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晞
“她對瓜特別癡迷,一輩子都放不下瓜?!蔽靼彩修r業(yè)科學研究所的退休研究員楊鼎新說,“全國各地搞瓜的人都服吳明珠,無論是技術水平還是人品?!爆F在,他發(fā)現,吳明珠連女兒的名字都忘記了,卻能絲毫不差說出自己選育過的那些瓜的名字。
她甚至確立了多數人對“哈密瓜”的印象。據她的同事廖新福介紹,南方人普遍印象里,新疆哈密瓜以黃皮紅肉為標志,其實哈密瓜有青皮和白皮,果肉有綠色也有白色。黃皮紅肉,是“皇后”及其后代的主要特點。
“皇后”系列是吳明珠培育出的最成功的甜瓜品種。這個系列有很強的適應性,在20世紀90年代成為全疆種植面積最大的品種,遠銷海內外。
吳明珠是新中國成立后,西南農學院(現西南大學)果蔬專業(yè)招收的第一批學生。在這所學校20世紀50年代的畢業(yè)生里,她是成就突出的“三劍客”之一,另外兩位是“雜交水稻之父”袁隆平和蠶業(yè)科學界唯一的院士向仲懷。吳明珠與袁隆平同一年級,日后這兩位高材生都下了一輩子地,一個瓜農,一個稻農,分別影響了中國的瓜田和稻田。
大學入學學籍表的照片上,吳明珠笑臉盈盈,一頭短發(fā)。入學前她是長卷發(fā),同學們覺得她漂亮,喊她“?;ā?。她把頭發(fā)剪掉,不想做“校花”。
吳明珠大學畢業(yè)后,西南農學院一度希望她留校工作。但她婉拒了,理由是:“我家三代人都是教師,我從小生在學校,長在學校,沒有出過學校大門。我多么向往也需要到基層,到農村,到邊疆,到廣闊的天地間去鍛煉!”
臨畢業(yè)時,她曾看到學長學姐去新疆后寄回的書信,其中提到新疆是瓜果之鄉(xiāng),園藝人才匱乏。去新疆的念頭,像瓜籽一樣種在她的心里。
1955年11月,25歲的吳明珠如愿以償,搭乘大卡車去了新疆。她最終來到了吐魯番地區(qū)的鄯善縣,擔任縣農技站副站長,開始搜集瓜種資源。鄯善位于吐魯番盆地的東側,西接火焰山,夏季最高氣溫接近50℃。
她的學生、新疆農業(yè)科學院哈密瓜研究中心的副研究員馮炯鑫說,在20世紀50年代,新疆甜瓜雖然品質好、糖分高,但易生病、產量低,大都只在本地的地攤市場里自銷。在瓜種資源最為豐富的吐魯番盆地,每家每戶都種瓜,但大多依靠著民間代代相傳的種植技術,任由瓜自然生長,不成體系。有時候,農戶們在地里看到一個瓜,就撿回家種,致使品種混雜,種出來的性狀不一致,一些瓜種處于瀕危境地。吳明珠在那里搜集和挽救了一批瀕臨滅絕的瓜種。
“她在新疆特別是吐魯番,影響特別大。在農村大部分人都知道她。”馮炯鑫說。來到鄯善后,吳明珠繞著火焰山腳下的村落,挨家挨戶查看瓜地。
第一次在鄯善農家住,老鄉(xiāng)端上一盆手抓羊肉,這個生于武漢的南方姑娘愛吃魚蝦,吃不慣羊肉,吃了一口就跑到門外吐了。晚上睡在氈子鋪的熱炕上,身上被虱子咬得發(fā)癢,她翻來覆去難以入眠。日久天長,她學了一口流利的維吾爾語,覺得新疆的羊肉比什么都好吃,身邊虱子再多,倒頭也能呼呼大睡。
聽說幾百里外的底坎兒鄉(xiāng)有一種神奇的甜瓜,她和一位同事每人帶上一塊馕、一壺水就出發(fā),穿過火焰山,穿過戈壁灘。到了晚上,為了避開狼群,他們借了燒窯人的氈毯,睡在廢棄的窯洞邊。他們整整走了3天,才找到一個神奇的甜瓜。
多數時候,她像這樣靠著兩條腿去走訪農戶——戈壁灘中午地表溫度高達80℃,燙得毛驢都不敢下蹄子。晚上整理資料時,蠟燭在高溫下發(fā)軟,無法直立。她搗鼓出土方法,從坎兒井里打來清水,淹沒下半截蠟燭,給蠟燭降溫。
在新疆的前幾年,吳明珠燃燒了無數根蠟燭,走了300多個村落,整理出地方瓜種44個。她會掏錢買回那些發(fā)現的“好瓜”,不是為了口腹之欲。她詳細記錄這個瓜的特點,從重量、果皮、果形、網紋分布到主蔓和葉片的顏色和形狀,再到切開后的果肉顏色和果皮厚度,最后品嘗口感。一切完畢后,瓜籽用于育種。
她買過太多的瓜,以至于她感慨:“到瓜熟的時候,我的工資都沒有了?!?/p>
這份工作讓她落下了胃病——這個病至今仍在折磨她,部分原因在于,年輕時她經常把馕放在水里泡軟,撈起來吃掉,繼續(xù)去下一個村找瓜。
吳明珠之子楊夏解釋,當時媽媽的同事們沒幾個沒有胃病。他們常常居無定所,一整天都吃不上飯,隨身攜帶的干糧又是冷食。有時候吳明珠和丈夫楊其祐工作晚了,飯點已過,夫妻倆胃疼得一起在床上打滾。
楊其祐本是北京農業(yè)大學(現中國農業(yè)大學)研究小麥的研究生,為了支持妻子的甜瓜事業(yè),告別了小麥的主產區(qū),去了新疆。據楊夏回憶,20世紀60年代,他曾聽過父母在家里交流單倍體和多倍體等育種技術,這在依賴后天種植的年代,是很超前的事。在精通遺傳工程學的丈夫的啟發(fā)下,吳明珠開始培育無籽西瓜。
吳明珠曾這樣回顧自己的工作:“人們都說我是釀造甜蜜的人,說我是‘西部瓜王’。其實我選擇西甜瓜育種經歷的苦難遠遠大于甜蜜,但我無怨無悔,這是我自己選擇的道路,我在干兩個人的工作,我身上承擔了太多的重任?!?/p>
兩個人,指的是她和丈夫楊其祐。1986年,楊其祐的胃癌已經到了晚期。病床前,吳明珠自責常常下鄉(xiāng),外加條件有限,沒有照顧好丈夫。“我們搞農業(yè)的人就是‘一根筋’,傻得很,耐得住寂寞?!眳敲髦榈耐逻@樣評價說。
那些年里,吳明珠最“一根筋”的習慣,是每天都下地。在新疆,從早上六七點鐘天剛放亮,她可以一直在地里待到晚上10點日落,記錄瓜的生長和性狀。
80歲的生日會上,吳明珠許下兩個愿望,都跟瓜有關。生日會后,她又下地去了——為實現愿望而下地。但81歲那年,她沒有征兆地糊涂了,記憶力一落千丈。楊夏只能從過往的歲月猜測病因:母親在新疆工作時曾經遭遇過車禍,做過開顱手術。他把母親接到了重慶。她終于告別了瓜田。
20年前,吳明珠希望培育出紅皮甜瓜和酸味甜瓜。這是一個在業(yè)內很時髦很超前的育種目標。紅皮甜瓜如今處于選育階段的后期,酸味甜瓜則已經上市,口感像是“甜瓜泡在酸奶里”。
但吳明珠已經完全不記得這兩個目標,只是偶爾看到可樂或咖啡時,她會流露出想喝的意愿。
在30多年前的新疆,馮炯鑫有時候會看到吳明珠掏出一瓶可口可樂,咕嘟咕嘟喝幾口再下地。那個年代,這種飲料得到當地最大的飯店才能喝到,她特意托朋友從北京寄來。她還習慣在下地前沖上一杯咖啡,加點白糖,用來提神。“種地太累了,她需要補充糖分?!?/p>
如今,當所有的記憶都被丟在腦后,補充糖分的習慣還跟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