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緣

她看起來還是年輕，不易生皺紋的臉，燦爛的笑容，骨肉亭勻腰線分明，還有湖水般沉靜的眼神，閃動著神秘的水光。現(xiàn)在，她終于開始力不從心。

一陣帶濕氣的風(fēng)吹來。今年第四個臺風(fēng)剛過，酷熱消失了，只余清涼，像坐在水邊，軟泥青荇招搖，岸邊蒹葭蒼蒼。她喜歡餐桌邊這個位置，正對兩面大飄窗，一扇鑲彩繪玻璃的對開木門，開向院子的東南角，那里有她親手栽種的十來株櫻花，春來盛開時，滿眼粉雪簇簇。像今天這種天氣，蚊蚋蟲蠅都被風(fēng)刮跑，空氣濕潤潔凈，桌上一杯孫姨為她磨煮的藍(lán)山咖啡香氣濃郁，她敞開了門，坐在這里翹高了腳吹風(fēng)，感覺特別愜意。

這種濕涼的美好感覺遠(yuǎn)非空調(diào)的冷肅可比，它帶著一種溫柔，幾乎是耳邊的呢喃低語，幾乎是一去不返的青春。她想著，該把爸比推過來這里一起享受這片刻的愜意。兒子出生后，她就隨兒子叫陸濤爸比，叫到如今，很多時候年長她十五歲的陸濤，的確像個慈愛又威嚴(yán)的父親。

但是爸比禁得起這風(fēng)嗎？半年前再次中風(fēng)，這回后遺癥更多，半邊身子僵了，嘴角淌涎，幸而腦子還是清楚的。又或者是不幸？他的意志消沉，終日閉著眼睛或坐或躺，仿佛對這個世界已經(jīng)絕望。早就交棒出去的公司，來了幾個老下屬探望，鮮花和水果籃，她也打起精神扮演盡責(zé)體貼的總裁夫人。祝陸總早日康復(fù)，明年七十大壽要大大地?zé)狒[一番，陸總加油?。≈x謝，謝謝大家……

男人六九做七十，七十大壽。轉(zhuǎn)眼三十年過去。二十三歲她正值芳華，嫁進陸家門，夫婿意氣風(fēng)發(fā)，廣州上海拿地，蓋房，熱錢一波波涌進。這當(dāng)中市場幾度起落，他也被大潮卷起拋出，卻有辦法死里逃生東山再起，再起時人脈更雄厚，資金更充沛，從高檔公寓、建筑裝修到物業(yè)管理，一條龍全面覆蓋，業(yè)界誰不知陸王建設(shè)集團陸總？如果他是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英雄項羽，她就是那解語花虞姬，多少年不曾老去，從嬌艷的玫瑰長成華貴的牡丹，給他生了兩個兒子，大兒子陪爸爸打高爾夫，小兒子玩快艇攀巖，一路讀國際學(xué)校，然后送出國，現(xiàn)在一個在芝加哥，一個在悉尼，前年，她抱了孫，還是龍鳳雙胞胎。這樣的人生，誰不艷羨？

她喜歡文學(xué)，本想讀書教學(xué)，一輩子留在學(xué)校，誰知遇見了陸濤。貴太太圈里少見的文藝氣質(zhì)，讓她在這個物質(zhì)特別豐盈因此肉身沉重的圈子里飄逸出塵。出塵是與生俱來的氣質(zhì)，后天的環(huán)境讓她熟諳世故人情，難得有錢又有情有義。父母姊妹親朋好友，多受她照拂提攜;朋友間禮數(shù)周到，不輕易得罪人，人也樂于攀結(jié)。那年，新編昆曲青春版《牡丹亭》來滬公演，她包下貴賓席，把一干姊妹淘都請去，由此牽拉出諸多文藝善緣，名作家講紅樓，古董家說收藏，舞蹈戲劇，中西合璧。撤下麻將桌，各種藝術(shù)沙龍課程，就在家里舉辦，反正孩子上學(xué)，別墅里白天特別清寂。

十幾年前，當(dāng)時房市還是一片大好，陸濤洞燭機先，逐漸把資金撤出飽和的一線城市，往二三線城市挺進，率先喊出文化保存重建的口號，順利拿下許多土地和政府工程。那幾年時間，他忙得連軸轉(zhuǎn)，過家門而不入，與秘書南施同居在深圳，后又有廣州餐飲業(yè)女強人汀娜。她仿若未聞，跟管家、保姆和司機守住這個家。母職不是撒錢就能完事，兩個兒子個性就像爸爸，好勇斗狠寸土不讓，沒讓她省心過。一步步摸索走來，終于等到把小兒子也送出去，松了口氣，陸濤卻回家了。在杭州的飯局上中風(fēng)，緊急送回上海醫(yī)治。

那一年，她四十八歲，夏天還穿短褲裸著大白腿，骨肉亭勻的美背，腰身分明，完全看不出年紀(jì)，常有人以為她是這個家的女兒，兒子們的女友。陸濤被送回來，眾人七手八腳幫他躺上新置下可以升降的醫(yī)療床，他臉色青蒼，睜開疲憊的眼睛找她，那眼神中的驚惶無助如此陌生。塵沙漫揚，大漠荒涼，英雄不能再逐鹿天下，深圳的南施、廣州的汀娜和其他的女人如水落沙地針入海，只有她，是王的女人。

多少年深居后宮，她不了解商場上的爭斗角力，不清楚王的領(lǐng)地和財富。他病后，一座花用不盡的金山銀庫竟似海市蜃樓，無從查問。家用不至于告急，千金一擲前卻要細(xì)思量，從此謝絕程太太定期邀約的名牌采購：南京西路那家高檔百貨開門營業(yè)前一小時，從特別通道進入，由專人服務(wù)。程太太點她，或許是王給的暗示：錢，還是抓在我手里，汝當(dāng)夙夜匪懈，忠貞不貳。她笑答不至于吧，名牌什么的，原也不缺。

之前，他溺寵她，給她名車和珠寶，讓她隨著貴夫人團七大洲四大洋到處玩。那是補償和安撫?，F(xiàn)在他回到她身邊，開始管教她，不要做這個，不要去那里，掌上捧著一顆夜明珠似的，眼光須臾不離。她被朋友拉著去學(xué)國標(biāo)摩登舞，一跳入了迷，手長腳長，天鵝般的頸項，長裙飄飄十分優(yōu)雅。長身玉立的男老師，她昵稱“小老師”，再三鼓勵她比賽，提議一起去英國看黑池，那是國標(biāo)界一年一度的大賽……她猶豫、彷徨，身不由己，后來便不再上課。

她打了個噴嚏，裸臂上起了雞皮疙瘩。四十八歲以后，她開始遇冷打噴嚏，過去以為只有小孩才這樣。四十八歲以后，她晚上睡不好，總像聽到獨自睡在一樓的爸比在叫喚，天蒙蒙亮醒來，離起床的時間還有三個多小時，她向來晏起。四十八歲以后，消化出了問題，吃什么都反流，一股熱流從胃焚焚往上涌，如火山熔巖流淌，食道或已焦黑。蛋糕甜點忌諱，紅酒不喝，咖啡減到每晨一杯，各種山珍海味油膩避之唯恐不及。

奇怪的是，過去吃什么都不發(fā)胖，現(xiàn)在什么都不吃，腰腹卻一天天肥厚，臉頰肉往下掉，下巴疊堆雙層，這些遷移異位的肉把頸脖都壓出了紋路。一夜之間，抬頭紋和法令紋出現(xiàn)了，還有失眠帶來的黑眼圈。她有時簡直不認(rèn)識鏡里的自己。原以為時間老人恩寵，讓她神奇地留住青春，沒想到是像小兒子學(xué)語，之前一句不說，兩歲生日一過，突然張口說了一句，再一句，一句又一句完整的句子從小嘴里傾瀉而出。時間老人把積壓二十年的生理變化，一口氣倒給了她。不跳舞后，她出現(xiàn)更多不適：頭痛、關(guān)節(jié)痛、不知原因的皮疹。她面現(xiàn)紅潮，心跳得亂了節(jié)奏，不時長聲嘆氣。

朋友介紹她看中醫(yī)。來自北京中醫(yī)世家、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曾在美國客座講學(xué)的樊醫(yī)師，掛牌于浦東一外資中醫(yī)診所。朋友說，別看醫(yī)師年輕，針到病除十分神奇，掛號也難，有熟人介紹也要排上一個月。但是她的熟人畢竟不同，隔天就在華元中醫(yī)見到了樊醫(yī)師。

兩年來，每周一次，她去華元中醫(yī)扎針，樊醫(yī)師有空時，還給她按摩頭、肩頸和手部穴位。她把姊妹淘貴夫人圈都介紹給樊醫(yī)師。到這年紀(jì)，誰身上沒個病痛，駐容養(yǎng)顏，中醫(yī)更有一套，何況樊醫(yī)師一表人才，善解人意，姊妹們都謝她。

她右手遮住右眼，看向櫻花樹下的秋千，再左手遮左眼，看完，眼睛用力眨動。如此這般，從遠(yuǎn)處的秋千看到近處的咖啡杯，再到浮著青筋但依舊柔嫩的手，左手，右手。嘆口氣，推椅而起。十一點的約，市區(qū)常堵車，司機小金準(zhǔn)十點一刻會在門口等。這兩年，爸比甚至不放心她開自己的法拉利，出入總讓小金送。小金年紀(jì)不小，謝頂大肚腩，跟了爸比二十年，爸比在外地忙時，總叫小金在家留守。

她踱進起居間。爸比特別喜歡巴洛克，總說從巴黎凡爾賽宮到歐洲多國的宮殿建筑，都能看到富麗堂皇的巴洛克風(fēng)。于是客廳金邊鑲框金粉閃閃，浮雕的大理石柱，圓穹頂上的藻井圖案繁復(fù)，墻上是國內(nèi)幾位被國際認(rèn)可的畫家作品，抽象寫實眼花繚亂，權(quán)當(dāng)投資。在上海從未冷到可以熊熊燃起的大壁爐，羊毛織就的波斯百花毯鋪在紫檀木地板上，巨大的真皮沙發(fā)一落座就直不起腰，重重累累雕飾的長案上是搜羅或進貢的各國奇珍異寶，金箔貼面的迷你金字塔旁，一尊愛神維納斯雕像，冰涼的裸身，眼珠定定看向不可知的未來。她從不覺得可以在這里坐下來，讀一本書或發(fā)呆。

爸比已經(jīng)讓孫姨推過來，在電視機前看錄像帶。三十年來，他的心情總是左右著她，他昂揚，她就心安，他沮喪，她便彷徨。病后他頹靡不振，她推掉各種朋友聚會，不再旅行，每天只是守著他。好容易他調(diào)適了心情，能自己拄著拐杖到院子里看花，到小區(qū)里散步，還有精力讀書上網(wǎng)，發(fā)表議論，有時也讓小金載著去跟老朋友們見面吃飯。他逐漸接受了一個被迫提早到來的退休生活。前年，他們?nèi)ブゼ痈缈创髢鹤雍蛯O子孫女，去年，他們?nèi)ムl(xiāng)下看望一百多歲的老祖母……然而那天，他一個人倒在了櫻花樹下，后腦勺磕出了血。

她走到他身后，手放他肩頭，“爸比?！?/p>

“要出去了？”

“嗯。中午孫姨給你蒸大閘蟹?！标憹龕鄢源箝l蟹，陽澄湖相熟的蟹場老板特別挑揀最大個頭快遞送來，今年的第一批。

“現(xiàn)在就有大閘蟹？”

“別看天熱，馬上就中秋了?！比ツ晁€溫了一壺陳紹，親手替他掏蟹肉，蘸了香醋送進他嘴里，前院的桂花濃香醉人。

“你的日子過得比較快！”

她縮回手。只要她一不回來陪他吃飯，他就像小孩般耍脾氣。

“時間是公平的?！彼@到他的面前，蹲下來，“我請樊醫(yī)師幫忙找的人，今天應(yīng)該有消息了?！标憹幥绮欢ǖ钠鈬樑芰撕脦讉€護士，以為優(yōu)厚的工資可以要什么人有什么人，但合適的人卻難找。

陸濤閉上眼睛，不看她。

或許，她老了更好，不會殘酷對比出他的病弱無助。年齡的鴻溝，曾被他以成功的事業(yè)和自信的神采輕易跨越，現(xiàn)在，她必須彎下腰駝了背往他靠近。能夠獨自出門，加入到外頭的花花世界，于他也是犯忌。

她怎么會存著僥幸的心理？談?wù)摶榧迺r，母親提醒她，這男的大你這么多，你不但要替他生養(yǎng)，將來還要照顧他，為他送終……母親說的是什么話？她愛他，這個充滿野心干勁、想要征服世界的男人。而這個男人，五十歲以后東征西討總是不在家，在家也是夜歸或工作到深夜。他是她第一個男人，唯一的一個，一開始她害羞，然后是順從慣性，然后是乍然到來的沉寂。人生不能圓滿不是嗎？有得必有失，你換來的是一輩子錦衣玉食。性愛有什么？她不曾從其中得到太多樂趣。而這，或許就是那個失落的核心，你不知道錯失的是什么？更或許，也不是性愛，是這整個說不出來的虛空。

大兒子在紐約讀書時，她給他在寸土寸金的學(xué)校附近買了一個舒適的兩房公寓，方便探望。管理員是一對白人母女，住在地下室。老太太長年臥病，女兒莉茲四十多歲，在大學(xué)當(dāng)教職員，一邊上班，一邊照顧老母親。那年她去看兒子，有一天從超市買了蔬果熟食回來，忘了帶鑰匙，門是自動反鎖的。她把購物袋擱在門口，出來坐在公寓前的臺階上。一離開王的領(lǐng)地，她又變回平民，皮夾里的銀行卡信用卡，都不代表什么，她沒有侍從可以召喚，沒有人際網(wǎng)絡(luò)可以求助。

路邊停了一排車，路樹搖著亮閃的金扇子，這里也有梧桐！她微笑。金扇子落到車上，輕輕擦了一下，繼續(xù)下滑，滑到車底下去了。坐在硬石階上，一只大黑螞蟻銜著白色的餅屑或什么經(jīng)過腳邊，她突然感到一陣戰(zhàn)栗。只要輕輕抬腳，就可以把這只螞蟻踩扁，不用再覓食了，生命止于此刻，沒有什么理由。人們在她眼皮底下匆匆趕路，沒有人多看她一眼，如果他們抬眼看到她，可能以為她也是學(xué)生。她還年輕，還太年輕，她可以隱遁在這樣的城市里，開始一種新的生活。

莉茲下班回來時，她的屁股已坐得發(fā)麻。莉茲請她到家里等候。地下室有兩扇半截露土的窗，光線不好，空氣凝滯，室內(nèi)塞滿了雜物，還有一股病人身上難聞的氣味。她坐在沙發(fā)的一角，屁股下有幾本雜志，那些書和雜志散落在沙發(fā)上，她不好意思當(dāng)主人面收拾，主人也沒覺得有必要收拾，所以她就當(dāng)作沒瞧見，直接坐在上頭。莉茲給了她一杯加了太多糖的咖啡，聽著她結(jié)巴的英文，她越緊張就越說不順暢，中文都冒出來了，莉茲的唇角突然泛起一絲笑，一個居高臨下包容的微笑，眼睛灰中帶藍(lán)，像陰天時的大海。半年后，她接到兒子的電話，說莉茲開槍自殺了。

莉茲的母親一個月前過世了，之后莉茲一直不見人影，公寓供暖有問題，遲遲不見處理，有時聽到有人大聲敲地下室的門，喊她的名字。兒子沒多想，直到那天，他下了課回家，看到警車。別的住客說是聽到了槍聲，有人說莉茲生活失去重心，或是她其實也有病，被長年臥病的母親拉著，一起墮入黑暗的深淵。

她不記得莉茲的長相了，只有那雙眼睛從記憶的迷霧中升起，那是陰天時大海的顏色。她記得在那個傍晚，那個地下室，她對自己的定位差一點被全盤顛覆。

等了一會兒，看陸濤沒有話要說，她便起身走開。還有一個小時，可以好好準(zhǔn)備，她今天要特別艷麗。

她一到診所，馬上就被請進診療室。診療室在配藥室的隔壁，濃濃的中藥味。樊醫(yī)師坐在旋轉(zhuǎn)椅里，正在滑手機，一點也不像外界所傳排不到號的名醫(yī)。她知道他在等她，她上回說了今天可能會早點來。

他綻開了笑容，整齊潔白的牙齒，門牙間有一條縫，讓他的笑容顯得稚氣。她喜歡成熟男人臉上稚氣的笑容，這種稚氣讓她心軟。他沒問她為什么沒早點來，他從未怪罪她任何事，她所做的任何事都有她的理由，她的無可奈何，而他照單全收，重點是，她每周這個時間出現(xiàn)在他面前，一如約定。她訝異自己竟然能看得這么明白，仿佛有本領(lǐng)鉆進他的腦袋。畢竟陪在君王側(cè)三十年，伴君如伴虎，揣摩心意已成本能。

她記得兩人初見的情景。兩年前，也是秋節(jié)之前，她進到這間診療室，他從金框眼鏡后看她，再看病歷單，笑問這上面生日年份寫錯了吧？看著四十都不到。

她從心底笑了出來。

也有可能這不過是個輕浮的玩笑。但無論如何，在她的世界里，沒有這樣輕松調(diào)笑的機會。她是病患，也是風(fēng)姿綽約的女人。

唯一尷尬的是，她是因為更年期的不適而來，每當(dāng)他手指搭上她的脈象，眼光垂下感覺脈象時，她仿佛聽到內(nèi)里的氣血咻咻尖聲告密：老了老了呀！可他無視于她的老去，溫柔地下針，下針處一陣酸麻，修長溫涼的手指，在她頸背上體貼地按摩，手指過處，穴道筋脈都被喚醒，說不出的舒暢。除了親切的笑容，輕松的打趣，他的手指不曾逾越醫(yī)師和病患的界線。

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診療結(jié)束后，他們便到二樓的西餐廳吃簡餐，白酒蛤蜊意大利面或火腿黃瓜三明治，佐以西柚汁或水果茶。一周一次，她安然在他面前展示彤彤晚霞般的美麗，有時也跟他訴說心情。跟男人聊天，不同于跟姊妹淘，她的美麗因此得以延續(xù)。

然而幾個月前，他們的互動有了微妙的變化。他態(tài)度殷勤依舊，但不再調(diào)笑，還有什么也變了，她一時說不上來。這改變意味著什么，她琢磨，就像一個熟人的名字，怎么也想不起來，從百家姓趙錢孫李一路傻傻往下想，希望找到一個對的姓，ring a bell，叮咚對上號。

程太太告訴她，樊醫(yī)師在虹橋開了自己的診所，那里有很多臺灣人，還有仰慕中華傳統(tǒng)醫(yī)術(shù)的外國人。她當(dāng)面詢問，他說就是個小診所，有點遠(yuǎn)，讓她以后還是來這里，他每周五都會過來。聽起來像是專為了她而來，她垂下眼皮微笑，卻突然感到不安。這感覺不陌生，她迅速抬眼，對上他的眼神。對上號了，改變的還有他的眼神，他看的是王的女人……

那之后，一切照舊，至少表面上。她早聽說北京中醫(yī)世家的家世是訛傳，他來自北方一個小縣城，是城里第一個大學(xué)生。名牌大學(xué)是真的，留美客座只是短短一學(xué)期，在一所野雞大學(xué)。但她留戀他手指輕搭她脈上的感覺，溫涼，溫柔，像一個不帶占有欲的吻。

樊醫(yī)師給她把了脈，“睡眠沒改善嗎？”

她搖頭。

“眼睛呢？還是老樣子？”

兩個月前她抱怨右眼視力下降，看近看遠(yuǎn)都模糊。針扎了，明目的藥吃了，不見效。他建議她去眼科做詳細(xì)的檢查。

扎針后，她要求按摩，他聞言把椅子往她這里滑來。他聽話。這么一個聰明人，縣里唯一的大學(xué)生，上海執(zhí)業(yè)的中醫(yī)師，事業(yè)正在起飛，機會千載難逢。

他身上有好聞的古龍水味道，仿佛是為了此刻，為了她而噴的。她愿意這樣相信，至少此刻，這氣味籠罩著她。她閉上眼睛。

他不會知道，她的左眼看到的他比較小，右眼看到的他比較大。一大一小，在她腦里投下模糊的成像。他不會知道，再過兩三年，如果沒有奇跡，她的右眼就近乎瞎了。是的，她不打算告訴他，告訴任何人，如果王不允許有任何秘密，她的病就是她的秘密。醫(yī)生說，病的起因不明，無法預(yù)防，也無法治療。只能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是承擔(dān)手術(shù)后視網(wǎng)膜剝離和白內(nèi)障的風(fēng)險，還是忍受視力的模糊，自己決定。

一般發(fā)作于七十歲老人的眼病，卻發(fā)生在她身上。她正以瘋狂的速度老去，視力第一個背叛了她。當(dāng)右眼視力降到幾乎看不見時，她是否還要為它化眼妝，讓它跟左眼一樣，做出看向這世界的姿態(tài)。又或者，其實是看不清的右眼，讓她根本無法替左眼化妝？還會有人贊美她眼睛美麗嗎？她想著這些瑣細(xì)的問題，被它的荒謬和真實啃嚙。

樊醫(yī)師看她就像看王的女人，為她服務(wù)，但效忠于王。她不再是那個風(fēng)姿綽約的女人，而是一個允諾，一個機會，跟負(fù)責(zé)匯報她行蹤的小金一樣。當(dāng)年，為了不給小老師惹麻煩，她不得不停掉舞蹈課。

那是記憶里僅有的快樂時光，當(dāng)她被小老師擁著翩翩起舞時。每堂課結(jié)束，她疲憊至極，因為身心長時間處于興奮緊張的高峰。但疲憊是好的，酸痛也是好的，無感才可悲。她回家，樂符和舞步繼續(xù)在腦里盤旋，她看著餐桌邊垂老的男人，心中浮起一絲久違的溫柔。她卸妝，洗澡，檢視右手和后背是否小老師的指痕掌印，因為那觸感還新鮮留在皮膚上。她要這些感覺，她的肉體和心靈已經(jīng)開始打瞌睡，在變成行尸走肉前，她得盡力喚醒它們。

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舉起舞動中的劍刺向自己，虞姬是自愿的嗎？

“今天肩頸很緊，心情要放輕松點?！?/p>

“我會的?！彼路瑑?yōu)雅地翹起腿，“你找到人了嗎？”

“有人選了，說是照顧中風(fēng)病人很有經(jīng)驗，一般西醫(yī)的復(fù)健和中醫(yī)調(diào)理都能行，外頭中介給不了您這種人……”

“能吃苦嗎？”

“這個您放心?！?/p>

“長得好看嗎？”

他露出解意的微笑，“不會太好看的，一般吧……”

“要好看的，年輕漂亮，其他都是次要?！彼f，“他半邊不能動了，眼睛還可以看，我希望他保持好心情，不再瞎操心，對健康不好，對吧？”

樊醫(yī)師還在琢磨，她又說，“以后我周五不一定來，但是司機會把我送來這里，你還把時間排給我，一切照舊?！彼龔娬{(diào)“照舊”兩字。

樊醫(yī)師臉容一凜。沒有那稚氣的笑容，他就是個掛著眼袋、奔四十的男人。

“樓下新開了一間舞蹈教室，你不知道吧，”她說，“你不是說，我需要運動？”陸濤可以投資中醫(yī)診所，她就不能投資舞蹈教室？

他沉吟著。

“樊醫(yī)師?！甭犓@一叫，他坐直了。

“樊醫(yī)師，我們認(rèn)識這么久了，我的朋友都是你的病人，算是互相幫個忙吧?！睕]有了這些貴太太病患，他的診所能維持？

“是是，我知道?！?/p>

“時間不早了，我約了人，那么下周五？”

“我在這里，不管你來不來……”

她看著他的臉道別，眼神迷離，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她眼中是什么模樣。

她懶得等電梯了，用力推開防火門，快步下樓，心在胸腔里活潑潑地跳。久違的小老師在教室等她。在衰老完全擊垮她、在陸濤拖著她墮入黑暗的深淵前，她要讓小老師擁著翩翩起舞，一遍又一遍。

責(zé)編：梁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