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駛
我雖是上海人,卻愛吃面,尤其是湯面。
小時候家里經(jīng)濟困難,阿婆一天只燒一次菜,要等爸媽下班回來一道吃,中午要么是蛋炒飯、醬油炒飯,要么是湯面。湯面也就是普普通通的菜湯面,切了細(xì)細(xì)的青菜外加幾滴黃黃的菜油,清湯寡水,沒有什么味道,只好加味精吊吊鮮頭。偶爾放了幾根肉絲,面湯也會喝得一滴不剩。也許是吃了太多,現(xiàn)在菜湯面我是絕對不吃了。
小時侯還有一種面是我很期盼的,就是生日面,不僅自己的生日、家人的生日,就是鄰居有人做壽,也會端面來分享。那面就上檔次了,湯一般是雞湯或蹄膀湯,雖然不見油花,但真材實料,不放味精也很鮮美,而且這碗面還加澆頭——一塊紅燒大排,絕對吃得眉開眼笑。
過年回老家,念念不忘和阿爹去吃一碗家鄉(xiāng)的頭湯面,似乎只有吃了這碗面,才算真真回了老家。早上五點剛過,老街上的面館已透出昏黃的燈光,面館老板往灶膛里添一把礱糠,火苗頓時竄了起來,面鍋里冒出一串串水泡。老板隨手抄起一把須面,均勻灑在鍋里,右手斜拈著一尺來長的竹筷輕輕攪動。面鍋里霧氣蒸騰,幾百條“細(xì)龍”在沸水中翻滾。乘焐面的當(dāng)頭,老板麻利地端出特制濃湯盛入面碗,點上成鹵(紅湯面),隨手翻一下鍋里的面條,竹筷一推一擋,散開的面已經(jīng)聚攏,左手“面觀音”
(撈面專用工具)順勢一撩,隨著一道弧線劃過,面已全部盛到了碗里,竹筷挑起面條左右一晃,順手從老湯鍋里夾起巴掌大的燜肉,堆放到排列整齊的面條上,一股十分熟悉又誘人的香味撲鼻而來。我深吸一口氣,精神倍增。我愛吃家鄉(xiāng)的頭湯面,也愛看面館老板這套行云流水的動作,視覺和味覺的雙滿足。吃飽回家,翻出陸文夫的小說《美食家》,看看書中對“頭湯面”的描寫,品味與現(xiàn)實生活的“大不同”。
前幾年,聽同事介紹上海本地人有大熱天吃“伏羊面”的習(xí)俗,很是好奇,特地在周末的早晨開車去松江張澤。清晨張澤老街上,高大的香樟樹下一排圓桌和方凳,人們?nèi)齼蓛蓢炔枇奶?,也有正在吃面的,活脫脫一個都市“夜排擋”的縮減版。張澤羊肉面為白湯面,有一點羊雜,還有幾點碧綠生青的蔥花,很是養(yǎng)眼。大熱天吃熱湯面,個個滿頭大汗,晶瑩的汗珠掛滿臉頰,奇的是大多數(shù)人還點瓶白酒。白酒配羊肉外加一碗羊湯面,據(jù)說是張澤人傳統(tǒng)的吃法,在大伏天有驅(qū)寒進補的功效,
“伏羊一碗湯,不用開藥方”。清早喝高度白酒、吃“爛糊羊肉”,兩種熱性食物在腹中融合,在大熱的天里不知是否會產(chǎn)生“燃燒”效應(yīng)?也許張澤人的胸懷不同一般吧,畢竟還是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我實在不敢茍同此種吃法,只當(dāng)了一次旁觀者。
去日本看兒子,聽說現(xiàn)在有一個中國食品——蘭州牛肉拉面成了網(wǎng)紅,走過路過豈能錯過,拉了兒子一起去嘗嘗。網(wǎng)紅店規(guī)模不大,全部坐滿也就十來人。老板是一位日本人,特地跑到蘭州拜師學(xué)的藝。面端上來了,白湯面,湯色清澈見底,面條粗細(xì)勻稱(硬度可選),一側(cè)平鋪三片牛肉,另一側(cè)灑著碧綠的香菜,中間加一點紅色的油辣椒末,白、綠、紅,色彩很是奪目,有別于日式拉面的素色。筷子一挑,牛肉薄如蟬翼,驚嘆日本人的刀工也是了得。國內(nèi)網(wǎng)絡(luò)時常看見有人怒懟蘭州拉面,一頭牛簡直能做一年的生意,嫌牛肉少,又薄得像四川燈影牛肉,哈哈,原來是一個老師教出來的弟子。喝口湯嘗口面,湯索然無味,面也缺了筋道,與中國的蘭州拉面大相徑庭,充其量是日本的“蘭卅l拉面”。清代張澍寫過一首“拉面”詩:“拉面千思香,惟獨馬家爺。美味難再期,回首故鄉(xiāng)遠?!弊叱隽斯枢l(xiāng)的蘭州拉面,缺失了祖宗之魂,終究還是差了口氣。
為寫論文查史料,無意中發(fā)現(xiàn)乾隆皇帝下江南時,在蘇州行宮多次品嘗蘇式面,贊賞有加。我這位“小主”怎能不去嘗一嘗?呼朋喚友特意趕去蘇州吃面。早在元代倪瓚的《云林堂飲食制度集》中就已有蘇州煮面的詳盡記述,元代韓奕所著的《易牙遺意》中也有蘇州“臊子面”的記錄,可見蘇式面起步極早,經(jīng)過歷史長河洗禮能保存下來的一定是精華,我對蘇式面抱有極大的希望。
來到蘇州的百年老店,點了一碗當(dāng)年乾隆皇帝賜名“楓鎮(zhèn)白湯大肉面”的“楓鎮(zhèn)大面”,因《舌尖2》的播出成了網(wǎng)紅,是夏季當(dāng)令食品。上面了,青花大碗,白湯青蔥,面條“頭勢清爽”,隆成鯽魚背,很符合我們市民階層的審美要求。輕嘗一口湯,真正“鮮得來眉毛要落特勒”,還帶有一絲米酒的甜香。據(jù)說此湯是用肉骨、黃鱔骨、蝦腦、螺螄肉等鮮物吊成,外加了一勺特制的酒釀,難怪具有了清、香、甜、鮮、濃的豐富層次感。蘇式面的澆頭放于另外的盤子,我學(xué)老食客的方法,先把燜肉埋到碗底,此謂“底澆”。焐了一會會,一股鮮香裊裊上升,為蘇式面的內(nèi)涵作出了完美詮釋。這塊帶皮的五花肉在“熱碗、熱湯、熱面”的三重作用下幾近融化,放到嘴里乘勢就“滑”入了咽喉,不需要勞動牙齒,軟糯香醇鮮美,關(guān)鍵還一點都不油膩,整個口腔漲溢著滿滿的幸福感,連我這個平時不愛吃肉的人也不由大喊一聲:
“再來一塊!”聽老吃客介紹,在初夏時節(jié)還有一種“三蝦面”上市,新鮮河蝦仁外加蝦子和蝦腦,熱油爆炒后作面澆頭,是蘇式面的“勞斯萊斯”。由于錯過了季節(jié),我們此次與“三蝦面”無緣了,留一點遺憾,朋友們相約來年再來吃面。
面有多種做法,我獨愛湯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