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石男
最近杭州推出新政,房貸按揭最長可貸到80歲。如果還貸者沒活到80歲怎么辦?沒關(guān)系,新政還有特別大禮包——父母子女接力還貸,倘若父母沒還完貸就去世了,那么子女接著還。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子孫孫無窮盡,是所謂“韭菜”千秋萬代,房奴不絕如縷也。
我人活在此間,常感覺如被縛于擺鐘掛錘之上,忽左忽右,時高時低。擺錘從未離開固定軌道,因此人也從未享受片刻自由。這有些像活在干支紀年中的古人,但書甲子,不書年號。干支恰似兩個互相嚙合的齒輪,一個輪有十二齒,另一個十齒,人就在六十周期中循環(huán),無往不復(fù),無垂不縮。
這種循環(huán)并非中國古代特有,世界上不少初民社會都將重復(fù)視作時間的特質(zhì)。在他們看來,命運不過是某種不斷往返的重復(fù),或者兩極之間擺動的序列,比如日與夜,冬與夏,干旱與洪水,老年與青年,生命與死亡。在這樣的圖示中,過去沒有深度,一切過去都是同樣的過去,只是現(xiàn)在的反面而已,而現(xiàn)在又只是未來的反面而已,至于未來,總會在某個節(jié)點與過去迎面撞上。
可是,如果生命只是世世代代的重復(fù)循環(huán),那該多么無趣,多么沒有意義!還好,丹麥哲人基爾克郭爾賦予了重復(fù)全新的意義,我們不妨聽聽。他說,生活是一種重復(fù)并且這就是生活之美。一個人越是全力以赴去面對這種重復(fù),他就越是一個勇者,并且在嚴肅中日益成熟。他不會像一個小男孩那樣追逐蝴蝶,或者踮起腳尖期盼世上的奇觀,因為他認識它們;他也不會像一個老婦人那樣坐在回憶的紡車上編織,因為他清楚現(xiàn)在的價值。他平靜地走著自己的路,因為重復(fù)而感到喜悅。
基爾克郭爾的話深深震撼了我,并且讓我漸漸悟出自處之道。昨晚,兩個曾經(jīng)的學(xué)生不約而同地向我傾訴他們的迷茫、痛苦與掙扎。我曾經(jīng)和他們一起眺望并走上布滿荊棘的自由之路,如今不但他們,連我似乎也被荊棘纏住了,寸步難行。他們問我怎么辦?我說別急,熬下去,沒什么勝利可言,挺住意味著一切?,F(xiàn)在我還想多說一句,重復(fù)你的生活,只要里面仍然灌注著理想,如果不能以理想的方式生活,就以最接近理想的方式生活。所謂功不唐捐,不是說成功了你的堅守才沒白費,而是你堅守的本身,就已經(jīng)沒有白費。因為在重復(fù)與堅守中,我們是真實地活著,而真實地活著,可能是一個人能擁有的最好的生活了。
當(dāng)然我也承認,在真實的生活中,有太多艱辛與酸楚,難以啟齒,甚至開口就會落淚。不過有個法子也許可以減輕痛苦,這個法子是威廉·詹姆斯啟發(fā)我的。在《心理學(xué)原理》中,有個極其美妙的想象:假設(shè)在一定時間內(nèi),我們只有現(xiàn)在千分之一的感覺,那么我們的壽命就好似增加了一千倍——春夏秋冬的變遷在一刻鐘內(nèi)完成;蘑菇和迅速生長的草木破土而出,頃刻長成;灌木在剎那間茂盛又在剎那間枯萎,如此反復(fù)就如溫泉沸騰;動物行走如射出的子彈那樣迅疾,肉眼無法看見;太陽像流星一樣自天際掠過,留下一條火紅的尾巴。
這個想象是不是很奇妙?降低對瑣碎細物的敏感度,除了本原切要的事物外,對什么都熟視無睹,這樣我們反而能像巨人一樣自生活的沼澤中躍出,繼續(xù)前行。保留最后的痛感與恥感,在荒蕪歲月中重復(fù)著真實的生活,這就是我能想到的自處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