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

一

我回到家，開燈，把鑰匙丟在桌子上，放下書包，到廚房倒一杯水，坐在紅色塑料凳子上，背靠著墻，喝一口水，正發(fā)呆，忽然微信響了。這么晚了，還有誰找呢？拿起手機(jī)，原來是李水南，他說：”明天我來找你吧?！?/p>

想起那時我在庫克群島上工作，基地只有我一個人，常常在快要天黑的空蕩蕩的房子里不知怎么辦，對著空氣說會兒話，然而還是無措，只好打李水南的電話和他講話。我不敢跟其他人說，因為大部分人在情感方面是非常愚鈍的，知道別人過得不好，要不就特別擔(dān)心——這顯然無法緩解我的焦慮，要不就說一番大道理，讓我否定當(dāng)下的情緒，做一個勇敢的人。但我不需要那些，我只是沒有辦法，希望有個人可以聽我說說話，試著去體會我一個人在那種情境下可能遇到的遭遇。李水南雖是木訥，但跟我做了那么多年朋友，逐漸明白了怎么做一個好的傾聽者。我跟他說話的時候不用擔(dān)心什么，他不會審判我，也不會給我這樣或那樣的建議。

后來我在電話里對他說：“要不你來庫克島看看？”李水南沒出過國，像我們這樣沒什么作為的人，又都十分節(jié)儉，似乎不會專門為了玩一趟而跑出國。但出國總是新鮮的，李水南聽我這么說，動了心。只是在島上的第一年，我并沒有真的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畢竟我是那種輕易就會被工作占據(jù)的人，如果不能很好地協(xié)調(diào)工作和生活，他來了，不過是看到我每天為工作而焦慮，我也不會有力氣帶他出去玩。到第二年，我在島上勉強(qiáng)算站穩(wěn)了腳，知道了在工作上要怎么和人周旋，但在那么一個小小的島上住得實在是惡心了，合同期還有那么長，如果有朋友來看我兩天，又走了，我可能無法面對以后漫長的時間黑洞。于是我對他說：“要不在我合同期快結(jié)束的時候再來，這樣我們可以一起回家?！?/p>

關(guān)于一起回家，我還有一點兒私心，那時我寫了一些文章，其中有一個“去哪里”系列，寫的是諸如和家里人一起去遠(yuǎn)方親戚家拜年、和師兄坐船過海灣去找養(yǎng)殖戶、和朋友去外省探監(jiān)之類的事。那里面有一點兒對未知事情的探索和好奇心，有人與人在路途中展示出來的和平常生活中不一樣的溫情，也有對時間流逝的惋惜和憂愁。

而李水南出國是什么樣子呢？雖然他沒出過遠(yuǎn)門，但在做這件事情的邏輯上一如既往地表現(xiàn)出很好的獨立性：他在Excel表格里羅列出幾種轉(zhuǎn)機(jī)方案，上網(wǎng)查怎么辦簽證，只是在填寫申請表時因為看不懂英文才問我?guī)拙?。在做朋友這件事情上，他懂得不去無意義地消耗別人，擁有主動去解決問題的能力。這樣普通又不普通的他，我想寫下來。

二

他來島上的那天，我早上去買菜，看見附近的舄湖的顏色很好看，從樹木空隙處望過去，像翡翠一樣綠。只是這顏色我看了兩年看膩了，但想著李水南看到這么干凈的水一定會嘖嘖稱奇。我跑了島上三家超市，蔬菜和肉七七八八買了一些，雖然對做飯也早已疲憊，翻來覆去就那幾樣菜，但朋友來了，還是要打起精神招待，比如煙熏的青口或三文魚，都想給他嘗一嘗。

回來掃地，洗車，做了蛋糕。兩點多鐘聽見飛機(jī)降落，我把蛋糕脫模，又煮了飯再出門。沒想到，等他出來，又是一個小時過去了。他猛地喊我一聲，感嘆著坐了那么遠(yuǎn)的飛機(jī)。我被他帶著走到外面，才記起買的梔子花環(huán)還沒給他戴上，等再戴上時，那個氛圍已經(jīng)沒有了。我問他：“海關(guān)沒有查魚尾巴嗎？”他說：“他們打開箱子，問有沒有吃的，我點頭，再問是什么，我答不上來，于是他們撿起香干來，聞一聞，就放我出來了，藏在底下的魚尾巴都沒看見?！?/p>

吃了晚飯，他說要去外面走一走。剛到海邊，天上飛來一架飛機(jī)。我喊他快跑，到飛機(jī)下方看。他猶豫著，因為我剛才還跟他講有人離飛機(jī)太近被氣流吹走了。我喊不要怕，這是小飛機(jī)。他見我跑過去，終于也興致勃勃地跟過來。兩個人趴在水泥墻上，明明故意站偏了一點兒的，哪曉得飛機(jī)也飛偏了。我又大喊“快跑”，可人哪里跑得過飛機(jī)，李水南不動，我嚇得抱頭蹲下去，飛機(jī)就在我們頭上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降落了下去。兩個人哈哈大笑起來。

我在回來的路上想，這兩年來，都是我一個人散步，到了外面，也不會說一句話，更不會像小孩一樣跑到離飛機(jī)降落那么近的地方去看一看。而現(xiàn)在的我，總算有一個年輕人應(yīng)該有的樣子了，覺得自己很不容易，像是走過漫長的獨木橋，橋下是萬丈深淵，終于還是走了過來。

李水南說這里空氣好，我們明天可以跑10公里。在此之前的半年多，我雖然都在堅持跑步，但最多不過是3公里，一想到第二天要跑那么遠(yuǎn)，晚上還會這里痛那里痛，處處都是不能跑的癥狀，他肯定會來笑我的膽小和懶惰。但第二天早上7點他還是來敲我房間的門，說只跑6.5公里。

我之前跑步的技巧都是他教的，比如如何將每一次呼氣落在不同的膝蓋上，這樣不容易壓迫同一個膝蓋。這是我第一次真正跟他跑，他步幅小，但頻率較高，這樣跑起來仿佛是玩一樣的，不覺得累。我們跑過黑石，再一路到迷你高爾夫球場才往內(nèi)環(huán)拐回來。那會兒是4公里，我的背已經(jīng)有點兒痛了，身體里像有一個氣泡，這里拱那里拱，很不舒服。但因為步幅不大，總覺得是在慢跑，還是堅持了下來，一口氣不歇，跑完了全程。如果不是他，我可能在4公里的地方就放棄了。他說他10公里以內(nèi)隨便跑，沒有累的感覺。也是，一年多的時間里，他跑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從75公斤瘦到了60公斤。

三

有天早上起來，不見李水南，看見他的留言，原來是出去跑環(huán)島了，他說是順時針跑的，讓我過兩個小時后沿逆時針方向去找他。我開車出去，在Wigmore見到了他，他把手里的空瓶子遞過來，說沒水喝了。他跑這么遠(yuǎn)，就只有在住處灌的一瓶水，教人不忍心，我馬上去超市買水和面包給他。他繼續(xù)跑，我開車在前面等，他再見到我時，說面包是豆沙的，好吃。等跑到30公里的時候，他說跑不動了。我問：“那怎么辦，坐車嗎？只有一兩公里就跑完了，不會感到遺憾嗎？”他說：“有時候留點兒遺憾也不是壞事?！?/p>

有朋友在一起真是很好，我在島上兩年，經(jīng)常做一個相同的噩夢——困在島上，走不出去，在屋里走來走去，仿佛一秒也熬不下去了。嚇醒來后，我從房間出去，看見李水南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拉開窗簾，一陣涼風(fēng)吹來。這樣的夢我在這里不知做了多少次，只有這次醒來，房間里真的有人在。

在島上的幾天，我去漁業(yè)局辦事，去郵局拿對賬單，去電力局交電費，去房東那兒交房租，去銀行取錢，去旅行社訂機(jī)票，去超市買東西，去“中土”公司吃飯，去DHL寄快遞，去碼頭跟貨運公司的朋友告別，去星期六的集市，李水南都和我一起。去參加Hash活動（HashHouse Harriers，一種貼近自然的休閑健身活動）那天，我還特地編了幾個借口，讓他走近路，想讓他接受“懲罰”，珍妮把馬桶蓋套在他脖子上，幾個接受懲罰的人一口悶一瓶啤酒。他雖然聽不懂英文，但笑嘻嘻的，算是“融入”了當(dāng)?shù)厣?。最后一天，我們?nèi)uri海灘，那會兒正趕上潟湖退潮，露出礁石。李水南穿拖鞋，我對他講，你去潟湖邊看看真正的海浪，我在這邊等。見他到了最外面的小島，上岸，左右跳著往前跑，越來越小。忽然心里生出一股力量，雖然我穿的是布鞋，也奮力往水里踩去，追了很久，在潟湖邊緣看見他往回走。我過去，喊：“怎么不多看一會兒？”他說：“海浪好大，怕呢。”太陽消失在山后，眼前仿佛一座荒漠星球。

那是我在庫克島的最后一個傍晚，回來的車上，他坐在副駕駛位，我說：“多虧你來，你在這兒，知道我每天做了怎樣的事，見了怎樣的人，去了怎樣的地方。很多年后，當(dāng)我們再回憶這個地方，所有的痛苦可能都會忘記，但我會記得和你走在海邊的這個黃昏，謝謝你來看我?！?/p>

四

李水南來我家的時候，我還有課要上，課間去外面隨便吃了點兒東西，我對他講下班后再回去做像樣的飯吃。等回家后我去做飯，看他正在倒騰電視，我說沒信號，他說：“不要緊，看U盤里的電影。”我在這兒住了三四個月，還是第一次聽見電視的聲音。吃飯時，看他盛飯，發(fā)現(xiàn)原來鍋蓋可以豎著卡在鍋的旁邊，這樣能節(jié)約不少地方。他總是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他說：“你是我高中以后唯一一個朋友了?！比缓笥重?zé)怪起自己在人際交往上的不努力來。我說：“你現(xiàn)在不是有很大進(jìn)步？知道朋友過得不好，會特地跑過來看一趟，還記得那次去庫克群島的事情嗎？”他說記得，感嘆自己坐了那么遠(yuǎn)的飛機(jī)，有膽量一個人出遠(yuǎn)門，“一句英文不會，手機(jī)又沒信號，我都不怕把自己弄丟了”。他那么得意地說著。我聽了，笑一笑，無論生活多么難，他總是擁有著這樣小小的快樂，我也應(yīng)該振作起來呀。

謝謝你來看我，李水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