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國云
談遷(1594—1658),浙江海寧人,明末清初史學(xué)家,著有編年體史書《國榷》。清順治十年(1653)閏六月,談遷和同鄉(xiāng)朱之錫一起北上京城,他此行的目的是走訪前朝遺老、皇室、官宦等,搜集前朝檔案,充實修訂私家史書《國榷》。談遷此行從浙江嘉興登舟,沿京杭運河一路北上,經(jīng)蘇州、揚州、宿遷、臨清、德州等地,到達京師,在京師逗留兩年多后于順治十三年(1656)沿同樣路線歸程。他詳細記錄了兩年多來的經(jīng)歷、感受,并裒輯為《北游錄》,其中《紀程》《后紀程》卷以時間為序,逐日記錄了整個運河行程的見聞。就運河江蘇段來說,因地理位置、人文風(fēng)貌獨特,《北游錄》記載尤詳,這為后世了解明末清初的江蘇運河留下了珍貴的史料。
一、運河鈔關(guān)及漕運
大運河貫通南北,既是士民北上、南下的重要通道,更是封建政權(quán)的運輸命脈所在。關(guān)于運河的作用,談遷借開鑿邗江說:“隋大業(yè)初,發(fā)淮南民十萬開之,自山陽至揚子江,吳隋雖輕用民力,今漕河賴之。西門豹曰,‘今父老子弟患苦我,百歲后期令子孫思我?!徳??!盵1]他認為,開鑿運河雖耗費了大量的民力,但對后世功莫大焉??吹叫旭傆谶\河上的船只,談遷以詩描寫道:“風(fēng)帆林接織行舟”①,“萬楫千檣刻未?!薄?梢娗宄踹\河依然一片繁忙的景象。
清滅明后,其對運河的管理基本沿襲了明朝的方法,為了向來往的商船征收稅費,運河沿線設(shè)置了鈔關(guān),其中江蘇境內(nèi)有淮安、揚州、滸墅關(guān)三處。[2]據(jù)載:“南京至北京沿河船只,除裝載官物外,其一切裝載人口貨物,或往或來,每船一載按其料數(shù)若干、程途遠近,照現(xiàn)定例納舊鈔。如有隱匿及恃權(quán)豪勢,要不納鈔者,船沒入官,仍將犯人治罪。”談遷行至蘇州時記載:“二十里滸墅,戶部榷舟于此,昔余輕艓通刺關(guān)使者而返之,今苛細不堪矣?!庇纱丝芍?,清順治年間船只過關(guān)手續(xù)繁瑣嚴苛,頗令人不滿。在登記貨物時,“鈔關(guān)前,聽賈人登貨受榷,有茶若干筐,列岸三日夜,榷使未檢閱,毋敢室也,客露寢以待”,商船小心翼翼、誠惶誠恐,苦苦等待三日夜。行至淮安時又記:“榷稅佐兵餉,其法嚴,加于滸墅、維揚……商舟由閘,例征鈔若干,梁頭若干。”此時,清政府為了征取更多的兵餉,在運河鈔關(guān)采取了比原先更為嚴厲的征稅措施。
運河綿延千里,河閘亦是必不可少的水利設(shè)施。如常州新閘,高郵界首閘,淮安板閘、清江閘,山東境內(nèi)則有天井閘、會源閘、柳林閘、十里閘等。談遷行至丹陽時,記述了新修之閘:“丹陽令安陽吳之謨,出朱太史之門,被劾方解組,來謁太史言治狀,其修石閘,費千六百金,誠堅整……則保障如繭絲也?!笨梢娝l在運河的重要作用。
官府行船有著特權(quán),行至寶應(yīng)時,“總漕之舟至自江寧,笳吹波沸,津陸交鶩,桐城王編修先泊,不避繂,縶其二人”。朋友王大礽在先泊的情況下沒有避讓官府漕船,隨即被抓走兩人。后來“王編修求解于總漕沈文奎”,此事才得解決。這件事給談遷一行人深刻的教訓(xùn),后行至淮安時,“適江寧炮船至,勢張甚,我移其繂”,談遷主動給官府船只讓行?;爻虝r,談遷再次遇到官船,《后紀程》載:“戊申,未刻放閘,我舟待渡,俄飛騎止之,云滿洲官舟來也?!睙o奈之下,只能讓滿洲官船先行。官船的特權(quán)處處皆是。河閘啟閉有嚴格的規(guī)定,“閘河舟阻,且候啟閉”。在揚州時,“舟移鈔關(guān)前,以榷使赴飲不啟鑰也”,鈔關(guān)官員因為酒宴應(yīng)酬,談遷等人只能耐心等待。但官船可以不受啟閉閘限制,“江南貢舫至,啟閘得行”。面對這樣的特權(quán)階層,談遷借善福表達了自己的看法:“善福者,滿洲人,年十七入燕,語貌同于中土,善國書,給事總漕。今晉理事官,巨艦列幟,同婦舍騎而舟,明鐺錦被,彼豈自知有今日哉!”按《清史稿》載:“理事官,正五品”[3],負責(zé)宗室事。出行何等排場,何等威武,百姓何等反感。
二、運河沿線的神靈崇拜
運河行船,風(fēng)鼓桅檣時:“檣成矻矻指層云,青雀如馳共鄂君。曉度雞聲穿落月,斜分雁影迥橫汾。扶搖九萬□斯下,欻忽三千路已分。銀漢仙槎爭幾許,支磯石畔攬秋雯?!保ā对仚{》)欻忽之間,路已“三千”,可謂迅捷。但沿途常有逆流,如《泝流》:“懸絙北挽水南流。時一停津怨石尤?!甭L的路途,順流逆流直接影響行舟速度。河面浪涌,則更兇險,黃泥壩“堤益峭,河流如壑”,“潮方至,挽舟而爭,邪許如沸”,河面似沸水般翻滾,危險可想而知。行船途中常受大風(fēng)影響,談遷多次記載因風(fēng)遇阻,“癸未,阻風(fēng)不發(fā)”,“丙寅,行二十里,阻風(fēng)野泊”,“壬午,舟阻風(fēng),屢泊”,“戊子三里阻風(fēng),晚風(fēng)仍阻”等。
民間信仰源于民眾的心理訴求和情感渴望,表達人們求福避禍的心理,如健康長壽、家人團聚等。正因行船兇險難料,人們渴望能有神靈保護行船的安全。談遷行至丹徒時,“癸巳,舟人樹檣……殿供水陸神像若干幅?!边\河岸邊供奉著掌司水路、陸路的神像。尤其典型者為船員對金龍大王的崇拜,“金龍大王廟最著靈,無舟不禱。”金龍大王即南宋謝緒,據(jù)淮安金龍大王廟廟碑記載,謝緒是晉謝安十一世孫,好讀書,隱居錢塘金龍山,宋亡,恥食元祿,赴水死,天啟年間加封“護國濟運金龍四大王”。除了廟碑所記金龍大王靈異之外,當時亦傳一事,更增加了時人的虔誠之心:
總督河道兵部尚書兼左副都御史廣寧楊方興以宋口、徐州北河決,潰及諸縣,役數(shù)萬人治之。十一月,自清江浦南及淮安楊家廟,解凍趨役,寅作酉息,稍不力,岸兵即矢貫其耳,簿尉等被箠扶杖而立。清江浦至清口,三浚三淤,或言金龍神之靈,不之信,入廟不揖。神附榜人,言其謾,以妖妄再杖死,最后葦裹其人,沉于河,三日不死,溯流而上。
楊方興這才信服河神金龍四大王的神威,并且立刻下令修葺神廟,祀拜金龍大王。而且楊還上書朝廷,請求敕封河神,《清史稿》記載:“世祖朝,宿遷祀河神宋謝緒”[4]。當日,船員在朱之錫太史的帶領(lǐng)下虔誠地祭拜金龍大王,才繼續(xù)前行。談遷作《清口金龍神廟》詩:“金龍山下恨龍潛,水府沉沉殆百年。羅殺狂奔伍員馬,呂梁終效祖生鞭。神鴉晚噪飛帆外,瑞鴨群焚寶楮前。布褐微誠未敢達,宋家德祐代相憐。”表達內(nèi)心的虔誠之意。
談遷還記有神龍崇拜。龍作為掌管行云布雨的神祇,自古以來在百姓心目中有著崇高的地位,人們供奉它,祈求龍王降雨攘旱、風(fēng)調(diào)雨順。如常州城內(nèi)“各坊供龍神禳旱”,此時江南大旱,“良苗芃芃,惟雨是渴”,當談遷離開常州奔赴丹陽時,果“夜微雨”。
在歷史文化進程中,眾多的神靈崇拜體現(xiàn)了民眾的實用主義的心理,崇拜對象因不同行業(yè)、不同地域呈現(xiàn)出各異的差別。行至淮安時,談遷專程祭拜陳瑄祠。
“(陳瑄)疏清江浦,引水由管家湖入鴨陳口達淮,以免江淮之患,就管家河筑堤十里,以便引舟??x真、瓜洲二壩潮港之湮,鑿呂梁、徐州二洪巨石,以平水勢,筑沛縣昭陽湖、濟寧南旺湖長堤,開泰州白塔河通大江,筑高郵湖堤,堤內(nèi)鑿渠,亙四十里,通舟南北。自淮至臨清,相水勢高下,立四十七閘,于淮濱作常盈倉五十區(qū),于德州、臨清、通州皆筑倉?!?/p>
由上可知陳瑄于運河水利事業(yè)功莫大焉,談遷贊其“經(jīng)畫漕運,利賴百世”,并作詩:“江淮漕運力,其事賴恭襄。綠京書元使,黃頭歌擢郎。何人敢折柳,無歲不思棠。鄭伯渠今在,區(qū)區(qū)未足方。”表達對其功業(yè)的推崇。
三、戰(zhàn)火陰影下的運河民生
1644年,清王朝定鼎天下,但是神州大地并沒有步入由亂而治的時代,全國各地的抗清運動風(fēng)起云涌,而又以江南、閩越之地為甚。1654年正月,張名振、張煌言進入長江口,在鎮(zhèn)江金山上岸,繳獲清軍大炮、火藥和錢糧。1659年,張煌言、鄭成功再次沿江而上,直搗瓜洲。清王朝直至“三藩之亂”平定后才可稱為治世,定鼎的百年間戰(zhàn)亂就沒停過。談遷旅途過程中,雖未直接描寫兵亂,但亦感受到清王朝對抗清勢力的警惕和壓制。他于1656年回程,此時距張煌言等首次攻入長江沿線已過數(shù)年,清廷明顯加強了要地的警戒,“登南城大觀樓,江山雄暢,頓豁積目,下樓左出南門,沙上架木俟警,以張革發(fā)炮”?!岸山?,江中多伏樁,防寇警,于是渡者賂槳舡導(dǎo)之……東岸列炮車營房。”炮房、戍樓、江中暗樁等,體現(xiàn)了戰(zhàn)略要地彌漫的緊張氣氛。
在持續(xù)數(shù)十年時間里,戰(zhàn)火之中的百姓生活可想而知。談遷所見到處民生凋敝,人煙較承平時代不可同日而語:
三十里洛社鎮(zhèn),居人甚少,橋圯。十五里高橋,亦圯。
二十里望亭鎮(zhèn),舊市廛五里,南北各跨石橋,今圯。其北存,其南居人才百卅家。
發(fā)十二里尹山橋,舊居人數(shù)十家,今廢。
吳呂蒙嘗筑此,屬丹陽,其地饒于奔牛,今瘠同。
原先富庶的江南到處坍圮傾頹,一片蕭條。而淮河一帶和江南并無二致:
淮北蕭條,濱河為甚。
居民數(shù)十家,并茇舍或露宿。
十里楊莊閘,四無居人,極望始見村樹。八里夏鎮(zhèn)閘,雖劇地,不城,屢被寇。
兵燹毀壞了村莊、市鎮(zhèn),加之徭役、兵役,百姓生活苦不堪言。一路看到的景象讓談遷頓起憐憫之心,連作二詩:“淮安城西俱苫屋,偶一問之淚如沐。男耕女織粗自全,曾為陶瓦幾孥僇。彭彭撾鼓經(jīng)官舫,飛挽征夫互奔逐。近年織造又蘇杭,黃袱盤龍奏進速。大兵南北出淮安,舟車驅(qū)逼家家哭。郵符一紙驚入門,牽衣泣送各銷魂?!保ā逗由闲小罚┏衅侥甏?,男耕女織尚能勉強度日,但是征兵、徭役的命令下來,喪失男丁的家庭又該如何?談遷詩歌藝術(shù)性雖不及少陵《兵車行》中“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云霄”[5],但思想表達上卻有著同樣的張力。至于那些被抓去的壯丁,談遷以親眼所見描繪了非人的遭遇:“鳩形鵠面充驛卒,乞兒挽舡救死骨。頹堤步步判洼隆,仰若登天俯若窟。雨雪修涂足未停,樅金伐鼓驟雷霆。津吏奔程??趾螅瑒託就Τ淹`?!保ā扼A卒行》)纖夫面龐瘦削,步履蹣跚,行走于泥濘不堪、坑洼不平的河邊,稍不注意就會遭到官吏的鞭笞毆打。百姓不得已之下,“迫則流亡,不顧廬墓”。
四、結(jié)語
談遷北游是為了修訂史書《國榷》,而《北游錄》只是其隨手記述旅途見聞,出于史學(xué)家的“職業(yè)敏感”,他忠實記錄了鈔關(guān)、閘壩等運河設(shè)施,也記錄了運河沿岸的風(fēng)俗民情,對我們了解清初運河江蘇段的歷史面貌有一定的參考意義。[6]同時,談遷接觸了大量的底層民眾,對他們的疾苦充滿同情,體現(xiàn)出作為一個士子的濃濃的人文情懷。他對民眾命運的關(guān)注、對社會民生的關(guān)心,都值得當下學(xué)習(xí)和弘揚。
參考文獻
[1](清)談遷著,汪北平點校:《北游錄》,《清代史料筆記叢刊》,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
[2]朱偰編:《中國運河史料選輯》,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
[3][4](民國)趙爾巽主編:《清史稿》,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
[5]蕭滌非主編:《杜甫全集校注》,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4年。
[6]姚憶雪:《論<北游錄>的史學(xué)價值與文學(xué)價值》,《青海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3年第1期。
注釋
①本文凡未注明出處者,皆引自談遷《北游錄》,中華書局1960年版,恕不一一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