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經(jīng)榕 1990年出生于廣西欽州市欽北區(qū),2014年大學畢業(yè),目前在欽北區(qū)板城鎮(zhèn)政府工作,有多篇小說在《廣西文學》發(fā)表。
那年冬天,連下一個星期雨,我們躲在放羊棚里烤玉米吃。端午坐在我對面,重陽坐在我右邊,中間燃著一堆旺火。我們一邊扯大話一邊轉(zhuǎn)動手里還沒熟透的玉米。玉米是偷的,放羊棚下一山頭的玉米,一村人的都在那,黑燈瞎火的,也不知道我們偷到誰家的了。我們把玉米裝進蛇皮袋藏到放羊棚里,第二天從家里搬來柴火,就拿出來烤。冬天下雨的時候我們經(jīng)常這么干,不下雨就到田里熏田鼠,番薯地里密密麻麻全是田鼠打的洞,我們帶上一條狗、一袋秸稈,把點燃的秸稈往田鼠洞里塞,濃煙起來,就湊嘴巴去吹,三個人輪著吹,吹到我們聞到眉毛燒焦的味道,田鼠被熏出來了,那條狗輕易把田鼠咬住。狗不吃田鼠,我們拿來烤。剝皮破肚,摳掉內(nèi)臟后就放屋頂上晾曬,天氣好的時候曬兩天就干了。刷上油鹽辣椒,烤半個小時香得舌頭都快吞到肚里去。我們喜歡吃這個。只是下雨,到處泥泥濘濘,熏不了田鼠,我們就去偷玉米烤。
火光照得屋里一片紅亮,屋里盡是柴火燃燒的噼啪聲。聽不到屋外下的雨,只有屋檐雨水滴落的聲音。門外探出個腦袋,我們一扭頭,看到狗崽在盯著我們看。端午說狗崽你過來。狗崽腦袋一縮,就看不到他了。很快又探出半截腦袋來。端午又說,過來吃玉米,吃了派你去做件大事。狗崽進來蹲在火邊哈氣,頭上臉上都是細細的雨滴,看得出他挺冷。吃吧,端午把他手上的玉米遞給他,狗崽一大口啃下去,嚼了幾下,哇哇蹦出兩條淚水來。端午在玉米上偷刷了半勺辣椒,我們那辣椒是野生的雞辣椒,火辣無比,這下子夠狗崽受的了。
狗崽吃完玉米,端午就叫他去買煙,這就是他交給狗崽的大事。狗崽這家伙經(jīng)常偷工減料,讓他買五支他只拿回四支,端午擰他耳朵問怎么少了一根,他啊啊大叫,說路上滑跌了一跤,不小心掉了。我們都知道他私吞了。
這家伙不和村里的小屁孩玩,整天黏在我們屁股后面。他媽生了五個娃,一年一個,全是公的,他最大,一件衣服從大到小輪著穿,大的不合身了給小的,小的不合身了再給小的。這么一輪下來,到那最小的身上,衣服都快成一塊抹布了。他爸在桂林做清潔工,沒人管他。他爺爺也管不過來,他說狗崽啊,你狗日的最大,別整天待在家里和你幾個弟弟搶東西吃,出去自己找!他幾個弟弟,全一個模子,大嘴巴厚嘴唇,整天就琢磨著吃,為此常大打出手。狗崽就跑出來了。
我們邊烤玉米邊等狗崽,吃了好幾根了還不見狗崽回來。賣煙的地方就在山腳下,不到一百米,端午叫他買甲天下,我們桂南這邊抽甲天下的很多,一毛錢一根,味道不錯,很濃。等到中午,還是沒見他,屋外雨似乎大了些,噼里啪啦敲打著樹木的葉子。端午讓重陽去看看,重陽去了,十來分鐘就回來了。說煙是買了,不見人,這家伙定是跑路了。抖抖衣服上的雨水,重陽坐回我右邊的位置。端午說,下次見他看我不宰了他。三人東扯扯西扯扯,都有點困,就各自靠著墻睡去了。
瞇了一會兒,我就被冷醒了,醒來發(fā)現(xiàn)火堆快滅了,趕緊添了些干柴進去。屋子里很安靜,他們兩個睡覺都不打呼嚕。屋外起風了,吹得樹木沙沙響,一陣接一陣。端午突然一個激靈醒來,問我這是什么聲音。我說外面起風了。他說我以為下雪了呢,我說放屁。他說,沒準呢,都入冬這么久了。我說,愛下就下,反正我贏定了。
前幾天我們對雪的形狀爭論不休,那天傍晚我們幾個在端午家里看天氣預報,他家里有錢,買了電視和VCD。播天氣的是個女人,端午說他跟卓依婷長得很像,端午家有很多卓依婷的盜版碟片,都是他老子買的,他老子一回家就播卓依婷的影碟。那播天氣的女人說今年冬天受拉尼娜影響,南方將普降大雪,雪線極有可能延伸到廣西南部。我們開始吵的是拉尼娜,這拉尼娜到底是什么東西呢,竟然能讓廣西南部下雪,要知道從小到大,都沒聽說過我們那里下過雪。吵得不可開交,端午去問他爸,他爸在外面跑生意,見識多,應該知道。他爸說拉尼娜應該跟卓依婷差不多吧,是個女人的名字。可我們根本不相信,一個女人能讓雪下到廣西南部來,難道她是神嗎。我們繼續(xù)吵,從拉尼娜吵到雪,假如拉尼娜她真的是個神,會讓雪下到我們村里來,那該是怎么樣的一種情形呢。大伙都沒見過雪,端午說雪像個水珠一樣,是圓的。重陽說雪應該像個錐子,這樣才能像降落傘一樣飄起來。那時我剛學了鵝毛大雪這個成語,我說雪跟鵝毛一樣!誰也不服誰,最后一哄而散。
重陽也醒來了,四處張望,說下雪了嗎?雪在哪里?是不是錐子形的?端午說,你狗日的睡傻了吧。重陽說,你們不是在說下雪嗎?端午說,我敢拿腦袋擔保,就算下雪也不是錐子形的。重陽說,那也不像水珠,要不干嗎叫雪叫它水珠算了。兩人又開始吵起來,我弄著火堆,火越燒越旺,映得我們的臉像溢出油汁的燒鴨。吵停了大家都低頭看著火堆。屋外的風仍在沙沙響。端午拿著一根火棍玩,習慣性地掏褲兜,沒掏出煙,才想起來狗崽拿煙跑了,又拿起火棍繼續(xù)玩。許久,重陽從火堆里抬起眼,說要是下雪,我們怎么辦呢。我說,下雪就下雪啊,我們還要怎么辦。重陽說,我是說,這雪這么多年沒下過,我們是不是該干點什么。手上的火滾往里一戳,飛起來一大串火星子,端午說,我們是該干點什么!
火烤到了傍晚,我們還沒想到要做的事情,我們吃光了玉米,熄滅了火,就出門要回家。雨還在下,放羊棚外的天空灰蒙蒙的,山間裹著一層霧氣。很快就到村口了,端午說要找狗崽算賬,重陽說算了吧,那小子能跑哪去,明天還不得乖乖自己過來。說完他就回去煮晚飯了。他每天都要煮晚飯等他爸,他爸早上就出去鎮(zhèn)上收廢舊了,老晚才回來。就是跑一輛三輪摩托,車廂加焊過,焊得老高,裝滿車的時候看不到人,只看到一車垃圾在晃蕩。我們那收廢舊也不丟人,也能賺不少錢,比種田種玉米好多了。重陽也不覺得有什么丟人的,別人一問到他爸,他就說收垃圾的??煲恍瞧诹耍譀]收到什么好東西,倒不至于空手而歸,廢銅爛鐵塑料瓶子發(fā)霉的紙皮,亂七八糟都撿半車回來,再倒到他家院子里囤著。他家院墻邊有一棵老樟樹,有二三十米高,據(jù)說是他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敺N的。廢舊囤了好幾個月,快有老樟樹一半高了。別人拿他玩笑,說廢舊大王,什么時候登基?。克膊粣?,說時辰未到。別人又問,那時辰幾時到?他說,等到這堆東西有樟樹這么高的時候。那人一抬頭,看到樟樹直溜溜戳向天空,看不到樹冠,大喝一聲,這他媽還齊天大圣了!
重陽回去弄好鍋瓢,門外突突響起摩托車聲,他爸從車里一躍而下,對著屋里喊,狗崽子,今天吃頓好的。一條鰱魚,很腥的那種,一瓶六塊錢的蛤蚧酒,說是今天撞狗屎運了,收了個古董。重陽問是什么古董。手往風衣內(nèi)兜一插,摸出了一小尊菩薩,伸到重陽面前,他爸說,好家伙,唐朝的,比院里的樟樹年齡還要大。重陽看那尊小菩薩,尿黃色的,玉不像玉瓷不像瓷,伸手出去想摸摸。他爸手往回一縮,說眼看手不動,又瞇著細眼,指著菩薩底座說,瞧瞧,公元868年,唐懿宗咸通九年。這還不是最主要的,主要是它的油漆,那個滑啊,我一看就知道是唐朝做的,至于是出自哪個名匠之手,那我得好好研究研究。說完手又往兜里一插,放好菩薩,去翻墻角那堆古書,翻了半天挑出一本沒有封面的,拍拍書面,拍出了一只肥碩的蟑螂。扣上老花鏡,食指蘸了蘸口水,就開始翻頁了。
重陽家離端午家不遠,拐一個矮坡就到了,他爸最近賺了錢,建了座兩層的樓房。他爸不愛干活,整天跟那幫狐朋狗友飲酒,飲醉了就去賭,輸光了回來繼續(xù)飲。很長的一段時間,他爸窮得內(nèi)褲都沒得穿。去年跟他那些朋友出去外面跑生意,也不知道跑什么生意,入夜就出去,天光八早就回來睡大覺。老婆問他,他就甩一捆錢到她臉上,說你想問什么?他老婆見有一捆錢到手,忙說什么都沒想問。這樣折騰半年,不單建了屋子,還買了個大哥大,那時我們村只有不到五臺的傳呼機。帶傳呼機的都是名人,一天到晚綁在褲頭上到處溜達,一有呼聲進來就跑著去村頭小賣部那回電話,響個鬧鐘都要回幾次電話。那個大哥大端午拿給我看過,差不多有一塊火磚那么大,黑色的,老沉。
那天天剛黑端午就過來找我了,說準備出發(fā)了。我們就拿著手電筒去找重陽。重陽從他家院里一個狗洞里鉆出來,臉紅撲撲的,問他才知道跟他爸飲了幾杯蛤蚧酒。我們沿著村路往外走,雨停了半天,村路還是泥濘的,路邊的雜草滲著一股冬季的冰冷。到山里剛摘了十來個玉米棒子,夜空便落起雨來,澆在我們的臉上,刺啦啦的冷。我們跑上放羊棚去躲雨,本來想烤一堆火,可柴白天已經(jīng)燒光了,三個人圍著一堆熄滅的火坐著,抱著手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說冷嗎,端午說廢話,重陽沒說話,手電筒的光就照到他臉上,端午說,你個卵仔不冷?。恐仃栒f,不冷,我正暖呢。端午說,有蛤蚧酒喝了,你當然暖。重陽說,哪兒,老頭子買回來的,我就陪他啜幾口,再說,你家不是有個酒柜嗎,上面的酒夠你喝一年了。想是因為大家都冷吧,聊著酒似乎能暖點,又聊到了火,端午對重陽說,今天白天就應該留點柴火,都給你狗日的燒完了。扯了一會,外面雨還是沒停,好像還起了大風,吹得夜空嗚嗚直響,又扯到了今天下雪的話題。我聽說,北方下雪就像我們這下雨一樣,隔幾天一場隔幾天一場。重陽一邊用手電筒照著放羊棚的窗戶一邊說,那是一扇小窗,被風吹得咿呀響。端午說,我還聽說北京下雪跟放屁一樣呢,一憋氣就呼啦滿天飛了。端午問我說是不是,我說我不知道,我也沒見過雪。端午說,都沒見過,那還扯個淡,還是等它下再說吧,天氣預報都說了,那可不會假。重陽說,那下雪了我們到底該干嗎呢。我說,學著電視上那個南方人,看見下雪穿著褲衩在雪里跑?端午說,我看你挺有氣質(zhì),最好連內(nèi)褲也脫掉。屋里一陣笑,笑罷冷風又卷進來了,重陽酒勁退了些,也有些冷抖,說,我看要下雪,我們就在這烤火,想著就爽。端午說,這主意倒也不差,就差吃的。重陽說,當然還要有玉米,曬干的田鼠肉,最好還要有酒。
說干就干。我們趁著天氣好去田里熏了兩天田鼠,得了二十來只,清理好雜碎掛到竹竿上晾曬。冬天的風干燥,太陽也夠大,兩天下來曬成了田鼠干。玉米要現(xiàn)摘,放久就不好吃了,我們?nèi)ネ诹酥仃柤野刖幙棿?,他家種有。剩下的就是酒的問題了。起先我們商量要散賣的米酒就可以了,那東西便宜。后來端午回去偷了他爸兩瓶上面畫著人頭馬身的酒,說是這兩瓶酒他爸一直沒舍得喝,肯定是好貨。一個明朗的夜里,我們扛著一把鐵鏟,一個編織袋到放羊棚那,編織袋里有田鼠干、番薯和兩瓶人頭馬身的酒。我們在里邊一個角落里挖了個坑,把編織袋綁好,放進坑里,填好泥土,再在上面壓上一塊大石頭作為記號。萬事俱備,就等著雪來了。
回去后我們每天晚上七點就到端午家,等《新聞聯(lián)播》結(jié)束看《天氣預報》。端午家的屋子大得很,他爸媽住在一頭,他和兩個妹妹住在一頭,中間隔著三四間房。端午把電視放得很大聲,我們擔心吵到他爸睡覺,他跟我們說過他爸白天睡覺晚上出門。雖然已經(jīng)是七點了,但我們還是擔心他爸還沒出門。端午說怕什么,他早出去了,就算不出去,放最大聲關(guān)上門那邊也跟沒聲一樣。說完把電視調(diào)到最大聲,把我們攆出門,要示范給我們看。我和重陽站在門外,伸長耳朵聽了一會,果然什么聲音也沒聽到。把耳朵貼到門上,才聽得一點聲音。那是個女人的聲音,我們一聽就知道《天氣預報》的時間到了,便推門進去。那女人說,雪線已經(jīng)過了長江了,前兩天我們看的時候北京還沒下雪呢。還說預計未來幾天,雪線將繼續(xù)往南邊移動。我們想這個長得像卓依婷的女人果然沒騙我們,她真是個好女人。
第二天端午在秸稈堆里捉到了狗崽,這小子在秸稈堆里挖了個洞,藏在里面偷看我們熏田鼠。端午發(fā)現(xiàn)了他,故意把熏田鼠的煙往秸稈洞里扇,他像一只小田鼠一樣嚯地躥出來,一頭把腦袋插進水溝里,抬起水淋淋的腦袋看了我們一眼便逃跑了。端午對他喊,你個卵仔吞了我東西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
后幾天一個夜晚,我半夜醒來,聽到窗外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打開窗才發(fā)現(xiàn)外面下雪了。我打開了走廊的電燈,看見昏黃的光線下雪花一片片飄落,好些飄落到窗戶的玻璃上。打開窗張開手掌,好幾片就落到了我的手掌上,我縮回手想看看它的形狀是不是像鵝毛,可湊近一看早化成一攤水了。我飛快下了床,胡亂披了個外套,抄起手電筒就往外走。手電昏黃的光柱在夜雪里晃動,我踩在積著厚厚雪的路面,看著不斷陷進雪白里的腳,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愜意。雪地里的腳印一直延伸到端午家,我用力地拍打著他的窗戶,不一會屋子里的燈光亮起來了,端午從窗格探出腦袋,瞇著睡眼罵我大半夜叫個毛哦。我說,下大雪啦!快穿衣服出來啊,一會在村口的樟樹下會合,我先去叫重陽了。沒聽清楚端午的回答,我便扭頭向重陽家跑去。重陽家瓦屋旁有一盞燈,他老子裝的,說是怕人半夜偷他那堆廢舊。瓦屋頂上全是雪,燈光一晃,白白黃黃。那堆院里的廢舊,高出院墻一截,在夜空下散發(fā)著雪白的光。他的窗子有個框是沒有玻璃的,好像上次刮西北風的時候給拍碎了,他拿幾張報紙撐著當玻璃用。我揭開報紙,喊著重陽快出來,下雪了。聽到聲音他就爬起床來,湊過來和我說,別說話,我老子在隔壁呢。我們往村口跑去,我跑在前面,他跑在后面。跑著跑著一回頭就不見他了,我喊了幾聲,聲音都消融在夜空里。我又沿著出來的路回去找,奇怪極了,雪地只有一行腳印,我們明明是一路跑出來的。我沿著一行腳印走,天空越來越暗淡,我的手電筒也沒多少電了,勉勉強強能照清楚地上的腳印。我走啊走,感覺已經(jīng)快到重陽家里了,可走了好久都沒到,直到手電筒沒電了,我才不得已停下腳步。夜空很黑,什么都看不見,只能聽到雪落下的聲音。我轉(zhuǎn)著圈子要辨別方向,可哪邊都是一樣,黑乎乎完全看不到任何輪廓。我轉(zhuǎn)啊轉(zhuǎn),越轉(zhuǎn)越快,最后轉(zhuǎn)暈了摔到雪地上。我想站起來,可發(fā)現(xiàn)動不了,我能感覺到身子下面的雪在融化,一點點滲進我的衣服里,燙到我的皮膚上,我啊的一聲叫出來。
天亮了。
醒來發(fā)現(xiàn)屋頂漏雨了,雨水滴在我床上,被子都濕了一半。前幾天隔壁二叔公提醒過我了,說我家屋頂幾塊瓦開縫了,我沒理他。這家伙老眼昏花,能把一塊咸蘿卜看成肥豬肉,我當然不能信他??赋鎏葑?,我自己爬上屋頂去疊好瓦片。天真冷,雨細細的,飄卷在我頭頂上,好幾十根雨絲晃晃蕩蕩離我遠去,像碰到什么似的,又突地折回來了。我想到了天氣預報,那女人說雪線過了長江后一直在湖南江西一帶徘徊,說是南邊有一股暖濕氣流,兩邊僵持住了,南的上不了北,北的下不來南。
在等雪的日子里,村里發(fā)生了一些事。
通常,端午他爸出去后,他媽會做好早飯等他回來。那天早晨,他媽煮好早飯就到大門口等著。冬天天亮得晚,她弄好早飯了天還黑沉沉一片。她搬一張凳子到大門口坐著等,從黑暗等到天色逐漸微紅,再徹底白亮。路過的村人看她在那坐著,打招呼說嬸子早啊,她說早啊,這些雞鴨天還沒亮就鬧著要吃東西了。幾十只鴨子圍在她旁邊團團轉(zhuǎn),她男人沒回來,她一粒飯也不喂。等到遠遠看見他男人回來,又忽然拿起板凳回灶頭那假裝坐著。每天如此。那天早晨她從早上等到中午都沒見到她男人回來,她跑去小賣部那用座機打他的大哥大,沒通,急得團團轉(zhuǎn)?;氐郊依锖竺娓淮秽淮傅镍喿?,她胡亂踢了幾腳,把本來要喂它們的米糠擱在灶頭上。那群鴨子伸長脖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嘎嘎大叫。
她以為他又出去鬼混了,可等了幾天,還是沒見露臉。后來從村委會得知,他犯事了,當天她就挎著一包衣服出門去了,出去好一陣子都沒見回來。端午家里就由他爺爺照看,他爺爺和二叔公一輩,之前兩人常待在村口那樟樹下下象棋。兒子和兒媳都不在,他沒工夫下棋了,余下二叔公常整天在樟樹下守著一盤擺好的象棋。
開始時端午顯得并不在意,該和我們玩的還是跟我們玩。他出去就出去吧,反正天天在家睡覺,有和沒有差不了多少。他倒是沒提到他媽。過了一陣子,明顯感到他的話比以前少了,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有時我和重陽在放羊棚里聊著天,他望著那一堆紅熱的火出神。重陽拍了拍他肩膀,說想什么呢。他說沒什么,想你屁股下那些田鼠干,再不下雪就發(fā)霉了。
田鼠干沒發(fā)霉,重陽家的那堆廢舊卻先發(fā)霉了。連續(xù)下了半個月的雨,垃圾堆里那些破爛的玩意漚壞了,散發(fā)出一股霉味,北風一吹,左鄰右舍炸得噴香的豬頭肉都變味了。忍了好幾天,實在忍無可忍,又不好意思說他,就到村委那投訴。村委來人給他說道理,他反而給來人講道理,來人說你再不處理我就報上面處理了,他爸說你盡管報,我拉我的屎關(guān)你們屁事,還能把老子屁眼堵住不成。談不下去,大家都散了。風大的夜晚,重陽感覺自己睡在一個垃圾場里,他把靠近院子的門窗都關(guān)得緊緊的,可氣息還是從屋頂瓦片的間隙進入,鬧得他整夜做噩夢。
那天他爸收廢舊回來飲了一瓶蛤蚧酒,從兜里掏出那尊菩薩啪一聲摔碎在地上。重陽說你摔它干嗎。他爸說,屁東西,什么用都沒有!重陽蹲下去,一片一片撿起來,放到桌面上。剛放好他爸又一胳膊把碎掉的菩薩推到地上,血從他爸的手臂上流出來。后來在放羊棚里,重陽和我們說,那段時間他爸兜里空了,想賣掉這尊菩薩。收古董的那些人說,這破玩意兒,拿出去哄孫子吧。他說,我吼你孫子!他以為別人訛他,走完了鎮(zhèn)上所有的古董店,都一個說法。他氣得往一家店里的桌子一拍,以為要砸壞人家的桌子呢,往下一看,桌子沒壞,他的菩薩卻凹了一個大口子進去。
往后幾天,我們在放羊棚下看到了狗崽。放羊棚有一條山溝,山溝旁是幾壟紅薯地,那的紅薯遭霜打過,蔫不溜秋,我們都懶得偷。在中間的一條壟溝里,我們發(fā)現(xiàn)了狗崽,他屁股翹得老高,頭埋到地上,在刨人家的紅薯。端午過去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腳,他向前打了個翻滾,罵著誰他媽的那么缺德。一看是端午,趕忙直起小腿要跑,沒跑幾步給端午拎回來了。提著他的衣領(lǐng),端午問他上次為何私吞了煙錢。他堅決不承認,說跑得快,那天風又大,五毛錢不小心掉山溝里了。端午把他提到山溝邊,讓他整個身子懸在溝的上邊,說你認不認,不認我就放手了。他說我認我認,我餓,都買辣條吃了。端午說,你狗日的不是吃了兩根玉米嘛,你還餓!狗崽又說錯了錯了,我買煙了,不小心抽了一口,天氣冷啊,抽一口就停不下來了。端午說你抽得爽嗎?狗崽說爽,又馬上改口說不爽。端午把他拎高了一些,說,你不把錢還我我讓你爽個夠。狗崽喊起來,說別別,我還你,我老子過年回來的時候新賬舊賬一并還你。端午一放手,狗崽咚一聲掉山溝里了。山溝很淺,狗崽掙扎幾下濕淋淋地爬上來撒腿就跑,拖著一條水線晃悠悠逃去了。
那是那年冬天我們最后一次上放羊棚。
回到村里不久,端午他媽回來了兩天,兩天后就帶端午和她兩個妹妹出去了。出去前端午和我說,去的地方不遠,下雪的時候他會回來的。后來我才知道他媽為他爸減刑四處奔波。刑沒減成,他爸讓他媽別等他了,帶孩子改嫁吧。后來他媽沒改嫁,在那附近找了個飯館,幫人家洗碗,就一直在那住下去了。偶爾,她會帶孩子去住一段時間。
重陽他爸摔了那尊菩薩后,一直尋找更好的垃圾收購站。他總覺得鎮(zhèn)上的垃圾收購站跟古董店是一伙的,都把人往死里訛。他去了好多地方,幾乎跑完鄰近的鎮(zhèn),還是討不到一個好價錢。后來他決定去遠一點的地方找,他在收來的廢舊里邊摳出了一幅皺巴巴的地圖,在上面圈圈點點,戳出一條路線,叫上重陽,轟著三輪車出去了。我問重陽他要出去幾天,他說不知道,也許幾天,也許幾個月。
我在家里等,端午家的天氣預報沒法看了,我跑到二叔公那。端午爺爺不陪他下棋的時候,他買了一臺收音機,天天咿咿呀呀聽著。端午他媽帶孩子出去后,他爺爺又閑了,又跑去和二叔公下棋。下雨的時候,他們就在二叔公屋里,旁邊生著一堆火,我常跑去火堆旁,拿著二叔公的收音機搗鼓著。我記準了一個電臺,那電臺隔一會就播天氣預報。我想知道北方來的雪到底戰(zhàn)勝了南方暖濕氣流沒有,可他們似乎忘記這件事了,天天都說晴轉(zhuǎn)多云,今天多云轉(zhuǎn)小雨,聽了半個月,一個雪字都沒聽到。
那天忽然暖了,我穿兩件衣服都覺得熱,二叔公那堆火也沒生起來,兩老頭也脫下了外套。我抱著收音機往天上看,天藍透了,一點下雨的樣子都沒有,更別說下雪了。然而收音機里卻說,又有一股冷空氣從西伯利亞而來,北方的好幾個省又開始下雪了。后來陸陸續(xù)續(xù)好多城市都下雪了。有一天早上醒來,我發(fā)現(xiàn)窗子上的玻璃有一層細細的冰。我沖出屋外,路邊的樹葉和雜草上,都結(jié)了一層白白的冰,從近處一路往遠處鋪開,看著是有點像雪了。往后幾天,冰越來越厚,有時連路上也鋪了一層,人踩上去,嘎嘣碎了。我看著墻上的掛歷,上面標著除夕的那個日期很近了,我看到歸家的人越來越多,他們扛著大大小小的行李箱,有開摩托車的,有搭長途車的,到村口下來了,抖抖身上風塵,都鉆進了炊煙越來越濃的村莊里。我在村口候了好幾天,二叔公的收音機被我掛在脖子上,人來了我假裝聽著收音機,人走了我就望著伸向遠方的路。回來的人很多,可我沒看到端午,也沒看見重陽,久了我甚至懷疑,這個年他們是不回來了。
后來我有點懶了,不再出門,整天窩在家里聽收音機。
那是個灰白的早晨,我在床上被收音機一陣嘈雜聲驚醒了。前一天晚上,我聽收音機聽著聽著就睡著了,沒記得關(guān)。響了一陣,里面聲音逐漸清晰起來,那個女人又播天氣預報了,說雪已經(jīng)下到桂林,雪線還在不斷地向南移動,預計再過兩天席卷到桂南。我牙也沒刷就跳下床來跑出去。我看到天空跟平時的不大一樣,比平時灰,比平時白,飄下來的雨也比平時冷。我想這回天氣預報總不會假。我蹦著跳著走去端午家,我想他可能回來了。他真的回來了,他媽和他兩個妹妹在門口那喂一群鴨子。我問她們端午在哪里,她們說還在睡覺。我去敲他的窗,敲了一陣他才懶洋洋打開窗,揉著眼說你敲個蛋啊。我說,快下雪啦,我們先去放羊棚那等著。端午一愣,說什么放羊棚?我說,我們埋酒和田鼠肉那個棚啊。端午瞪大著眼睛,似乎聽不懂我在說什么。我說,你怎么不記得了?我和你和重陽埋的酒和田鼠肉,說下雪了就去那烤火,邊烤邊喝酒吃肉。端午說,你這小狗日還沒睡醒呢,胡說些什么。我說,不信你去問重陽,我去叫他來。我向重陽家跑,突然想到重陽可能還沒回來。一路上我跌了幾跤,到他家看到他爸的三輪車停在門口了。我依舊跑到他的窗外,喊著重陽你快出來,快下雪啦!重陽從那格破窗伸出腦袋,說吵什么呀,我還在睡覺呢。我說,快出來,我們?nèi)シ叛蚺铮≈仃柕谋砬楹投宋绲囊粯?,眼巴巴看著我,說下什么雪?哪個放羊棚?我說,你怎么也不記得了,怎么出去一趟都不記得了。重陽說,你說說是哪個放羊棚嘛,村里那么多放羊棚。我說,山上那個。我指著放羊棚方向讓他看。他搖搖頭,一臉迷惑看著我。我說,你出來,我?guī)闳タ?。他說,不行啊,待會兒我還要跟我爸馱垃圾出門呢。我又去找端午,讓他和我一起去。他說他也沒空,要幫她媽包餃子。我說,你們不去我自己去!我就一個人往放羊棚那走去了。
出了村口,看到山上灰茫茫一片,玉米地、紅薯地都看不清楚了。路滑,我爬了半個小時才到山上??斓椒叛蚺飼r,我停了下來,眼前哪有什么放羊棚,只有一片光光的草地。我懷疑記錯方向了,又巡了四周看,什么都沒見到。我又到附近的山頭找,找了一圈,還是沒有放羊棚的半點影子。我明明記得它就在這,如果說它塌了,那也剩下一點蛛絲馬跡吧。然而草地上一點痕跡也沒有。這里就只有一片冷綠的草地,似乎十幾二十年沒存在過別的東西一樣。
我不甘心,想著可能是弄錯了,一定是弄錯了。一路跑下山,我去找狗崽,他來過不少次,應該記得放羊棚的方位。到狗崽家的時候雨已經(jīng)停了,他家的屋頂和院子一片黑濕。我喊了幾聲,他四個弟弟在屋里探出一排腦袋看著我,像極四只黝黑的小田鼠。我問他們你們大哥呢,他們腦袋猛地齊縮回屋里去,片刻后又小心翼翼探出來,那動作和狗崽在放羊棚里偷看我們吃玉米一個模樣。
轉(zhuǎn)身走出他家院子,到老樟樹下,我尋思著要去哪找狗崽呢。頭上突然唰唰落下一大片樟樹葉子。我想著這陣風真大啊,吹落了一地的樹葉,可旁邊一點風都沒有。抬起頭,我看見在密密的樟樹葉子里,狗崽像一條壁虎,正貼在高高的樹干上,猛搖著枝葉。他爬得真高,大概有二十多米,看著都讓人害怕。我說,狗崽你爬這么高干嗎,快下來。狗崽聽到我喊話,停下手說,四哥,你說像不像雪嘛!說完又掄動手臂去搖樹,又落了一大片樟樹葉子。我說,你趕緊下來!我有事跟你說。他說,用不了多久,我就能把那五毛錢還給你們了。我說,我們不用你還了,你下來!他說,我老子昨天打電話回來說,就快回家了!說桂林下雪了,等雪沒過膝蓋,人出不了門,出不了門就扔不了垃圾,扔不了垃圾他就不用掃,不用掃他就可以回家啦!他手臂像兩根爪子,緊緊箍住一截小腿粗的樹枝。搖啊搖,搖啊搖,滿天的葉子在空中飄飄蕩蕩,翻卷落下,響起下雪似的清脆聲。
四哥,你說,像不像雪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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