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李立
她們在外面,也許不知道阿碧在里面,也許知道。女衛(wèi)生間的設(shè)計似乎專為讓阿碧與她們狹路相逢。
阿碧在馬桶上坐了二十分鐘。她頭頂上方有根粗大的通風(fēng)管道,里面像是藏了只獅子,這時忽然醒了,嗷嗷嚎叫,引得更多的通風(fēng)機也開始轟鳴。聲音漸大,她就聽不見她們說話了。
不過她們說的那個單詞,那個阿碧說不出口的單詞,卻一直在耳邊,一遍遍回響著,還越來越響亮。
十分鐘前,阿碧就該出去了。結(jié)果她先聽見她們進來,紛沓的高跟鞋聲向來是她們宣戰(zhàn)的鼓點。但她沒聽見隨便哪個隔間被打開。聽她們的腳步聲,一共是四位,也許都擠在只有三個洗手池的臺面跟前,對著滿布水漬的鏡子,一邊補涂口紅,一邊抿嘴把剛涂上的顏色弄得淡一些,口中還忙里偷閑地說出了那個單詞。阿碧知道她們四個總在一起,每次見她們,四人中都有至少一個在涂口紅。
因為聽見那個單詞了,阿碧不能就這樣走出去。
隔間很小,馬桶墊圈上有一次性紙?zhí)?,其實又不能完全隔菌,無用的設(shè)計。這馬桶安裝得太高,這棟樓里的所有家裝設(shè)備都比正常尺寸高一截,設(shè)計師也許是高頭大馬的外國人,阿碧猜。她坐上馬桶,兩腿就懸空了。沒多久大腿開始隱隱作麻,像萬根繡花針同時扎進去。
阿碧不應(yīng)該這樣想,“有東西扎進身體里”。不能有這樣的念頭。如果外面四位姑娘知道,保不齊會以為她們對阿碧的評價頗為到位。阿碧果然是會想入非非的那種——碧池,bitch,婊子。這是她先聽見的,那個單詞,而后才聽見自己的名字,阿碧。用同音的諢名來取笑人,真是很不高級。不過這種時候她不應(yīng)該去想自己被取笑的方式到底高不高級的問題啊,那太荒唐了。
她還聽見她們說,阿碧是bitch,因為,“林朗說花了一百塊錢。”“一百塊?哦?還用那么多嗎?”“也許下次就不用了。”“哈哈哈。”
阿碧聽著。
但不是這樣的。
她本來以為這種寫字樓里常見的事不會成為她的困擾——你在洗手間隔間,聽見自己被外面的人談?wù)?,沒說你什么好話。她在北京工作近三年,都在同一棟寫字樓,也許她應(yīng)該去更多的寫字樓見識,然后這時就會知道怎么應(yīng)付。但她還不能去別的大樓,她一周前剛把掛工牌的繩子的顏色從粉色換成綠色,這代表職位得到一次很小的提升。她專程為此給丈夫打電話,說了些大話:“我比原來的我有力量多了,什么事都沒什么好害怕的,只要給我時間,我就能做好……”現(xiàn)在想來,真不值得,仿佛話音剛落,扭頭她就在衛(wèi)生間出不去了,這里潮濕密閉、空間狹小,空氣里有隱約的霉味和不時出現(xiàn)的惡臭。
她想過,趁通風(fēng)管道轟轟作響的時候,悄悄走出去,要低下頭,再快速從她們身后走,溜出去,不會被發(fā)現(xiàn)。她不敢想她們?nèi)绻l(fā)現(xiàn)她,那種尷尬的場面。四位姑娘都比她高,比她瘦,比她有更長的卷發(fā)。她們隨便一站,就是洗手間里一道長頭發(fā)的銅墻鐵壁。也許她們什么也不會說,只裝作沒看見鏡子里阿碧貓著腰鬼祟地竄出門,像一只落荒而逃的貓,在彈簧門乖乖卡住門框的同時,她們再不約而同一通狂笑——她們一定會的。她們又不在乎被阿碧聽見。
也許不應(yīng)該冒險。阿碧想,只要給我足夠的時間,我就能等到她們走以后,再出去。對丈夫說過的豪言壯語稍加改變,成了眼下安心做縮頭烏龜?shù)慕杩?。阿碧沮喪地想起在那個單詞出現(xiàn)之前,她們提到的名字,林朗,地點,望京公園。
但事情壓根兒不是那樣。
阿碧微微抬身,大腿的刺痛感在她起身瞬間仿佛被放大了十倍。她差點叫出來,她極力忍住了,只是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嗯呀”。她又坐下,斷續(xù)聽外面的姑娘們現(xiàn)在談?wù)摰氖菢窍滦麻_張的火鍋店,裝修實在“酷斃”了。她們似乎在相約下班后同去,其中一個姑娘說火鍋太油,而她正在嘗試一種“不同時吃淀粉和油脂”的新方法減肥。
阿碧努力想把腳放在地面,但這種努力反而弄亂了馬桶墊紙。她已經(jīng)感到肌膚貼在公共衛(wèi)生間的馬桶圈上,有種冰涼的觸感一度緩解了大腿根部的刺痛。但她沒有因此好受半點。她覺得也許公用馬桶上那些不知出處的臟東西,這下都成群結(jié)隊,變成螞蟻的樣子,正沿著她大腿的皮膚,一只只地往上爬。還有剛剛腳麻的那種酥癢,似乎也都讓她無比確信,那些“螞蟻”的確存在。
她試圖調(diào)整坐姿,但兩腿并不配合。兩腿上的“螞蟻”大軍,已經(jīng)大舉進攻、長驅(qū)直入,在她的隱秘處歡慶勝利、搖旗歡呼。對骯臟的“螞蟻”來說,她就像沒有荊棘的草叢,沒有防衛(wèi)的森林。她感到惡心,還有疼痛,不知道哪里疼,身上很多地方都一起開始沒來由地疼,但所有的疼的出發(fā)點,都是那一個地方,她在馬桶上擺出扭曲的姿勢、無論如何也想保護的那個地方。
她們還在外面。通風(fēng)管道忽然安靜了。阿碧聽見瓶瓶罐罐的化妝品被扔上臺面,聽見一只高跟鞋翹起來,又咚一聲放下去。
她兩手抓住自己兩腿內(nèi)側(cè),五根指頭一起掐下去,要掐死這些該死的“螞蟻”,她這樣想。但掐得越狠,她越感覺不到疼痛。她看見五根鮮紅的指印,比那些紅斑還要紅。
那些紅斑只會癢,癢到極致,你就不會痛了。紅斑滿布在兩腿根部。這時她低頭看,覺得那地方就像醉漢猥瑣的臉。隔間光線幽暗,她似乎還能分辨出那臉上分明的五官,比最肥胖的臉還要腫脹,上面有幾塊凸起的腫包,還有三處被自己抓破的血印,正在凝結(jié)成小塊的血痂。
她與紅斑作戰(zhàn),有幾天了。
她有時候覺得自己已經(jīng)輸了。她不知道那是什么,為什么要長在她身上?要出現(xiàn)在這種地方?她見過電線桿上那些小廣告上驚悚的照片,各種潰爛的皮膚上重疊印滿這類疾病的醫(yī)學(xué)名稱,比人們習(xí)慣的叫法好像要文明得多。但她不可能沾染上那些隱晦的疾病。她根本沒機會。她還懷疑過,除非是公司衛(wèi)生間的馬桶圈,讓她感染上那些邪惡的病菌。這讓她每次去衛(wèi)生間的過程都變得驚悚。她謹慎地使用馬桶圈墊紙,但她始終無法相信薄薄一層紙真的可以攔住兇殘的“螞蟻”。
也許是炎癥。她安慰自己,她知道這種情況經(jīng)常發(fā)生,跟嘴角的火皰、額頭的痘、腸胃的火氣一樣。她把消炎藥裝進信封,中午周圍沒人的時候,在電腦前偷偷吞兩片。這是北京最熱的幾天,她也每天穿長袖衣服和牛仔長褲,因為不確定它們是否會蔓延。如果蔓延到小腿,或者手臂,那就會被別人看見,然后她會成為整間辦公室或者整棟樓的傳染源——所有人時刻注意著,避開她坐過的位置、摸過的地方,或許連她呼吸過的空氣,人們都覺得應(yīng)該被徹底打包消毒。她還不愿相信這些紅斑會傳染,但那些人?他們一定會這樣想的。
兩天之后,她發(fā)現(xiàn),它們確實在蔓延!
起初只是兩腿各三塊紅斑,現(xiàn)在已經(jīng)連成整圈,像卡在大腿贅肉里的紅色塑料環(huán)。她開始預(yù)感它們遲早跟她的身體長到一起,然后她就一輩子帶著這種特殊的“腿鐐”。
每天下午,陽光準時灌滿她工位下的空間,于是刺癢也準時被灼熱喚醒。她強迫自己把兩手放在電腦鍵盤上,不能放下來,放下來她就會忍不住去抓癢,那可不是在辦公室該去抓的地方,會讓她像只發(fā)情的猴子。忍不住的時候,她也問自己,這是在自虐啊,真要這么忍受?有必要嗎?也許她應(yīng)該放松些,讓自己好受一點,但她實在不能十分鐘跑一趟衛(wèi)生間。她看著辦公室那些人,下午這間小電腦公司總是氣氛嚴肅,所有人都雙手放在鍵盤上,連凱特都已經(jīng)兩個小時沒涂口紅。但她們的大腿上沒有“螞蟻”。
消炎藥對它們無用。她也許從一開始就錯了,根本就不是炎癥。三天之后,她想起那晚的夢,紅斑就在夢醒后的早晨突然出現(xiàn)。也許都是因為夢,那不是一個尋常的夢。這念頭很荒唐,她知道,但更荒唐的事不是也正在發(fā)生嗎:紅斑的領(lǐng)地步步擴大,看起來隨時都會擴大到那個部位?
阿碧在北京租有一個三居室內(nèi)的次臥。房間四面墻都掛著母親織的土布。寫字臺和茶幾上也鋪了同花色的桌布。母親是貴州山區(qū)縣城一位靈巧的手藝人。家人們其實一直都不太在乎母親的織布機。直到有一年,母親的土布被全省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展覽選中。母親穿著自己用土布做的衣服,連夜坐火車去省城,參加展覽開幕式,拍過一張和省里重要人物的合影?!捌鋵嵨沂钦驹趦杉壟_階上的”,母親不好意思地解釋,為什么那些照片上她和那位重要人物看起來竟然差不多高。
確實是那些站在臺階上的合影,讓阿碧來到北京。很多事就這么荒唐。在被省電視臺采訪的時候,母親說她唯一未了的心愿就是阿碧,“我女兒,響應(yīng)國家號召,也是獨生子女,省里大學(xué)的本科畢業(yè),現(xiàn)在沒工作。”就這樣,阿碧和母親都成了名人,被人憐憫的那種紅人。省內(nèi)有位企業(yè)家,是好心人,他在北京的分公司正缺人,好心人推薦了阿碧,來這家小公司做打雜的事。不過阿碧來北京之后,好心人因為這次“善舉”被當(dāng)作“慈善之星”在省電視臺頻繁露面。阿碧的照片也出現(xiàn)在電視機里,像失學(xué)兒童瞪著一雙滿是渴求的眼睛。之前阿碧在貴州縣城待業(yè),兒子出生以后她就沒有合適的工作機會。她沒那么想來北京,但母親認為如果拒絕好心人的引薦,便是一種不近情理的辜負,會受到上天懲罰。阿碧認為電視里那張照片才是真正的懲罰。不過,“我們要心懷善念,心存感激?!蹦赣H說,而且母親往后織布的時候,就一直說這句話,像念著某種經(jīng)書。
那些布在貴州是榮耀,在北京就顯得可笑。可能那幾次做夢,都是因為那些布。北京城是灰色的,因此布匹上詭秘的圖案、絢麗的色彩,越看越格格不入,越看越是熱烈越是曖昧。北京夜晚干燥,尤其冬季,室內(nèi)暖氣是阿碧首先需要適應(yīng)的東西。如果像在貴州過冬那樣,裹緊兩床棉被睡覺,深夜多半滿身大汗地醒來。醒來就會意識到,有種說不清的東西消失了,那種東西很美好,因為阿碧醒來還忍不住回味,回味之后又更悵然若失,她明白那東西是如此不可企及,只出現(xiàn)在夢里,特別不真實:比如梁朝偉和段奕宏,有兩次她都夢見了吳彥祖。
白天,阿碧看著手機上男明星們的照片,手指拂過吳彥祖的發(fā)際線,她感到嘴里有一種熟悉的味道,是小時候在廚房偷偷掐一小塊吃的甜糕的味道。
阿碧的丈夫在貴州縣城水利局做小公務(wù)員,本人比他的職業(yè)更無趣,不過穩(wěn)重可靠,他們結(jié)婚十三年。阿碧知道丈夫比她更難熬。只是他們從不討論兩地分居的話題,阿碧是在避免,避免引起丈夫的情欲——她不知道那該怎么處理,其實她也不知道該怎么自如地談?wù)?,她不能跟丈夫說自己夢見過吳彥祖。何況她也要避免他對自己有不好的揣測,盡管這種可能性根本沒有。至于丈夫為什么不說,阿碧想可能他就是這樣的人?!氨痉秩耍雌饋砼率悄欠矫娌恍??!卑⒈淘谫F州的女朋友這樣說過,在他們剛結(jié)婚的時候。后來兒子出生,阿碧想,這就是最好的解釋,她和丈夫都很行,而那位女朋友,結(jié)婚五年,迄今沒有一兒半女。
不談也沒什么,阿碧知道丈夫需要面對什么,她想他應(yīng)該也同樣知道她在面對的東西。這是不能啟齒的事情,她不能說那種東西沒能像她希望那般隨時間淡化,反而越到夜晚就越壯大。
有一次,她問丈夫有沒有夢見過自己,“經(jīng)常吧?!彼恼Z氣聽起來像在說水管漏水。阿碧也深為感動,于是當(dāng)天晚上,她就第二次夢見了吳彥祖。
第一次夢里吳彥祖都在貴州,這一晚,吳彥祖在北京,在阿碧的次臥,在鋪有五種顏色土布的寫字臺上。阿碧永遠不會想到,寫字臺上也可以做愛?不僅可以,還相當(dāng)舒適,至少夢里是,臺面壓根兒沒有硌上脊背。吳彥祖的發(fā)際線上粘著她民族服裝上的吊綴,她的銀耳環(huán)掛住吳彥祖的白襯衣衣領(lǐng),吳彥祖的鼻腔響馬般噴出熱氣,她的舌頭下有一小塊米糕在慢慢融化。
第二天醒來,她發(fā)現(xiàn)了那些紅斑。
公司那四個姑娘沒一個好惹,阿碧知道。人們背地里叫她們“大小姐”。她們都留過學(xué),喜歡說英文,不過只是話中間帶著幾個單詞那種,都能聽懂?!按笮〗恪庇糜⑽拿?,分別是凱特、琳娜、伊麗莎白和露西。但阿碧的名字只是阿碧。比起從阿碧的名字獲得的樂趣,她們更喜歡說她的身高。阿碧希望自己從沒告訴過凱特,她的實際身高是一米五二,因為從此她們的注意點就變成阿碧的鞋跟了。
“早上好,今天是八厘米,還是十厘米?”凱特問。
阿碧笑,她不知道應(yīng)該選哪個,她開始后悔為什么早上出門前沒有先量量鞋跟。她像應(yīng)付她們其他所有的小小托付一樣對待她們關(guān)于鞋跟的疑問。但這種時候她只能讓自己咧開嘴。她一直努力咧開嘴,以便幫助這些人完成各種麻煩事兒的時候,不至于讓別人以為她受到了強迫。沒人強迫過她,復(fù)印文件、接收快遞的事她做了不少。她沒道理被任何人疏遠或者孤立,只要這些人足夠善良。
旁邊的男同事們,多半是那些快遞的主人,有時也會笑,沖凱特舉起大拇指。男人的嘴角卻是下撇的,大拇指轉(zhuǎn)過來,在空中不知怎么,就變成豎起的中指。下流的動作,男人們帶葷的玩笑。阿碧突然明白,他們在笑什么。十厘米,她想,她從沒說過十厘米。
林朗不屬于這些喜歡取笑人的男男女女。阿碧從沒見他笑過。那些人說笑的時候,林朗就板著臉走過來。他的眼角是往下長的,發(fā)際線是筆直的,像吳彥祖那種。這讓他比任何人都顯得嚴肅。林朗走過來,咳嗽兩聲,那些人吐吐舌頭,停止嬉笑,裝作埋頭工作。
他在為我解圍。幾次之后,阿碧想。林朗是部門副主任,職位不高也不低,不過他當(dāng)有更好的前途,因為他留意到她的處境,還能夠不動聲色。
“我知道你不想跟她們一起去,我說的對吧?”昨晚他也是這樣說的,還是不動聲色,但已經(jīng)說到阿碧心里去了。
昨天同事們一起吃完晚飯,“大小姐”們提議去唱歌,“反正有人買單”,總是有人給她們買單。阿碧希望她們問她去不去的時候,是用另一種方式,而不是那樣一句她不知道怎么回答的:“阿碧啊,你這么晚還在外面玩兒,你老公會不會生氣?”
說丈夫會生氣嗎?她們就當(dāng)真把阿碧看作老阿姨了。老阿姨結(jié)婚多年,沒有性別,男人女人都會善待她們,但沒人會愛上老阿姨,盡管阿碧對公司保潔員阿姨也會鞠躬,但是出于憐憫。何況阿碧并不老,剛滿三十六歲。她現(xiàn)在的內(nèi)褲都是紅色的,沒有本命年的生肖圖案的那種,是有柔軟的蕾絲的。說丈夫不會生氣?可能她們就想要這樣的答案,以便她們之后可以說:阿碧是個連丈夫都不在乎的女人。還有更可怕的,她們會以為她故意這么說,因為她想跟男人們一起玩,沒日沒夜。
但是林朗先說,“我太累了,不去了,阿碧肯定也不想去。”他替阿碧回答,把她跟自己當(dāng)作一路人。
四位大小姐嘻嘻哈哈擠上一輛出租車,車輛發(fā)動時有人在車內(nèi)朝外喊,“那祝你們愉快?!?/p>
等了兩分鐘,沒看見一輛出租車。林朗說不如先走走,走過這段路,前面也許就有車了。
阿碧昨晚換下了牛仔長褲,穿了一條半長的裙子。也許她還是很重視這次部門聚餐,她討厭自己這樣在乎他們,不過很多討厭的事她每天都做??赡芤膊皇?,她也許只是在乎林朗,因為他和自己一樣,對待工作和生活,她認為他們用的是同一種嚴肅的態(tài)度。
這是“螞蟻”出現(xiàn)的第四天傍晚,阿碧嘴里那種甜糕的氣味還在,這讓她在被紅斑折磨的日子不至于全是苦澀。聚餐地點在望京附近,一家沒有滋味的東北餐館,不過便宜,因為餐館沒開在一個好的地段,餐館周邊沒有其他店鋪,孤零零地慘淡營業(yè)。這是林朗在“走走”的時候說的。
阿碧沒告訴他,她認為這里很好,很荒涼,還有他陪著她。
天未全黑,白日暑氣完全散去,清涼的風(fēng)歡快地貼著馬路游竄,也鉆進她的裙子里。她偶爾故意落在他身后,隔著裙子抓一下大腿根部癢起來的地方。
他也許看見她的小動作了。后來阿碧這樣想,要不大小姐們怎么會用那個單詞說她,還有一百塊錢,有根有據(jù)。
林朗是掏了一百塊錢,因為一個老頭非要他們買望京公園的門票。不過她們怎么會知道?是林朗——阿碧不愿這樣想,但她也找不到別的可能,林朗在昨晚之后,認定她是那種女人,不知檢點,碧池,婊子。
老頭是突然出現(xiàn)的,身穿發(fā)黃的白背心、花色大短褲,塑料涼拖?!昂?,逃票的,買門票!”老人義正詞嚴,仿佛他們誤入的地方是看守所,而不是一家不起眼的公園。
他們先嚇了一跳,明白過來后,阿碧跟著林朗,乖乖到公園售票處的小窗口前摸索零錢。售票處也只是一間平房,之前她沒注意,以為是公廁。老人回到平房內(nèi),隔著裝有鐵柵欄的小窗口跟他們說,“五毛錢一張。”
“手機支付可以嗎?沒帶零錢。”林朗把自己從肩拍到腿,阿碧也說,沒帶零錢,“現(xiàn)在沒人帶零錢”。
遭到拒絕后,林朗貌似很不甘心,“那怎么辦?你找我九十九塊?”
“沒那么多?!崩锩嬲f。
“我們不進去了。”她說。
“你們已經(jīng)進去過了?!?/p>
所以,現(xiàn)在是補票。
阿碧回身,看他們剛才走過的路。是始終沿著街邊的樹蔭走,似乎轉(zhuǎn)了一個彎,花盆繞出一條曲折的碎石小徑,他們走上去,進入街邊綠化帶模樣的區(qū)域,不知不覺,一道銹澀的鐵門左右敞開,他們進入鐵門。
“我們出來了。一塊錢的事嘛。”他說。
“所以補票哇。一塊錢的事嘛?!崩先司谷粚W(xué)他說話。
“那就不要找了?!彼岩话僭f進小窗口。阿碧認為不需要給那么多。
“不行,你們等著?!崩先肆嗥鸫斑厺M是油污的電話,“我讓他們送零錢來?!崩先寺掏虛芴枴?/p>
“不要了?!彼荒蜔┢饋?。
“嘿,做事能不能講點規(guī)矩?我說了,馬上,你們上哪兒去?別走,”老人按錯了號碼,又放下聽筒,作勢從頭再撥,“這公園沒人來,一天門票收幾塊錢,我哪兒有錢找你們?”他嘟囔著。
“你給了他一百元?”她很驚訝。
他說,“沒事。去里面看看,挺好?!?/p>
她有種感覺,這個“挺好”是因為她。
其實也是被迫的。老頭打完電話就出來鎖上了公園的鐵門,怕他們等不及拿回零錢就走掉。老頭攥著一大串鑰匙得意地說,“不再逛逛了?我鎖上門,就想等你們,又怕別人出不去,跟這兒守著。再有五分鐘,零錢就送來了,二位還差那五分鐘嗎?你們再逛逛這園子。”老頭一邊說一邊往門外張望。
之后他才說,“挺好?!?/p>
只是,這哪里算是公園呢?一個游人也見不到。沿著水泥路擺設(shè)了許多花盆,只是疏于打理,多半殘破,花枝干枯。遠處似乎有寬闊的池塘,只剩大半塘污水,依稀可見塘內(nèi)漂浮著枯枝敗葉,野渡無人。四周也有幾棵樹,樹干筆直,但樹枝稀疏。
問題也許出在高跟鞋,而不是裙子。阿碧在洗手間,看著腳邊,脫下的牛仔褲褲腿堆成兩團。她想,早應(yīng)該起身穿褲子,都怪兩腿那些“螞蟻”讓她起不來。是的,她昨天也該穿這條牛仔褲,修身的設(shè)計,能讓她肥胖的腿看起來纖瘦半分。
不,問題還是出在裙子,而不是高跟鞋——阿碧一時覺得無法選擇,她想畢竟陷入泥地里的是高跟鞋。當(dāng)時他們正往池塘走過去,天色每分每秒都在變得黯淡。他剛跟她說完“謝謝”,因為在他咳嗽的那幾天,她給他送過兩盒速溶中藥,“是貴州苗族的傳統(tǒng)配方制成的,專治咳嗽。”他重復(fù)著那天她說過的話,說得很是意味深長。
她猶豫著要不要告訴他,這種速溶中藥北京根本買不到,她帶了一些到北京來,因為新聞里都說北京空氣不好,臨行前丈夫往她擁擠的箱子里費了些勁才塞進去兩盒止咳藥。她一直沒咳嗽,讓丈夫的好心顯得跟他自己一樣,無用又多余。所以林朗在公司咳嗽的那天,她立即想到那兩盒沒開封的藥,似乎就是因為有一天林朗會咳嗽,她才把它們帶到北京。
他接過藥的時候很不在意,“放這兒吧”,他指著電腦主機箱。沒準是咳嗽,她想,讓他對任何事都沒什么耐心了。她雙手把兩個大盒子放在主機箱上,又定睛看,一看就覺出藥盒特別顯眼,像自己的犯罪證據(jù)就明明白白擺在那里。她回到自己工位的幾步路上,都在拼命祈禱,拜托,保佑他把那兩個綠盒子趕緊收起來,哪怕扔掉也好,不要讓它們出現(xiàn)在那里,那么多余的東西。電腦機箱?沒有藥盒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電腦機箱上。盒子上“苗藥秘方”的大字,忽然變成她最大的困擾,不過她更希望那不要成為他的困擾。她不能讓自己成為任何人的困擾。
阿碧從來不知道那些中藥的去處。也許他喝過一兩次,覺得味道古怪,轉(zhuǎn)身就丟掉。她希望這件事被他們徹底忘掉,她認為自己快忘了,直到他此時提起。
“挺管用?!彼f道。她不覺得安慰,只覺得難堪,他也許誤會了她是那種諂媚的女人。她確實對他那么多次替她解圍的舉動心存感激——母親哪怕對織布機都常說,要心存感激。
“那就好……”話說一半,她右腳突然停住了。她拎起裙子看,鞋跟扎進泥地里,扎得很深,也許這天的鞋跟真有十厘米,她還不敢把裙子拎太高,怕紅斑露出來。
“哎呀,你!”他已經(jīng)走到前面去了,轉(zhuǎn)身回看的時候,她兩只鞋跟都已經(jīng)陷了進去。她試著抬腿,抽出一只光腳,另一只光腳,高跟鞋在近乎板結(jié)的土地里紋絲不動,像陷阱中兩只放棄掙扎的小動物。
他一邊朝她走過來,一邊大笑,“哈哈,怎么會有這樣的事?”這是她第一次見他笑。他怎么會笑?他怎么會在她最狼狽的時刻這么笑?
她也咧開嘴,應(yīng)該是笑出來了。她總是在不愿意微笑的時候強迫自己咧開嘴。
她說,“挺好。”模仿他剛剛說這兩個字的語氣。但這明明很不好。
她兩手緊緊拽住裙子,擔(dān)心稍一松手,裙邊也會落進泥地里,也許也不會,她只是對自己的身高沒把握,半長的裙子被她穿成了長裙——這是否更可笑?
他蹲下來的時候,她仍然沒能決定要不要松開手里的裙擺。她聞見他呼吸中的酒意。他們都喝了些酒,在碰杯的時刻,她講不出一句話來,就算她知道此時最合適的話題,是故鄉(xiāng)貴州的山區(qū)和人情涼薄的北京,也許他還會心疼她離鄉(xiāng)背井,然后拍她的肩膀表示慰問。但在他的注視下,她就是說不出口。
此時,酒精已經(jīng)掩蓋了嘴里米糕的氣味,也讓她在低頭看清他頭頂那處巨大的“旋兒”的同時,感到天旋地轉(zhuǎn)。她可能也走進了某處漩渦,在全是陷阱的地方舉步維艱。他閑庭信步,時刻準備扮演一名風(fēng)度翩翩的君子,英雄救美。
他把高跟鞋一只又一只的從泥地里拔出來。
為配合他,她不得不先提起一只腳,懸空等待,然而另一只腳因為陷落在松軟的土里,根本無法支撐她全身的體重,是一百斤的重量、一米五二的高度。
她左右搖晃了幾下,兩手正好扶住他的肩膀。
他是這時候握住她的腳踝的,所以他完全可以跟“大小姐”們說,“都是阿碧勾引我,她先碰我。”不過他不會說的那部分,阿碧也不可能說。他不可能說,他兩只手順著腳踝,往上滑去,像兩條鉆進裙底的蛇。
她懸空的那只光腳,驚異中踩了下去,不過沒能順利鉆進那只鞋,而是更深地陷入泥土里。泥土滑膩潮濕,腳繼續(xù)往下陷,越往下,泥土越黏稠,像世間所有不潔的液體。
這是池塘邊,她之后認定那些肇事的土地,已經(jīng)被塘水長久沁潤,已經(jīng)是人人避之不及的稀泥。而她只能在稀泥里,以最古怪的站姿,迎接他。
他的手已經(jīng)進入裙下,在膝蓋處畫著圈兒。她聞見泥土的腥氣,她熟悉這種味道。她感到雙腿都在發(fā)抖。一股又一股暖流,仿佛是源自大地的,沿著雙腿徑直往上,直沖心臟和大腦。她同樣也熟悉這暖流,她很久都沒有過的暖流。夢見吳彥祖的那夜有過,不過之后她身患紅斑。
昨晚阿碧在池塘邊,把雙腳輪流放進污水中。也許只是天黑的緣故,也許這池塘水并沒那么臟——她只能這樣想,才能鼓起勇氣把腳放進黑水里。水很涼,但她強迫自己忍耐,之后她還得想辦法把鞋上的泥弄掉。池塘中,有兩朵垂頭的殘荷。對岸有兩根漁竿,釣魚人只剩下兩團小動物般的黑影。空氣陰冷,水面有圓弧狀的水波,動蕩不安。
她剛剛從爛泥坑中逃出來,半截小腿裹滿泥漿,又想起高跟鞋還在泥坑里,于是再跑回去。她蹲下身撿鞋,米色帶亮片的鞋拎起來,帶著泥,比原先重了不少,亮片在暗處隱約閃光。
林朗早就站起來了,站在一堆小石子上,朝她攤了攤手,是事不關(guān)己的姿勢,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沒發(fā)生過——他沒有把手伸進她的裙子里,而她也沒有在看起來很享受的那短暫的片刻之后,突然瘋了一樣,光腳跑開。她知道他一定不明白,他會以為她裝模作樣,包括那些中藥、還有她低頭笑起來的樣子,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在裝模作樣。
但她不能讓他明白。
他在她身后,離得遠遠的,先哼了一聲,又說,“賤貨?!?/p>
她全身發(fā)軟,不敢起身,也不敢回頭。她蹲在泥地里,頭埋進膝蓋間。她覺得他的聲音正在離她越來越遠,“一百塊錢呢,賤貨。”他也許正昂首闊步地走開,也許邊走還邊蹭著鞋上的泥。他一定在為一無所獲的夜晚憤怒不已,就像這座城市的所有人,就像她自己一樣。
他也許還罵過那句英文臟話——也許還不是晚上,而是第二天早上,當(dāng)著大小姐們罵過。
她記得,在跑開之前她撥開他的手,他正呢喃著,“你很喜歡的,對不對?送藥也是因為你喜歡我,對不對?這樣,對不對?”……她點頭了,她看見自己的頭發(fā)落在他肩上,有種棕紅色的閃光。她想那是她天生的發(fā)色,厚重且茂盛,值得脫發(fā)的“大小姐”們羨慕。她在洗手間臺面上沒少發(fā)現(xiàn)她們掉落的金色長發(fā)。
阿碧對昨夜最后的印象,是潮熱。月亮升起來,掛在高樓的尖角上,像一個新生的小太陽,不,那一定不是月亮,一定是另一個太陽,掌管黑夜的太陽,比白日里的那個,更熱烈,更蠱惑人心,更放縱。就是這個太陽,讓阿碧在踩著滑濕的高跟鞋蹣跚走出望京公園的一路上,都暖融融的。
她走到公園門口,見大門鎖起來了,旁邊的小門敞開著。她踮起腳尖走過去,擔(dān)心被那老頭看見。她猜自己躡手躡腳的樣子就像十八歲的時候,晚飯后偷偷溜出來約會。而她臉上的紅暈一定也跟那時一樣,可能還更紅一些,比腿上的紅斑還要紅。她站在路邊等夜班公交車,看公交車亮著大燈開過來,刺得她眼睛里全是明晃晃的白光。她在那團白光中驚訝地看見了吳彥祖的臉,她確定就是這個——整個潮熱的夜晚她都盼望看見的臉。不過只一剎那,那張英俊的臉就消失了。她上車的時候感到一切都結(jié)束了,雖然一切也沒開始。
大小姐們在收拾洗手間臺面上的東西,阿碧聽見化妝包的拉鏈被拉上,連拉鏈的聲音都是歡快的。她還聽見她們彼此評價對方口紅的顏色,夸張地尖叫著,是在表達贊美。
阿碧已經(jīng)站起身,把牛仔褲拉上腰部。通風(fēng)管道的圓形出風(fēng)口,在天花板的角落,像一只巨大的眼睛。但沒有任何一只眼睛會看見這里,她想,所有洗手間隔間都不可能有攝像頭,所以大小姐們才喜歡聚在洗手間里,偷懶不干活,還說那種最惡毒的話,“阿碧這個bicth,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薄耙话賶K錢,笑死我了……”
昨晚這些事,林朗該是今天早晨告訴她們的,她們迫不及待就跑來洗手間饞食掉她這只癩蛤蟆。也許是她們主動問林朗的,用他們之間心照不宣的某種暗語,類似于“昨晚怎么樣?”但她們不會這樣問阿碧,因為阿碧不明白她們的暗語。
她們離開了。
阿碧拉著褲腰,她突然感到自己還是出不去。她不想出去了。
她脫下穿到一半的牛仔褲,重新坐上馬桶,她知道自己坐下的動作很像兒子賭氣時的時候,那種不管不顧的樣子。她這次沒用馬桶墊紙,她長滿紅斑的大腿根部緊緊貼著馬桶墊圈。馬桶沒那么冰涼了,不過足夠了,她確信這才是她想要的。
她又調(diào)整了姿勢,讓更多的皮膚貼上去。也許還得把墊圈抬起來,更臟的其實是塑料墊圈下的陶瓷部分。她也這么干了,抬起墊圈,再次坐下去的時候,馬桶內(nèi)的半池臟水,在她坐下的瞬間就一圈圈蕩起來,簡直跟望京公園的池塘一樣,那些水波似乎已經(jīng)漫上她大腿處垂下的贅肉,似乎已經(jīng)淹沒她紅色的內(nèi)褲。
這就好受了不少。她感覺到,那些紅斑連同她的全部身體,都被細菌精心喂養(yǎng)起來,它們會越來越茁壯,再也不會消退。
她從喉嚨里如釋重負地嘆出一口氣,這口氣讓她很爽,她一點也沒憋悶自己。她低頭看著那些紅斑,像看見一只乖巧的寵物。
阿碧會永遠記得那位女醫(yī)生的眼神。在北京去醫(yī)院是一件很復(fù)雜的事情,在掛號的時候阿碧就先經(jīng)歷了一番難堪。她捏著身份證,特意把有姓名的那一面貼著手心,她不想被護士看見自己的名字,她也遲遲不能開口說出她的癥狀,但她必須先說出癥狀,護士才能告訴她去看哪個科室。直到護士先問是不是婦科,語氣隨便得像在說著中午剛吃過什么菜,她才點了一下忍辱負重的頭。
這是洗手間事件的三天后了。這三天她不再吃消炎藥,她不再跟紅斑作戰(zhàn)。她換上短裙,也不擔(dān)心紅斑露出來。反正林朗和大小姐們都沒跟她說過話,她想自己其實已經(jīng)被他們徹底隔離了。
但紅斑在消退。
原本深紅的部位,逐漸褪成粉紅,到她等到周末去醫(yī)院的時候,已經(jīng)淺淡得快要看不出來了。她不明白它們怎么忽然就開始痊愈,就跟它們的出現(xiàn)一樣莫名其妙。
她想是時候去醫(yī)院了。她對婦科診室并不陌生,每次體檢都要經(jīng)歷這個,何況她還在婦產(chǎn)科順利生產(chǎn)過一個健康的男孩。她對自己將要遭遇的檢查過程,似乎很有底氣。不過在見到女醫(yī)生透明的防護口罩還有淺藍色橡膠手套的時候,她還是感到心頭一緊。女醫(yī)生忙著寫著什么,也不抬頭看她,見她進診室,只用下巴指了指檢查床的方向。女醫(yī)生真是把這個下巴的動作做得輕巧熟練。
阿碧沒躺上檢查床,那張床的造型看起來很兇悍。她站在床邊,慢慢解著皮帶,緊身牛仔褲要脫下來很不容易,她得兩腿輪流扭動,這讓她羞愧,她體會到這動作有風(fēng)騷的含義,這過程也花費了太多時間。女醫(yī)生已經(jīng)起身走過來,低著薄得幾乎快要裂開的眼皮,瞥了一眼阿碧的腿,然后說,“這是腿上的問題,你該去看皮膚科?!?/p>
阿碧總算讓牛仔褲退到膝蓋處,因為聽見女醫(yī)生這么說,她站在檢查床跟前,一時不知道自己是應(yīng)該繼續(xù)站著還是躺上去。
女醫(yī)生蹲下來,又說,“等等,我看看?!彼笃鸢⒈痰呐W醒?,幾根指頭揉搓了一番,又兩根指頭捏起內(nèi)褲的蕾絲。阿碧不知道這是否必要,她要檢查的明明是身體又不是內(nèi)外兩件褲裝?
女醫(yī)生站起身,看著阿碧,像是考慮了片刻,問道:“多久了?”
“挺久了?!?/p>
阿碧看著她的眼皮,她覺得這眼皮似乎帶著笑意,女醫(yī)生肯定拼命忍住才裝出醫(yī)生特有的那種嚴肅。女醫(yī)生說,“我看沒大事兒,皮膚科也不用去了?!?/p>
阿碧問,“為什么?”
“不是已經(jīng)好了嗎?”
“不是,”阿碧搖著頭,牛仔褲腰裹著她的膝蓋,這讓任何談話都顯得怪異,也讓阿碧聽自己的聲音都覺得格外陌生,她慢慢說,“我想問,怎么才能讓它們不要好,就是,不要痊愈?”
女醫(yī)生抬起眼皮,那薄脆的眼皮收起來,露出兩只黑亮的眼睛,眼睛里都是阿碧看不懂的東西,有取笑,也有不解,還有很多憐憫,阿碧早就是被憐憫的紅人,她看慣了這種眼神?!罢f什么呢?”女醫(yī)生說。
阿碧想起那些想象中的螞蟻,女醫(yī)生不會看見它們,它們就像馬戲團里的怪獸,形態(tài)古怪,有時候很讓人害怕,但也有可愛的一面。
阿碧咧開嘴,她也不知道這樣咧開嘴的話,在女醫(yī)生眼里,自己是不是就是微笑的樣子了。反正她內(nèi)心是在微笑的,只是她不會讓女醫(yī)生知道,她的困惑讓阿碧感到莫名的得意。她不會說那晚在泥地里,一直有某種讓她覺得不對勁的東西,即便她最忘懷的時候也能感覺到的很不對勁的東西。那時她似乎在另一個夢中,夢中沒有吳彥祖。直到她突然想起來,是那些紅斑。她的雙腿在他的掌心中戰(zhàn)栗的時候,那些“螞蟻”也在他的掌心活過來,每一只都蠢蠢欲動著,似乎都齜牙咧嘴要啃食她的身體,她已經(jīng)感到那種被“螞蟻”們叮咬的瘙癢。然后,才是一個強大的念頭,讓她不顧一切也要推開他的手:不能讓他發(fā)現(xiàn)那些“螞蟻”,不能讓她知道那些紅斑。
絕對不能。
阿碧又問了一遍,“我想問,怎么才能讓它們不要長好?”
女醫(yī)生也咧開嘴,阿碧覺得她是真的在微笑,她看見她的牙齒在透明防護口罩下閃光,假笑的人不會有這種閃光。
女醫(yī)生搖著頭說,“很簡單?!?/p>
阿碧點頭,“嗯?”
“你就繼續(xù)穿這條牛仔褲和這種內(nèi)褲,就可以了,我看這種牛仔布的質(zhì)量,怎么說呢,不太好,可能是翻新的二手貨,而且對你來說,褲腿也太緊了,親愛的,它讓你的皮膚受不了。天氣熱,你得穿寬松點兒,不是嗎?”
責(zé)編:周朝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