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平
加上走進去不遠(yuǎn)的一截橫巷子,倒脫靴巷長不過百米,攏共只有十六個門牌號碼?!拔母铩逼陂g幾乎家家被抄,與左近街巷相比,堪稱獨一無二。
盡管沒出什么不得了的人物,但最初的居民大都住的單家獨院,公館房子也有六七棟吧,不大不小的資本家還是住了好幾個。如民生厚的老板、太平洋的老板、百福齋的老板、天倫造紙廠的廠長,等等,在老長沙城里還算排得上號。再加上國民黨某師師長、“隱藏得很深”的歷史反革命之流,以及另外一些背景及來歷均頗為復(fù)雜的人家,當(dāng)然就抄得風(fēng)生水起了。
各家各戶多少抄出了點家財并不令人意外,但聽聞從龍老師家里抄出了孫中山的一張手跡,上書“博愛”兩字,卻令巷子里的人吃了一驚。龍老師夫婦在倒脫靴居住了二十多年,為人低調(diào),誰也不知道她是湖南近現(xiàn)代史上著名人物龍璋的孫女。而那張孫中山的手跡,便是題贈給她祖父的。至于隨龍老師住在一起的養(yǎng)母,一個很少言語的瘦小老太太,竟然是清代大書法家何紹基的曾外孫女,叫許佩瑯,卻是我近些年才知道的。
所以鐵道學(xué)院的紅衛(wèi)兵在倒脫靴巷口扯了條白布橫幅,上頭寫著幾個墨汁淋漓的大字——“資產(chǎn)階級的老巢窩”,如今想起來,也似不為過。
孰料住在我家曬樓底下小屋里的偽軍官太太黃佩甄,卻僥幸逃過一劫。究其因,卻原來是丈夫在牢里死了,且因黃佩甄生計無著,沒過幾年便改嫁給了南門口豫興久臘味店里的勤雜工吳老倌,一個駝背兼酒鬼,黃佩甄搖身一變,成了無產(chǎn)階級家屬。巷子里便有人說,黃佩甄的前頭老公死得及時,后頭老公也找得及時。話雖然刻薄,倒也是事實。
說黃佩甄是偽軍官太太,她丈夫官當(dāng)?shù)貌⒉淮?,不過偽團長而已。且有人說他是唐生智的部下,其實哪里算得上,頂多不過是唐生智部下的部下而已。
然而長沙剛剛解放,黃佩甄的前夫便被抓起來了,判了無期徒刑。
最先她住在倒脫靴一號胡涘海那個公館的樓上。胡涘海是個河南人,經(jīng)歷也頗有些七彎八拐。據(jù)說這棟公館是他一夜豪賭贏來的,但贏了這次之后竟然金盆洗手,從此戒了。因與黃佩甄的前夫是河南老鄉(xiāng),且為故交,便無償讓了一間房子給她暫住。
但人算不如天算,未過幾年私房改造成了公房,黃佩甄得給公家繳房租了。
這間房子不算小,十五六平米的樣子,門口還隔了間廚房。前幾年的日子過得還算平靜。她也曾有過身孕,可惜流產(chǎn)了,剛好在丈夫判刑那年。卻不知從哪里弄了只猴子跟自己做伴。那個年代,養(yǎng)狗養(yǎng)貓的人都少,養(yǎng)猴者恐怕絕無僅有,黃佩甄偏偏養(yǎng)了一只。有好奇者問過她猴子從哪里弄來的,黃佩甄要么含糊其詞,要么顧左右而言他,別人也不便再問。
黃佩甄跟別人交往不多,與我母親還算知心,有話喜歡跟她講。
偶爾,母親也帶我去她家坐坐。那猴子頑皮得很,且果然是紅屁股。一下從地上跳到床上,一下從床上跳到五屜柜上,片刻都不歇憩。暗地里卻用眼睛打量我,分明有些不懷好意。黃佩甄也并不呵斥,隨它,只顧跟我母親細(xì)細(xì)說話,我在邊上卻看得興奮不已。黃佩甄見狀,便起身去廚房拿出半截玉米,讓我喂它。我掰出一粒向空中拋去,它竟然輕松一躍,張嘴接住。我哈哈大笑,樂此不疲。
還記得黃佩甄屋里的幾樣家具蠻好看,床和柜子上都雕了花。
有一回,黃佩甄跟我母親坐在床沿邊說話,說著說著忽然哭了起來,肩膀一聳一聳,哭得很傷心。那猴子也懂事,我拋玉米粒,它卻不接了,一副有心思的樣子,蹲在黃佩甄腳下望著她,眼珠子一動不動。就是那次黃佩甄告訴母親,她丈夫在牢里死了。得的是癆病,也就是肺結(jié)核,吐血不止死了。
黃佩甄原來也算是富裕人家出身,祖上開當(dāng)鋪,掙了些銀兩。父親卻是個甩手掌柜,且好賭,家道很快中落。不過底子多少還在,黃佩甄日子依舊好過,在家當(dāng)小姐,結(jié)婚做太太,哪里問過什么柴米油鹽。
后來卻不行了。偽軍官丈夫生前給她留了些許積蓄,但幾年過去坐吃山空,黃佩甄開始捉襟見肘。她開銷大,過日子從來不規(guī)劃。雖不喝酒,卻好喝茶,尤喜龍井,連茶葉也要嚼細(xì)吞下。煙癮又大,兩天三包,三天四包。原來有錢時抽大前門,至少抽飛馬。繼而改抽岳麓山,最后抽紅桔,連煙屁股都舍不得丟,積起來卷喇叭筒。茶呢,更只能買點老末葉了。
終于,黃佩甄把家里的猴子送給了動物園。
黃佩甄好面子,不愿讓人知道她日漸窘迫,連只猴子都養(yǎng)不起了。偶有鄰居問及,便說這家伙越來越放肆,晚上老鉆她的被窩,要跟她睡覺。鄰居便哈哈大笑,因為知道黃佩甄養(yǎng)的是只公猴。何況那時候,黃佩甄確實風(fēng)韻猶存,尚具幾分姿色。
尤其夏天,穿一件黑色的薄絲綢旗袍,邊衩開得極上,走一步白腿一閃,走一步白腿一閃。生一雙丹鳳眼,眉毛描得既細(xì)且彎,手里還夾根香煙。像極了老電影里頭資產(chǎn)階級少奶奶的樣子。那時候,只要門外麻石路面有高跟鞋由遠(yuǎn)及近響過來,就知道,黃佩甄來我家串門了。
這大概是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中期的事。
黃佩甄僅在私底下跟我母親倒些苦水。比方說,那只潑猴吃飯,一頓頂?shù)盟齼深D。香蕉呢,一次要吃三四根,吃得腮幫子鼓鼓的,還拼命塞。還有一回她對我母親說,大姨媽來了,連草紙也舍不得買,就隨便扯點墊床鋪的破棉絮將就算了。我在旁邊不明白怎么回事,問大姨媽是誰,沒看見?。繘]想到無端遭母親一頓呵斥。黃佩甄卻在邊上拍了拍我的腦袋,笑了起來,說,大姨媽每個月到我這里來一次,昨天走了。
我母親一時沖動,建議她別租倒脫靴一號那間房子了,并將我家曬樓底下的廚房騰出來,讓給黃佩甄住,因為那間廚房原本不用另繳房租。小雖小,但黃佩甄不必花錢,可省下幾塊錢房租。我們自己家呢,則將曬樓底下的樓梯彎勉強當(dāng)作了廚房,結(jié)果給以后的生活帶來了無盡的不便。
從此,黃佩甄跟我家成了同住一棟大屋的近鄰。
未料此事很快被房地局的齊梅英知道了,非得收黃佩甄的房租不可。這個堂客是南門口片區(qū)的房管員,她的理由是黃佩甄搬進來必須單獨立戶,原來我家用作廚房只是配套。當(dāng)然,房租還是比倒脫靴一號那間便宜許多。齊梅英螺絲眼,鯰魚嘴,走路則如同淮鴨婆,左晃右晃,天生讓人討厭。那些年,因家里兄弟姐妹逐漸長大,讀的讀小學(xué)讀的讀中學(xué),家境愈來愈差,拖欠房租便慢慢成了常態(tài),齊梅英對我母親的臉色便愈來愈差。兒時,只要遠(yuǎn)遠(yuǎn)看見她邁著淮鴨婆步子從巷口踱進來,心里就害怕,想著母親又要跟她低聲下氣賠笑臉了。
至于黃佩甄嫁給吳老倌,卻是倒脫靴的治保組長朱四嫂子牽的線。朱四嫂子出身根紅苗正,屬倒脫靴巷子里少有的無產(chǎn)階級。丈夫老古是個泥瓦匠,跟吳老倌都是湖北佬,每天收工,必去豫興久灌二兩貓尿,從而結(jié)識了吳老倌,兩人經(jīng)常倚著柜臺推杯把盞。吳老倌呢,因其駝背,加之一天到晚酒醉迷糊,五十出頭了仍光棍一條,在長沙亦無任何親人。有一回兩人酒酣耳熱之際,老古忽然動了念頭,想將吳老倌與黃佩甄這對孤男寡女撮合在一起,兀自盤算賺吳老倌兩瓶酒喝,哪里會去想兩個人到底般配不般配。
當(dāng)然,給黃佩甄傳話還得靠堂客朱四嫂子。聽說吳老倌許了老公兩瓶長沙大曲,朱四嫂子尤其來了勁,她是個特別心痛老公的堂客。平時吃飯,崽女若多夾了點菜,她順手就是一筷腦殼,說,菜是咽飯的??!接下來卻將菜朝老古飯碗里趕。盡管老古有時喝醉后往死里打她,她哭雖哭,卻從不敢計較。
朱四嫂子找到黃佩甄后,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推心置腹地說了一通。尤其那句“駝背子要什么緊哩,他是無產(chǎn)階級啊”,最使黃佩甄動心。
黃佩甄那時信任的還是我母親,便來找她拿主意,說朱四嫂子跟她講,若跟吳老倌結(jié)婚,便從偽軍官太太變成了無產(chǎn)階級家屬,還有人養(yǎng),幾多好!母親呢,終歸覺得不妥,又說不出十足的理由,只好說,你們兩個,合得來不?黃佩甄卻說,都到這步田地了,還有什么合得來合不來?
母親當(dāng)然無話可說了。
朱四嫂子安排黃佩甄跟吳老倌見了一面后,事情很快定了下來。老古的兩瓶長沙大曲也到了手。未承想黃佩甄橫生枝節(jié),還要拉了朱四嫂子跟我母親做證人,說要給吳老倌約法三章,每月、每天、每晚,若不答應(yīng),便不結(jié)婚:第一,每月工資如數(shù)上繳。第二,每天只許喝一次酒,頂多兩次。第三,每晚睡覺兩個人不能睡一頭,嫌他口臭。
“你不曉得呢,隔噠桌子好遠(yuǎn)都聞得到口臭!” 黃佩甄說。
“那睡腳檔頭,他的腳朝噠你,你不又會嫌他腳臭?”朱四嫂子卻乜了黃佩甄一眼,“你這種資產(chǎn)階級小姐的毛病啊,一定要改!”
母親夾在中間有些尷尬,不過覺得朱四嫂子講的是實在話,便附和了幾句。其實朱四嫂子跟我母親曾有點小過節(jié)。街道上辦掃盲班那年,我母親任過兼職老師。街道上十幾個文盲里頭,只有朱四嫂子識字最慢,字也經(jīng)常寫錯,且屢教不改??赡芪夷赣H有點嫌棄她,朱四嫂子心里很不是滋味。這回母親附和朱四嫂子,也有想緩和一下關(guān)系的意思吧。
處男吳老倌呢,卻生怕婚事有變,煮熟的鴨子又飛走了,二話不說,滿口酒氣地將約法三章應(yīng)承下來。不過也提了個要求,不準(zhǔn)黃佩甄再穿旗袍與高跟鞋。他也曉得,這副樣子兩個人出門,對比太強烈,肯定遭人奚落。黃佩甄明白吳老倌的意思,就坡下驢也答應(yīng)了。因為她心里清楚,自己這樣打扮,越來越不見容于當(dāng)下的社會了。加之本身的行頭,包括耳環(huán)戒指什么的,已經(jīng)變賣殆盡,所剩衣物僅供換洗,且日趨破舊,于是順勢提出要吳老倌給她置兩身新衣服,吳老倌不得不答應(yīng)了。
自從改嫁給吳老倌,黃佩甄的日子顯然好過了許多。大前門抽不起,至少飛馬還是抽得起了。吳老倌也過得想,他原本無房,多年來一直睡豫興久鋪子里的柜臺,自從跟黃佩甄結(jié)了婚,便順理成章地住進了倒脫靴十號,總算是有家有室的人了。據(jù)說約法三章最終亦形同虛設(shè),譬如從工資里扣幾塊私房錢,黃佩甄也只能睜只眼閉只眼,至于上班時喝上二兩,黃佩甄更管不著。晚上呢,吳老倌屢屢趁酒興霸王硬上弓,黃佩甄也只得捂住嘴巴,半推半就,快快完事便罷。
在骨子里,黃佩甄當(dāng)然看不起吳老倌。首先形象上就跟她那位偽軍官前夫判若云泥。前夫相貌堂堂風(fēng)流倜儻,頗像電影《紅日》里頭的國民黨師長張靈甫。吳老倌卻駝背雞胸加酒糟鼻,形容猥瑣。熱天里還偏生喜歡打赤膊,一條五米開外都能聞到酸汗氣的羅卜手巾,永遠(yuǎn)濕漉漉地搭在肩上,再加一條褲襠無比碩大的扎兜褲。長沙人將其稱作“一、二、三”(即系褲時將褲頭左邊用力一折,右邊用力一折,然后一卷,三下即可,無需褲帶。),若扮演賣炊餅的武大郎絕對不用化裝,還可自備服裝道具。
于是結(jié)婚后不久兩個人就開始吵架,便是情理之中的事了。當(dāng)然多為瑣事。如黃佩甄愛干凈,吳老倌偏生邋遢。有回喝醉,竟然故意扯下黃佩甄的洗臉手巾抹腳。黃佩甄氣極,止不住大罵:“你這副臭德性,舊社會跟老子老公做勤務(wù)兵,老子都不要!”吳老倌不信邪,也扯起頸根筋爆爆地用湖北腔回嘴:“老子是新社會的無產(chǎn)階級,老子還怕你這個舊社會的偽軍官太太?”
然而吵歸吵,兩個人日子照樣得過。偶爾吳老倌用荷葉包回來幾樣臘味,黃佩甄也乘興陪吳老倌喝上一小盅。這日子一過便是若干年。
后來“文革”開始了。沒隔幾年,我也到一家街道工廠當(dāng)學(xué)徒了。無產(chǎn)階級的吳老倌,以及南門口的豫興久臘味店,留給我的印象一直蠻深。
那些年里,每月逢發(fā)工資,工廠里的幾個青工喜歡約在一起,光顧一下豫興久。說是臘味店,靠墻卻擺了三四張小桌、幾條板凳,供人喝酒聊天。不過我們買不起臘味,連臘豬耳朵都買不起,只能每人來二兩最便宜的散裝白酒,俗稱“悶頭春”。九分錢一兩,就一碟蘭花豆一碟魚皮花生,唾沫橫飛地扯卵談。
尤其熱愛給馬路上來來往往的年輕妹子打分。甲說這個妹子奶子大,乙說那個妹子屁股圓,且常常因豐滿與苗條之類的審美分歧而爭得面紅耳赤。
當(dāng)然也經(jīng)常看見吳老倌打赤膊,前凹后凸,肩上搭著那條羅卜手巾,在柜臺里外汗流浹背搬東搬西。得空便倚著柜臺抿幾口酒,一邊背起喉嚨指手畫腳跟人講話,遠(yuǎn)遠(yuǎn)聽去,還以為在跟人吵架。豫興久是一家可賣零酒零煙的鋪子,連茅臺都可拆零,最少可打一兩,煙亦可拆包,最少可買兩根。在此喝酒者大多都是“苦力的干活”,以砌木匠、搬運工居多。墻壁上常年貼著一張醒目的告示:
工余之暇稍飲一杯,可以振奮精神,恢復(fù)疲勞,但不可過量!
不無幽默的是,這張告示下屢屢東倒西歪躺著幾個醉漢。偶爾也見過朱四嫂子的丈夫老古,倚在地上鼾聲如雷。
再說黃佩甄,既然變成了無產(chǎn)階級家屬,也開始積極追求進步了,跟朱四嫂子也走得近了,且時不時炒兩個菜,請她到屋里打打牙祭。與我母親則慢慢疏遠(yuǎn)了。她還領(lǐng)著一幫堂客跳忠字舞,地點就在倒脫靴十號的堂屋里。當(dāng)時堂屋尚未被幾家住戶蠶食,還算寬敞。正面墻上搭了個忠字臺,跳忠字舞。
忠字舞先是由黃佩甄示范。她不知從哪里弄來一頂軍帽一件軍裝,但穿在身上總顯得不倫不類??鐜撞?,退幾步,然后停下,擺腰提臀兼扭屁股,節(jié)奏感極強。我在邊上看過幾次,越看越覺得那舞姿像極了反特電影里女特務(wù)跳的舞,不過由國民黨的呢子軍裝變成了解放軍的布軍裝而已。
倒也無人質(zhì)疑。一幫堂客呢更無感覺,只顧手捧語錄大聲唱,學(xué)著黃佩甄擺腰提臀扭屁股,動作三不六齊,歌也唱得荒腔走調(diào),哪里比得上黃佩甄。
至于朱四嫂子有好幾回慫恿黃佩甄檢舉母親,倒并非意料之外的事,她曉得黃佩甄曾與母親交往密切。黃佩甄感覺有些壓力,卻檢舉不出什么新鮮名堂。因我父親是歷史反革命,在單位監(jiān)督改造不準(zhǔn)回家早已家喻戶曉。黃佩甄挖空心思,忽然想起來有件事情可以揭發(fā),即母親曾與她扯過閑談,說年輕時候父親在重慶就讀的那所大學(xué),屬國軍性質(zhì),蔣介石曾兼任該校校長。有次蔣介石到學(xué)校視察并作演講,作為家屬,母親去大禮堂參加了旁聽。想到此處,黃佩甄不禁興奮起來,趕緊向朱四嫂子匯報。此事雖然不假,但從黃佩甄嘴里出來,卻變成了母親受到過蔣介石的親自接見,乃至街道革委會將母親五花大綁捆走,且批斗多次。母親百口莫辯,還挨了頓打,從此與黃佩甄形同路人。
黃佩甄那時一度春風(fēng)得意,但可以看出,她也開始盡量回避母親。
應(yīng)該是一九六八年秋季的某天吧,吳老倌突然死了。那天剛好是我二哥下鄉(xiāng)當(dāng)知青的日子。天尚未亮,二哥已收拾行裝準(zhǔn)備出發(fā),院子里忽地傳來黃佩甄驚恐的慘叫聲。母親趕緊要二哥敲開黃佩甄的房門,發(fā)現(xiàn)吳老倌腦殼朝床尾躺著,嘴巴半張,露出一截舌頭,人卻沒有了呼吸。地上一大攤嘔吐物,屋子里則充滿了難聞的酒餿味。
據(jù)醫(yī)生分析,吳老倌系死于醉酒后引起的心肌梗死。
后來殮尸,吳老倌僵硬的尸體擱在門板上,加之駝背,怎么也放不平。這頭摁下去那頭翹起來,那頭摁下去這頭翹起來。兩個殮尸者發(fā)了一通牢騷,費了好大力氣才給吳老倌換了套壽衣,塞進一個長匣子里。黃佩甄給了他們每人一包煙,灑了幾把真假參半的眼淚,草草將吳老倌送去火葬場燒了。
從此,黃佩甄再度失去經(jīng)濟依靠,生活又重新陷入了困境。她幾乎變賣了所有的家當(dāng)。依現(xiàn)在看來還真有幾樣好東西,如那張西式床,還有那張梳妝臺跟五屜柜,都是紫檀木的,都雕了花,可惜那時并不值錢。幾樣?xùn)|西搬走后,便是地地道道的家徒四壁了。
僅用兩張板凳一副門板搭了張床鋪。
那時黃佩甄已年近五十,昔時容顏早已不再。且因為吳老倌死了,莫明其妙的,黃佩甄的無產(chǎn)階級家屬成分似乎變得不地道了,好像還有人說她是打入無產(chǎn)階級內(nèi)部的異己分子。更有甚者,多年前她跟吳老倌吵架時罵的狠話也被翻了出來,這可是地地道道的反動話了。
幸虧治保組長朱四嫂子倒似乎未刻意整她,只是態(tài)度鮮明地跟她劃清了界限。加之巷子里本來就沒有什么人喜歡黃佩甄,于是她幾乎陷入絕對孤立的境地。
先前還可以找我母親說說話,現(xiàn)在她知趣,從另一個角度回避母親了。常常一個人在街道上游蕩,蓬頭垢面,不修邊幅,繼而逢人便傻笑,樣子卻有些嚇人。且邊走邊撿拾地上的煙蒂。每每撿到若干個,便細(xì)細(xì)撕開,揉碎,用廢報紙卷成喇叭筒,劃火柴點燃,很夸張地蹺著蘭花指抽,還徐徐地吐著煙圈,一副很是愜意的樣子。
不得不說,黃佩甄抽起煙來依舊派頭十足。
就這樣,黃佩甄精神慢慢失常了,搞得母親又對她心生憐憫,幾次悄悄拉她到家里,讓她洗把熱水臉,喝口熱水,有空還替她收拾一下屋子。那間原本是我家廚房的小屋子,多年來一直被黃佩甄收拾得干干凈凈,最后竟臟得一塌糊涂,連毛巾都只剩下一條,洗臉洗腳都是它。
卻有人說她是裝瘋,借此逃避本來應(yīng)對她進行的批斗。這些言語是否被傳到黃佩甄耳中,不知道。大家知道的僅僅是,黃佩甄的精神病愈來愈嚴(yán)重了。有一回,她竟然一邊抽喇叭筒,一邊唱起黃色歌曲來:
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淚灑相思帶,
今宵離別后,何日君再來?!?/p>
搞得巷子里一群細(xì)伢子跟著她前前后后跑,她卻毫不在意,用尖尖細(xì)細(xì)的聲音一直唱,一直唱。
就在那天晚上,黃佩甄上吊自殺了。她撕破床單,將其搓成一根粗布帶,繞過窗欞系在頸根上,再一腳蹬翻椅子。最初是母親發(fā)現(xiàn)的,早上起來她路過小屋窗下,發(fā)覺那根白布帶有些不對勁,便去推房門,卻見黃佩甄斜鈄地懸在半空。母親嚇得大叫,我趕緊跑了過去。
黃佩甄是換了那條黑色的薄絲綢旗袍吊死的,兩條腿便尤其顯得蒼白。當(dāng)時我頗有幾分詫異,黃佩甄何以要換上那件黑旗袍自殺呢,好多年沒見她再穿過呀。此外,那張用門板搭就的床鋪上,因為沒有了床單,墊床用的破舊棉絮愈發(fā)搶眼,且缺損了小半邊,邊緣也不甚齊整,分明是被人撕扯過的痕跡。
母親怔怔地看著那床破棉絮,突然捂住嘴,哭出聲來。
至于后事呢,只能由派出所處理了。
沒過多少天,那間小屋便被街道上安排了一個單身漢住進去。聽說是個剛剛釋放的勞改犯,姓周。后來又陸陸續(xù)續(xù)換了幾家租戶,或姓劉,或姓李,都有些故事??傊芏嗄赀^去,那間原本屬于我家的廚房,便一直再未還給我家——直到倒脫靴十號終于被拆遷。
責(zé)編:鄭小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