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列
【一】
勻齡來到桑陵城的時候,陰雨連綿的日子剛剛結(jié)束,天氣驟然熱起來,人們紛紛換了薄衫,她剛從北方來,身上還穿著小襖子,實(shí)在熱得受不了,隨便挑了家店買了幾身夏衣。
她剛出店,就瞧見瘋婆子站在門口等她,還裹著棉襖,引來行人注視。
“乖女兒,這么冷的天你穿這么少,要著涼的……”
瘋婆子跟在她身后碎碎念,她煩透了,回頭吼了一聲:“別跟著我!”瘋婆子一愣,隨即委屈巴巴地低下頭:“你嫌娘煩嗎?娘不念叨就是了?!?/p>
勻齡懶得理她,一路打聽遲家所在,找了半日,累得衣衫濕透,終于在條窄巷子里找到了,只是木門緊閉,敲了半天也沒人應(yīng)。她擦了擦額上的汗,索性在臺階上坐下了。
一等,就等到日頭落下山,等到巷子里的光一層一層被夜氣抽走,天完全暗下來,大街上漸漸熱鬧,他們點(diǎn)起燈擺開攤,在微涼的晚風(fēng)中開始最愜意的時光。一天的忙碌和炎熱過去了,每個人都那么開心,只有勻齡坐在黑暗中,呆愣愣地望著天上的星子,想著池佑融給自己寄來的最后那封信,一字一句都是狠心絕情。
她收到信的時候,北方還春寒料峭,一整個冬天都死了一般的樹枝梢頭幾點(diǎn)嫩綠小心翼翼地伸出腦袋試探,有雙藍(lán)胸脯的鳥兒在窗外嘰嘰喳喳叫了一早上,叫得她心煩意亂。自從池佑融被她氣走后,她心里就一直縈繞著一股濃煙,嗆人刺鼻,熏得她時常流眼淚,夜里也睡不好。她給池佑融寫了一封又一封的信,從秋到冬到春天,池佑融終于回信了,信上說,他和別的姑娘定了親,要跟勻齡斷絕關(guān)系,他說她太不懂事了,脾氣又差,一次一次說了要改,卻一次一次耍性子惹他生氣,他這次找了個溫婉乖巧的女子,覺得心滿意足,不要她了。
勻齡把信揉成一團(tuán)扔向窗外,那雙鳥兒撲棱著翅膀飛走了。
她瘋了一般日夜兼程趕到桑陵城,她不信池佑融會這樣狠心,一定有隱情,或許女方家是權(quán)貴,硬逼著池佑融娶,又或許池佑融得了重病受了重傷,怕連累自己……無論如何,她都不信池佑融會不要她。
她現(xiàn)在就坐在池佑融家門口,只要見了他,一切都是可以挽回的,他們還是可以在一起,以前也吵過架,后來不都和好了嗎?
“乖女兒呀?!悲偲抛油蝗惶剿媲?,手里捧著一碗熱乎乎的肉羹,“吃點(diǎn)東西吧,娘給你買了你最愛吃的羊肉羹?!?/p>
她確實(shí)是餓了,接過來,也不顧燙,三五口就吃完了。瘋婆子一面順著她的背怕她噎著,一面說:“還要不要?娘再去買?!?/p>
勻齡搖搖頭,把燙出來的眼淚咽回去,半晌,才揮揮手:“你找家客棧去歇著吧。”
瘋婆子嘻嘻一笑,坐到她身邊:“乖女兒去哪,娘就去哪,娘再也不和你分開了。”
勻齡在小巷子里等了兩天,沒等來池佑融,反而等來他的仇人。這也不奇怪,池佑融曾做過刺客。勻齡兩天沒有梳洗,蓬頭垢面,渾身黏黏的實(shí)在難受,起身要去找客棧時,聽見背后瘋婆子大喊一聲:“別傷我女兒!”她回頭,今夜月色清亮澄凈,瘋婆子年紀(jì)雖大了,但身姿依舊苗條婀娜,纖纖手指仿若白蓮細(xì)瓣,又似蓮葉下靈動的魚兒,接二連三卸下那群青衣人手中的兵器。勻齡看呆了,青衣人也看呆了,為首的大漢粗著嗓子罵了句臟話,調(diào)侃道:“池佑融好福氣,水靈靈的小姑娘護(hù)著他,風(fēng)韻猶存的半老徐娘也護(hù)著他?!?/p>
那些人走后,勻齡拉著瘋婆子在客棧痛痛快快洗了個澡,又回到巷子里。瘋婆子靠著她打哈欠,口齒不清地問:“女兒呀,我們到底在等誰呀?”
勻齡不答反問:“你到底是何人?”
“我?我是你娘呀!”
瘋婆子。勻齡知道問不出什么,也不問了,繼續(xù)抬頭看月亮。以前她也經(jīng)常和池佑融一起看月亮。院子里放一把躺椅,池佑融躺在椅子上,她躺在池佑融懷里,輕輕唱著歌,夜風(fēng)習(xí)習(xí)吹得人眼皮直打架,她迷迷糊糊睡去,池佑融便抱著她回屋子里,有時親一下她的唇,她若沒睡著,就會一下子跳起來,摟住他的脖子掛在他身上笑吟吟地撒嬌:“你偷親我,親了就要娶??!”池佑融也笑,低頭又在她唇上纏綿一番,末了信誓旦旦地道:“明年挑個好日子,回桑陵城把事辦了?!?/p>
明年已經(jīng)來了,好日子也不知道過了幾個了,她也追到了桑陵城,這次見了池佑融,一定要把事辦了,勻齡下了決心。
【二】
池佑融帶著濃濃的酒意,穿過燈火煌然的大街,拐進(jìn)小巷子里,熟門熟路地踏上臺階時,腳下冷不丁踩到個軟綿綿的物什,緊接著聽見“哎喲”一聲,一把冰涼的匕首就抵住了他的喉嚨。
“瘋婆子,你別傷他!”
勻齡捏著腳尖,厲聲喊道:“你放開他!”
池佑融一聽這熟悉的聲音,登時酒醒了大半。瘋婆子蹲下身替勻齡揉腳,勻齡擺擺手,也不兇她了,好聲好氣地說:“你在這里等我?!悲偲抛狱c(diǎn)點(diǎn)頭。
池佑融似乎嘆了口氣,開了門。勻齡跟著走進(jìn)去,聞到酒氣不由得皺眉:“你又去喝酒了?!毕肓讼耄职衙碱^松開,語氣也緩和了,“還是少喝點(diǎn)好。”
池佑融沒有理她。直到進(jìn)了屋子,勻齡突然從背后抱住他的腰,臉緊緊貼在他的背上,聲音帶著哭腔:“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氣了,你覺得我不好的地方,我都改,好不好?”
“勻齡,我在信中說得很清楚,我們該結(jié)束了?!背赜尤诮┲碜拥馈?/p>
“你不喜歡我了嗎?”
“不喜歡了?!?/p>
“你騙人,你說了今年要娶我,你回桑陵城就是為了準(zhǔn)備我們的婚事對不對?”勻齡終于放聲哭起來,“你不會不要我的。”
“我煩了。”池佑融任她抱著,不掙脫,也不回應(yīng),“你太任性了,遇事就只會吵鬧,而且一日比一日依賴我,事事都要我替你解決……勻齡,我不想娶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回來?!?/p>
“我改,我都改!”
“我等不了你改了。下月初二我成親,你若是想來,我給你送份請柬……”
勻齡慢慢地松開手臂,癡癡地望住池佑融的后背。以往她總喜歡要他背,以后她就只能這樣望著他的背影了?勻齡抹抹眼睛,堅定地說:“你一定是有苦衷的,你放心,這回?fù)Q我替你解決麻煩?!?/p>
池佑融頭疼起來,按了按太陽穴,回身道:“你別添亂……”可勻齡已經(jīng)走了,月光傾灑而入,一直沒過他的鞋,流到床邊,流進(jìn)他煩躁的心間。
勻齡很快打聽到池佑融的未婚妻是別隱山莊莊主的女兒,山莊不大,但名氣不小,皆因莊主當(dāng)年娶了名震江湖的巾幗英雄游龍娘子,這場婚事曾被傳為一段佳話。游龍娘子雖是女兒身,但武功造詣少有人及,莊主雖無甚過人之處,但義薄云天、廣交豪杰,他們成親那日,山莊擠滿了人,一半是沖著與莊主的交情,一半是想目睹游龍娘子的風(fēng)采??上б荒旰?,游龍娘子生下一女不久,便撒手人寰了。
人們都說游龍娘子把畢生所學(xué)都教給了莊主,莊主又傳給了女兒嫣姑,那么池佑融娶嫣姑,很有可能是想學(xué)那絕世武功。勻齡盤算著自己去別隱山莊看看有沒有什么秘籍,偷來了給池佑融,池佑融也許就不用娶嫣姑了呢。她很快動身出發(fā),瘋婆子一路跟著她,渴了給她倒水,熱了給她扇風(fēng),直到聽見勻齡向路人打聽別隱山莊怎么走,她才跳起來:“不去別隱山莊!”
勻齡白了她一眼:“你不愿去,我就自個兒去。”
瘋婆子急了,拉住勻齡的手哀求道:“乖女兒,那兒都是死人,咱不要去好不好,娘帶你去更好玩的地方啊?!?/p>
勻齡只當(dāng)她是在講瘋話,誰知路人也附和道:“是呀,姑娘,別隱山莊前不久慘遭滅門,聽說滿山都是鬼,去了要被那些冤鬼拖下地獄的?!?/p>
勻齡愣住了:“滅門?”
她這才知道,嫣姑是池佑融救下的。算起來,那是去年冬天,自己一封信一封信往南寄,池佑融是不是想往北找自己,路過別隱山莊,才遇見嫣姑的呢?若真是這樣,自己倒成了他倆的媒人了。既然別隱山莊沒人了,去了也無用,勻齡折回桑陵城,決定去找嫣姑問個究竟。
池佑融把嫣姑安置在一處僻靜的院落中,安排了幾個嬤嬤和丫鬟伺候。勻齡去時池佑融不在,嫣姑正在樹下打盹。太陽雖然下去了,但熱氣未消,丫鬟們在院中潑了水,嫣姑翻身時裙角不小心從椅子上掉下,沾了一片泥水污漬。勻齡蹲著仔細(xì)看她的長相,皮膚白皙細(xì)膩,鬢若鴉羽,眼睛細(xì)長,眼尾微微上翹,好看極了。
嫣姑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緩緩睜開眼,嚇得尖叫。瘋婆子捂住她的嘴,嚇唬道:“再叫就割了你的舌頭?!?/p>
勻齡摸了摸嫣姑的臉,笑著說:“我是池佑融的相好勻齡,你知道我吧?”見嫣姑楚楚可憐的眼中汪了水,她心有不忍,讓瘋婆子撒手,又道,“我今日來看看你,池佑融說下個月要和你成親,我總不能等到你們成親那天才見你?!?/p>
嫣姑不看她,只是驚恐地望著瘋婆子,片刻后,竟暈了過去。
【三】
嫣姑勉強(qiáng)算是習(xí)武之人,但是很弱,池佑融絕對無法從她身上學(xué)到什么蓋世武功。那池佑融到底為什么要娶她?為了什么秘籍?
勻齡想不明白。瘋婆子站在門口東張西望,好一會兒,神秘兮兮關(guān)了門,小聲地說:“乖女兒,外面有好多兇惡之徒,你這幾日千萬別亂跑?!?/p>
燭火搖了搖,瘋婆子臉上的光像水波般漾了漾。她雖瘋瘋癲癲,但生活能夠自理,衣裳整潔,且雖鬢邊有了幾縷白發(fā),面容還是姣好動人。她年輕時必定是個大美人,嫣姑為何會被她嚇暈?zāi)兀縿螨g百思不解,直到瘋婆子喝了碗粥沉沉睡去,她依舊在燈下苦苦思索其中緣由。
燭火一閃一閃快熄滅時,窗外響起一聲奇怪的鳥叫聲。勻齡眼底的瞌睡蟲頓時跑光,她推開窗子跳了出去。
果然是池佑融,就站在墻下。
勻齡一見他眼睛就濕了:“你來找我了?!?/p>
池佑融臉色很不好:“你去找過嫣姑了?”
“找過了?!眲螨g老實(shí)道,“我會幫你解決她的,如果你是想要她家的武功秘籍,我?guī)湍阃担绻闶潜凰嗣{迫,我?guī)湍銡⒘四侨?。?/p>
池佑融的臉色更加難看了。他定定地望著勻齡,勻齡也呆呆地看著他。這樣相望,像極了那年春柳之下的初逢,他剛刺殺了個惡霸,袖子上還有血,她咬著大白饅頭,揚(yáng)著柳枝攔下他,要他把從惡霸手上救下的姑娘交給她。春意正濃,春風(fēng)撩人,池佑融將眉一挑,抱胸笑道:“那姑娘給你可以,你拿自己來換。”
其實(shí)不像的。自己眼底還是蕩漾著愛慕,可對方眼中春風(fēng)散盡,只剩冰雪冷霜。
“嫣姑不怎么會武功,她家有什么,我也不在乎,娶她完全出于自愿,沒有任何人脅迫?!背赜尤谝蛔忠活D地告訴她,“勻齡,只是我不喜歡你了?!?/p>
難道喜歡也像冰雪一樣,春風(fēng)一吹,就化了,等天一冷,又凝固了嗎?
勻齡搖搖頭,像往常那樣抱住池佑融,把臉埋進(jìn)他懷中:“可我對你的喜歡是天上的月亮啊,不管幾百年幾千年都不會改變。”
池佑融推開她,她哭起來,還要抱,池佑融又推,她的背撞在墻上,疼。
突然間樓上傳來震天撼地的叫罵聲,勻齡一抬頭,恰好看見三樓的窗子被撞飛,一把明晃晃的大刀朝自己頭頂砸來。她未來得及反應(yīng),已被池佑融緊緊護(hù)在了身下。
池佑融的呼吸吐在她耳邊,熱熱的,火燒一般。瘋婆子醒了,在走廊那邊喊“女兒”。勻齡抱住他,在他肩頭咬了一口:“你是不是還喜歡我?”
池佑融傷得不重,恰好是刀背朝下砸到他的背,不過也得養(yǎng)一段日子了。勻齡留他不住,他說嫣姑受了瘋婆子的驚嚇,得有人陪著。他對勻齡說:“我救你只是出于本能,不是因?yàn)橄矚g你?!?/p>
鬧事的人都被官府抓走了,瘋婆子找到她,渾身發(fā)抖地用力抱住她:“乖女兒,沒事了沒事了,娘找到你了?!?/p>
勻齡怔怔的,她已經(jīng)辨不明池佑融此時的心意。她對瘋婆子說:“池佑融到底是不是真的移情別戀了?以前他對我可好了,我喜歡爬到屋頂上,他就在屋下站著怕我摔下去。我不小心得罪了王府的人,他背了劍到老王爺面前替我頂罪,說‘王爺要怪罪就怪罪我吧,勻齡是我未過門的妻子,有什么自然要我來受……有人要?dú)⑸蜾蜾俏椅ㄒ坏暮糜?,我急得不行,天天蹲在沈潺房間里,蹲了半個月什么事也沒有,后來才知道是池佑融守在院子外,擋了那些刺客。我找到他的時候他抱著劍睡在檐下,身上都是血跡。那是寒冬天氣啊,他那個傻子,怕我擔(dān)心,不聲不響地在風(fēng)雪中熬了十多天……”勻齡放聲大哭,“他怎么會突然不要我呢,為了學(xué)游龍娘子的武功就拋棄我娶別人嗎……”
瘋婆子輕輕拍著她的背,聽到這里拍手大笑道:“游龍娘子的武功我也會,乖女兒你要不要學(xué)?”
勻齡一下子就忘了哭,吸著鼻子盯住瘋婆子,好一會兒才說:“哈?”
【四】
嫣姑幾乎是半步也離不了池佑融的陪伴,所以當(dāng)丫鬟說勻齡要見池佑融時,她死死抱住了池佑融,哀求道:“別去……”
最后他帶著嫣姑一同見了勻齡。勻齡看見嫣姑半個身子都掛在他手臂上,眼底的光慢慢暗了、滅了,但臉上還是笑著,從袖子里掏出一卷紙:“你不是想學(xué)游龍娘子的武功嗎?這是其中一部分,給你?!?/p>
嫣姑還未從先前受的驚嚇中緩過來,勻齡遞紙時,她警惕而懼怕地往池佑融身后躲了躲。池佑融安撫地握住她的手,輕輕說了聲“別怕”。勻齡偏過臉不去看,微微咬唇,平復(fù)著自己的情緒:“其他的瘋婆子還在寫,等寫完了一并給你……”
“不用了,我說過,我娶嫣姑,不為其他,單純是因?yàn)橄矚g她?!背赜尤诮舆^紙,面無表情地放在燭火上燒了,“下月初二,你記得來喝喜酒。”
那是瘋婆子寫了一天一夜的!勻齡從火里搶下焦黃的半張紙,護(hù)在懷里:“你當(dāng)真要和我分開?”
池佑融點(diǎn)頭:“若沒有其他事,你請回吧,嫣姑需要靜養(yǎng)。”
勻齡回到客棧的時候,瘋婆子還伏在桌上寫啊寫。勻齡走過去,一把搶走她手里的筆,一直壓抑著的情緒終于崩潰,歇斯底里地吼道:“別寫了!他不要!”
瘋婆子嚇了一跳:“誰不要?”
勻齡把筆抓在手里,墨汁染黑了她的衣袖,她蹲下身,把臉埋到膝蓋上,哇哇大哭。瘋婆子連忙也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安慰道:“好好好,娘不寫了,女兒你別哭……”
那天勻齡哭得頭疼眼睛疼,她長這么大,從未哭得如此難過。
沈潺嫁人后就住在桑陵城外不遠(yuǎn)的一個小村子里。勻齡找到她時,她正挺著個大肚子燒飯,大兒子在屋前追著雞玩。勻齡站在籬笆外喊她,她扶著肚子走出來,比上回見胖了許多。
沈潺原本是地網(wǎng)樓的人,江湖上的消息沒有她不曉得的。說起來,她當(dāng)時要退隱,卻被仇家抓了去,勻齡趕到時,池佑融已經(jīng)殺了那惡人救出了沈潺,又要沈潺當(dāng)他的侍女,這才有了春柳下勻齡攔路要人的初逢。如今沈潺已為人母,勻齡呢,連池佑融也丟了。
勻齡向沈潺打聽游龍娘子的事,沈潺將瘋婆子細(xì)細(xì)看了一番,低聲向勻齡問:“你在哪里遇到她的?”
“南下來桑陵城的路上?!眲螨g想了想,“當(dāng)時我正歇腳吃茶,她突然從鄰桌挪過來,盯著我的臉瞧了又瞧,然后一把抱住我就喊女兒?!?/p>
沈潺聞言也瞧了瞧勻齡的臉,只見左臉頰有道很淺卻很長的淡紅色疤痕。她道:“游龍娘子的女兒臉上也有這樣的胎記?!?/p>
“這不是胎記,是我小時候貪玩被熱鐵燙到的?!眲螨g撇撇嘴,“我娘早死了,我親手埋的。”
沈潺道:“或許她瘋癲之中,把你認(rèn)成了死去的女兒了。算起來,她女兒要是活著,應(yīng)該是比你大兩三歲……”
游龍娘子生下女兒不久后,發(fā)現(xiàn)了莊主暗中養(yǎng)了其他女人,且也生下了孩子。產(chǎn)后極度虛弱的她,提劍要?dú)⒇?fù)心漢,莊主趁她尚未恢復(fù),令人將她和新生兒一同關(guān)進(jìn)了地牢,對外則說她因病去世,留下襁褓中可憐的小女兒——那明明是他和別人的女兒。游龍娘子才醒悟過來,莊主娶她,不過是貪她的聲名。她被喂了毒,在潮濕昏暗的地牢中艱難地過了兩年。小女兒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她熬著、撐著,可小女兒在兩歲那年病死了,病得很急,死的時候一雙眼睛向上翻,牙關(guān)緊咬,小手緊握,渾身抽搐。此后她就瘋了,不讓任何人接近,天天抱著小嬰兒的尸體哼歌,后來莊主命人強(qiáng)行搶走了那具開始腐臭的小尸體,她把頭撞在拴著鐵鏈的墻壁上,瘋狂地咒罵著山莊所有人。
“莊主為何不殺了她呢?”勻齡看了看門外和孩子一起跑的瘋婆子,心酸不已。
“也是想要她的武功吧?!鄙蜾龂@氣道。
直到去年,不知怎么游龍娘子從地牢中逃了出來,殺了別隱山莊所有男女老少。嫣姑能活下來,大概是瘋婆子看到她就想到自己的女兒,沒忍心下手吧。難怪嫣姑看到瘋婆子會嚇暈,瘋婆子殺人時,她就在邊上。
瘋婆子原來真的是游龍娘子,竟被負(fù)心人害成今天這模樣。
住了兩日,勻齡要走了,她還是要去找池佑融,她要親自參加他的喜宴,她還是不相信池佑融會負(fù)她。
沈潺握著她的手,搖搖頭:“‘情最難久,故多情人必至寡情。他既已變心,你也要把自己的心從他那里收回才好?!蹦┝?,她又摸了摸身邊兒子的發(fā)頂,“我求你件事。最近我心頭總是惶惶,怕是要不好。若是……你可否兩三年回來一趟,看看這孩子過得如何?”
勻齡見她面色凄苦,問道:“你夫君待你不好?”沈潺搖搖頭:“他對我很好。但對我再好,若是有天我不在了,他必定也會再娶再生……我能看到他今日的好,可我料不到明日他會怎樣?!眲螨g聽了喉嚨發(fā)緊,安慰道:“你不會有事的。”
【五】
池佑融成婚前一夜,勻齡翻了他家的墻。她想去問池佑融最后一句,若是他堅持要娶嫣姑,她就死心,她這樣告訴自己。
反正是沒勇氣第二天去喝他的喜酒、看他和別人拜堂。
可池佑融讓好友們拖去飲酒了,說是成親后新娘子管著,怕是不能像從前那樣徹夜痛飲了。勻齡并不知曉這些,她瞧見池佑融的屋子亮著昏黃的燈,就在窗子下呆呆站了會兒,伸手要叩窗時,聽見里頭茶杯摔碎的聲音。
他們吵架了?勻齡的手懸在半空中,猶豫著要不要收回。
門被打開,勻齡聞聲望去,兩三個大漢抬著被綁住手腳的嫣姑,匆匆要離開。嫣姑大概也看到她了,拼命掙扎,“嗚嗚嗚”地叫。其中一位大漢抬手就將她敲暈:“這女娃子弱得很,真的是游龍娘子的傳人?”
勻齡咳了一聲,引來眾人注意:“她不是,你們抓她沒用的?!?/p>
那群人見被發(fā)現(xiàn),丟下嫣姑,拔刀沖勻齡而來。勻齡沒有兵器,左躲右閃,終于逮著機(jī)會從其中一人手里奪下刀來。刀一到她手里,仿佛活了一般,刀背如盾擋下攻擊,刀身似扇左右拍打大漢的身體,刀刃若細(xì)線過處無聲但凌厲,輕輕一劃就是一道血口子。那群人漸漸落了下風(fēng),見情形不妙,虛晃一招,紛紛撤了。
勻齡怕他們返回,不敢丟開兵器,走到嫣姑身邊想搖醒她。恰是這時,池佑融回來了。
屋子里的燈光落到院子里愈加昏暗了,但還是能看清滿院子的狼藉,掛在檐下的紅綢帶被絞碎,前幾日才擺上的花七零八落,空氣里有淡淡的血腥味,嫣姑躺在院子一角生死不明,勻齡握著帶血的刀逆風(fēng)站著。
池佑融酒氣上來,渾身的血翻滾奔涌,令他幾乎發(fā)狂。他叫著嫣姑的名字,抽出腰間匕首——那本是勻齡之物,刺客都需有貼身兵器,勻齡送給了他,望他平安。勻齡聽見聲音錯愕地回頭,匕首的光落到她眼底,像一團(tuán)躍動的火。等她反應(yīng)過來用刀格開,雖躲開了匕首,可那團(tuán)火灼燙了她的眼,她幾乎要落淚。
“勻齡,我殺了你!”
池佑融不知是醉了還是瘋了,招招要勻齡性命的狠。勻齡一個翻身半抱起嫣姑擋在身前,池佑融混濁的眼中有了一絲清明,匕首往旁邊一側(cè),劃過勻齡的耳朵,血滴順著耳朵流啊流,那么痛,可她沒有哭。她抓住池佑融的手腕,用力地,又靠上前去,幾乎和池佑融鼻尖碰鼻尖。以前他們也經(jīng)??康眠@么近。
池佑融滿身的酒氣,滿眼的殺氣。
“你真的喜歡她,你都要?dú)⑽伊??!?/p>
池佑融清醒了一些,仍是咬牙道:“你這個瘋子!”
“我不是瘋子,我是個傻子。”
嫣姑醒了,睜開眼看見池佑融,“嗚嗚嗚”地叫著扭著。池佑融一把甩開勻齡,勻齡又扣住他另一只手腕:“你嫌我不懂事、嫌我過于依賴你,可你想過嗎,我最不懂事的時候,是你最寵我的時候。你只是慢慢地不喜歡我了,給自己找各種開脫的借口。既然你變心了,就把我的心還給我吧?!闭f著,她慢慢松開他,捂住自己受傷的耳朵,“情最難久,故多情人必至寡情……”
池佑融沒空顧忌她的心灰意冷或肝腸寸斷,他急切地抱起嫣姑,替她解了綁。嫣姑撲在他懷里大哭:“勻齡帶著好幾個大漢要擄走我!”
勻齡也懶得解釋了。她再怎么好,也不及嫣姑一根手指頭,嫣姑再怎么壞,池佑融也會覺得是理所當(dāng)然。是她嫉恨,她是瘋子、是惡人。
她慢慢往外走去。池佑融卻又?jǐn)r住她:“若再敢找嫣姑麻煩,我……”
“你怎樣?”勻齡不看他,只是歪頭捂著耳朵,“你就要?dú)⑽遥俊?/p>
被勻齡丟在客棧的瘋婆子此時找了來,風(fēng)一般來到兩人身邊,揚(yáng)手給了池佑融一巴掌,把勻齡護(hù)在懷里:“誰敢殺我乖女兒?”
嫣姑看到瘋婆子,尖叫著跑回屋子里,池佑融追了進(jìn)去。勻齡抬起干凈的那只手摸摸眼睛,沒有淚,一滴也沒有。
沈潺果然死了,連同剛生下的臉色發(fā)紫的孩子,長長的臍帶纏住了孩子的脖子,產(chǎn)婆為了保小孩,直接剖開了沈潺的肚子,結(jié)果一個也沒救過來。
勻齡幫著把他們母子倆葬了,新墳前總是比較熱鬧,紙錢滿地,紙灰也比舊墳飛得高。勻齡在墳前坐了一宿,天將亮?xí)r她給沈潺又燒了一沓紙錢,凝視著火光,她悄悄哭了。她的話都在嘴里舌尖上,沒有出口。后來她帶著瘋婆子登上往北的船,晨光給桑陵城和城外的大江溫柔地蓋上金紗,金紗下的愛恨喜怒,她都拋下了。
沈潺,我把我的心從池佑融那里拿回來了,我要回家去了。以后每年春草青青時,我都會來看你和你留在世上的孩子,只是我不會再進(jìn)桑陵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