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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美麗而憂傷的松潘

2019-09-10 07:22阿貝爾
散文詩世界 2019年8期
關鍵詞:古城

阿貝爾

在中國乃至東亞大陸,松潘都是一個罕見的有著奇美景觀的地方。在漫長的喜馬拉雅構造運動中,她首先以一個純地理的面貌呈現(xiàn),之后若干年(亦可以稱作“最近”)才有了與“松”和“潘”的相遇。岷江和涪江兩條臍帶般的大河將她與東部平原相連,注定了她日后的歸宿與命運,而她卻身居雪域高原,直指天空,沐浴著灼熱的陽光與清冽的星光,永遠超凡脫俗。

“松”是她最早與植物相遇的一個指代,就像歐內(nèi)斯特·亨利·威爾遜與松潘的紅花綠絨蒿和岷江百合相遇,就像我與丹云峽的杜鵑花相遇;而“潘”可以被看作是她與人相遇的一個指代,就像我在民國甲子版《松潘縣志》中與小姓溝小活佛黑倫來的相遇,或者在雪山下的林坡寺1與林坡喇嘛相遇。

山水相遇就會長出美麗的植物;山水與植物相遇就會有盤羊和大熊貓現(xiàn)身;盤羊和大熊貓與人相遇便有了今天的松潘。

第一次到松潘,我便感覺到一種亙古的美。寂寥的時間像鋪展在街面和瓦屋的陽光。五月,天是春色,水是春色,但城外的河谷山色卻是冬天的顏色和味道。岷江對岸的草地上、石縫里只有零星的報春花。我不知道這些報春花對于松潘、對于從湔氐道甚至更早一路走來的這個奇美之地意味著什么。

午后的太陽照著松潘古城,有風吹裂陽光,釋放多余的熱量,給了我適度的涼意。寂寥像輕微的塵埃散布在街面、屋脊的陽光里,呈顆粒狀,從街頭走過的人猶如夢影。

延薰門里那家現(xiàn)已不在的回民飯館是一個展開的夢,我們走進去就是夢中人。屋檐下的陽光變得熱烈起來,而陽光里的風變得羞澀。我摩挲在像房檐口一樣鋸齒狀的光帶里的目光感覺到了它的熱烈。有背包的旅人走過,腳在陽光里,身體卻在房屋的陰影里。

這亙古的美也包括松潘厚重的歷史,而今天能代表歷史的就是舊時的城門城墻。置身古松州曾經(jīng)所在的空間,瞭望穿城而過的岷江,或者登上古城門,我感覺松潘不僅是一個適合憑吊的地方,更是一個適合想象的地方。她曾經(jīng)有黑森森的松林、松林邊扎營的軍帳,有從青藏高原下來的馬匹,有羊角號。岷江從松林間流過,是溪水原初的模樣……想象是對虛無的追述,而非對人類經(jīng)歷的回顧。今天我們看見的城門城墻是明代洪武時期所筑,大氣磅礴的城門繼承和傳達的是天安門、玄武門的氣質。如果說門楣上的雕石蓮花和門基石上的奔馬流云有什么藝術性,也都是悲劇所賦予我的,并帶給了我無盡的憂傷。

我或許不愛這些城門城墻,但我愛沉寂在城門城墻里的時間,它用另一種存在印證了我的直覺。我愿意接觸殘破的城墻,殘破是時間的擦傷,能讓我欣賞到毀滅的美——延熏門外,保留下來的甕城城門的外立面就是殘破之美的極品,它以黏土的特性最大限度地截留住了時間。

2018年10月17日。第四次去松潘。走吉爾上尉和威爾遜走過的東路官道。

進入松潘的第一站是小河營,至今都保留著城門、城墻,老街也保留著舊時的面貌和煙火氣。威爾遜對小河營的描述很準確:

在距小河營3華里處,峽谷突然敞開,出現(xiàn)了一個小圓形谷口,建有城墻的小河營就坐落其中。從這里看過去,那里有一個古老的城門,四周峭壁峻嶺環(huán)抱,顯得寧靜、美麗。整個村子就像一幅美麗的圖畫。

威爾遜路過時小河營尚有40名駐軍,80年前則有700人之多。如今的小河營只是一個承載了歷史含義的地名。

自雙河到黃龍是丹云峽——岷山中央部分的裂隙,有20公里長,我印象最深的是十二道拐。涪江在峽谷里孕育、誕生。這是唐代以后由蜀中通往松潘的東路官道,每次路過我都會意識到我正置身官道的咽喉。唐代,特別是明清兩代,這條官道極為繁忙,想象走在丹云峽的每個人、每一天以及發(fā)生的每件事是很刺激的——人與峽谷、人與溪流、人與岷山,人與自己想象和預感到的危險與死亡,構成了歷代人為生活奔波的圖像。

在丹云峽,除了呈現(xiàn)于岷山裂隙的“一線天”,我感觸最深的就是涪江源頭的溪水和樹。落差大的地方響聲轟鳴,透過稀疏的灌木看得見粉狀的白沫;平緩處水聲潺潺,寬敞的河道已經(jīng)有了一條河的樣貌。在深澗奔騰又是另一種聲音,另一個模樣。行徑在這樣的河源,可以聽見河流的呼吸。

三路口三面皆是直入云天的峭壁,涪江奔流其間。公路與江隔著灌木、雜木林,看不見江流,聽得見水聲,偶爾在灌木稀疏的地方可以看見河面。秋天,超過喬木的高度,不管是往左還是往右都能看見紅葉,在崖壁和崖壁坍塌的堆積帶上,在對岸的河灘和平緩的半山。路上沒車沒人,林子和山一片靜謐。《水經(jīng)注》說“涪”是水流聲,這條河流淌時發(fā)出“涪涪涪”的聲音,所以叫涪江。不經(jīng)意抬頭,望見峭壁上的孤松或雜樹,感覺是遠古的遺落與印證。

我獨自走在林間,感覺一下脫離了俗世,做回了一個純粹的人?;貧w自然,就這么簡單,多余的負擔自動卸下,欲望雜念自動卸下。

秋日的丹云峽,云霧纏繞中的絢爛很是暖人,無望中給人希望。想起自己的先祖在明代甚至更早便走這條路過松潘下疊溪,我油然生出關乎歷史與時間的感觸。

在紅葉季,丹云峽——岷山最高冷、最豐饒的裂隙呈現(xiàn)給我們的不只是一種地貌,而是一個星際的局部。斑斕,帶一點衰微的星際,一條銀白的溪流從灌木林流過,那是星河;斑斕里藏著深邃,不是指向地下,而是指向由眾多高潔的植物織成的另一星空。

丹云峽的美在威爾遜的眼里,也在他的筆下,但不是一種抒情的渲染和哲思的隨想,而是精確的記錄:

撂荒的開墾地上長滿了粗生草本植物,其中齒葉橐吾高4-5英尺,開金黃色花,很顯眼。落新婦和醉魚草都很多。有一種亞灌木狀的接骨木3-5英尺,橙紅色的果實聚集成簇,是較開闊的濕潤地區(qū)的一道美麗風景(此后被認為是一種新發(fā)現(xiàn),命名為血滿草)。

……

我無法用文字來恰當?shù)乇磉_這荒野深谷的蠻荒和令人敬畏的景色……云杉、鐵杉、落葉松、白松、刺柏、紫衫皆有,華山松是最常見的樹種,其分布可上到海拔3000米以上,以非凡的方式抱住陡峭的山崖。樹干矮小,發(fā)育不良,葉短,幾乎認不出來,看起來更像是綠色的五月柱而不是松。很多云杉和冷杉果實累累,冷杉藍紫色勻稱的球果直立,異常漂亮。

丹云峽的松、杉、柏等喬木固然很美,但我最欣賞的是那些雜樹。它們是椴、槭、白楊和樺,還有少量櫟和珙桐。秋天葉子不是很紅,但虬枝極美,折射出歲月的歷練。雜樹的美除了作為一棵樹的真實的美學,還有一種隱喻之美:“大本臃腫而不中繩墨,小枝卷曲而不中規(guī)矩,樹之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廣漠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

丹云峽的雜樹不是樹于廣漠之野,而是立于云上峭壁。

牟尼溝是風景區(qū),有扎嘎瀑布和二道海。白林說牟尼溝就是牦牛溝,牟尼是牦牛的變音,我倒是覺得“牟尼”是牦牛的叫聲。2016年走西岷頂南側過隧道去牟尼溝,給我的感覺是與松潘古城隔得很近。特別是中寨子一帶,牟尼溝炒辣子松潘古城咳嗽。在松潘古城也聞得到牟尼溝煮酥油的味道。

就我所見,牟尼溝是距離松潘古城最近的游牧區(qū),“庚申事變2”過去了150余年,呈現(xiàn)的仍是異質的高原文化。不管是中寨、上寨還是土官寨,相較于岷江河谷的村寨要更像藏寨,雖說也有耕地,但草場、草地、沼澤和山林要廣大得多。五月,透過車窗吹在臉上的風還有刀子的刁蠻。面對沿途風光、風情,我滋生的愛比牟尼溝的溪水還要多。

扎嘎瀑布是隱藏在雪峰下原始叢林的一匹哈達,因為叢林的映染帶一點雪藍。扎嘎瀑布的扎嘎,也是扎尕那的“扎尕”,都是藏語石山、石匣子的意思。盡管扎嘎瀑布已開發(fā)為景觀,卻依然有著純粹的自然性和神性。其神性是原著民的拜山情結賦予的,與我返璞歸真的心相吻合。

扎嘎瀑布的神性潛伏在眾神身上,而眾神則是由每一棵樹、每一棵草、每一朵野花和每一塊巖石構成的,包括鳥獸蟲魚……打動我的不是瀑布,而是瀑布腳下的每一寸濕地——這個岷山植物的博物園,保留了植物原生的狀態(tài),不需要任何過渡就能與神通靈。

即使在交通發(fā)達的今天,牟尼溝仍是一個遺世獨立的地方。這個地方是由大自然和藏文化構成的,靜謐的時候如同史前,蒼穹在上,海子湛藍,溪河蜿蜒,呈現(xiàn)出生命共存的原生與恬靜。

車進不了松潘古城的北門,我們沿213國道繞道東門入城。

北門叫鎮(zhèn)羌門,如今“鎮(zhèn)羌”二字被除去,政府文書簡稱北門。東門叫覲陽門,名稱還保留著?!坝P陽”就是“觀日”。我還記得第一次站在城門下仰望“覲陽”二字的感覺——與古城還有很遠的距離。這個距離不是空間的,而是時間的。前兩次到松潘,我登上城墻,從東門頂走過,尚不清楚這里發(fā)生的悲劇——清咸豐十一年七月初七日,圍城一方由此門攻入。從某種意義說,覲陽門是“咸豐事變”的轉折。城門開,看見的不是朝陽,而是洪水般的原住民。

從東門進城是廣場,古時的衙署所在地,新城建成前的行政中心。我2007年來,還能感覺到行政中心的氣氛。2016年進城,恰逢廣場搭臺唱戲,省里的藝術家送文化下鄉(xiāng),熱鬧的場面像是過大年。讀民國甲子版《松潘縣志》后,我來此就會想到清咸豐十年、十一年的情形——守城的情形和城破的情形,同知張中寅殉難、總兵聯(lián)昌被林波喇嘛救走的情形。

松潘古城唐已有之,我們今天看見的、談論的松潘古城是平羌將軍丁玉在明洪武十二年(1379年)設置松潘衛(wèi)時修筑的。

第一次到松潘古城,我便記住了南門外的甕城。城墻城門的墻面剝蝕得厲害,墻磚裸呈,有一種真實的年代感,十四世紀的時間直接與二十一世紀對接。在甕城,我會去想與每一處剝蝕相對應的年代、年份,要么是一場狂風、一場暴雨暴雪,要么是一場戰(zhàn)爭。特別是靠近金蓬山一方保存下來的甕城城門,拱門最外層的明磚裸露出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磚身,有的磚已經(jīng)斷裂脫落,留下黑洞或深陷的凹槽。

每次在甕城轉悠,我都會生出憂傷。不是一種曠古抒情,而是對具體事件的感懷,對眾多個體生命的毀滅的不解。1941年6月23日,日本戰(zhàn)機的空襲3是最近的毀滅事件,更讓人憂傷的是延時更長、死人更多的“咸豐事變”。穿過不曾整理的草地,看著眼眸一般的蒲公英,內(nèi)心遲遲不能平復。我把我內(nèi)心悄然發(fā)生的震撼歸于一種審美——與看似古代物件所攜帶的時間的碰撞,歸于生命的自我尋找——在時間的保留物中找到生命原本就蘊藏的痛苦與悲傷。

而今,南門外的甕城城門沒變,但甕城內(nèi)的野地規(guī)整出了花圃,西南一側靠近村莊的地方修了廣場,造出一道山墻,墻上拼貼著威爾遜拍攝的松潘古城的老照片,墻邊塑著威爾遜的銅像。兩年前,我在此欣賞到了小姓鄉(xiāng)多聲部羌族民歌展演。

松潘古城的南門叫延薰門——眾多古城都有一個這樣的城門,以示感恩,亦是對中央政權的認同。出延薰門,一路向南,如同岷江之水匯入長江,松潘也歸屬于中華版圖。帝國的權力、皇恩、文化也自遙遠的內(nèi)地經(jīng)此門進入松潘。

讀過松潘舊志再到松潘古城,我格外留意穿城而過的岷江。舊志對“庚申事變”破城有兩處記載:咸豐十年十月二十八日番兵由西門頂破大西門入城,“掠鎮(zhèn)邊存儲銀數(shù)萬兩,毀七層樓,居民哭聲震天,男女投河死者數(shù)百”;咸豐十一年七月初七日破城后,“四門縱火,三晝夜弗熄,房屋無一存者,官紳兵民死者無數(shù),暴骨原野,江中積尸累累,水為不流”。

我停留在岷江的兩處河段,一處是覲陽門外的通遠橋,一處是城中的古松橋。這兩處江水帶給了我更多的想象和憂傷。

岷江源自弓杠嶺,沿途納羊峒河等多條溪河,即便是五月水流也很豐沛、湍急。我看著籠罩在河面的陰影,忽而紅如鮮血,忽而黑如藥膏,恍惚中似乎看見了官軍投入江中的傳遞求救信號的木牌以及堆山塞海的尸體。

倘若遮蔽上述事變,遮蔽日軍的空襲,松潘古城便是純美如畫的。這是一個純粹地理的角度,也是一個有所取舍的歷史的角度。“如果命運安排我在中國西部生活,我別無所求,只愿生活在松潘?!币话俣嗄昵?,威爾遜就是站在這個角度寫下這句話的。

2016年5月的好幾個清晨,我都是站在威爾遜的角度打量、欣賞松潘古城的。我爬上西岷頂和金蓬山,在更高的位置看岷江、看古城。在金蓬山,我找到了一百多年前威爾遜拍攝松潘古城的視角。

太陽初升,古城還在山影中,瓦屋頂加重了山影的黛色。岷江在陰影中像一條凝重的血管,只有對面的西岷頂照到了朝陽,日線以上的部分像金字塔一樣耀眼。

回到松潘古城,我盡力避開歷史的陰影,不再去想古城幾次失守被焚、被踐踏的事,回到現(xiàn)實和它的風情。在古松橋,我欣賞到了堪稱風情的一幕——一位藏族小伙兒牽著一匹長鬃白馬滴噠走著,馬背上坐著一位金發(fā)碧眼的洋女郎。不過,我更多欣賞到的還是藏羌風情。羌族服飾偏于精悍絢美,藏族服飾偏于隆重莊嚴,惟有頭巾和腰帶像一把火。還有回族風情,我印象最深的是面紗和琵琶彈唱。自然,在松潘古城,聞到最多的還是酥油茶和糌粑的味道。

遮蔽的只是視角,憂傷卻無所不在,因為記憶——文字——不滅。

松潘古城從筑城第一天起便是一座漢人城。筑這樣一座城在雪山腳下,政治作用大于軍事功能,對番民不僅是一種震懾,更是一種教化——平常由土司代為管理,出現(xiàn)動蕩才動用國家機器。如此,在逾千年的時間長河中便出現(xiàn)了這樣一種情景:中央政權強盛,松潘古城便強硬、強大,所轄村寨便寧靜,酥油味、糌粑味和牛羊的膻味便隔絕在古城之外。在有的朝代和年代,松潘古城強硬得就像一艘炮艦,不只是岷山四野的番民歸順,就連千里之外草原上的牧民都主動請降、請治。然而,當中央政權風雨飄搖鞭長莫及時,邊城軍力虛空,松潘古城自然變得空虛、弱小。軍力弱,人心也弱,那些看上去森嚴厚重的城墻城門一下成了宣紙糊的。

憂傷源自美的毀滅,而這毀滅與消失看似源自異質的文化碰撞,其實是人性惡的總爆發(fā)——常常假以道德的面目。

在松潘古城的夜晚,因為“高反”無法入睡時我便會想,我所置身的古城和當年的古城已不是同一座城,除去城墻、城門,地面建筑已沒有一件可以作為證物。這樣想,我的憂傷便淡去了,不再看見血浸浸的歷史和犬齒交錯的滴淌著礦物機油的人性齒輪。

松潘的美麗有一個適中的海拔高度。低于這個高度,天空便不夠藍,水便不夠圣潔,植物也不夠清麗。在這個高度,不只是綠絨蒿、岷江百合、雪蓮和杜鵑花才有靈魂,牡丹、杓蘭、紫堇、風毛菊、龍膽等每一種野花都住著一個靈魂。

在西溝,在丹云峽,我已經(jīng)察覺到了那個神。它住在五月鴿子一般潔白的珙桐花里,住在每一顆成熟或有待成熟的野草莓里……弓杠嶺尚有植被,星星點點的報春、毛茛、點地梅、剛毛忍冬和藍鐘花里也住著神。高山繡線菊和全緣葉綠絨蒿里住著最為華貴的神,不起眼的草甸和石楠狀灌木叢住著平凡的神。雪山梁子一覽無余,已經(jīng)抵達草甸與礫石灘的邊界,盤山公路像一支神曲蜿蜒折回、攀升,接近、抵達并超過雪線。如果說這樣去會見神,怕找不到神的居所。在接近埡口的一個積雪覆蓋的草坡,我看見了一處廢棄的碉房,我想那就是神的棲身之所。一百多年前的一個夏夜,威爾遜在此過夜,是否與神有過交談?

岷山主峰雪寶鼎屹立在云海之上,雖然無法抵達,但視線尚可企及。雪寶鼎本身便是一尊神——“夏爾冬日”,東方海螺山,上面如果還住著個神,那一定是某個夜晚穿越星際而來的外星人。雪寶鼎是松潘的高度,也是橋梁,松潘的很大一部分美麗都是她分派的。

天氣晴好的時候,站在雪山埡口極目眺望,碧空淼淼如海,數(shù)十座雪峰屹立天邊,構成一道雄奇圣潔的景鏈,凌駕在諸峰之上的金字塔狀的銀峰便是雪寶鼎。

黃龍寺是她裁剪下的藍天或打碎的翡翠,每一處鈣化池、鈣化灘在照見天空的時候都可以照見她。她分派出眾多的神,一簇杓蘭或一樹杜鵑,一只盤羊或雪豹,甚至是一滴包裹著鈣的凝重的水。

在舊時文人墨客眼里,雪寶鼎和黃龍寺只是對仗的駢文和抒情的托物,我身臨其境的感覺是,黃龍寺與迂腐的駢文并無關聯(lián),也絕不是為游人的抒情而存在的,不管是高拔雄偉的輪廓還是細致婉轉的細節(jié)都是上天造物,是一種不可或缺的真實的美。

尕尼臺是岷山山脈與青藏高原的一個分界。從松潘古城上到尕尼臺,才真正有種身臨異境的感覺——從政治美學的角度來看,這種感覺是準確的。尕尼臺往西進入草地,雖然看見的草木花卉大多還是在弓杠嶺和雪埡口看見的,但里面住著的神卻有了不同的面孔——如果開口也會講不同的語言。

在松潘,萬物有靈,但也建有寺廟,供有名有姓的神居住,同時讓人在此與神交流。松潘人信佛拜佛,也轉山朝山,他們與山有著一種天然的根本的聯(lián)系。

在松潘眾多的寺廟中,我覺得最美的是林坡寺。

2016年5月第一次去林坡寺。之前在松潘舊志上讀到,叫林波寺。林坡寺是小西天尕米寺的分寺,比尕米寺建寺稍晚,但相較尕米寺能讓我感覺到憂傷。我去林坡寺,便是因了這種憂傷——從悲劇里滲透出的對人性的反思。

那日天氣詭異,路上還是晴好,紫外線如野蜂蟄人,一進林坡寺便下起大雨。大雨來臨的瞬間,我的鏡頭捕捉到了黑壓壓的云層,黑云里透出白光,像舞臺上的大幕拉開。第一眼看見林坡寺,就覺得它極美,遠離屯鎮(zhèn),坐落在雪山腳下的巖岬上,像一片森林自自然然。

記得那天是農(nóng)歷四月初七,恰逢佛誕日,大殿里七八十位僧人正在誦經(jīng),兩位僧人吹著羊角號,場面令人震撼。殿外是雨聲,殿內(nèi)是誦經(jīng)聲,兩種合唱,我聽后靈魂快從毛孔逸出。靈魂不是閃電或蝴蝶的模樣,而是一些細微的濕潤的顫栗。我在當天的日記中記到:

下午,和白林找到了林坡寺,即歷史上的林波寺。見到了林波喇嘛。在雨中,誦經(jīng)和羊角號的聲音很打動我。主持巴桑是白林的老熟人,帶我們?nèi)チ怂淖√?,接待了我們,領我們拜望了歷代活佛的靈塔——第二尊就是在1860年的番亂中救過多人性命的林波喇嘛的靈塔。林坡寺是我見過的最僻靜的寺院,超過了記憶中的郎木寺。

誦經(jīng)還在繼續(xù)。雨住了。白林跟巴桑站在院里說話,我走到院前看雨后的岷山。雨后的太陽照著對面的松林和青稞地,有些發(fā)白,不是想象中的金子一般。我是很希望進到大殿,在低沉的羊角號聲里去感受誦經(jīng)的場面,這種直接把身心交付于一種自己從未涉足的宗教氛圍的體驗等于是一次洗心革面,也等于是由肉體深入靈魂。然而,我沒好向巴桑請求。

隨后,巴桑帶我們?nèi)チ怂淖√帯峦鈻|側山崖的一棟磚混吊腳樓。置身巴桑的臥室,我的感覺奇特而復雜,現(xiàn)代性已占據(jù)了雪山腳下這位喇嘛的臥室,自然也占據(jù)了他部分思維與審美。我想象他的那些前任,一百多年前的前任和三百年前的前任,占據(jù)他們思維和審美的除了佛主和經(jīng)意還有什么?我想可能就是救世?!案晔伦儭睍r的林波喇嘛就是這樣,沒有回避激越和血腥,而是站在佛主普度眾生的立場,不分敵我,盡力拯救沖突雙方的生命。

林坡寺是一種記憶,一種審美,它關照靈魂,也關照歷史。在我審慎又不乏理想主義的虛構中,它更多是一個舞臺。近在咫尺的松潘古城在被圍攻、被破城、被焚燒和踐踏,而林坡喇嘛奔波其間,在普度——挽救眾生。

慈悲是一種胸襟,也是一種審美,它超越了政治和文化,以雪山的高度觀照每個生靈。

歷史如巖層,揭開能看見化石,氣味消失,色澤依舊鮮艷;距離近的歷史也如苔蘚,尚且保留著氣息和血跡。

所有生命都是創(chuàng)傷的修復者,在大地震撕開的裸土裸巖上新生的植被就是一個例證?,F(xiàn)實——我們經(jīng)歷的每一天、每個時代都無一例外地修復著歷史。

遮蔽不是修復,是視而不見。

第一次去小姓溝是為探尋“庚申事變”的起源。車到鎮(zhèn)江關右拐,經(jīng)過鎮(zhèn)江關一村。礫石、灰土、崩塌的山體,植被稀疏幾近裸山。過碑子寺植被漸好。鄉(xiāng)政府駐地北山荒疏,南山植被繁茂,河流極美,河畔高大的白楊極美。北山有爬城、爬城小寨子和平安寨。最遠是熱溪和納姑寨。每一個寨名都是一塊化石。

我們上到平安寨。從寨名可以窺見其早年的動蕩,而這動蕩必定與“咸豐事變”有關。

平安老寨已經(jīng)搬遷,僅留下一棟木屋。耕地為臺地,多已撂荒,長滿野草和蒲公英,只有不多的臺地還種著蓮花白和叫不出名字的藥材。平安寨原本是一個美麗的世外桃源,因為缺水和交通不便才搬下山的。如今,撂荒的臺地和搬遷后的老屋基還殘留著生活的氣息,由這些氣息尚能想到曾經(jīng)的勞作與喧騰,想到“庚申事變”期間那些喧騰而不安的夜晚。平安寨的遠景是蔥郁的森林和雪峰,就地勢和植被,跟我熟悉的白馬寨相似。

龍頭寺在平安老寨腳下一個小山嘴。相比兩年前所見的龍頭寺,多了幾分金碧輝煌。寺廟剛剛完成風貌改造,幾位村民正在廟下的山坡鋪設水管。我感覺小廟日漸多了凡間的氣味,如同我對村委會的感覺。人還在大殿前的院里,眼睛已搜尋到上次拍過的那尊石碑——石碑依舊立在大殿右側的菜地里,只是野草長深了,把石碑顯矮了。第二次來,我依舊視它為“庚申事變”的唯一證物。我環(huán)顧四下,再無法將小廟與小活佛黑倫來聯(lián)系在一起。眼前的寺廟呈現(xiàn)的整潔、平和與敞亮,完全無法讓人聯(lián)想起當年的事變。

從龍頭寺下來,我們由新建的平安村過鐵橋,前往兩年前沒能去到的大耳邊。

154鄉(xiāng)道植被很好,整條溪谷都很幽靜,有種純正的農(nóng)牧味道。路上遇見一棵幾百年的白楊,我感覺如同見到了這個地方的神。這條叫不出名字的美麗溪谷頗像去扎尕那的益哇河谷。

大耳邊已經(jīng)廢棄,但還沒有坍塌、沒有被打造,還彌散著民國甚至咸豐庚申的氣味——這是我此行想要的。這氣味是一種憂傷,疊加在古老的廢寨之上。

這里是“咸豐事變”的策源地,黑倫來的出生地,美麗松潘的憂傷便是從這里彌散開來的。

同行的人進了寨子,我愣在寨口,心里一遍遍念叨:“大耳邊,大耳邊,大耳邊……”

寨子背后的臺地很陡,一臺臺上去,視線所及都是秋色濃重的荒草,荒草之上聳立著幾棟獨立的木樓。

駐足大耳邊的內(nèi)部,我開始什么感覺也沒有,包括恐懼和茫然。大耳邊很美,即使被廢棄也很美,時間在各個方位、各個細部雕琢,粗放的門檻、檻石以及裂口的夯土墻都堪稱杰作。

大耳邊遺址保留完好,老屋、新房、圈道……沒有新近生活的痕跡,但可以見出村人搬走并不久,舊時生活的痕跡保留完好,看見的器皿空置著,但絕無丟棄,木凳、木梯、水桶以及農(nóng)具的擺放都在應該的位置上,像是還有期待。

院落中央的一兩戶人家的房子特有意思,下面土基,上面木樓,木樓的板壁上畫著圖案,像陰陽八卦又不是陰陽八卦。我感覺到了一點氣氛,但不濃。踩著秋來的衰草拍照,倏然想到腳下的草根從來都不曾死過,一茬茬地生,想必也有咸豐年間甚至更早的……星移斗轉,人事更迭,唯有野草不死。

走木梯上到木樓,從夯土墻上部的小窗往里看,里面是煙熏火燎的黑暗。木梯、夯土墻、小泥窗……看上去都有百年了。百年里,多少人從這架木梯上上下下,多少代人,而今被棄置,再無實用的功能,只是作為像我一樣的旅者眺望歷史的階梯。

繼續(xù)前行,眼前全都是土基屋,且更古老、破敗,屋間通道也更荒蕪,野草叢生,夯土墻或開裂或垮塌。佇立其間,思緒漸漸被荒蕪淹沒……那一夜,最終決定起事的那一夜,小活佛的母親額能作住在哪間土屋,說了什么,已沒有人能從158年前站出來指認。

我的憂傷猶如大耳邊往日的炊煙是青藍色的,它們脫離我,彌散在基石敦厚、夯土古舊、幾近坍塌的老屋里,縈繞著那些已經(jīng)變成時間本身的房屋構件。我聽見了一聲響動——說話聲或腳步聲,或雕刻、堆疊木片的聲音;接著是犬吠,由一只犬到一群犬;隨后我看見了人影,在被夯土壓住的木門背后,在路下一人深的狗尾草叢,他們或蹲或立,手托煙桿兒,嘴角沾著白沫。

我這樣想象,并沒脫離現(xiàn)實,那些響動和影子不過是些線頭,松手即可消失。158年的距離,至少需要五六代人來丈量。但眼前的老寨、老寨內(nèi)部的通道、通道地下的草根是沒有距離的,隨手摸一把夯土墻便可觸及歷史。

此行我見到了兩個大耳邊人。一個是熱切,在大耳邊的老寨,紅臉膛,個子不高,但長得壯碩;一個是龍布塔——一個老者,他是現(xiàn)今小姓鄉(xiāng)唯一的釋比。問及黑倫來與額能作母子,他們都聞所未聞,他們的記憶仿佛只局限于移民搬遷和近兩年扶貧的事。

面對熱切和龍布塔的記憶缺失,我生出一種錯覺——歷史是人為切斷的,就像我們讀到歷史的某些段落,不敢面對便哧溜一聲將整頁撕掉。

這么想,我的耳畔回響起小姓鄉(xiāng)人的多聲部羌族民歌合唱。2016年我聽過兩場,一場在古城劇場,一場在甕城。合唱縈繞在耳畔,我說不清是一種什么感覺,很像是白馬人唱自己的民歌……此刻我想到了,誰說大耳邊人記憶缺失?多聲部便是他們的記憶——永遠的記憶。

松潘還有一種美麗、一種憂傷,那就是松潘獨有的星空星象,與雪寶鼎和松潘古城相照應,也與我的內(nèi)心相照應。

我先是在楊友利的攝影作品里看見,之后方得身臨其境。

那是一個晴好的夏夜,我從平武驅車前往雪山埡口,大地是點綴著野花矮灌的草甸和礫石灘,頭頂是繁星建構的蒼穹。置身這樣的夜晚即是置身松潘的美麗,也是置身星際蒼穹。短暫的喜悅之后是長久的寂靜與孤獨,伴隨著突襲而來的憂傷——猶如凝固的顫栗,透著凜冽的紫藍色的弱光。

注釋:

1.林坡寺:小西天尕米寺之分寺,舊志記作林波寺,位于雪山梁子西坡林坡村。因時任林坡喇嘛參與搶救“庚申事變”中的重要人物并說服官軍平叛后和平解決事變而載入史冊。

2.庚申事變:史稱“庚申番變”。清咸豐十年時屬松潘轄區(qū)的藏羌原著民反抗松潘官府營兵的暴動。詳見民國甲子版《松潘縣志》《書庚申番變事舊案》一文。

3.日機轟炸松潘古城:民國30年,1941年6月23日,27架日機由武漢起飛,上午十一時許開始轟炸松潘古城。投彈105枚,死亡198人,受傷497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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