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書枝
清明去涇縣山里給爺爺上墳,回來時走錯路,偶遇一片從未遇過的茶園。矮坡上碩大的茶棵一行一行(我的家鄉(xiāng)把茶樹叫作茶棵),修剪得整整齊齊,新綠蒙在金黃夕光中,遠(yuǎn)望如一條條巨大的綠茶色滾軸云,又如卷好未切的抹茶蛋糕卷。一家人忍不住驚呼,跳下車來跑過去看。正是珍貴的明前采摘時節(jié),這茶園卻不知為何連一個摘茶的人也沒有,也無人看管,只有細(xì)如雀舌的新芽為夕陽浸透,在靜謐中熠熠發(fā)光。山坡盡頭,杉木投下長長的陰影,一叢高高的映山紅盛開著。我們贊嘆不已,因?yàn)榧依镉惺虑椋坏么掖遗牧藥讖堈掌阕吡恕?/p>
小時候,村子里也有茶園,就在離村不遠(yuǎn)的林場里面。也是這樣低矮的山坡,只是茶棵多不如這樣高大,幾面相圍,連起來很大一片。茶園那時為一個溫州人所承包,年年春天,也就是四月間,我們小學(xué)的學(xué)生都要在老師的帶領(lǐng)下,到茶園幫他們摘一天茶。摘來的茶葉倒在林場小屋中的大竹匾里,綠松松的堆起來好高,被掐斷的茶葉莖發(fā)出好聞的清苦氣息。我們喜歡摘茶,但實(shí)際上很不愛做這樣免費(fèi)的勞工,只是礙于老師的權(quán)威,年年還是要去罷了。我們摘得當(dāng)然不是很積極,一邊摘一邊玩,在茶林間呼朋喚友,也是不壞的一天。
當(dāng)?shù)剜徑膵D女,這時候若得一點(diǎn)兒空閑,也會趁機(jī)去茶場摘茶,拿一點(diǎn)兒工錢。摘茶的工錢很少,大概一斤七八毛錢,春天的茶芽那么細(xì)小、輕盈,不是容易打秤的東西,一個春天的工夫累積下來,也不過十來塊錢。錢還不是現(xiàn)給,要先摘幾天,累多了才給結(jié)算。小孩子因此不耐煩,本來放學(xué)后或周末去摘茶,就是想掙幾毛錢,回去到小店買一點(diǎn)兒零嘴吃,結(jié)果還要忍耐,摘了一次,就不高興再去,先前摘的茶葉也就白幫茶場摘了。但大人們不這樣看,除了種田賣稻,鄉(xiāng)下能得現(xiàn)錢的門路極少,摘茶,玩兒一樣的事情,不算累!因此,只要不是家里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這個活兒還是有很多婦女愿意干的。
小孩子樂意的,則是在春天放學(xué)后到林場去偷茶葉。那個溫州人請了本村的一個老頭子來看茶場。這個老頭子的樣子很兇,長年的風(fēng)吹日曬令他的皮膚極黑,小孩子都非常怕他。我們?nèi)ネ挡枞~,都是本村的幾個小孩一起,背著布袋子小書包,摘下的茶葉就裝在書包里。等摘了差不多大半袋,就派一個膽大的,故意把一個只裝了書的書包揣在懷里,揣得鼓鼓囊囊的,然后拔腿就跑。看茶場的老頭子看見了,跟著就追,一面追,一面破口大罵。我們趁著這亂勁兒,趕緊躲進(jìn)旁邊的杉木林里,心里害怕極了,一動也不敢動。直到罵聲漸歇,才敢小心地從杉木林后面繞出來,走到回家的路上。一走到看不見林場的地方,我們的膽子就又大了起來,開始有說有笑了。
回到家,這半包茶葉就交給父母,留著晚上炒茶。等吃過晚飯,媽媽把鍋洗干凈,重新燒熱,爸爸就在鍋灶上用手炒起茶葉來。鮮嫩的綠葉很快變蔫、變軟,空氣里充滿茶青的香氣。等到茶葉漸干漸脆,一鍋茶就炒好了。父母把這點(diǎn)兒茶葉收起來,供家里夏天割稻、打稻時泡茶喝。有時候,我們也會去舅舅家屋邊的山坡上,在他家的幾行茶棵里摘一點(diǎn)兒茶葉回來炒。安徽許多地方的茶葉都很有名,黃山毛峰、祁門紅茶、六安瓜片之類的不必說,就是相鄰的涇縣,說起茶葉來好像也比我們那里有品得多。
但這樣普通的自制的茶,正是融入那時我們?nèi)粘I畹臇|西。盛夏“雙搶”時割稻、打稻、犁田、栽秧,一家人傾屋而出,手里拎著打稻機(jī)的木板、潤滑齒輪的油瓶、割稻的鋸鐮刀,還有一大壺茶和一只喝茶的碗。用的茶壺是本地最常見的一種土黃或土褐色燒釉陶壺,質(zhì)粗而價廉,壺腹上畫幾根花草,上面一根粗圓提梁。早上出門前往壺里抓一把茶葉,倒?jié)M開水拎到田里,藏到田埂下的陰涼兒里,或是扔在打完的一小塊稻草堆里,待做事做渴了,茶水差不多也涼下來了,過來倒一碗喝。這樣久泡出來的茶水味道濃釅,顏色深重,加上塘水水質(zhì)不好,有時茶水上面還會結(jié)出一層薄薄的茶色的釉,實(shí)在不是什么可堪夸耀的味道。只是有味道的水(即便是苦茶味),比起白開水來,更能使辛苦勞作中的人感到一點(diǎn)兒振奮罷了。只有在來了稀客或是過年的時候,才會講究一點(diǎn)兒形式,用杯子泡了茶葉,給來的客人喝。
生平第一次摘茶得到現(xiàn)錢,是小學(xué)三年級的初夏,去涇縣的山里摘茶。那時我們從村子上的大人那里聽到消息,說涇縣的某個茶場摘茶給現(xiàn)錢,稱多少給多少,錢也比我們這邊的林場給的多。于是我們躍躍欲試,想去掙一點(diǎn)兒錢回來。村子上大大小小幾個小孩一起,趁一個放假的清晨一起出發(fā),路途太遠(yuǎn),在不斷問路終于走到時,已是正午時分。前一刻還是朗朗晴日,忽而便烏云翻滾,下起大雨,我們何嘗能料得到,渾身上下被淋得透濕。雨停后,不甘心就這樣回去,還是到茶山上摘了一會兒。山林間填滿水汽,許多四腳蛇在茶棵間窸窸窣窣地爬來爬去。我們疑心四腳蛇是會咬人的,心里總有些抖抖的。摘了一些茶,看看天色將晚,便趕緊去稱。那一天我得了三毛錢?;厝サ穆飞?,大家都有一點(diǎn)兒無言的喪氣,走了這么遠(yuǎn)的路,以為能摘一塊多錢的,誰料最后只得了這么一點(diǎn)兒。
等到時間再晚一點(diǎn)兒,到了夏天,茶葉的嫩頭長得老高,林場的茶園就無人看管了,任由它們自己長去。我們偶爾去姑姑家,要經(jīng)過林場,遠(yuǎn)處的山坡上,還有另外幾小片茶園,每當(dāng)看見那樣嫩油油的葉子,心里總不免愛而可惜,長得這樣好的茶葉,摘起來多開心??!有時候也會揪一點(diǎn)兒回家炒炒。秋冬的茶園更是寂寞,茶葉已全老了,沒有人再把眼光放在它們身上,茶園完全失去了春天時的熱鬧。冬天,茶樹開出小小的白瓣黃蕊的花來,花頭朝下,不甚起眼,只有留心的人才會注意到。這花曬干了也可以泡水喝,味道淡淡的,有微弱的香氣,但這是我很多年以后才知道的了。
到我念初中的時候,進(jìn)城打工的大潮迅速涌起,村里幾乎三分之二的人都離開了農(nóng)村,去往城市。昔日林場的茶園也漸漸荒蕪,逐漸被長起的竹林、杉木和其他雜木蔭住,變成森森的雜木林。20年過去,如今在雜木林中,還可以看到零零落落的茶棵,春天依1日發(fā)出嫩芽,但已無人采摘。我對茶葉的喜愛也漸漸演變?yōu)橐环N兼具了審美與實(shí)用的雙重之愛。喜歡茶葉好看,喜歡茶水好喝,但更多的還是小時候?qū)Α罢琛边@件事的喜歡的延續(xù),是鄉(xiāng)下人對于“實(shí)用”的歡喜。好比小時候喜歡撿柴,喜歡撿竹筍上脫落的竹衣,可以給家里當(dāng)柴燒或是做納鞋底的材料,都是物盡其用的快樂,覺得自己對于貧窮的家,也多出了自己一份小小的力似的。如今有時候去山里玩,遇到一片茶林或幾棵茶棵,看到茶棵頂上柔軟新嫩的枝葉,總遺憾現(xiàn)今的我再也不需要——或者說無法——摘茶,即便能夠找到茶棵的主人,獲得允許摘下來,也沒有人幫我將它們炒成茶了。1日日的茶壺不見蹤跡,鄉(xiāng)下用大壺泡茶的習(xí)慣也漸漸消失,只有夏季仍在做著農(nóng)活的人,用著街上隨便買來的什么瓶,灌一大瓶茶水,帶在身上出去。
圖/叢威水彩畫苑Jess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