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石男
今年清明,我們和父親一起去給奶奶上墳。奶奶是1983年去世的,埋在牛華鎮(zhèn)后山峰頂?shù)乃砂刂?。到峰頂?shù)纳铰窐O為陡峭,父親有先天性心臟病,今年
七十五,醫(yī)生說他的心臟至少是八十五的人了,我們擔心他,讓他別上去。他說沒得問題,能上去,任性地邁步就走。我好不容易才勸住他,讓姐姐留下陪他,同在山腰等候。我則率領妻子與一兒一女,登至峰頂。又花了好一陣功夫,穿過亂草荒地,終于來到奶奶墳前。
我有兩年沒給奶奶上墳了,見到熟悉的墓碑,忍不住大喊一聲:奶奶我找到你了!然后跪下去邦邦邦磕了三個響頭??耐觐^起來,拍照發(fā)給姐姐,說:我們找到奶奶了。姐姐的回復讓我大吃一驚:老頭子已經爬上山頂了,攔都攔不住。
這時一個鄉(xiāng)民在我們旁邊轉悠,我認識他,他就住在山上,智力有輕度缺陷,與我年歲相仿。我還是孩子時來上墳的時候,他也是孩子,如今我經歷頗多,已到中年,而他長年與山花飛鳥為友,看上去只有二三十歲。我給了他些錢,請他幫忙,帶父親與姐姐過來。
父親一來就跪在地上,結實地磕了三個頭。然后繼續(xù)磕頭,代他不能來的哥哥姐姐們。他磕了很多個頭,以至于我姐姐心疼地說,你到底要磕多少個哦,還沒有磕完哦?父親停了一下說,十八個,連我的在內十八個,然后繼續(xù)磕頭。
父親他們一共七個兄弟姐妹,最長的大伯已經走了,剩下六個,最長的大娘,95歲,最小的我父親,75歲。父親算得沒錯,他要代所有的哥哥姐姐磕頭,加上他自己的,是一十八個。父親磕完后有些疲倦,伏在地上休息了一小會,盯著奶奶的墓碑,似乎在無聲地說些什么。
這一幕我以前年年都見,小時候覺得好玩,青年時略覺厭煩,如今則感動而敬畏。在磕頭的時候,我許了三個愿,以前我不信這些,而現(xiàn)在則覺得,必須相信在祖宗墳前許愿的力量,因為祖先乃是為我們而活,猶如日月星辰,處處都在護佑著我們。
共同的先祖,是每個族人的共同源流。假如沒有祭拜祖先的風俗,血親之間的關系就不容易維系,族人的共識也會變得薄弱,甚至不復存在。
《禮記》云,春雨露既濡,君子履之必有怵惕之心,如將見之。意思是說,春天的雨露滋潤萬物,我們踏在其上,必須有敬畏之心,因為見到萬物為春露滋潤就像見到先人撫養(yǎng)我們。正是對祖先的祭拜,讓血脈之親更加團結且充滿道德感。血親之間的關系,是建立于生者與死者之間的聯(lián)系。共同的先祖,是每個族人的共同源流。假如沒有祭拜祖先的風俗,血親之間的關系就不容易維系,族人的共識也會變得薄弱,甚至不復存在。
少年時代上墳,常是一大家族的人同去,多的時候有二三十人,而今只剩下我和姐姐兩家人與父親。大家族的觀念日趨淡薄,因為傳統(tǒng)家族的式微乃至消亡已成定局。在近百年,中國家族的組織與功能幾乎已經喪失殆盡,從上世紀初興起自由戀愛,經民國時期的家庭改革,至新中國成立初期的婚姻法,再到20世紀70年代中后期實施計劃生育,最后是八九十年代發(fā)端的城市化與信息化。家族的消亡不是土崩,而是瓦解。
盡管如此,父親還是每年堅持上墳,即使身體虛弱,腿腳不便,仍然堅持爬上對他來說不亞于喜馬拉雅山的后山峰頂,去奶奶墳前磕十八個響頭,為他自己,也為他的五個哥哥姐姐。他磕頭的時候一定覺得家族還在,奶奶在,大伯也在,而他們還在這世間的六姊妹,和同他們開花散葉的滿堂兒孫,全部都在,當清明上墳之際,尤其親切而醒目地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