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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藍花開

2019-09-10 07:22廖俊清
廣西文學 2019年9期
關(guān)鍵詞:仙山阿花

廖俊清 瑤族,1979年生,廣西西林縣人。當過中學教師、縣政府辦公室秘書,任過副鄉(xiāng)長、鄉(xiāng)長,現(xiàn)任西林縣少數(shù)民族語言文字工作局局長。已發(fā)表小說、散文、詩歌一百多篇(首),2016年出版?zhèn)€人作品集《這樣也好》。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

農(nóng)歷七月十二日天剛亮,班大保的母親就在門外喊,大保,起來喲,快到十四了,去幫我要芭蕉葉來包粽子。

其實還要柊葉和芭蕉心。這是慣例,以前是父親的任務(wù),自從班大保當家以后,這任務(wù)就落到他肩上了。

班大保像往年一樣來到寨子對面的公共山。公共山半山腰上,長著大叢大叢的野芭蕉,一簇簇柊葉,是平仙山村民采集芭蕉葉、柊葉的首選地。在公共山回望,八古鎮(zhèn)平仙山村盡收眼底,一覽無余。

寨子東面,一片百畝的緩坡地坪上,分布著一百多個圓形大坑和兩百多個方形小坑,參差排列,錯落有致,都閃著耀眼的凈白。這是人們用來打藍靛的設(shè)施,圓形的是發(fā)酵池,方形的是濾靛池,外層都用鮮白的石灰涂抹著,整片坡地飄散出石灰糅合藍靛的甘堿清香。一條約三公里長的人工水渠,沿著寨子東面的半山腰盤曲,水渠上方是綠油油的油茶樹林,下方是一排排藍靛發(fā)酵池。這條水渠,泉水長年流淌,春季灌溉寨子前的百畝良田,秋季用來打藍靛。從公共山俯視,人工水渠波光粼粼,猶如一條銀色的水蛇委曲前行。

班大保采集了兩捆芭蕉葉、一捆柊葉和六個芭蕉心,回到家里,老婆阿花去扛柴火還沒有回來。

父親癱靠在火塘邊窗口下的簡易板床上,“嘟嘟嘟”地抽著水煙,煙霧繚繞中咳嗽著對班大保說,十四以后要去燒石灰了。

班大保說,知道了,我已經(jīng)約了五師父他們幾家了。

猶如人類繁衍生命需要精子與卵子完美結(jié)合一樣,打藍靛需要石灰與漚制的馬藍草發(fā)生反應(yīng),才能結(jié)成藍靛膏。所以,打藍靛前燒石灰是一個必不可少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因為結(jié)出好的藍靛晶質(zhì)需要用當年燒制的新鮮熟石灰,這是藍靛品質(zhì)好的關(guān)鍵。其實一部分村民在農(nóng)歷七月十四之前,就去十公里外的平別石山拉石灰石了,他們用馬和騾去馱,馱到村外兩三公里的石灰窯里燒。三四家人共用一個石灰窯。石灰窯大都挖在路邊,有的挖在路坎上,有的挖在路坎下,規(guī)模不一,大小不等,但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選址要臨水,便于取水滅火和生活。燒石灰的時段,各處冒出一柱柱灰藍的炊煙,裊裊升上藍天。班大保記得小學五年級暑假期間,父親曾經(jīng)帶他去燒石灰。那時候,父親總是讓他守火,叮囑火小了要及時添柴。他將柴火搬到灶門,再用一根手腕粗的長木棍,把柴火往窯膛里推。

傍晚的時候,間或聽到山溝密林深處傳來火藥槍聲——那時候還沒有沒收槍支,勤勞勇敢的瑤民每家買有一兩支火藥槍。每窯燒石灰的男人,留一人添柴守火,其他男人出去打獵,打松鼠,打野雞,也有拿著竹編魚籠去溪里打魚的。從家里出發(fā)的時候,每人帶一兩碗米、一點食鹽、一壺自釀米酒、幾個陶瓷碗,所吃的菜就地取材:山上的野味和溪里的鮮魚。借著石灰窯口通紅的火光,燒石灰的人圍成一圈,有坐木樁的,有蹲踞的,就著鮮美的野味,大口喝酒,談笑風生,吃得津津有味。兩天兩夜之后,石灰窯上的火煙由灰藍變青白,石灰石燒熟了。大家均分了熟石灰,高高興興地或挑或馱回家。

燒好了石灰,正到馬藍花蕾綻放的時節(jié),這時馬藍草已經(jīng)拔節(jié)長高到極限,枝葉茂密,色澤深,漚出的藍靛產(chǎn)量高。

十四這天晚上,班大保沒想到他會在那種情狀下喊出秀珍的名字,把自己都嚇壞了,酒也醒了一半。

但他身下的阿花并沒有什么反應(yīng),仿佛一截熟睡的枕木。

這天晚上之所以會這樣,班大保想都是因為那瓶勁酒。

那瓶勁酒是兒子小東孝順班大保過農(nóng)歷七月十四的,說是要一百多塊錢,都可以買三十多斤米酒了。這是小東參加工作第一年給父母的孝敬,七月初就買回來了。從紅城學院農(nóng)村定向委培小教大專班畢業(yè)后,小東分配到八古鎮(zhèn)的一個村小當教師。除了這瓶勁酒,還有一瓶葡萄酒,小東說是孝敬他母親的。

平仙山村一直沿襲過農(nóng)歷七月十四的傳統(tǒng)習俗。七月十四是瑤族除春節(jié)之外的第二大隆重節(jié)日,除了春節(jié)和七月十四,其他節(jié)日可過可不過。七月十三就開始包粽子、包糍粑,七月十四這一天,家家都要殺雞宰鴨,在神臺前祭拜祖宗,祈求祖宗賜福保佑。

小東忙著準備迎檢九年義務(wù)教育“均衡發(fā)展”核驗材料;女兒小柳將讀初三,隨班主任去省城參加暑期夏令營活動了。他們都沒有空回來,家里只有班大保和阿花、父親和母親。以前過節(jié),喝的都是阿花自釀的米酒。這個晚上,班大保沒有再喝米酒,而是把一瓶勁酒都喝完了。他對阿花說,過節(jié)喝點葡萄酒吧。阿花平時是很少喝酒的,她只嘗了一口,就說不好喝,喝不習慣,還不如我自己釀的米酒香呢,真是白白浪費錢了!

酒足飯飽之后,阿花開始和往常一樣收拾碗筷,抹桌子。班大??恐斄褐闊煟贿吙粗β档纳碛?。勁酒的后勁逐漸上來,讓他感到自己的身體有了躁熱的反應(yīng),不禁有些難為情起來。

勁酒讓班大保依稀又回到了年輕時候。那時候阿花來他家?guī)兔Γ诩依锛彝饷β?,渾圓的大屁股一扭一扭的,他的目光情不自禁隨著她的屁股轉(zhuǎn),讓他暫時忘了秀珍。在他最痛苦的那半年里,正是因為阿花的大屁股,經(jīng)常頑強地在他眼前不停地扭來扭去,他才最終屈服了,順從了父母的心意,娶了她。

阿花忙完家務(wù)活后,先是自己洗了熱水澡,然后又給班大保舀了熱水到木桶里,叫他洗澡。班大保洗了可能不到五分鐘,就發(fā)現(xiàn)身體有了與平常不一樣的反應(yīng),自己被嚇了一跳。他感到非常躁熱,趕緊披上睡衣,直奔臥室而去。

阿花的睡眠質(zhì)量很好,一躺到床上就睡著了。剛結(jié)婚不久,班大保就曾經(jīng)說過她睡覺像豬一樣死沉。阿花說我白天干那么多活,我要是沒有覺睡或是睡不夠,第二天就會沒有精神,沒有力氣干活。我要是干不了活,你就得多做,就會很辛苦,你知道嗎?她說的都是實情,班大保只好啞然了。

貼著阿花熱烘烘的身子,班大保感覺到自己全身像著了火一般。這把火是從身體里面燃燒起來的。他已經(jīng)記不清楚有多久沒有和她行夫妻之事了,就好像她不是他老婆一樣,可是他們又天天晚上同床共枕。應(yīng)該是勁酒重新喚醒了他沉睡許久的欲望,他一翻身就爬到了她的身上。和以往一樣,她就像是一個長抱枕,任他在身上怎么忙活,她都沒有什么反應(yīng)。自從生了女兒小柳以后,她就這樣了。班大保猛然想,其他的女人會不會也這樣呢?秀珍會不會也這樣呢?如果當年他娶成了秀珍,也會像今天這樣嗎?這些問題,就像是一顆老玉米粒在火灰中被煨爆一樣,啪的一聲,帶著灶中滾燙的火灰彈了出來,嚇了他一跳,他一下子就停止了瞎忙的動作。

秀珍的臉就在這時愈來愈清晰地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

那是秀珍年輕時的臉,粉嫩粉嫩的,宛若陽春三月的桃花,讓人看了內(nèi)心春波蕩漾。她的嘴唇微翹,紅得像兩瓣熟透的櫻桃,嬌艷欲滴,那么飽滿誘人。

那兩瓣櫻桃,班大保是品嘗過的,就在十九歲那年秋天。

那天中午,班大保沿著鳥語蟬鳴的蜿蜒小道,上山去割馬藍草。走到平仙山埡口時,班大保想休憩一下再走。忽然聽到埡下傳來熟悉的叫喚:大保哥!他循聲望去,看見秀珍背著一個竹簍,身穿靛青上衣,頭上纏著紅花綴邊黑頭巾,兩手戴著花袖套,站在十多米外的渭小溝邊采野菜,臉上掛著粲然的笑容。

班大保問,要豬菜啊?

秀珍說,等下我?guī)湍愀铖R藍草吧。去年我欠你幾天工還沒還呢。

瑤民善互助。春耕或秋收時節(jié),他們彼此自發(fā)幫工,幾家?guī)鸵患?,忙完自家的活路,又輪流去還工,這樣大家都不誤農(nóng)時。班大保說,你跟我還這么客氣呀?

秀珍腦袋一歪,嫣然一笑,那我回去了啵!

班大保說,別別別——我巴不得呢!

秀珍和班大保在山上收割馬藍草。秀珍左手捋住一抓馬藍草,右手揮起彎鐮,嚓的一聲,馬藍草在距地十厘米處莖枝分離,她把馬藍草整齊擱在一處。嚓、嚓,逐漸碼成小堆。小堆越碼越多。班大??硜硎种赴愦蟮那鄬鶚溟L枝條,在每堆馬藍草邊放下一根。秀珍彎腰揮鐮收割馬藍草的背影,逐漸綻放成紫紅色的馬藍花,微風輕拂,女人特有的體香糅合馬藍花淡雅的芳香撲鼻而來,班大保的肺葉像追逐的野兔左突右跳。十歲以來那股時強時弱地燃在他腦子里的紫紅火苗,灼熱地跳躍成一簇,燎得他的雙耳里嚶嚶地響。

這體香讓班大?;叵肫鹦阏渥x五年級的時候,他讀初二,有個星期天去學校,他在村口遇見她背一個很沉的木箱,蝸牛般挪步。他找來木棍,說我和你一起抬吧。她有點不好意思,又露出求之不得的神情,說,謝謝你!她走在前頭,逢上坡他在后面推,遇下坡則控制速度。一路上,她的香甜體味混合淡淡的汗味隨風吹來,既刺激又親切。從此這氣味就像一道無解的方程,讓他欲罷不能、揮之不去。

就在秀珍捆扎馬藍草時,班大保禁不住貼上去,雙手從背后輕輕地、輕輕地按在她堅挺的乳房上。秀珍哆嗦了一下,扔掉枝條,猛地轉(zhuǎn)身抱住了他,然后咬住了他的嘴唇。她的大膽讓他大吃一驚。

班大保覺得,秀珍吐氣如蘭,渾身彌散著一種特有的迷人幽香??墒前⒒ㄈ碇挥械南阍砦?,沒有那種特有的香甜氣息。開了會小差,他頓時變得懊喪不已,興致全無,從阿花身上滑落下來,就像是小時候騎水牛不穩(wěn)一樣。

班大保驀然想秀珍想得不得了,甚至比年輕時還要想!這思念就像大口吃魚不慎被魚刺卡喉,欲咽咽不下去,想吐吐不出來,讓他無比難受。

平仙山村是桂西北三林縣最大的瑤寨,分為大寨和小寨,占地約有一千畝,坐落于一個四面青山環(huán)抱的山谷中,兩寨相距約有三百米,中間有一條直溝隔著,地勢平緩而開闊。大寨和小寨中間,有一口形似馬槽的泉水古井,一年四季流淌著清冽甘甜的泉水,滋養(yǎng)著平仙山村兩百多戶一千多個世居瑤民。寨子腳下有一百多畝良田,辛勤的村民稻菜輪作,秋收時節(jié),一片沉甸甸的金黃稻浪隨風舞動;隆冬季節(jié),又是油菜花蜂飛蝶舞的景象。一條大溝左水右導,從寨前彎曲繞過,清澈的溪水常年潺潺流淌,縈繞著每一個山腳,人們叫它八古溝。遠眺平仙山村的整個地形,很像一個手掬珍珠的灶子。

秀珍的家在小寨,班大保的家在大寨。

每當奶奶看見班大保倚著門框望向小寨出神,就會咧開只有兩三顆牙齒的嘴巴笑他,說我們家大保喜歡秀珍是吧,長大了我們幫你娶她回來做老婆唦。那時班大保還沒成年,總是比女孩子還要靦腆,每次聽到奶奶這話就滿臉發(fā)燙,恨不得有條地縫鉆進去。

然而班大保真的越來越喜歡秀珍了。

每當秀珍年輕時的粉臉蛋兒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時,他就會想起三月盛開的桃花。他第一次認識她,是在他的五師父黃大明家的拜師儀式上。桂西北瑤族男子十至十八歲左右,就要舉行度戒儀式。“度戒”是瑤族為年輕男子舉行的宗教儀式,是瑤族男子接受本民族傳統(tǒng)思想文化教育的一種方式。一個男孩不論是度道還是度師,都要聘請五個男性法師。黃大明就是班大保度戒的五師父。秀珍是黃大明二哥的女兒,黃大明是秀珍的三叔。那時,十歲的班大保就開始喜歡上七歲的秀珍了。在五師父家吃飯,他抬頭看她時,她在對面很認真地對他莞爾一笑。她的鴨蛋臉是那樣的秀麗,雙眼是那樣的水汪汪,像新鮮的黑葡萄。他的心里頓時充滿不可言傳的滋味,竟忘了吃飯夾菜,癡呆呆地沉醉在她的笑靨和眼神里。一股馬藍花般紫紅色的火苗,這時,也在他朦朧的腦子里冉冉地亮起來。

和瑤族很多女孩一樣,秀珍小學畢業(yè)就不讀書了。平仙山女孩子都早熟,秀珍也一樣。女大十八變,等班大保從八古鎮(zhèn)上讀完初中回來時,她已經(jīng)出落成平仙山最美的女孩子。小時候那些枯黃的頭發(fā),已經(jīng)變得又黑又密,柔柔順順地披散下來,像一幕黑亮的瀑布。老人們說,屋子周圍的李樹和村子邊的桃樹,很容易妖化成精。那時的秀珍,甩動著她及腰的長發(fā),扭動著如蜂的細腰和越來越翹的圓臀,出沒在平仙山密林覆蓋的山路間,就像是奶奶講古中野桃樹精化而成的女妖,凡遭遇她的青年男子,大多都被攝去了魂魄。

班大保就是一個被她攝去魂魄的人。

但是秀珍卻沒有明確要嫁給他。

雖然如此,班大保也不想像韋桂德一樣移情別戀。韋桂德在考上中專——彼時沒有“凡進必考”的規(guī)定,只要考上正規(guī)學校的中專,畢業(yè)出來就分配工作,吃公家飯——之后第二年,就和村里青梅竹馬的姑娘分手,與城里的一個女同學談戀愛,商定畢業(yè)后結(jié)婚,過著讓村里人羨慕的好生活。

班大保都是一直想娶秀珍過日子的,不管境況發(fā)生什么變化。

韋桂德也是平仙山村的,讀初中的時候,他和班大保又是同班同學。但他們之間的成績差距挺大,班大保名列前茅,韋桂德只是中等水平。后來,韋桂德考上了市里的干部管理學?!,F(xiàn)在,他是縣招商局副局長。

而班大保只能回到這平仙山里。

誰讓他沒能參加中考呢?但即使考上了,他也沒法去讀。

這都是因為讀初三那一年,準備中考的時候,他的父親風濕加劇,幾近癱瘓,只能拄著拐杖生硬地踽步而行。打藍靛的過程中,雙腿需要經(jīng)常浸水,家里困難,他父親換洗的衣褲少,褲腿濕透了沒能及時更換,常常穿到身體的熱量把褲子烘干,幾年下來,積濕成疾,患上了風濕病。家里的頂梁柱相當于倒下了,班大保只好忍痛輟學回家,把求學的愿望埋上火灰,期待有朝一日能夠燎原。

那時他的肩膀很單薄,比平仙山許多常年干活的女孩子還要單薄,但他必須接替父親去打藍靛。打藍靛是桂西北瑤族種植馬藍草漚制藍靛膏的傳統(tǒng)工藝。藍靛膏是當?shù)噩幾遄钪饕慕?jīng)濟收入來源,打藍靛是平仙山最能掙錢的活路,也是最煩瑣最苦最累的活路。

以前打藍靛的時節(jié),父親經(jīng)常叫班大保去打下手,說要教他打藍靛。

打藍靛用的藍靛發(fā)酵池和濾靛池,祖輩已經(jīng)挖好,并且連續(xù)使用了幾十年。發(fā)酵池是直徑四米、深一點五米的圓柱體大坑,池前開個長方形閘門,閘門內(nèi)開上下兩口縱排的圓洞,上洞用于排廢水,下洞用于排放藍靛膏晶質(zhì)水。發(fā)酵池表面是十厘米厚的石灰、黃泥、粉沙三合土石層,防止?jié)B水漏水。一個發(fā)酵池配有二至三個濾靛池,濾靛池用來沉淀藍靛膏。濾靛池挖成長方形,長一點五米,寬一米,深一點五米,在池前開一個濾廢水的閘門,閘門內(nèi)縱向開一排小孔,有六個,用于從上至下排濾廢水。

在做每年重新啟用發(fā)酵池和濾靛池之前必做的維護之后,父親讓班大保引水入池。放水養(yǎng)池的五天里,父親和母親去山上收割馬藍草。班大保在發(fā)酵池邊整理地坪,等待堆放馬藍草。從發(fā)酵池到馬藍草地,有一個小時的路程。父親和母親天剛蒙蒙亮就出發(fā),中午的時候,每人挑一擔馬藍草回來。下午再挑一次。每擔雖然只有六十斤左右,但一個小時的路程,足夠把他們累得汗流浹背。挑回來的馬藍草先碼放在地坪上。觀察發(fā)酵池沒有滲漏現(xiàn)象,父親把池水放干,從池內(nèi)用兩個木塞分別塞緊上下圓洞,再用黏稠的黃泥糊上木塞,堵住圓洞,確保不會漏水。母親和班大保解開捆綁馬藍草的條繩,父親將馬藍草攤開,均勻放入池中。每次漚泡放十擔馬藍草,上面薄蓋一層青岡樹葉,然后用楠竹引水入池,等清水浸過葉面十五厘米左右,再在上面平排壓上幾根橫木,幾張二十厘米寬的厚木板。

在馬藍草漚泡的四天里,父親一遍遍仔細檢查濾靛池,查看發(fā)酵池與濾靛池之間的引靛渠道,那里也涂抹了一層新鮮亮白的石灰。漚泡時間一般是三至四天,但遇到高溫或其他原因?qū)е埋R藍草分解很快時,可視情況縮短漚泡時間。每年第一池漚泡的時間相對較長。其間,父親每天用木耙將馬藍草上下翻動一次,他說這樣可以加速分解。

四天之后,馬藍草分解出綠色溶液。父親挑上兩半籮筐的熟石灰,約有五十斤,又叫班大??敢话涯景?、兩把木柁,和他去打藍靛。

父親將壓在馬藍草上的橫木和木板抽出來,用一根長橫木橫在發(fā)酵池三分之一位置,再從池沿往橫木上搭上幾塊木板,一個水上簡易平臺就搭成了。父親站在平臺一角,用木耙撈起濕漉漉的爛枝葉,往空中一揚,爛枝葉“吧嗒吧嗒”甩到平臺上,很快碼成一大堆,綠色溶液淅淅瀝瀝往下滴落。

水、渣子出池三分之二時,父親說,抬石灰來!班大保將兩半筐石灰抬到發(fā)酵池邊。父親在平臺一角,再搭一根拳頭粗的橫木,將兩半筐石灰吊在橫木上,用竹木棒攪動其中一個籮筐內(nèi)的石灰,說,大保,你攪動那一個。班大保照著父親的方法,時而順時針攪動,時而推磨般攪動,石灰粉迅速溶于水中。父親一邊攪動石灰,一邊觀察池內(nèi)水色的變化,一邊用手指蘸溶液入口品味,像調(diào)酒師調(diào)配雞尾酒般神秘莊重。

石灰攪動了一會,父親說先這樣吧。他一腳踩在池沿上,一腳踏在平臺上,雙手緊握木柁,身子用力一躬,同時松開一只手,身子彎曲近九十度,木柁“嘭”一聲插入水中,水花像被世界頂級跳水冠軍穩(wěn)穩(wěn)壓住,“嘭”一下消散了。他又猛地挺身抽回木柁,柁頭“撲?!蔽鲆还扇芤海芤合駵厝畤娪堪惴?,藍色泡沫一圈圈往外擁擠擴散。一躬一挺之間,打出一弧弧靛青色的希望。班大??邕^平臺,拿上另一根木柁,學習父親攪拌。父親說攪拌的時候要“三斜三直”,就是攪拌時木柁先斜插入水中攪拌三次,再直插三次,按此順序,循環(huán)往復。剛開始班大保不會攪拌,濺起的溶液比人還高,吸出的溶液泛濫池外。父親說,慢點慢點,不要浪費了!他們的身上臉上,到處是濺起的溶液和泡沫,開始時是白色的泡沫,然后是灰紅色,又轉(zhuǎn)為藍黑色,最后變成靛青色。班大??匆姴粩嘧兩呐菽?,一會兒托起油鹽醬醋,一會兒漂著學雜費的鈔票……

一個小時后,泡沫變?yōu)榛液谏?,繼而轉(zhuǎn)化成鱗片狀的泡沫,父親停止攪拌。他用雙手掬一點溶液到嘴里,又捧起溶液看,像捧起了祖?zhèn)鞯膫骷覍?,臉上滿是虔誠和期待。當他看到已有藍靛成線狀沉淀在手上,高興地說,成了!班大保看到池面上的泡沫已變?yōu)榈S色。他問父親,為什么泡沫顏色變成淡黃色呢?父親說這說明石灰用量剛好合適,水的味道是堿苦后帶甜的,不信你試試。班大保用手指蘸了點溶液,入口品嘗,果然感到堿苦后帶甜。父親朝地坪外倒掉石灰渣,說堿苦后沒有甜味的是堿性過大,必須用清水沖淡堿度。班大保不禁佩服父親的豐富經(jīng)驗和對石灰用量的精確把控。

攪拌之后,必須經(jīng)過四小時靜置,等待藍靛晶質(zhì)沉于池底,才能打開閘門上面的排水孔放出廢水。

打藍靛如此辛苦,班大保不想一輩子打藍靛。

他盼著父親的腿快點好起來,因為他還想讀書,還想著吃公家飯。

但是,買了各種有能力買的西藥,也嘗試了各種民間草藥,父親的雙腿還是沒能治好。他徹底癱瘓了,永遠都不能再打藍靛了。

因而,班大保只能忍痛割愛,把心里那一點一直保留著的,吃公家飯的火種狠狠地掐滅了。

到了二十一歲那年,班大保腦里那簇紫紅色的火苗騰的一聲燃旺了,火苗把他過去一直按捺的情愫照耀得明明白白。

那年秀珍十八歲,長得更漂亮了,風姿綽約,端莊秀麗。平仙山村方圓百里新婚的男人為錯過了秀珍而捶胸頓足,未婚男人頓時亢奮起來,為向她父母提親的先后而爭執(zhí)。提親的人絡(luò)繹不絕,接踵而來。有本村的,有外村的,有富裕之家的,也有貧窮農(nóng)戶的,秀珍家一時門庭若市。

班大保家也去提親,是母親委托他的五師母去的。秀珍母親說,半個月前李得力家里已派人前來提親了,可是秀珍才十八歲,家里并不想讓她那么早就嫁出去。五師母對她的這位二妯娌說,大保也不是說馬上要娶秀珍回去,只要你們答應(yīng)了就好,他從小就喜歡秀珍,等多久都行。秀珍母親卻寡淡地說,嬸子,你也是看著秀珍長大的,她身子單薄,干活沒什么力氣;班大保讀了那么多年書,他會干農(nóng)活嗎?有力氣嗎?如果兩個人干活都不行,那他們將來怎么養(yǎng)家糊口?我和她爹商量過了,想給她找個大力氣的人。你也有女兒,你忍心讓她將來受苦嗎?我看這樣吧,明年班大保和李得力誰打的藍靛又好又多,我家秀珍就嫁給誰。

李得力小名亞歡,家在小寨,和班大保同歲。叫他李得力,是因為他有著一雙在平仙山無人能比的臂膀。這雙臂膀讓他挑馬藍草的時候健步如飛,甚至比閹過的公騾子還有力氣。他很快就取代了韋桂德的父親,成為平仙山打藍靛最好的人。

平仙山最有錢的人,就是打藍靛最好的人,最討女人喜歡的人,也是打藍靛最好的人。

這不是明擺著要把秀珍許給李得力嗎?怎么能夠這樣呢?

班大保不服。真心不服!可是不服又有什么辦法呢?那是人家的女兒,人家說了算。

為了不讓李得力撲滅這簇紫紅的火苗,班大保只有放手一搏。

平仙山村的林地大多都沒有分,歸村集體所有。誰家想種地,自己開荒,刀耕火種,在開了荒的山地上種植馬藍草。馬藍草是制作藍靛膏的原材料。馬藍草分為大馬藍和小馬藍,大馬藍種一次可采割三至四年,小馬藍需一年一種,肥力很好的黑沙土才能連割兩年。但大馬藍出的藍靛品質(zhì)不比小馬藍出的藍靛好,染布不易上色且容易褪色,色澤也不夠亮麗。所以,平仙山人都靠山吃山,以種植小馬藍草作為經(jīng)濟收入的主要來源。馬藍草是多年生爵床科草本植物,適宜在溝邊的沙化黑土地上種植。小滿前后幾天,人們開始種植,不用淋水不用施肥,全靠大自然恩賜生長,四至五個月長得和人一般高,就可以采割了,一年采割一次,土地肥沃的繼續(xù)護理,第二年又可采割,第三年需要新種了。

班大保慶幸父母選了一片好地開荒耕作:那片林地緊挨著一條山溪,都在半山腰以下,到了秋季也不會鬧干旱,很適宜馬藍草生長。

不知為什么,李得力家開荒的是平仙山從半山腰到山頂?shù)哪瞧值兀腥种坏鸟R藍草都種在山頂上,這些馬藍草因干旱長勢矮小,不及人膝,葉片有點發(fā)黃。但半山腰那部分,他家種的面積大,可以彌補山頂部分的不足。

看著自家滿山坡長勢茂盛的馬藍草,班大保想起以前父親教他打藍靛的日子,心中躊躇滿志,得出了一定能夠打敗李得力、迎娶秀珍的結(jié)論。心里有了希望,每天來回于馬藍草地和距離平仙山村約半公里的發(fā)酵池之間,班大保上山絕不比李得力遲,下山卻比他晚。李得力最快的時候,下午五點前就挑完馬藍草回到家了。班大保往往是天黑了才進家門,拖著疲憊的身子吃晚飯。

但班大保不怕苦,也不怕累,他暗暗發(fā)誓,只要能打敗李得力,只要能娶到秀珍,什么苦什么累他都能承受。

天還沒透亮,班大保就起來煮早飯了。

吃飯的時候,第一口飯他只嚼了一下就吐了出來,然后他就愣怔了。這飯夾生,是不吉之兆。在農(nóng)村,煮飯夾生,預(yù)示著最近幾天可能會發(fā)生不好的事情,提醒事主凡事要小心提防。班大保輕輕放下瓷碗,將筷子慢慢擱在竹桌上,心里嘀咕,我還要上山去挑馬藍草嗎?去年,那隨大雨說來就來的天雷,突然就劈死了好吃懶做的亞光……我是要保住小命還是去挑馬藍草?如果不抓緊打藍靛,馬藍草葉老化,漚出的藍靛品質(zhì)不好,我輸給了李得力怎么辦?

班大保只猶豫了十多分鐘,便唰唰吞下兩碗夾生飯,然后毅然決然上山采挑馬藍草。一個上午都平安無事,甚至摔的跤都比平時要少,連屁股都沒有弄疼。

中午班大?;氐郊依铮瑒偝院梦顼?,韋桂德找上門來。他說,老同學,今天我們?nèi)バ≌^法歌吧!

班大保說,唱歌好啊,可是我沒有空,我要去挑馬藍草。

唱過法歌是瑤族度戒文化必不可少的內(nèi)容。度戒儀式有二十多個環(huán)節(jié),除了幾個小環(huán)節(jié)不需唱歌外,其他環(huán)節(jié)都要唱歌,各個環(huán)節(jié)均有特定的歌詞,不能隨編亂唱。唱過法歌時,要兩個人一起唱,一人主唱,一人跟唱。有些環(huán)節(jié)只有女唱,動鼓、行朝、推生等重要環(huán)節(jié)需要男女對唱。到了晚上,一個環(huán)節(jié)結(jié)束,下一個環(huán)節(jié)需等次日天亮才能進行,其中的空余時間,人們可以自由發(fā)揮,即興唱山歌,內(nèi)容大多涉及生產(chǎn)生活、迎來送往等。

韋桂德說,我?guī)煾盖皫滋鞄『輲?,我就知道他今天開始進行度戒活動了。我去幫師父唱過法歌,你跟唱,好嗎?

班大保說你找別人跟唱吧。今天我還有很多馬藍草沒有挑,現(xiàn)在就要出門。

韋桂德說,村里就你是我的同學,只有你才是我的黃金搭檔。

班大保說我要打藍靛掙錢娶老婆,哪還有什么心思唱歌?

韋桂德說,你急什么?我們同歲,我都還沒有娶老婆呢。

班大保說你還讀書,等中專畢業(yè)后,就是吃國家飯的人了,不用擔心娶不到老婆??晌以诩耶斵r(nóng)民,想娶個老婆不容易,尤其是想娶個自己喜歡的老婆,更不容易。

說著,班大保就向門外走去。韋桂德緊跟著出了門,說這樣吧,我去叫阿花來幫你挑馬藍草,有她幫忙,今天下午你很快就會挑完的。

班大保說,這怎么好意思呢?她有空嗎?

韋桂德說,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是我表妹,我能把她叫來就是了,你不用管她有沒有空。

當阿花來到班大保家門口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她雖長相一般,國字臉,高個子,大骨架,但是純樸壯實。那天在山上挑馬藍草,她比他挑得多,走得比他還快。有她幫忙,那天下午四點多鐘就挑完了。

阿花回家割薯苗煮豬潲喂豬,班大?;氐郊议T口磨鐮刀。有她幫忙,這一天他比任何一天都輕松。他第一次體會到有人幫忙的好處。他心里多多少少還是有點感激韋桂德。

傍晚,韋桂德又來催班大保去唱歌,說明天要回學校了,無論如何要幫師父一晚。

班大保說,我每天晚上要去查看大發(fā)酵池和濾靛池,特別是濾靛池要排水防雨,防其他……

以前把第一池藍靛晶質(zhì)導流到濾靛池后,他父親每天晚上都去查看濾靛池,因為每隔二十四小時要打開排水孔排廢水,從閘門最上面的小孔排放廢水,一邊排水一邊觀察,有時要到夜晚十一點多才回家。從上到下依次基本排完廢水,第一池需要排六天左右。上一池的廢水基本排完,才能加入下一池的藍靛晶質(zhì)水。遇到下雨更麻煩,要找薄膜遮蓋防雨。

韋桂德說不要緊的嘛,才個把晚上不查看,有什么關(guān)系?

班大保想,我長這么大,還沒聽說過有人在打藍靛上亂搞破壞。于是在韋桂德的再三要求下,他們互相搭肩往小寨走。

晚上,動鼓環(huán)節(jié)開始了,度戒師父有的一手翻讀經(jīng)書,一手敲鼓;有的邊鏘鏘鏘地擊起鈸片,在一陣疾風驟雨的暴響中踩跳著獨特的度戒舞步。男女歌手在單擊、雙擊、磨擊、悶擊等不同擊鈸聲中,合著念經(jīng)聲、敲鼓聲唱起過法歌,共同為神秘的度戒儀式活動伴奏。

歌娘唱道:鑼鼓放聲落午地,還愿府里萬年香。法師引春驚天地,驚動天門四處開。千年結(jié)愿今日解,陰陽歡樂府里良。憑主師人修陰路,一朝星斗一朝春。

師公動鼓,韋桂德和班大保代師父唱答:一聲鼓動功曹降,驚動神圣入堂中。二聲動到還愿府,州門府里滿堂開。三聲九郎應(yīng)天府,應(yīng)天府內(nèi)四處明。四處樓臺仙桃子,如春運氣上混元。

…………

當晚,度戒儀式進行到十一點,告一段落,唱過法歌也暫告一段落。接下來,就可以自由對唱山歌了。唱山歌的時候,本寨人不跟本寨人唱,只跟外寨的人唱。按照慣例,主家開始擺夜宵接待師父和親朋好友。韋桂德要與他師父請來的外鄉(xiāng)歌娘對唱山歌,又拉班大保跟唱。

他們圍坐在竹桌前。主唱的歌娘坐在韋桂德左邊,班大保緊挨在韋桂德右邊,同桌的其他人依次圍坐。根據(jù)習俗,男女雙方先各自喝一碗“面酒”。瑤族婦女大部分能喝酒,少婦尤其能喝,個別婦女喝了兩斤米酒還能去砍柴。請來的兩個歌娘來自足別鄉(xiāng),口齒伶俐,開朗活潑,米酒剛斟滿瓷碗,就舉碗大方地說,干了這一碗!班大保和韋桂德自是不能在歌娘面前丟臉,也學水滸好漢一飲而盡。

度戒活動期間,村子里的人會主動來幫忙。男人豬宰鴨殺雞,下廚掌勺;婦女挑柴、洗菜、蒸飯,擺桌收桌。吃夜宵時,班大??匆娦阏鋪砘卮┧笥诟髯乐g,忙碌地加菜添酒。每次秀珍走到班大保這桌,她舀菜的動作就很緩慢,斟酒也是特別滿,久不久瞥他一眼。班大保愜意地讓秀珍的目光撩撫著,他的精神為之一振。忙完之后,秀珍坐在一個角落聽他們唱山歌。

唱山歌了。屋子里的人不再說話,只聽見抽水煙“嘟嘟”的聲音。

男的先唱:百樣初生在地面,何樣成色用染布;自有藍草地面初,用來做靛染布黑;藍靛自有歌章語,世代曉知藍靛春……

歌娘答唱:染布要用有本事,染布又香布又好;做成衣穿聞又香,年輕男女每人喜;藍靛桐羊布真好,穿到處何新曉知;年輕男女每人愛,衣服清潔影青深……

歌娘善歌能唱,聲調(diào)圓潤悅耳,那明亮清麗的歌聲,宛如山間涓涓細流的小溪,又猶如云霧騰空飄移,給人以美的享受。這令韋桂德和班大保很興奮。他們就這樣你方唱罷我方敬兩匙酒,我方唱罷你方又敬兩匙酒,一唱一對,匙來匙往。山歌唱多久,米酒就喝多久。

一直唱到天亮。韋桂德醉了,班大保也醉了。

班大保一腳輕一腳重地回到家里,和衣躺到床上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一抹斜陽照在門檻內(nèi)的地面上,黑色的灰塵在余暉里懸浮漂游。

班大保一激靈爬起來,用冷水洗了把臉,穿上解放鞋,趕緊去查看他家的藍靛。這時,八古溝頭傳來了一陣牛梆聲,是幾位老人趕著水牛群回來了。牛群從八古溝上來,沿濾靛池護欄外的小路,擁擠著跑過去,穿著一身土布黑衣的廖漢林向班大保走了過來。廖漢林已經(jīng)七十三歲了,還能跟在水牛屁股后面,在山上東奔西跑。他說大保,你今天看藍靛了嗎?班大保啊了一聲,說沒有。廖漢林也啊了一聲,說我們剛才趕牛經(jīng)過濾靛池邊的柵欄,發(fā)現(xiàn)濾靛池上面有一層沒溶化的石灰,你這池藍靛膏可能廢了。

班大保拔腿向自家的濾靛池跑去。

我操他媽的!班大保罵了一句。他家的濾靛池被人多放了許多石灰,上層都變成灰白了。藍靛膏的品質(zhì)是由石灰的多少決定,放過多過少都不行,要堿苦帶點甘甜才適度,把握投放石灰的量沒有固定模式,完全由經(jīng)驗來斟酌。當時班大保家的濾靛池藍靛晶質(zhì)沒有完全沉淀,不能排水,多放了石灰,石灰迅速溶解,他這池藍靛膏幾近廢了,價格大打折扣。打藍靛多的人家,一年漚十池馬藍草葉,一般人家一年三至四池,多些的漚七至八池,每池約得八十斤藍靛膏。班大保這一池幾近作廢的藍靛膏,已用去了七池馬藍草,五百六十斤藍靛膏變成廉價物了。雖然后面他還有一池馬藍草沒有漚泡發(fā)酵,但已經(jīng)稀釋不了前面的七池了。班大保思忖,這卵仔怎么盯得這么緊呢?趁我去唱歌就下了黑手。看來一定是熟人干的。

五百六十斤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當時藍靛膏和豬肉一樣貴,它讓班大保最終失去了秀珍。那年冬天,小寨里噼噼啪啪地炸起了鞭炮聲,一陣一陣的,炸得那么熱烈、那么持久。在鞭炮聲里,有婚禮歌切進來了,一撥一撥的,旋律那么喜慶悠長,那么壯麗浩渺。連開始冬眠的動物都被歌聲感染了,又睜開惺忪的睡眼,探頭探腦地想看看人間發(fā)生了什么事。在婚禮尾曲“義郎答謝坐歌”聲中,在親朋好友美好的祝福聲中,秀珍和李得力喝了交杯酒……

就在這天晚上,班大保獨自坐在房間里,面朝小寨,一碗一碗地將米酒灌進喉嚨里……然后,他嘭的一聲倒在床前冰冷的泥地上,病倒了。他在床上懨懨躺了兩個星期又三天。

當班大保看見母親用大紅紙包封兩支香煙和十二元錢去找媒婆時,他說,你去向誰提親?

母親說阿花,她是個好姑娘。

班大保不假思索地說,不行!

母親說,你還想著秀珍是吧?我知道你喜歡秀珍,但是她都嫁給李得力了,你總不能因為這一輩子不娶老婆唦?

班大保說我就一輩子打光棍了。

父親說喜歡能當飯吃嗎?真是傻孩子!

班大保說,你沒聽說過沒有愛情的婚姻是墳?zāi)箚幔?/p>

父親說你說什么?

班大保說沒有愛情的婚姻是墳?zāi)梗?/p>

母親說你說的是什么,沒有……沒有粉末?你說的“電影話”我們聽不懂。

一口飯差點從班大保的嘴里噴了出來,他說和你們這些沒有文化的人說不通。

父親說你有文化,你有文化怎么沒吃上公家飯?

班大保把碗狠狠地摔到地上,大聲說還不是因為你生病了我才挨輟學,才沒有參加中考!這不啻一記重拳擊打在父親的心窩,使他眩暈,令他窒息。隨著啪的一聲響,那只陶瓷碗頓時四分五裂,碗中的飯也四散開來。家里那只黃母雞過來爭食,“咕咕咕”啄食地上的飯粒,十幾只小雞跑過來圍在它四周,爭先恐后地搶食飯粒。

去去去!不去外面吃蟲來家里找吃!母親罵出這一句的時候,卻并沒有趕走母雞,而是看向父親。父親那碗飯還沒吃完,就放下碗,斜躺到火灶邊的床上去了,他的臉轉(zhuǎn)向墻壁,默不作聲。班大保想,也許他覺得歉疚于我了,不是嗎——連讀書比我差的韋桂德都能考上中專了,他能不憐惜我嗎?

母親說誰想生?。磕愀赣H也不想生病的,還不是為了這個家,為了掙錢給你讀書,他才成這樣子?說著她拿起地谷稈掃帚,把陶瓷碗的碎片掃到裝垃圾的竹箕里。母雞帶著小雞把地上的飯吃了,連同飯下面的那些塵土,都被它們吞到肚子里去。

母親說的沒錯。班大保記得父親教他打藍靛時,在攪拌溶液之后,他們的褲子都被濺起的藍靛溶液淋濕,父親是主力,背上汗涔涔的,晶白的汗珠與藍色的溶液混合之后,在臉頰、鼻子和兩鬢畫出一條條灰藍色條紋。他雖是打下手,可也累得腰酸背痛。

當天下午五點,父親拿上一個圓形大篩子去放藍靛,班大保仍然打下手。

他們來到發(fā)酵池邊,池上藍靛廢水浮出,藍靛晶質(zhì)沉淀固定,分離得很好。父親拿根兩米左右的老苦竹竿,站在發(fā)酵池閘門外,將苦竹伸進閘門上面的圓洞,“咚咚咚”地捅著。突然“嘩啦”一聲,廢水把苦竹沖出來,打著弧線嘩嘩地傾瀉而出,灰紅的廢水沿著濾靛池邊的排水溝,流入八古溝。這當口,父親叫班大保在濾靛池上橫擺三根橫木,將大篩子放到橫木上。

等廢水排完,父親又在濾靛池邊支個矮三腳架,在引靛渠末端和三腳架之間,架上一條一點五米長內(nèi)節(jié)打通的楠竹,楠竹一端伸在大篩子正上方。他撈起衣袖說,大保,你去捅開閘門下面的圓洞。

木塞被捅開之后,藍靛水“嘩”一下涌出來,引靛小渠頓時描出一條涌動的靛青色,鮮亮的藍靛晶質(zhì)傾入大篩內(nèi),“嘩嘩”滴落到濾靛池里,大篩內(nèi)立時堆起層層漚爛的馬藍草枝葉。父親不慌不忙地將短枝和爛葉捋歸手掌,擠壓水分,把一團團廢渣丟到桄榔樹下。他的褲子又被濺起的水滴濕潤了,額上沁出顆顆細密的汗珠……

聽了母親的話,父親的臉轉(zhuǎn)了過來,臉上又寫滿了慈祥。

母親給怒氣未消的班大保重新盛了一碗熱飯,說你摔碗又有什么用呢?現(xiàn)在是你自己當家了,你摔爛多少只碗,還不是要你自己掙錢買回來?你打藍靛不辛苦嗎?

班大保把臉扭向一邊,一聲不吭。

母親又說,我們瑤族從來沒有人因為娶不到自己喜歡的女人而不結(jié)婚,也沒有人因為嫁不了自己喜歡的男人而不成家,日子總要過下去。

父親接話說,老一輩人常講,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你想想吧,不要讓我們班家的香火在你這里斷了!

我可不能成為不孝之子,班大保想。他垂下了頭。

母親說,我們這里一般都是提親成婚,許多青年男女連面都沒見過,媒人提親父母同意,就結(jié)婚了。我和你父親就是這樣。感情是成家以后才慢慢好起來的。阿花她人長得高大,她來我們家?guī)兔?,你也都看到了,干活比很多男人都有力氣,不知有多少人家想娶回去哩!現(xiàn)在她不嫌棄我們家困難,我們又怎么能嫌棄人家呢?

今早這鍋飯是阿花煮的。這天早上,她卻沒有像往時一樣和他們一起吃,估計是她家有什么事叫她回去了。阿花的家也在大寨,離班大保家有五六分鐘的路程。她是在班大保病倒的第五天,開始來他家?guī)兔Φ?。她的母親和班大保的母親是兒時玩伴,都是從足別鄉(xiāng)嫁來平仙山村的。班大保不知道是不是母親叫她來的。他母親雖然長得比他高大,然而長年累月的辛勞,已使她枯瘦微駝。雖然入冬以后不用打藍靛,但冬天仍有許多活路要做:在寨前的稻田種菜,砍挑過年燒的柴火……平仙山很多人家,年年都種植棉花。這里的瑤民不會織布,只有以棉花交換壯族的土布,換來土布再用藍靛膏印染,裁縫制衣。農(nóng)歷九月結(jié)束打藍靛之后,就開始上山開荒,把樹木砍成一截一截的圓木,然后扛到開墾處的新地里集中起來,兩個月之后,燃燒作肥料??笀A木是個力氣活。那些過于粗大的圓木,班大保和母親兩個人都抬不起來,阿花一個人就能扛到肩膀上,一步一步地在新地里走上五六分鐘,把它們集中碼成一堆一堆的。

母親又說,我一看她的身板,就是個很能生兒子的樣子,屁股像個大磨盤,我們平仙山最大的磨盤,誰有?

等到阿花再來幫忙時,班大保注意到她的身材真的很健美,雖說高大,腰卻不見得粗,屁股寬厚渾圓,真如母親說的,像個大磨盤。這讓他想起讀初中時,那個從城里來支教他們美術(shù)的農(nóng)老師。有一次,農(nóng)老師叫班大保去他的房間里領(lǐng)作業(yè),班大保看見房間的墻上貼著許多“世界名畫”,其中一張畫的是一個外國女人,竟然一絲不掛地側(cè)身躺在床上,讓他面紅耳赤。農(nóng)老師說,這個世界上美的東西很多,而人的身體是最美的,特別是女人的身體。班大保覺得那個外國女人的身體真的很美。后來他就常常臆想:秀珍的身體是不是也像她的一樣美呢?當他看著阿花的時候,也常常會這樣想。

洞房花燭夜,阿花給喝多了的班大保端來熱水,用新毛巾給他擦了臉,然后又給他洗腳。當她俯下身子,準備端走那盆水時,那個往高里抬起的肥臀被靛青褲子裹緊了,猶如一團碩大的糯米糍粑。班大保不禁聯(lián)想到了側(cè)身躺在床上的外國女人,她的美麗無比的圓臀高高地聳成山包。他立時感到身體里有一把烈火,騰騰地燃燒起來。他倏地站了起來,叫阿花放下木盆,一把將她拉到床前,他要把她變成平仙山的畫中人。

自從娶了阿花,打藍靛時節(jié),阿花就不讓班大保上山去挑馬藍草了,叫他在發(fā)酵池邊做些準備,她說他身體經(jīng)不得那樣的苦,而她經(jīng)得。家里的重活她都搶著干了??墒前啻蟊R膊幌氩幌駛€男人,犁田耙地,打谷收糧,策馬馱柴,打藍靛,他都包了。母親沒有全說對的是,阿花生兒子并不很厲害,她生了一男一女兩個小孩。按馱娘江流域農(nóng)村的話說,男孩“跟爸”,女孩“跟媽”,班大保有一男一女兩個小孩,就是“龍鳳齊(吉)祥”了,任憑外邊風吹雨打,他內(nèi)心依然強大,什么都不怕,他覺得心滿意足了。

班大保的兩個寶貝兒女小東和小柳,很讓他疼愛。他們在外貌上都繼承了班大保和阿花的優(yōu)點,都像班大保年輕時一樣,面容清秀,鼻子高挺,嘴巴小巧;眉毛像阿花那樣彎彎細細的,卻不像阿花的那么淡,而是像班大保的一樣濃。不足之處是,身材不像阿花那樣高大,卻像班大保一樣單薄。夫妻倆含辛茹苦送他們讀書,他們沒有白送,小東大專畢業(yè)之后,去了村小工作,每個月省吃儉用,還給班大保和阿花寄錢。小柳學習成績也很好,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

每逢八古圩日,瑤民紛紛趕集出售藍靛膏,然后買些油鹽醬醋或生活小物什。當班大保到八古鎮(zhèn)上的信用社取錢的時候,李得力看見了就會說,看來還是你懂得教育唦,小東那么懂得為父母著想!哪像我家李正,不要說寄錢回來,就連他自己用的都掙不夠,回家的路費還要家里寄給他。和我年輕時相比,差遠了,簡直就不像是我的兒子。班大保說李正的力氣那么大,怎么不像你呢?你家李正長得高大威猛,我家小東一副單薄身子,小東哪能跟李正比呢?他嘴上這樣說,卻聽到心里有個人嘻嘻笑著,說年輕時我輸給了你,把秀珍都輸給了你,難道你還想讓我的下一代也要輸給你嗎?!

平仙山村仍在世的一些老人回憶,三林縣瑤族漚制藍靛膏最盛行的時期,是1953年至1957年期間,因為這一時期,新中國剛誕生不久,人民都歡欣鼓舞,安居樂業(yè)。而當時壯、漢、苗等民族,仍穿著自織的土布衣,需要很多藍靛膏染布,瑤族就懷著歡樂振奮之情,大量種植馬藍草,漚制藍靛膏。但到“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公社時期,打藍靛被迫停止了,“吃大鍋飯”需要每天掙工分,不允許也不可能再打藍靛。公社結(jié)束之后,瑤民又開始打藍靛了。時光荏苒,經(jīng)過幾十年輪番種植采割,肥沃的黑土地越來越貧瘠,平仙山上的馬藍草,能割的莖葉越來越稀少,有些都已經(jīng)割到接近地面的地方,產(chǎn)量越來越低,土地確實需要休整輪作了。

一陣改革的春風吹進了桂西北偏遠僻靜的平仙山。年輕力壯的勞力陸續(xù)出去打工,只在水稻播種、插秧和秋收的時節(jié)回來幫忙,將耘田薅草等活留給留守的家人。打藍靛的人越來越稀少了。

于是,除了寨子兩公里半徑的山林和水源林,村主任鄧步蓮就以平仙山村的名義,把村集體所有的林地都出租了,足有兩萬多畝吧,租給八古鎮(zhèn)最大的木材老板吳大華,承包給他種植杉木。為了把砍下來的雜木運出山外,把杉木苗和化肥運進山來,吳大華出錢擴建了進平仙山的泥土公路。這條路原先是機耕路,是公社時期平仙山村民一鋤頭一鐵鍬開挖出來的,后來雜草漸漸封路,只剩中間一米寬的小道。

公路擴建了,平仙山的農(nóng)副產(chǎn)品不用人挑馬馱去賣了,小商販直接開著小型貨車到村里收貨,一車一車地運出山外。進出的不僅是貨車,還有外面世界的花花綠綠、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這些人中,有幾個是打“迷十”(打牌賭博的一種方法)的高手。他們?nèi)靸深^找平仙山人打“迷十”,也不知道他們輸了或贏了多少錢,反正半年以后,平仙山有一些人開始迷上了打牌斗“迷十”。

但班大保對打“迷十”不感興趣,甚至深惡痛絕。他把精力積蓄都用在建新房上。

吳大華財大氣粗,僅用三年,就把平仙山變成了八古鎮(zhèn)最大的杉木種植基地。其實,平仙山人世代也零星種點杉木,但大多留作起房子、做壽木等家用,沒想到要像吳大華大規(guī)模種來掙錢。這期間,不斷有零星的小火災(zāi)在兩萬多畝的杉林間發(fā)生,一次換一個地方,但都被及時撲滅,沒有造成人員傷亡。聽說是租金沒有及時給付,也有說是租金分配不公,村組干使用租金不透明,財務(wù)沒有及時公開,疾惡如仇的村民敢怒不敢言……但也只是大家的臆測,從來沒有人見過誰放火燒山。

平仙山所有人家,多多少少都有點自留山。自留山上,有的種馬藍草,有的種棉花,有的種杉木。很多人把自留山上的馬藍草山地,也出租給吳大華種植杉木。母親和癱瘓在床的父親都跟班大保說,不要把我們的自留地租給吳大華,一半留著自己種杉木,一半留著種馬藍草——已種馬藍草的那幾畝保持原狀,留作念想吧,也許將來還要繼續(xù)打藍靛呢。

班大保和阿花商量,把自留山上零零散散的幾畝馬藍草山地鋤了,種上杉木。后來,他們種了八百多棵杉樹。其他自留地上的馬藍草,他們?nèi)匀涣糁窀改刚f的那樣,留作念想。

那些不再去打藍靛的村里人,只能打些零工干些雜活掙錢。阿花在自留山上種上杉樹苗后,就開始到吳大華承包的公山上做工。吳大華的杉樹基地山多地廣,活路多,先是伐樹、鋸樹、裝車,接著燒山、種樹,然后除草、施肥……

公路擴建后,村民委主任鄧步蓮建起了平仙山的第一座磚混樓房,其他村民靠著先前打藍靛的積蓄,也跟著建起了磚混樓房,有一層的,有三層的,兩層半的居多。

班大保和阿花省吃儉用,除了還供女兒小柳讀書,他們把辛辛苦苦掙來的錢都拿來建新房。他們?yōu)榻ùu混樓房緊張忙碌,不想一輩子住土坯瓦房。

第二年秋天,班大保家建好了兩層半磚混樓房,就等裝修了。

那天街日,班大保去八古鎮(zhèn)趕街,要領(lǐng)些錢來裝修新房。路上碰到五師父黃大明,他挑著滿滿兩筐藍靛膏,藍靛膏用新鮮芭蕉葉兜著,閃著靛青色的亮光,散發(fā)出沁人心脾的靛香。

班大保說,黃師父,弟子幫您挑一程吧。

現(xiàn)在上點年紀了,不經(jīng)挑了。五師父說,要不是秀珍昨天說要跟我借錢,我還不急著來呢!

班大保問秀珍借錢干什么。

五師父說還債,她說急用——你趕街買什么?

不買什么。班大保說,來領(lǐng)點錢裝修房子,小東每個月打給的。

正說著,他們來到了八古鎮(zhèn)上。還沒把藍靛膏放下來,五六個壯族婦女一擁圍上來。五師父對班大保說,你先忙去吧。班大保放下藍靛膏,往鎮(zhèn)信用社走去。

當班大保從信用社取了錢走出來時,看到秀珍正站在對面的街邊賣棉花。秋日午后的陽光灑在她的臉上,讓她的臉氤出一片彤紅。

班大保走到秀珍身邊,說賣棉花啊。

秀珍輕輕抬頭,說好久不見。臉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她已經(jīng)四十歲了,鬢角上長了幾根灰白的頭發(fā),盤在頭巾里的黑發(fā)干澀沒有光澤。臉上的皮肉有點松弛,眼角處堆起幾條細微的皺紋,像鯉尾的形狀。身體也豐腴了不少,使先前的蠻腰變粗了,身穿的衣褲顯得緊繃繃的,仿佛一個沉重的旅行包。唯有雙肩還是瘦削的薄肩。只是胸脯和臀部似乎比年輕時更大更豐滿了。歲月真是一把殺豬刀??!班大保心里突然生出說不清楚的滋味。

班大保說,我們一起去吃午飯吧。

秀珍說,這怎么好意思呢?

班大保說,我第一次請你吃飯,你不賞臉嗎?

秀珍說,那我們?nèi)ナ袌鲞叧?,我先過去等你,你一會過來。

秀珍選的是一間人比較少的快餐店,班大保在她的對面坐了下來。

班大保說,你想吃什么?

秀珍說,我想吃麻鴨肉,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吃到麻鴨肉了。

瑤族大多居住在高山,房子距離河溪較遠,不方便養(yǎng)鴨。

班大保對服務(wù)員說,給我們來半只白切麻鴨,一盤南瓜湯,一碟炒豬雜。然后問秀珍,你還想吃什么?

秀珍說這樣就夠了。

離秀珍那么近,班大保發(fā)覺,生活的風霜蝕化了她年輕的純真,一縷淡淡的憂傷,像裊裊的暮靄繚繞著她的鴨蛋臉,但依舊改變不了長長的睫毛下,那一如既往盛滿癡情的明眸。

服務(wù)員很快把菜端上來了,班大保給秀珍夾了一個鴨腿,秀珍給班大保夾了幾片豬腰。

吃了一會兒,秀珍突然把筷子擱在碗上,掩面抽泣起來。

班大保說,你怎么了?

秀珍仍然哭泣,雙肩如風中的樹葉不停地顫抖。

班大保說,五師父今天來賣藍靛膏,他說你……

我跟三叔借錢……秀珍哽咽著說。

班大保詫異地說,李得力打藍靛比我們誰都打得好,你們家不是很有錢嗎?還用借錢?

秀珍說,過去是有些錢,但現(xiàn)在沒有了。李得力賭錢,把家里的積蓄都輸光了。這路擴建了以后,就有山外專業(yè)賭錢的人進來。他耳朵軟,禁不得那些人拉他,就下水了。人家耍計謀,合著把他騙慘了。

說著,秀珍的眼淚就像是夏日突來的山洪,越來越?jīng)坝俊?/p>

班大保趕忙遞了一張紙巾給她,說你不勸勸他嗎?你的話他也不聽嗎?

秀珍擦去那些流出來的眼淚,新的眼淚又涌了出來。她說等我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他已經(jīng)賭上了癮,收不住手了。我勸他,他居然還動手打了我。這是他第一次打我。不到半年,他就把這二十年來積攢的家底,統(tǒng)統(tǒng)都輸光了。

班大保大吃一驚,說,李得力怎么能這樣呢?那你還跟五師父借錢給他,你這不是鼓勵他繼續(xù)賭下去嗎?

我借錢不是給他繼續(xù)賭,是幫他還高利貸。秀珍說,他都賭瘋了,沒錢就借了高利貸……

班大保嚇了一跳,一個農(nóng)民連高利貸都敢借,而且是為了賭博!

秀珍說,放高利貸的人昨天來,限他七天內(nèi),至少要還三千元,否則就要他三根手指。

班大保忽然感到一陣寒戰(zhàn),好像自己的三根手指被按住,就要被砍掉似的。

得力那邊的親戚朋友知道他賭錢借高利貸,都不愿意借錢給我。秀珍又說,只有我三叔答應(yīng)借錢給我,但他家也不富?!?/p>

班大保倏然感到心里像是倒進一瓶陳醋,說,他值得你這樣做嗎?

秀珍說不管怎樣,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他畢竟是我男人??!

說這話的時候,秀珍低下頭,班大??吹搅怂樕系臏I水順著臉頰撲簌簌往下流。剎那間,他看到它們變成了一根根杉葉的針刺,嗖嗖嗖地朝他的心尖狠狠戳過來,戳到滴血。

班大保真想走過去把秀珍摟在懷里,讓他的體溫烘干她的淚水,可是他又意識到,這是在八古圩的快餐店里,他不能這樣。

班大保右手伸進上衣左口袋里,說我這里有點積蓄,你先拿去應(yīng)急吧!

秀珍徐徐抬起頭,怔怔地看著班大保,羞赧地說,這不好吧?

班大保說,這有什么不好的?我家現(xiàn)在又不急用。

秀珍說,你借錢給我,你回去怎么跟阿花交代啊?

班大保說,阿花會理解的,誰能見死不救呢?

秀珍說,我在渭小溝還有兩百多棵杉樹沒有賣,回頭我馬上賣了,就還你。

班大保疲憊地回到家里,第一次對阿花撒了謊,忐忑不安地說,信用社的電腦出故障了,他們還在檢修,等修好了才能領(lǐng)錢。

好在阿花也沒有細問。她正在給女兒小柳編織過冬穿的毛線衣,也沒時間多留心問他一句。她當然是相信他的,甚至可以說她是很愛他的,就像她從來不嫌棄他身子單薄一樣。

后來,秀珍說那兩百多棵杉樹,其實早就被李得力抵押給吳大華,換取賭資了,或許連班大保給她借錢時她都不知道。

班大保只好惴惴地向阿花說明了情況。

阿花聽了,一句話也不說,緩緩地走到門邊,眼睛望向寨子對面的公共山??諝庵袕浡劣舻臍庀?。許久,她才轉(zhuǎn)過臉來,說既然是救人,我也不好說你什么,可是這些錢是小東幾個月省下用來裝修新房的,我們既不是李得力的親戚,也不是秀珍她爸媽,你還是要想辦法讓她還回來!她說得很慢,每吐出一個字就像擰緊了一個螺母。

那晚,聽著阿花發(fā)出來的呼吸,不再像往時那樣均勻好聽,而是時大時小、時急時緩,班大保羞愧得一夜無眠。

德高望重的寨老說,這里的瑤族居住于高山,生產(chǎn)方式經(jīng)歷了由早期的游耕、狩獵、采集的粗放型經(jīng)營模式,向定耕甚至經(jīng)濟作物的種植的變遷。一般來說,生產(chǎn)條件相對惡劣,田地距離居住點比較遠,交通極為不便。為了更好更高效地從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勞動,瑤族普遍在自家的田間地頭搭建寮棚,作為農(nóng)事生產(chǎn)的季節(jié)性臨時住所,這種寮棚是瑤民先祖遷徙過程中自我保護的設(shè)施,具有休憩的功能。班大保在自家那片馬藍草地上,也建了一個大寮棚,方便生產(chǎn)生活使用。

吳大華來找班大保,要班大保上平仙山去給他守寮。這才幾年,平仙山大大小小的山地上,已經(jīng)全部長滿了他的杉樹。由于改變傳統(tǒng)種法,施肥培土,杉苗的長勢比傳統(tǒng)種的瘋長了許多,幾年間就有三米多四米高了。為了便于管理,他在平仙山靠近溪流的地方和半山腰,模仿瑤族搭建了幾間山寮,作為臨時休息場所。吳大華住那一間在馬藍草地中間,是租班大保家的山寮,一個月五十元錢,寮棚里經(jīng)常放著一些值錢的東西,比如油鋸電瓶什么的,還有堆放著化肥。吳大華說,他第一個想到請班大保,是因為班大保是韋局長的表妹夫,人又老實。班大保想,在家里有可口的飯菜,醇香的米酒,溫熱的澡盆,阿花暖好的被窩,而讓我一個人在山上過夜,連說話也沒有個伴,實在是太孤單了。盡管吳大華說每天給他五十元工錢,逢傳統(tǒng)隆重節(jié)日每天給一百元,班大保都沒有答應(yīng)他。

班大?;厝ズ桶⒒ㄉ塘?。阿花說,去守寮又不用你干活,你在那里看東西、睡大覺,就有錢收了。小東還要還以前讀書時借的債,有機會你就自己掙點錢,給他減輕負擔吧。

由是,班大保去平仙山上給吳大華守寮。走到村子后山,他轉(zhuǎn)身回望,平仙山村掩映于千年百年的參天古樹之中,匍匐在延綿的環(huán)山懷抱里,通往外界的村口猶如張開的虎口;野酸棗樹、古榕樹、楓樹和紅椿樹相互輝映,滿目黃綠,給平仙山村平添了不少秋意。

這年秋天,天氣還是很熱,山上充斥著尖利的蟬鳴,讓人心生無名的煩惱。拿上山的米很快吃完了。第二天中午,班大保就下山回家去,準備拿一些米和菜。回到家里,阿花已用塑料袋裝好了地谷米和臘肉,綁上背帶,說正想給他送上山去。班大保喝了阿花燉的臘豬腳湯,吃了她做的熱飯熱菜,還喝了幾口米酒。阿花要陪班大保上山去一起守寮,說你一人在山上我不放心。班大保說,可是家里的老人誰來服侍?還有豬啊雞啊誰來喂?阿花就不再堅持了。她把他送到村口。他剛邁出幾步就回頭看她,看到她眼里有一百個不放心。

走進渭小溝時,陽光斑駁得很微弱,樹林過于密布。班大保猛然看見路邊大樹下坐著一個人,拿著草帽扇風。

他走近一看,驚住了,是秀珍!

班大保說,這么熱,你坐在這里干什么?

秀珍說,我想陪你去守寮,好嗎?

班大保愣了一下,身子打了一個觳觫,說,這……這怎么行呢?

秀珍說,你不喜歡我了嗎?

班大保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秀珍說,我是不是老得讓你討厭了?

班大保說,群眾的唾沫可以淹死人。

我是老了,秀珍說。她的臉上就有液體流了下來,不知是眼淚還是淌出的汗水。

班大保說,我也老了。

秀珍說,你那些錢,以后我一定會還你的。

班大保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過了一會兒,他說,你還是回家去吧!我要趕快進山去,如果吳老板的東西被人偷或破壞了,我不僅白白守了,可能還要賠錢。

秀珍說,我不回去,我要和你一起去守寮,我不想一個人在家。

班大保毫不猶豫地說,不行!你不怕阿花知道嗎?我還怕李得力,我打不過他。秀珍說李得力現(xiàn)在正在逃命,都不知逃到哪里去了,他還敢回來嗎?班大保說不管你怎么說,我都不可能帶你上去的。秀珍說,要是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呢?班大保說什么秘密?秀珍說等到寮里,我們吃了晚飯再說。班大保說那我還是不聽了。秀珍說是嗎?你想知道當年是誰破壞你的藍靛嗎?

班大保懵了一下,心里立時涌起無限郁悶和痛楚。

秋天的黃葉開始紛紛揚揚地飄落起來。班大保舉目四望,遠遠近近的山,還有山上的樹,以及身后遠處寨子前的梯田,全都變得迷蒙起來。他想,在這樣的天氣里,應(yīng)該是不會有人上山的,這些杉樹又沒有什么看頭。杉樹林里,只有秋風呼呼地吹,樹影婆娑,不見人影。

班大保說,那等你講完了,我就送你下山。秀珍就笑了,仍像年輕時笑的那樣,有點幽幽的。

傍晚,秀珍和班大保并排坐在竹桌前吃飯。寮里的灶火漸漸熄滅。余柴的煙霧仍不斷氤氳。班大保準備喝一碗糯米酒。秀珍說晚上應(yīng)該喝酒,我也喝一碗米酒吧。

班大保把一碗香釅的糯米酒喝下去后,覺得米酒的強力后勁慢慢襲上來。秀珍也喝了滿滿一碗糯米酒,她說你說這山上悶,有酒就不悶了。

班大保說,你快告訴我,當年是誰破壞了我的藍靛?

秀珍詭秘地一笑,往兩個瓷碗里又倒?jié)M了米酒,說,我不告訴你。

班大保用拳頭捶了捶秀珍的肩膀,說,我就知道你是騙我的。他感覺她的肩膀還是那么單薄。

秀珍說,知道嗎?你讀初中時我就喜歡你了,我一直都想嫁給你的,可是有時我又不敢想,因為我怕你考上中專,像韋桂德那樣成為吃國家飯的人,那樣你是不會要我的。

咳咳咳,柴火的余煙突然把班大保嗆得喘不過氣來,直到他把一口黑煙硬生生地吞進肚里,連咳了三聲。秀珍趕緊幫他拍拍胸口,他才緩了過來。

班大保說,你就不要騙我了,你現(xiàn)在騙我還有什么用?秀珍說,我不騙你。班大保說,你不騙我,那怎么又讓我和李得力比打藍靛?秀珍說,那是我爸媽的意思,他們就想把我嫁給李得力——我媽說你讀書多年不會干農(nóng)活,你爸癱瘓在床,家里負擔很重,誰嫁給你都會受苦……

班大保驟然感到心里吹進來一股冷風,不禁打了一個寒戰(zhàn)。他說,難道是你爸媽故意破壞我的藍靛?

秀珍說,你別胡說!我爸媽從來沒有破壞過別人的東西!說著她把剩下的半碗米酒“咕咚”全喝了下去。

班大保心里想你爸媽嫌棄我,難道不是破壞嗎?嘴上卻追問,那是誰?

秀珍垂下了頭,眼淚滲出指縫打到她的大腿上,吧嗒吧嗒響。她喃喃地說,是得力,你做夢也不會想到是吧?我也是在那次勸他戒賭,他喝醉了酒動手打我時我才知道的。他說他知道我心里一直有你——他實在是太喜歡我了,為了得到我,他可以不惜一切代價……

班大保一口干了碗里剩下的米酒。一股濕柴冒出來的濃煙熏進他的鼻孔,嗆得他連連咳嗽,咳咳咳……

班大保趔趄地走到寮外,張開雙臂,仰面長空:啊……

冬意漸濃,時光里的一些細碎卻還停在深秋里,天氣陰涼,山上異常地刮著呼呼的大風。這天氣是怎么了?往年沒有這種情況的。天干物燥,枯枝敗葉隨風嘩啦啦作響。

天快黑了,大風還在刮。班大保沒想到,秀珍來和他喝酒那天之后半個月,阿花突然野貓般悄無聲息地來到他家的寮棚。她帶來兩斤半裝的一瓶自釀糯米酒。

我來看看你。阿花說,喂好豬我就過來了。

班大保知道她其實是不放心他。他說,你來了家里怎么辦?

阿花說,小東在家。今天星期六,他回來要地谷米。

班大保坐到竹桌邊。阿花去木架上的竹簍里拿來兩只陶瓷碗,擺到竹桌上,像平時那樣嫻熟地往一只碗里斟上米酒。她打了一碗米飯,邊“噗噗”吹氣邊吃起來。

轟的一聲,黑夜就來臨了。班大保閂上篾門,點燃了半支紅蠟燭,站立在竹桌上。寮外大風呼呼地刮。暗紅的燭光在擠過寮棚縫隙吹進來的夜風中左右戰(zhàn)栗。

突然,對面山上隱約傳來了幾聲爆響:

噼啪——噼啪……呼呼——

班大保停止了咀嚼,豎耳傾聽。阿花問是什么在響。班大保說不知道。他繼續(xù)咀嚼臘肉,喝了一大口米酒。

但很快的,響聲連續(xù)傳來:

噼噼啪啪……呼呼——

阿花很快地扒了飯,將碗放到竹桌上。班大?!肮具恕币豢诎淹肜锏拿拙坪裙狻0⒒◣退⒘艘煌朊罪?,放在桌上。

但班大保還沒吃完那碗米飯,寮外的巨響已經(jīng)變得很密集很近了。阿花說好像是火燒山的聲音。班大保心里發(fā)毛,說我們要不要出去看看。

這句話還沒說完,他們就看見寮棚門口一面的縫隙透進無數(shù)火紅的光線,感到空氣比先前更加熾熱,彌漫著一股樹葉雜草燃燒的濃濃煙味。

他們趕緊起身,沖到寮外。

他們很快就被眼前的景象嚇壞了。只見馬藍草地外火光沖天,漫山遍野的杉樹,那些已經(jīng)長到一層樓高的杉樹林,瞬間淹沒在一片呼嘯生風的大火之中?;鸾栾L勢,風助火威,火苗呼呼地躥向空中,足有十幾層樓高,一棵棵杉樹燃著炙熱的烈焰,像一個無比整齊的巨型劍陣,無數(shù)支豎立在山嶺上的紅色利劍直插云霄,天地通明。

噼噼啪啪……呼呼——

火勢迅速蔓延,無數(shù)杉樹在烈焰吞噬中倉皇嗚咽。

忽然,班大保好像聽到對面山上有凄厲的哭聲。他想,在這樣的鬼天氣里,除了我和阿花,還會有誰守在山上呢?他和阿花不禁大吃一驚,不由得面面相覷。

在風火肆虐中,他們側(cè)耳細聽。阿花的耳朵比班大保的靈敏,她說在那邊,好像有人在哭喊。順著她指的方向,班大保看到右側(cè)的一條山脊上也有一間與他們住的一樣的寮棚,看樣子被大火燒塌了。

他們顧不得多想,打著手電筒就沿溝朝那一間寮棚奔了過去。

那間寮棚已經(jīng)被火燒了,燒得一片狼藉。更為危險的是,山寮的梁木還在燃燒,四周的杉樹也在風中助大火勢。班大保叫阿花走開,離這山寮越遠越好,他自己去看就行了??墒前⒒ú宦犓模人€快地就沖上前去。

他們看見寮棚前有個哀號的女人,即刻驚詫了——她是李得力的表妹李梅,身子不住地哆嗦著,用手指著還在燃燒梁木的那間寮棚。班大保不明白她指什么。阿花說那里面有人是嗎?李梅恍惚困頓地點點頭。

班大保和阿花又沖了過去,但他們都被眼前的慘狀驚呆了,阿花更是嚇壞了,李梅更是嚇得連哭聲都停止了。只見那間山寮的一角跪伏著一個燒焦的人,蜷縮成弓形,作出往外爬的姿勢,但似乎有什么力量阻滯其逃生的靈活性,慘不忍睹??諝庵谐涑庵植?、恓惶的氣息。

后來,李梅說寮里燒死的,是她的表嫂——班大保驚愕了——那是秀珍!他心里一顫,頃刻如遭五雷轟頂,眼前一片漆黑,差點暈倒下去,他趕緊伸手扶住身旁的一根樹樁,努力讓身子穩(wěn)住。李梅說,我們來給杉樹施肥,是表嫂秀珍主動要求吳大華的,她要做工掙錢幫表哥李得力還高利貸。我們才做了幾天工。晚飯時,表嫂說她很煩惱,喝了很多新釀的頭酒,吐得一塌糊涂,是我扶她去睡的——誰料到會發(fā)生這突如其來的大火呢?!

我是拉肚子起來解手才不挨燒死的,李梅又凄然驚懼地說,我有胃病不敢喝酒。我正在溝邊屙屎,忽然聽到噼噼啪啪的聲音傳來,我站起來看,看見天上很亮,大火從山梁那邊燒過來,風太大,火燒得太快,我還來不及跑去喊表嫂,大火就燒了棚子……

李梅掩面號哭,無助而孱弱。

班大保心里一陣發(fā)怵,驚慌失措地想,幸虧我守的寮棚搭建在一大片馬藍草地中間,四周有碧綠的馬藍草作防護帶,隔離了大火,我和阿花才幸免于難。

正在他們六神無主的時候,山下的機耕路上顛簸著幾束摩托車、小車慘白的燈光,燈光一上一下地蜿蜒而上。燈光里悲慘地飄游著黑色的灰燼。

當晚,村民委主任鄧步蓮帶著幾個在家的青壯年先到了,接著鎮(zhèn)政府的領(lǐng)導干部到了,繼而縣林業(yè)局領(lǐng)導帶著防火辦的專業(yè)撲火隊到了,后來分管防火的縣領(lǐng)導也到了。他們一個個蔫頭耷腦,可能是表示對死者的默哀。縣領(lǐng)導是經(jīng)過大風見過大浪的人,他神態(tài)安詳,處變不驚地指示手下安排善后工作。大家旋即緊張而有序地忙碌起來。專業(yè)撲火隊去滅大火。鎮(zhèn)干部用消防滅火器撲滅寮棚的火,保護現(xiàn)場。鄧步蓮叫兩個村民回去通知秀珍的家人。班大保心里一陣酸楚,脫了身上的衣服,輕輕覆蓋在秀珍的臉上。滿地的人,一張張疲倦的面孔,寫滿了凝重的驚訝、悲憫、惋惜和惶惑,還有一些難以說清的復雜表情。

天亮的時候,李得力踉踉蹌蹌跑到現(xiàn)場。李梅指著秀珍嗚咽著說,表嫂是為了幫你還高利貸才來打工的……李得力“撲通”跪伏地上,仰天悲號:是我害了你啊,秀珍……直接暈厥過去。有人幫他按人中,他蘇醒過來又暈了過去。許久,李得力終于又醒過來,他涕淚滂沱地說,那火是他燒的——隨手丟的一個煙頭。他出逃得急,身上沒有多少錢,苦撐一個多月,只好躲回平仙山自留地寮棚里(這寮棚與秀珍和李梅務(wù)工住的寮棚僅隔一道山梁)。天將黑時,他從山寮回寨子找吃的,路上隨手丟了一個煙頭,萬萬沒想到居然引發(fā)火災(zāi)??粗苄艽蠡?,他驚悔不已,輾轉(zhuǎn)躲到寨子西頭的牛棚里。天準備亮時,寨子一片騷動,村民奔走相告:大火燒死了秀珍。他如遭五雷轟頂,跌絆著躥出牛棚,跌跌撞撞地飛奔現(xiàn)場……

第二年春天,吳大華把被火燒得一通焦黑的那片杉木全砍了,據(jù)說約有一千畝。被那場大火吞噬過的地方,特別是那間死人的山寮周圍七八百畝的范疇,吳大華都不再踏足了,也不再種植杉樹了。后來吳大華賠了死者秀珍家屬一筆巨款。那天上午,李得力黯然神傷地接過那筆巨款時,當場揮起菜刀把右手三根手指剁了,猩紅色的鮮血飛濺到沓沓鈔票上,頃刻凝成暗紅,像凋謝萎敗的馬藍花。

農(nóng)歷三月三之后,平仙山村那些懷舊的還能勞作的老人,在那場大火燒過的地方,沿著山溝到半山腰,都播種了馬藍草籽。盡管不斷有青年人外出務(wù)工,留在平仙山打藍靛的中青年人越來越少,但平仙山人仍不愿斷了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生產(chǎn)模式的念想,他們還想在馬藍草上續(xù)寫幸福生活的憧憬。

班大保站在寮棚外,看著各座山上瑤胞躬身薅草的身影,以及他們腳下黑土地上鮮嫩抽芽的馬藍草,都落滿了驕陽的光輝。他仿佛聽到他們每夜鼾聲起伏,各人都有自己的心事和夢境。他的腦海里又浮現(xiàn)秋天的時候,山溝到半山腰的每座山上,碧綠的馬藍草在溫暖的陽光下嚶嚶作響,一地紫紅色的馬藍花,層層疊疊,氣韻非凡,隨風起伏搖蕩,涌來無限紫紅色的欲望,如一片無邊無際的紫紅波浪鼓蕩在偏僻的鄉(xiāng)村,鼓蕩著他的鄉(xiāng)親們生生死死呼出的藍靛氣息。

責任編輯 李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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