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林
在深圳這個高樓林立,遍地都是富人,繁華而又浮躁的大都市里,來自湖南平江,榮獲特區(qū)文學(xué)大獎的作家戴斌的作品,以其深刻、準(zhǔn)確地反映生活在底層的小人物的生活和命運而享譽文壇。其發(fā)表在《人民文學(xué)》雜志上的小說《深南大道》不知感動了多少深圳人。有誰知道,有多少深圳人,尤其是那些工作在流水線上的打工妹們,為小說中主人公的不幸遭遇灑下了多少同情的眼淚。隨著戴斌的小說《零售愛情》在深圳榮獲大獎,戴斌的小說已贏得了越來越多的讀者的喜愛和文學(xué)批評家們的廣泛關(guān)注。
在這個文學(xué)被日益邊緣化的商業(yè)時代,許多作家關(guān)心的只是鈔票和名利,他們往往熱衷的是市場,貼近的是書商。有幾個作家能夠真正關(guān)心那些生活在底層的小老百姓們的痛和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戴斌懷著“直達生活深處,還原生活本質(zhì)”這樣一種堅定的創(chuàng)作信念,癡心不改地書寫小人物的悲慘命運和他們艱辛的生活,可以說在當(dāng)今的作家中尤其顯得難能可貴。如果說戴斌的小說為我們窺見深圳小人物的喜怒哀樂打開了一個窗口,那么戴斌的散文就好比是作家心靈的一面鏡子。透過這面鏡子折射出的是一個作家豐富而又曲折的人生,他讓我們看到的是一顆純樸善良的心和一個在命運面前永不低頭的高貴的靈魂。我覺得,喜愛戴斌小說的讀者和那些尚未讀過戴斌散文的讀者不妨從這里另辟蹊徑,或許會使我們發(fā)現(xiàn),戴斌的散文就像是一片未被讀者開墾的處女地,一旦進入這片處女地之后,我們就會被作家那迷人的文字深深打動,甚至流連忘返。
說真的,筆者對當(dāng)今的一些“散文”已越來越生厭。我把當(dāng)今墮落的散文大致歸納為以下幾種類型:一、“雞湯散文”。這類散文,與其說是什么“心靈雞湯”,倒不如說是從國外引進過來的“洋垃圾”。這類散文的作者往往都不是什么文壇大腕和著名作家,而是一些總是把讀者當(dāng)弱智的文壇寫手。他們要么編造一些所謂的名人成長經(jīng)歷,要么編造一些所謂的哲理故事和禪宗佛理,以致使長期讀這些文章的讀者們變得個個都像弱智似的,成天都在這些文章里面討生活,一個比一個傻。二、“學(xué)者散文”。這類散文的作者往往都是一些在故紙堆里啃死人骨頭,動輒掉書袋的所謂專家學(xué)者和文化名人。他們動不動就以什么大散文或者思想隨筆自居,仿佛成天都在用手托著腦袋對歷史作沉思狀。三、“文人散文”。這里所說的“文人散文”,是指那些無聊文人之間日常的禮尚往來,投桃報李似的互相吹捧和把肉麻當(dāng)有趣的附庸風(fēng)雅。從以上所說的這些散文中,我們根本看不到一個作家真正的靈魂,而只是一堆堆僵死的文字。因此,當(dāng)我們在閱讀戴斌的散文的時候,仿佛就是在傾聽一個作家對他的親人或者朋友進行的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誠的傾訴。它讓我們看到的是一個作家的成長軌跡和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在讀過戴斌的散文之后,我卻常常想,如果讓我們的文學(xué)理論研究者來為戴斌的散文歸類的話,它究竟應(yīng)該屬于什么樣的散文呢?我以為,我們姑且不必太過于去拘泥戴斌散文文體上的“名分”,我把它稱之為一個作家的成長史和“心靈自傳”。
在描寫其童年生活的散文中,我們發(fā)現(xiàn),戴斌散文中童年的記憶大都與吃有關(guān)。如《臘豬頭》《曹蘿卜》《憶苦餐》《欠雞蛋》《大三鮮》《舔醬油》等。這是一個鄉(xiāng)村少年苦難生活中甜蜜而又溫馨的記憶。就像在《搶菜訣》中所說的那樣,少年戴斌的父親“年輕的時候是個文學(xué)青年,一輩子最風(fēng)光的事是在我們縣報《連云山》上發(fā)表過一首五絕,那首五絕還被某本油印書收集”?;蛟S正是因為戴斌父親的這種文學(xué)的遺傳基因,使這位鄉(xiāng)村少年即便是在無比艱難的日子里,也從來不缺乏文學(xué)的想象力和觀察力。如“春天漫山遍野都開著花朵,很是好看,但對于常年饑腸轆轆的我們來說,只有能吃的,才是最美的。當(dāng)然,像放牛時,我們試著吃草一樣,上山斫柴看到花了,自然也是要試著吃一番的。我記憶中,山上最好吃的花要算石眼花。所謂石眼花,我讀書稍多一點后,才知道它的學(xué)名叫映山紅和杜鵑花”。(《石眼花》)“家鄉(xiāng)過年最佳的一道菜要算是臘豬頭了。說它最佳,有兩個理由,一是它真的好吃,我現(xiàn)在想起來都滿嘴口水;二是它是最隆重、最好的祭祀用品了”,“自從豬頭上了通勾,我便有事沒事喜歡抬頭往上看,母親有時也會順我的目光瞟一眼孤單的豬頭,然后輕輕嘆口氣”。(《 臘豬頭》)類似這樣娓娓道來,而又富有靈魂和血肉的佳句,多么傳神地把一個鄉(xiāng)村少年美好的記憶展現(xiàn)在了我們眼前!
在閱讀戴斌描寫故鄉(xiāng)的散文時,筆者總是要情不自禁地想起沈從文先生和他筆下那美麗迷人的湘西。在《水邊人生》中,戴斌用他那飽含深情的筆,為我們描繪出的則是另一片迷人的山水:“我居住的小鎮(zhèn)叫長壽街,它四面環(huán)水,由三條河包圍著,一條叫西溪橋,一條叫沙河溝。西溪橋的水和沙河溝的水在雙江嘴匯入沙河里,再滔滔而下,流向遠處。后來我翻書時,我才知道沙河里的正名應(yīng)該叫汨水,汨水一路流下,到了汨羅與羅江匯合,便有了打濕了中國幾千年的線裝書的汨羅江?!弊x到這里,我總是在想,有多少沈從文《邊城》中翠翠那樣清純動人的姑娘就生活在這汨水江邊。汨水打濕了一個春衫少年的天涯夢:“曾有多少個黃昏,我站在西溪橋上,看著點點西沉的夕陽,忽然就覺得自己的手是多么孤單,好想握著一個女孩的手,隨著夕陽浸入無邊夜色里。但是女孩沒來,暮色來了,他就在這時進入我猝不及防的心葉間。”( 《我的姑娘可安寧》)有多少個難忘的日日夜夜,愛情曾在汨水江邊一個羞澀少年的心中潛滋暗長。此刻的一幕,多么容易令人想起詩人戴望舒《雨巷》中的那位在江南的雨巷中,撐著油紙傘獨自徘徊的詩人。丁香花似的姑娘,你在哪里?
我敢說,曾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富有詩人浪漫氣質(zhì)的戴斌可以說是在為愛情而活著。這只要讀一讀戴斌纏綿悱惻的長篇散文《蒼耳子》我們就可以清楚地知道,愛情,總是那么容易使我們的作家墮入情網(wǎng),也總是那么容易使少年戴斌的心受傷。那些曾經(jīng)與少年戴斌擦肩而過,并且總是令其揮之不去的愛情,切切實實地記錄著作家愛而不得,多情總被無情惱的無奈和人生中一段永遠難忘的痛。在《蒼耳子》的開篇戴斌這樣寫道:“記不清是從前的哪一日了,我對自己說‘其實,我不需要愛情’。當(dāng)這句話說完之后,我感到無比的舒暢,像是融了許多天沒有洗澡,而終洗盡滿身的污垢一樣。是的,我不需要愛情,不需要女孩的溫存,就讓我一個人活著,陪影子講話好了?!钡牵拖窀璧略凇渡倌昃S特之煩惱》中所說的那樣“哪個少年男子不善鐘情?哪個妙齡少女不善懷春?這是人間的至潔至純,為什么此間有熱血飛迸?”接下來戴斌寫道:“自這以后,我的確過了些平靜輕松的日子,無愛無欲,也不計較自己的拖沓。但是,就從重陽節(jié)的前兩天起,愛情從我心里無限地膨脹起來,那么突然那么迅猛,徹徹底底地改變了我和我的生活,使我不得不懷疑,以前的平靜是不是真的平靜?!笔堑模@說不清道不明,突如其來的愛情是那樣令人猝不及防。讀到這里,我真的要嫉妒戴斌的一支生花妙筆,竟然將曾經(jīng)的愛情描寫得如此扣人心弦,如此的剪不斷,理還亂和如此的令人夢牽魂繞。我以為,在當(dāng)代文壇上,戴斌的《蒼耳子》無疑是一篇難得的散文佳作。它的文字之美和詩一般的語言,以及對愛情層層抽絲剝繭似的感悟,猶如山間汩汩流淌的清泉,在不知不覺中緩緩地流入了讀者的心里。如:“假如我知道在未來的日子里,將會長久地寂寞地思念她,用無窮的回憶來追索她,那么我將會不顧一切地跟上她。霜降的這一天就這樣地過去了,有很多的東西降落在我的心上,像因風(fēng)而起的柳絮,隨心的跳動而飛舞著,有歡樂也有不歡樂的?!薄霸谶@冷雨的深秋里,她給了我一方明凈的晴空”,“我無不時時在這方晴空里默念她的名字,緊緊擁抱她的名字。這時,我已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叫麗貞。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寫這個‘貞’,但我認(rèn)為她是寫這個貞字的。美麗貞潔的意思,也很符合她的形象。如果寫‘珍寶’的‘珍’,顯得有點俗氣,且?guī)c商品位;寫‘真正’的‘真’好,則有此佛門道門的味道”?!八齼?yōu)美柔和的線條勾勒出她秀麗的側(cè)臉,嚴(yán)格地講,她的臉不算很漂亮,但因為如此,這使我感到很真實,真實得如我自己的生活一樣。”“在這寂寞黑暗的日子里,我像被所羅門關(guān)在瓶子里的魔鬼,渴望有人把我救起。我不會忘掉她,只會用無盡的愛去報答她。我心里千萬遍地呼喊麗貞,我不感到再有孤單了,麗貞就陪伴在我身邊?!薄拔艺找沟南胍姷禁愗?,似乎生活中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了,當(dāng)我想靜坐下來看書或思考問題時,竟?jié)M腦滿腦的盡是她,于是,我不得不把一切都放下來,去想她?!薄捌綍r我從書本上尋找愛情,看得越多則懂得越少,看似明晰的道理而我的腦里卻顯得十分糊涂?,F(xiàn)在我根本不想弗洛伊德的《論情愛》也討厭《第二性女人》,更加忘了釋迦牟尼的‘圣諦’,我只一心去想她,這也許會使我變得愚蠢,但這又有什么呢?愚蠢又有什么不好呢?”有心理學(xué)家說,人在熱戀中的時候智商是最低的,盡管少年戴斌整天這樣“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地想念心中的“麗貞”,但少不更事的他卻哪里知道“山無棱,水為之絕,冬雷陣陣,夏雨雪,乃敢與君絕”,千年等一回那樣的愛情,往往只能在書本上去尋找。事實證明,對于墮入情網(wǎng)而又不能自拔的少年戴斌來說,時間和現(xiàn)實才是最好的鎮(zhèn)痛藥和清醒劑。在漸漸的思索中,戴斌終于領(lǐng)悟到“我老是對愛情排除金錢,想象不是任何愛情都是附于金錢,也許這就是我的致命傷!” “我明白了害怕去麗貞家的原因——假如她媽媽問我:‘你將用什么來養(yǎng)活我的女兒?’我無言以應(yīng)。的確,我沒有能力養(yǎng)活她和我們的愛情?!钡酱藶橹梗欢卧?jīng)想入非非,只開過花的愛情就這樣畫上了一個令人長嘆的句號。由此說來,戴斌的《蒼耳子》簡直就像是一篇現(xiàn)代版的《傷逝》。魯迅先生在小說的開篇即這樣寫道:“如果我能夠,我要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弊泳弯干罱K的勞燕分飛,恰恰正如涓生所言“回憶從前,這才覺得大半年來,只為了愛,——盲目的愛,——而將別的人生要義全盤疏忽了”。那就是: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
記得有記者曾問已故著名作家史鐵生的職業(yè)是什么?史鐵生曾鄭重地回答說:“是生病,業(yè)余寫點東西?!蹦敲醋骷掖鞅蟮穆殬I(yè)呢?我想,也許可以說就是從十七歲起就開始生一種莫名的膝頭腫大,且導(dǎo)致左腳不能屈曲,也不能伸直的怪病,然后一生就是好幾年,再然后就是與無情的病魔和殘酷的命運不斷地進行抗?fàn)幒筒?,并用他手中那支渴愛文學(xué)的筆,不斷地為我們寫出一篇又一篇優(yōu)秀的作品。說到戴斌的散文,不能不提到他的《病中日記》和《解碼:1994,南水村N號》。前者既是作家在遭受病魔折磨時的痛苦經(jīng)歷,又是作家怎樣踏上文學(xué)之路的“真情告白”。我們發(fā)現(xiàn),在當(dāng)代文壇上,許多作家都是因為生病而“因禍得?!?,寫出了一篇篇優(yōu)秀的作品。從少年子尤的《誰的青春比我狂》到史鐵生的《病隙碎筆》,疾病使作家驅(qū)除了人生的浮躁和世俗的干擾,而有了更多的冷靜的思考。難怪賈平凹稱“疾病也是一種哲學(xué)”。“一生的苦難多,或一生的疾病多,卻能使你懂得人情世態(tài),對人性里邊的善和惡呀有更深的了解?!贝鞅蟮纳⑽那∏≌f明了這一點。他在《病中日記》里這樣寫道:“大凡想象豐富,多愁善感的人,都愛好文學(xué),我更是如此。也許從生病的那一天起,我便陷于文學(xué)的‘污淖’,不能自拔。在這漫長的生病的歲月中,文學(xué)幫助了我,我常常想,假如沒有文學(xué),真不知道如何度過這些日子。”“突然有一天覺得自己的痛苦大多來自癡心妄想——幻想的美妙更加顯示現(xiàn)實的嚴(yán)酷和不平,假如能夠除去這個癡心妄想,讓心靈得到完全的平靜,那么痛苦煩惱也就不攻自敗了。”“我認(rèn)為我真正掌握了自己的方向,并且向著這個方向邁步了。當(dāng)朋友們都離我而去,將我這個傷病號置于路旁時,我就開始獨自的行走,而現(xiàn)在我已看準(zhǔn)了山峰,我知道前途尚有千難萬險,但我不相信我邁不到高峰?!睉阎绱藞远ǖ男拍?,戴斌懷揣著文學(xué)夢,終于從他的家鄉(xiāng)獨闖深圳。盡管經(jīng)歷了就像《解碼:1994,南水村N號》中描述的那樣的種種曲折和萬般磨難,但他始終有著一顆美好善良的心,就像歌德在《浮士德》中所說的那樣“凡自強不息的人,終能得救!”打不敗的文壇硬漢戴斌,以其豐碩的創(chuàng)作成果為深圳文壇乃至全國文壇奉獻出了一篇又一篇令人可喜的精美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