哭聲流了多少眼淚?得下多大狠心?父親說,直到第四天,前來看望月子的二奶奶才救了他一命。二奶奶抱起渾身已經青紫的父親大罵:“一條命呢,敢這么遭罪?”奶奶這才放聲哭,將父親摟進懷里,貼身子暖。父親命可真大!父親命是撿回來了,卻從此身體羸弱,一生都嶙嶙峋峋,爺爺每一提及便淚流不止。
爺爺3歲失怙,時在光緒二十六年,公元1900年。是年5月,八國聯(lián)軍2000多人自天津向北京進犯;入夏陜西大旱成災,饑民超過200萬人,餓殍遍野;7月,清廷諭令護理陜西巡撫端方為慈禧太后在西安準備行宮,不到兩個月便耗銀29萬兩;此秋陜西旱災加重,秋田大半無收,糧價昂貴異常,貧民流離轉徙……
為避匪患,經縣試、府試、院試,已中秀才成為廩生的曾祖張自超(字慕賢),被我們的曾曾祖張克功(又名遵圣,字希軒)護送進南山避匪,未期染疾不治而亡,歿年21歲。爺?shù)淖娓笍埧斯υ怀⒗谛⒂蚜x士,給爺命名張廷銘,是要爺銘記廷恩,進取功名的,可他只供了爺兩年私塾便撒手歸西。爺連他爸的模樣都沒記住,卻把他爸的榮耀銘刻心,他13歲成婚,15歲得子,分別給他的孩子我們的父輩們起名書勤、會勤、忠勤、庚勤,不等他們長大,就吆牲口一樣趕去地里沒黑沒明勞作。爺想守住家業(yè),好供后輩謀取功名!可23歲便守了寡的曾祖母早被鴉片迷了心性,哪里聽得進去哭勸?爺牙一咬,率領他的一群孩子在溝圈挖了一處地窯莊子,分家另過。這一年是1929年,這一年父親張學勤剛滿4歲。
爺爺把四伯庚勤送進了學堂,指望他讀圣賢書,走功名路;四伯爭氣,書讀得呱呱叫,讓爺在先生跟前很有面子。父親六七歲便成了勞力,吆一圈羊早出晚歸放牧。那時候山中狼多,父親說多虧了家里那兩條狼狗,他才沒折過一只羊。我則想:爺爺都不怕狼叼走父親?父親一笑說:“幾百畝地要耕種哩,你爺大半輩子沒睡過天明覺!”父親還說,他長到學齡后,把四伯的書夾子抱到懷里在爺面前晃來晃去,眼巴巴瞅爺;爺頭也不抬,悶聲問:“豬五羊六人十,今年能下幾胎羔?”父親便知他進不去學堂了,抹著淚答:“至少二十一羔!”從此只一眼一眼艷羨地看四伯上學下學,一天也沒進過學堂。
爺率領一家人養(yǎng)騾養(yǎng)馬養(yǎng)牛養(yǎng)驢養(yǎng)豬養(yǎng)羊,上市交易;糴菜籽榨成油,挑去縣城叫賣;炸麻花油餅油糕,趕集擺攤;做豆腐甑糕,走村串巷。大伯書勤和二伯會勤人未成年便胼手胝足,其羅圈腿和羅鍋腰就是挑著擔子糶糧賣油落下的殘疾。三伯忠勤仗著他人高馬大力氣壯,干起活來最不惜命,販馬途中馬驚了,他為追馬累吐了血,硬生生沒折一匹馬,可自己不到26歲就死了。三伯去世的那一年,還去世了一個人,叫張思德,毛澤東專門為他寫過一篇文章,叫《為人民服務》。許多年后,當我滾瓜爛熟背誦這篇文章時,莫明其妙地想:張思德是為人民利益而死的,他的死重于泰山;而我的三伯則為了自己發(fā)家致富而死,那他的死就算輕如鴻毛了!———豈至輕如鴻毛那么簡單,當我因為成分戴不上紅領巾、當不了紅小兵、做不上紅衛(wèi)兵時,我曾經是那么地憎恨三伯他們的勤勞!
三伯夭亡那年,父親19歲,他為他的三哥到底流了多少眼淚,我不得而知。
父親后面,家道日昌,奶奶又生了姑姑和小叔。小叔比父親小整12歲,比大伯小25歲,比大伯的長子才大了3歲,一家人都把他當孩子寵。到邠縣解放,爺帶領他的兒子兒媳,幾乎一點一點贖回了被曾祖母和二爺爺吸鴉片當光的全部土地,擁有耕地360多畝,大牲口20多頭,馬車牛車5輛,瓦房3間,土窯20多孔,生計步入富足。爺六個兒子剩了五個,三個壯勞力,兩個讀書人,其時四伯已穿上制服吃上了官飯,在國民政府的縣參議院里做了參議,是爺?shù)闹餍墓牵∈逡惨炎x到高中,說話做事有板有眼。爺雖然折了老三兒子,可總算熬到了耕讀有成,是受人敬重的鄉(xiāng)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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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28歲那年,朝鮮戰(zhàn)爭打到了第三個年頭,家鄉(xiāng)征兵,其時大伯主理家政,二伯舊社會曾被抽丁,三伯早夭,四伯在外公干,而六叔尚在讀書,眼見派兵的人進了梢門樓子,父親轉臉對滿面愁云的爺爺說:“應了,我去。”爺看一眼瘦骨嶙峋的老五,埋頭兩行眼淚。這樣,父親便著一襲軍裝告別了家園。父親說,他們正往鴨綠江進發(fā),戰(zhàn)事結束,部隊便掉頭西行,改編為建三師,進駐西安南郊承建西安師范學院(陜西師范大學的前身)。三年后,父親隨軍整編轉業(yè),入蘭州成為一名建筑工人。
此間短短幾年,卻發(fā)生了許多家道變故。一是土地歸公,全家成了社員;二是他37歲的四哥在整風運動中自絕于西安劉家寨荒野;三是他最為疼愛的六弟在單位難經爭斗,精神失常,顛沛人世;四是奶奶于三年自然災害之初,心力交瘁,貧病相加,含悲歸西;五是連年饑荒,我的一個哥哥兩歲夭折……這些變故,在體弱多病的父親心里會刻下怎樣的刀痕?他在接二連三的致命打擊中到底流了多少眼淚?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父親帶著一家人由蘭州決然返回了故鄉(xiāng)。
返鄉(xiāng)后的父親剃去一頭烏發(fā),換身粗布衣衫,一頭扎進家鄉(xiāng)的黃土地,精打細算地撐持日月。弟兄六人只剩下了三個,父親每天晚上都陪著爺爺,他想多盡盡孝??!哪料次年,爺爺也撒手西去,享年66歲。爺爺白發(fā)人連送兩個黑頭兒,又眼睜睜見他最小的兒子常年瘋癲在外,自是生不如死,終于1963年春二月桃花吐蕾時咽下了他最后一口氣。母親說:“你爺一輩子都在創(chuàng)家業(yè),光想出人頭地,到了連一天飽肚子都沒賺到!”爺爺是死在父親懷里的,是父親合上了爺爺大睜著不肯閉上的雙眼。母親說差不多有三年,父親的眼淚就沒有斷過。
父親的眼淚怎么會斷呢?爺一死,主心骨沒了,生活困難,家計維艱,父親眼睜睜看著四娘帶著三個孩子離開了張家,接著六娘也帶著兩個孩子改嫁去了外村。哥死弟瘋,侄子離散,親情在困苦里斑駁得一地蒼涼,父親一夜一夜大睜著兩眼唉聲嘆氣,從此落了個燒心病,常常會跪在炕頭蜷成一團,臉黃如蠟。不期我已經9歲的姐姐彩玲,也在這個時候夭亡了。
那一年我兩歲。
那一年是1964年。
那一年發(fā)生了許多大事件:法國和中國建立了外交關系,大型音樂舞蹈史詩劇《東方紅》在人民大會堂公演,中國第一顆原子彈引爆成功,毛澤東舉行了71歲生日宴會,國務院批準將邠縣改為彬縣……
父親把9歲的彩玲埋到了哪里?他至死都不告訴我們,人要問,他只會搖著頭流淚,哽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應該說,父親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他沒上過一天學,卻能通讀《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他竟然通過自學識得了那多么字!父親當然也算得一個稱職的莊稼漢,社隊勞動,他從不躲奸溜滑,派什么干什么,苦重臟累,從不計較;工余,就耨弄僅有的幾分自留地。春二三月,放工之后他便深入山溝的陽坡去剜野菜;夏忙之前,他會扛把鐮刀步行幾百里去當麥客;秋冬季節(jié),工余,別人都靠在墻角曬太陽扯閑談,他卻一頭扎到田野里東刨西挖、爬高下低清遺,幾顆洋芋蛋,半籠白菜根,七八個爛柿子,三五個生地瓜,全都是撐肚子的墊巴啊!那些年月,家里沒再斷炊,我們并未沿門乞討,一半靠了父親的勤勞,一半歸功于母親的節(jié)儉。
然而即便汗水黑流,日子仍然捉襟見肘,因為五口之家只父親一個勞力。我同兩個妹妹尚小,而母親,則常年多病。家中稍有進賬,就吃藥,就打針;進賬用完后,就四處告貸;告貸無門的日子,就拖磨著苦捱。
其實,節(jié)儉有名的母親,手頭原本有點體己的。多半是長我十六歲的姐姐出嫁時的聘金,大約百十來個銀元;少半是母親的陪嫁,耳環(huán)啦、戒指啦、手鐲啦、簪子啦、項圈啦、嘩啦嘩啦的,全是銀貨。這些,母親捂得緊緊的,從不打動;父親再苦再難,也不指著。
爺爺去世后的第五個年頭,大伯撒手人寰。大伯一生忍辱負重,為家業(yè)流干了汗水。他辭世時才五十七歲,尚值英年,卻顯得那樣蒼老,定格在我有限記憶中的,只是一個干瘦干瘦的小老頭,弓著腰,一邊干咳著,一邊痛苦地用手捂著腹部。大伯去后沒過兩年,二伯又死在了醫(yī)院里,也是五十七歲,時在1970年正月。這一年的1月30日,我國研制的中遠程火箭飛行試驗首獲成功,標志著我國具備了中低軌人造衛(wèi)星的發(fā)射能力;4月24日,東方紅一號發(fā)射了中國首枚人造衛(wèi)星;10月14日,中國在羅布泊進行核子試驗。新中國一連串巨大的成就,令西方社會瞠目結舌!
二伯生性倔強,渾身蠻力,一人做兩人的活,一人吃兩人的飯,日子緊巴,子女又多,后半生竟一頓飽飯也沒吃過。母親說,二伯那天耕作回家,見飯少人多,就囫圇了幾口把盤子推給妻兒,自個兒去飽餐了一頓柿子皮。見天,二伯就腹痛難忍,各種土法用遍都不見消停,一把板車送進縣城醫(yī)院,確診為腸梗阻,上了手術臺就再沒下來。那是二伯一生中唯一一次進醫(yī)院。
大伯、二伯的喪事上,父親到底流過多少眼淚,我那時尚小,竟無丁點印象。我唯一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二伯病中多次深陷似醒非醒的魘夢,揮著一條粗粗的棍子邊吼邊舞,好像身邊有無數(shù)魔障。
大伯二伯辭世后,家里能夠主事的就只有父親了。眼見大伯的小兒子到了婚娶年齡,父親躊躇再三,終于瞄上母親捂得緊緊的那點兒體己,不顧母親的飲泣,哐瑯哐瑯數(shù)出七十多個銀元,四處張羅著替大伯的次子說媒、相親,磨破幾雙鞋底后,一頭干瘦的毛驢馱回一個新媳婦。
那天,是打我記事起家族里最最喜慶的日子。此前的幾日,父親一直指望能將他瘋瘋顛顛漂泊山野的六弟接回,請來幾位青壯鄉(xiāng)鄰,四處打聽,多方尋找,卻終于沒能縛得住人高馬大的六叔父。白天,父親還能撐持著安排事情,招呼親朋,接受道賀;待到夜色四合,父親這才悄悄出門,去了趟大伯的墳地。那晚,父親何時回家,我全然不知,此后也沒有過問。那晚,父親為何要去大伯的墳地,去之后做了些什么,那時的我,沒想,也不懂得去想。
3
我12歲那年忽然患上嚴重的眼疾,雙眸蒙上厚厚一層白膜,幾近失明。
至今我還心有余悸地記得,患病之前,母親帶我去看望姐姐。當時正值暑期,高原正午天氣很熱,我們正在行走,忽然一股旋風撲面而來,幾乎迷了我的眼睛。母親一邊呸呸吐唾沫,一邊拍手跺腳大聲叫罵:“不管屈死的還是冤死的,你該找誰找誰,別纏我娃娃!”我是學了點科學的,都被母親的罵聲嚇得心里一陣忽悠忽悠飄。姐姐住在借人的一孔爛窯洞里,光炕上鋪了條花花綠綠的馬褥子。姐夫家是地主,他爺被吊到二梁上身首異處,他的父親整天戴頂尖尖的紙帽被拉上轉村批斗,姐姐被嚇得像只驚了弓的鳥,眼睛撲閃撲閃瞅著母親滾淚蛋蛋。晚上睡覺,姐姐家沒有枕頭,我把一本厚厚的書拿過來枕在頭下,母親警告:“枕不得,你爺老說書是經,供念的,糟蹋了要遭罪的!”我才不信呢,我親眼見過人燒我們家的書,撕得滿院都是??墒堑诙煲辉缥业难劬烷_始發(fā)疼,很快便視物模糊。
母親變賣了她剩下的全部體己,父親一趟又一趟穿梭于親友家中告貸,好不容易湊齊盤纏,這才牽我去了省城就醫(yī)。告貸無果的那些天,母親每日都遷怒父親,控訴父親掠奪了她的大部分體己;多半的時候,父親都只是沉默,一句話不敢接,有時實在被數(shù)說不過,才軟軟回上一句:“過去的事了,說這做啥!”
我的眼疾終于醫(yī)好,全家人說不出的高興。可那年冬天,母親的病卻天天見重,咳,喘,嘴唇都發(fā)了紫,鄉(xiāng)醫(yī)已經挽救不住母親的生命了?!暗米≡毫?!得住院了!”父親進進出出的嘴里就這么嘟囔。那些天,父親如同陀螺,總不見消停,有時清早出門,叮囑我們守護著母親,直到夜半三更,才哧啦哧啦地拖著雙腿回到家中?,F(xiàn)今回想起來,父親走路腳板拖地哧啦哧啦響的毛病,大概就是那時落下的吧?回到家中的父親,嚼口冷饃,吸溜吸溜喝一大碗開水,就埋頭吸煙。父親最后一次哧啦著腳板奔波回家,使我喚來正跟媳婦躺在熱被窩的大伯的小兒子。
父親蝦著腰,彎彎地坐在炕頭,旁邊躺著奄奄一息的母親;母親旁邊,半跪著我兩個幼小的妹妹。
二哥進門后斜坐到土窯門口的矮凳上,嘴里含了桿短旱煙鍋,啵啵地咂吧。他和父親,誰也不看誰。
一陣寂靜之后,勾著頭的父親耷著眼皮說,他已經跑遍了所有能去的人家,也沒能湊到錢,要二哥也想點法子。
二哥煙鍋里的火忽然就滅了,停頓半晌,喉嚨里才掙出一句話:“我有啥法子?!?/p>
是啊,那個填飽肚皮都十分不易的年月,誰家不緊緊巴巴捱日子?連日常的油鹽錢,都巴巴地指望著幾只雞屁眼呢!
我看見,父親的嘴唇猛然哆嗦起來,緊接著,豆大的淚珠子一顆推著一顆砸到他面前的光炕席上,也一并砸到了我的心頭。我似乎聽到了一陣噼哩啪啦的響聲。二哥把頭深深扎進兩腿間,腰跟斷了沒有兩樣。
這是我生平頭一次親眼目睹父親的眼淚!這一通眼淚,不單勾出了我的哭聲,更讓我深切地明白了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的真正意思。
后來怎樣,我全然不知。只知道母親被先后送到鎮(zhèn)上和縣上去住院,大約40多天后才回到家中。終于活了過來的母親,后來常掛嘴邊的一句嘮叨是:“家爛了,心散了,人變了,命賤了?!蹦赣H嘮叨時,父親就默默地躲到田間去了。
苦難的再三降臨,生計的暗無天日,使得父親不再對生活抱丁點奢望,那些年月,父親只是憑著做人的良心和活命的本能處人處事。他先后牧過羊,喂過牲口,看過林場,修過水庫,指哪到哪,只埋頭做事,不爭長論短,不求日月寬綽,但愿平平順順。
而今細想,我基本是在父親和家族成員的日常紛爭和糾葛中長大的。貧窮能讓人變得異常自私!我每天所見的,是斗雞一樣的眼;我每天所聽的,是各式各樣的是非。連畔種地,誰多占了誰家一犁溝;祖宅庭樹,各說各理相互不讓,都想據(jù)為己有。誰家的樹冠跨越地畔遮擋了誰家的莊稼啦,誰家的娃娃受大人唆使偷摘了誰家的辣椒或者葫蘆啦,誰家的雞成年不喂故意放出來啄食誰家的莊稼啦,誰家的雞蛋下到麥秸垛里被誰偷收回自己家中啦……原本一個鍋里吃飯的族親七八家四五十口,住在一個大地窯莊基里,同吃一口井水,出入一道院門,卻都好像非親非故了,人人生分,個個提防,甚至相互起了不雅的外號———鬼鉆子啦、牛舌頭啦、棉花嘴啦、酵面頭啦、糊涂蟲啦、是非精啦……
父親常常自問又像問人:“這都咋啦?”
咋啦?你爭我斗誰還再顧天理人倫了唄!
咋啦?心被生計磨糙碰硬各顧各人了唄!
姐姐家生計艱難,母親常常偷偷接濟,要被父親發(fā)現(xiàn)了,便會吵得一塌糊涂。姐姐偶回娘家來住,也會遭到父親嫌棄,臉黑著,正眼看都不看姐姐!眼見姐姐一見父親就縮手縮腳,低眉順眼,不敢大聲說話,我又難過又氣恨,經常和父親吵。父親任我怎么吵吵,垂著頭只說一句話:“各顧各呢,誰管得了誰?!”可姐姐是你的女兒啊父親!我心疼地哭!
二娘家娃們多,一個個長大后,家里住不開了,找父親商量,想占用祖遺的兩間破瓦房。之前,這兩間瓦房二哥占著。父親覺著二哥家娃娃還小,能倒騰開,便出面調停,讓把這兩間房暫時讓給二娘住。差不多幾年時間,闔家為了這點兒小事弄到劍拔弩張,硝煙彌漫。二嫂來來回回扯著嗓子叫罵,罵雞罵狗,罵已故的祖宗八代,罵活著的長幼老小。父親被罵得黑血兜腸、惡氣堵胸,一天到晚躲去溝坡里,到夜幕四合才刷啦刷啦著腳底板回到逼仄的屋里,悶頭吸他嗆人的旱煙。一次母親接話勸:“娃,少罵幾句,遭罪哩!”被二嫂跳起雙腳唾沫四濺整罵了一個后晌。母親氣不過,和父親吵;父親嘴唇哆哆嗦嗦著,豆大的淚珠子啪啦啪啦滾了一胸膛,張大嘴吞吞噎噎問:“這一大家,死的死,走的走,咬的咬,想咋?”爺父從此再見面,別扭得就像生人。
跨過年,先是周總理去世,后來朱老總去世,再后來毛主席去世。毛主席去世的消息從有線廣播上傳出來時,人們起先并不敢相信,驚愕得就像天塌了下來。確信之后,母親和父親差不多哭成了淚人!
4
父親對我,其實并未報過多的希望。早先,他曾同母親商量想送我去學木匠。其時,我家五口擁擠在一間10余平米的破敗土坯房里,莊戶人家,柴草農具,水缸面甕,須一應俱全,其局促可想而知。因此,蓋房造屋便成父親最大的夢想。父親這一愿望的最終擱置,如今推想,大致因為他當年確乎難得給我找到投師的門徑。家貧如洗,常年告貸,親鄰避之唯恐不及,誰敢收他的兒子做徒弟?師如何拜?情怎樣走?于是我只有上學。
每年入學季,是父親最難的時候。沒有學費,又無門告貸,父親一天天躲在地里不著家,他怕聽我們討要學費的哭鬧聲,更怕聽母親的埋怨和控訴??啥闶嵌悴怀鲥X來的,大多的情形是,整整一個學期,甚至整整一個學年,我們要為學費跟父親負氣抹淚。大妹就是受不了拖欠學費飽遭老師羞辱,四年級沒讀完便再也不去學校了。其實我的情形要比大妹糟很多,大妹上村小,老師還是本家呢;而我的好幾任老師因了我拖欠學費,拎起我的書包就扔出窗外,人也被趕出教室,讓立馬回家要錢,沒錢就別來上學。如今回想,也確實難為了這些老師,我今天說明天交,明天說后天交,一日日拖磨,一天天食言,老師們沒對我的人品失望就已經很不容易了。我明知回家是要不到學費的———父親一年到頭苦做,年終決算還要倒欠隊里一屁股債,日常點燈的煤油、必需的食鹽都時常斷頓,哪里能湊到三五元這樣的巨款?便只好趴在教室外的窗臺上眼巴巴蹭課。
父親后來聽說了,摸著我的頭,嘴唇抖索半天沒說出一句話,淚花花忽閃半天,最后干到了枯深的眼眶中。我的記憶里,那是父親唯一一次摸我的頭。
1977年春,當我看到終于有人無須仰仗硬扎的關系跨進了高等學府,心里悄然萌發(fā)出一個夢想,并暗下死誓:考大學,離開這個人情涼薄的村子。母親聽后凄然一笑:“娃,咱命比紙薄,別心氣太高?!倍赣H則重重嘆了一聲:“夢話誰都會說!”
歲月的暗無天日,令父親對生活不敢再抱丁點奢望,他只為了活命刷啦著腳底板按鐘聲上工下工。下工回來一身泥土,也不撣,端直坐上炕頭湯湯水水裹腹。吃完飯泥手一抹嘴角,打一串空洞的飽嗝,頭枕油膩膩的磚頭歇乏。
父親的胳膊腿腕細如麻桿,上面青筋暴起來老高老高。
1980年8月初,當一紙高考錄取通知書時送到家里時,父親雙手接過,軟軟蹲到地上,看了一遍又一遍,終于相信了,布滿老繭的大手這才一遍一遍摩挲著,先是呵呵笑,抬頭跟母親說:“娃考上大學了?娃考上了!”接著大顆大顆的眼淚跌了一地……晚上,我們一家坐在夜幕里久久沒有回屋,母親高興得說東說西,兩個妹妹一會兒笑一笑,一會兒再笑一笑,她們忽然對我很敬仰。而父親呢,則一鍋一鍋抽旱煙,臨了,幽幽地說:“我爺考中廩生時,我老爺一天一夜就從西安府走了回來!三百七十多里路哩,到家腳上起了一層血泡!”沉默半天又說:“你四爸書念得好,進了縣參議院后,你爺兩天沒睡覺,我尋到地里時,他正在挖地!”我聽得出父親在悄悄流淚。
緊接著又有兩件喜事降臨我家。一是父親作為抗美援朝的志愿軍老兵,享受到了國家的撫助政策,每月有了15元的生活補貼;二是很快就分田到戶,實行了土地責任承包。父親終于看到了生活的亮光,他一夜之間變了個人似的,走路再也不刷啦地了,腳步蹬蹬的。
是年父親已經五十有六。他的大哥、二哥歿于五十七,三哥歿于二十六,四哥歿于三十七,全家人心里便埋了一個隱隱的憂慮。到年終決算,我們家每人從隊上分得了一百八十斤高粱,七斤麥子。
母親很發(fā)愁,問:“這咋能熬到五黃六月?”
父親卻信心滿滿勸慰:“又有地了,咋都有法子,不怕!”
父親生平頭一次開始默默規(guī)劃人生。院子周圍他栽上了果樹,果樹外圍他栽種了花椒樹,就連屋旁的小徑邊也插上了國槐、泡桐、香椿。每天歇工,田里歸來的父親,不是身背一捆柴草,就是滿拉一車黃土。柴草用來燒火,黃土呢?人要問,父親只嘿嘿一笑:“使喚?!钡侥悄甏汗?jié)我回家過年,院場里的黃土已經堆成一個小山包。
那是自我記事起,我家過得最為隆重豐盛的一個春節(jié)。在我此前的記憶中,人家過年,我家過難。為了幾碗白面,為了二兩菜油,為了指頭寬一溜肥肉,母親會流好幾場淚?!皩幐F一年,不窮一天。”這是母親每逢過年就會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杉幢銝|挪西借,我家大多數(shù)年都過得非常惜惶,很少有肉有菜的時候。于是我早早就從伙食費和助學金里一分一分摳,一角一角攢,放假回鄉(xiāng)時,買了十多斤大肉,買了好幾條巴掌寬的帶魚,買了幾樣鄉(xiāng)下吃不到的菜蔬,買了瓜籽花生,買了花花綠綠的水果糖,此外,還買了兩瓶白酒、幾包紙煙。
母親高興得合不攏嘴了,三十多年了,她哪里再見過這么豐盛的年貨?母親顛著一對小腳,率領兩個妹妹洗,切,煎,炒,笑語和著鍋碗瓢盆的叮當聲,讓那間十余平米的農家小屋盛滿了快活。
當七大碗八大盤的飯菜擺上土炕頭,盤腿的父親百感交集,忽然就老淚縱橫,泣不成聲。母親抹著眼淚勸父親:“娃大了,該高興才好,你反倒傷心?”父親這才收住眼淚,給母親夾菜,給妹妹夾菜,給我夾菜……
這頓飯,父親吸了很多煙,喝了很多酒,吃了很多肉,最后身子一歪靠倒被卷上醉了,笑個不停。父親從前可是滴酒不沾、片肉不吃的,給酒說辣,給肉嫌腥!
母親一眼一眼瞅著醉成淚人的父親,弓下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再次見到父親流淚,是六叔父去世后的那個春節(jié),時在1986年。這一年的5月,崔健的一首《一無所有》響徹了大江南北;這一年的 12月,第六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18次會議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yè)破產法(試行)》,中華人民共和國一批新富豪即將應運而生。六叔瘋癲半生,最后被送進一家社會福利院,五十一歲這年悄無聲息地病故了。父親帶著與我同歲的六叔父兒子,將六叔父火化后葬入故鄉(xiāng)的公墓。春節(jié)我回到故鄉(xiāng),才知道了這一切。父親兄弟六人,一一先他而去,并經他親手埋葬,其情其境在父親的心底里,會積聚多少悲情?大年三十,父親拉我一起去上墳,一一給故去的親人們燒紙磕頭。到了六叔的新墳,父親一頭跪下去失聲痛哭。枯草擺寒,陰風呼號,曠野上,父親的哭聲悲愴蒼涼,大慟人心。已經略懂世事的我沒有去勸阻和安慰父親,只陪跪在他身旁,一任父親將他胸中的苦痛,傾灑于無人的曠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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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我進入一所大學執(zhí)教,來去匆匆間,父親都在呵呵地笑。
工作后,當我頭一次擁有一間住房,便幻想著能否用薄板分隔出幾個空間,把飽受人間苦難的父母接到身邊。這種心思,好長一段時間折磨得我寢食難安,有時夜半驚醒,也會步踱尺量。然而那間僅12平方的小屋,我還沒有住穩(wěn)就被又分一位同事住入,直至我結婚生子,那間小屋仍屬兩人所有。而且,那個年月里,工資微薄,每月四五十元,一發(fā)到手,給父母郵點兒補貼家用,剩余的,就只夠算計著花了,哪里談得上接父母進城?哪里談得上給家里蓋房?
父親便在他堆積的那座土丘旁,支一架模子,提一桿石錘,田里有活忙田里,田里無活,就沒黑沒明地打土坯。冬天的時候,父親就下到門前的深溝去挑選樹木,哪棵是檁條,哪棵是椽子,他不知眼瞄手摸過多少次,早就心中有數(shù)了。
從我上了大學父親開始拉黃土打算造屋,到后來我滿懷愧疚,終在親友資助下利用假日破土動工,其間經過了十一年。這十一年里,日漸蒼老的父親,在土地里流了許多汗水,也積攢了好幾十石糧食,但糧價老是很賤,再兼深知饑餓滋味的父親又視糧如命,固守溫飽,因此大部分的花銷,就只能指著我的工資。而我,雖然工資由五十多元而九十多元,再到一百多元,最后漲到三百多,拖家?guī)Э诓徽f,物價高漲不說,單兒子兩三歲時的一次手術,就讓我一下子欠債逾萬。那個年月,“萬元戶”是朝野橫飛的一個新詞,而我,只好自謔為“萬元戶之負”了。前后一個來月,三間瓦房終于造好。那天夜里,父親獨自坐在漆黑的院子,一袋接一袋地吸煙,一袋接一袋地吸煙。刺鼻的旱煙和著他身上那股同樣刺鼻的汗酸,讓早秋的晚風,平添了莫名的傷感。
建好新屋的第五個年頭,我在城里分得一套三居室的房子,便欣欣然回鄉(xiāng)去接父母進城。故鄉(xiāng)的十一月份,萬物凋敝,一派蕭索。簡單收拾好父母的一些隨身物品,叫來一輛車,卻無法支將父親安排進去。父親在他的家園里進進出出地徘徊,每一樣東西,都粘著他的目光,那些個在我眼里一文不值的農家物什,他卻都視做寶貝,一一清點,一一收好,一一用手摩挲,那份難舍難離的情狀,讓我心里五味雜陳。好不容易拉他上了車,剛一駛出院子,父親忽然間小孩子一般咧嘴泣下,失了聲道:“這損失大的很!這損失大的很!”我緊緊摟住父親,一任他瘦削的肩膀在我臂彎里聳動。那一刻,我心里刺痛地感覺到,那個破敗家園里的一草一木,都滿沾了父親的汗水,都浸透著父親的心血,都牽絆著父親幾十年歲月、數(shù)代人親情,教他怎能舍下?
隨我進城的父親,臉上總堆滿笑,再未流淚,直到十年以后。
十年后的那個大年初五,清晨起床,發(fā)現(xiàn)父親有些異常,嘴里一如含著東西,說話有點口拙。還算警覺的我,拉起父親就奔醫(yī)院,果然出了狀況:父親患了腦梗。眼看父親一面打著點滴,一面就說不出成句的話來,我的心一下揪成團,隱隱地痛??s在病床狀同嬰孩的父親,嗚嗚啦啦地寬慰我們兄妹三人,自己的眼淚卻早止不住嘩嘩流下。我知道,父親其實早就坦對生死了,八十載春秋,他經歷了那么多的人生變故;可猝不及防的病患,卻無論如何也令他難以接受不得再陪子女的結局,他深深地依戀著他的親人,眷戀著這個越來越好的世道。人間天倫,不愁吃穿,是他生命境遇中的晚晴?。?/p>
好在父親的病發(fā)現(xiàn)及時,診治及時,最后痊愈出院了。
可出院不久,父親卻添了兩樣病癥,一是變得非常脆弱,總愛流淚;一是忽然大便失禁,成為全家心痛。那段日子,幾乎每一天,我都拉著父親去求醫(yī)問藥,古城大大小小的醫(yī)院,各有說法,各有方略,但對父親的病,卻唯有相同的結果:無效。母親說,每次從醫(yī)院歸來,父親都淚流不止地發(fā)誓不再去醫(yī)院,不再去求醫(yī)。我知道,剛強一生的父親,面對我如同護理嬰兒般替他擦屎去污,心里的那種感覺,既無助,又不忍,既暖心,又疼痛。我摟住含淚含悲的父親,笑言:“這就叫父子!小時候,你一把屎一把尿拉扯我長大;長大后,這是我的責任。我們骨肉相連,血脈相融,兒子面前,父親還要計較?”
父親把臉扭向一邊,我知道,他不想我看到他流淚的樣子。
不知是父親不忍累及兒女的向好意志產生了效用,還是那些個聲稱無藥可醫(yī)者敷衍的某種藥物發(fā)揮了作用,總之,兩三個月后,父親的大便失禁忽然奇跡般好了,就那么好了!他很高興,全家人也很高興。好得利利索索的父親,每天拄根拐杖,除過吃飯睡覺,都去外面的廣場轉悠。見著他的人都說:不像八十多歲的人!不像八十多歲的人!
每每聽到這話,別提我心里有多熨帖。
之后,兒子考上了大學。
之后,大妹買上了房子。
之后,小妹的村子整體拆遷,分得了一筆拆遷款,也分得一套兩居室。
父親很高興,整天呵呵樂!呵呵樂的父親只要坐下來跟我閑談,定要囑咐我:“咱這一家人能活過來,都是福分。你的堂親都是我同胞手足的血脈,個個都受了苦的,一定要好好善待,團團結結!”
母親八十大壽的先一天,我換了輛越野車,還未掛牌,就拉著父親兜了一圈。父親摸摸這兒,瞅瞅那兒,呵呵笑著:“趕上好時候了!趕上了好時候!”笑著笑著就抹眼淚,我知道,他是想起了他的父兄們,他們,沒一個趕上好時候。
父親最后一次流淚,是母親八十壽后的那個夏天。父親和母親回到故鄉(xiāng)消暑,不料二伯的三兒子我的七哥因病去世,享年才四十九歲。當時我不在老家,事后三哥跟我說,父親得訊后拄著拐杖趕去,拍著七哥的棺板放聲哭,哭一聲喊一聲:“娃,叫我去替你?。√鞝斞?,叫我去替我的娃?。∥彝迍傔^上好日子?。 ?/p>
三哥說,父親的哭聲喊聲招得人跪了一地大放悲聲勸。三哥是鄉(xiāng)村醫(yī)生,見多了生死,平時眼很硬,這次卻抹著淚說:“八十多歲的人了,那樣哭,要有個意外,我怎么跟兄弟你交待?”是啊,父親是我們家人老幾輩最長壽的一個,我們都盼他長命百歲,好打破箍家族短壽的魔咒呢!
可是2007年冬天,父親卻在那場百年不遇的雪災中,終于沒能挺過來。先前一天,父親還去掃雪,晚飯后,還同母親說東說西,操心他的八十三大壽怎么過,誰知到了半夜兩點就沒了聲息,任憑我們圍在他身旁含淚呼喚,再也沒睜一次眼,再也沒吐半個字。
父親,就這樣離我們而去了,就此從這個他灑盡汗水、灑盡淚水、傾注了無限愛恨的人世消失了。
父親辭世之前的那段日子,我六十歲已過的姐姐陪在他身邊。母親說,已經戒煙好多年的父親,每頓飯后,都要喚姐姐給他點支煙。姐姐打小性子懦,從不違拗父母半句。父親一支煙吸兩口,掐滅,過會兒就要點上再吸,自己不動手,非要喚姐姐給他點火。母親嫌他煩,斥:“你自己沒長手?”父親卻不管,就要姐姐給他點,一支煙他要喚姐姐十次八次。
我聽到這一節(jié)后,把著姐姐的手哭得說不出一句話。父親,姐姐后面夭折的幾個子女,讓你在提心吊膽拉扯我們時,把嫁出門的姐姐當成別家一口人了嗎?父親,你這是在向姐姐表示你的歉疚嗎?父親,你這是要讓姐姐知道,她也是你親親的女兒,你心里也疼她愛她嗎?六十已過的姐姐涕淚長流地說,父親晚景這些年,每到她家小住,天天牽著她的小孫子去上街,要啥買啥。人笑他:“外姓重孫,再喂也不親!”父親嘿嘿說:“我女的孫子,咋能不親?”我半世磨難的父親啊,他可是一生都沒牽過一個兒孫的手!
兩個妹妹擠到我懷里放聲哭:“哥,咱也成沒爸的娃了??!”
痛慟之中,我和淚撰聯(lián):
春秋八十三載,杖犁農耕,戎裝疆場,揮汗壘筑層樓拔地;曾經英姿颯爽,怎敵霜雪侵凌,半世病弱一身嶙峋。始信人生如棋局鐵定。
風雨四代人生,孝盡父母,親和兄弟,情關子女恩澤及孫;平生勤儉良善,縱令世道遷轉,一腔平和兩眼關愛。終知世道昌平壽自高。
情猶未盡,悲猶未舒,又書一聯(lián):
庭訓猶熱耳,慈容尚在目,從今家園,哪里得覓舐犢身影?
屋宇仍依舊,庭樹可待春,此后人生,何處再盡寸草心腸?
親何不待?
父親,來世我們再做父子?。∥以赣梦业乃?,在下一場輪回里,換你一世永不流淚!可否?
責任編輯柳江子
作者簡介:張宗濤,男,陜師大文學院副教授。在《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長城》《四川文學》《中國報告文學》《西安日報》《西安晚報》《成都晚報》等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等百余萬字。出版有長篇小說《紫陌紅塵》、中篇小說集《地丁花開》、散文集《一枝清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