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華
伊爾文·史東著的《梵谷傳》(Irving Stone, Van Gogh, Lust for Life)是余光中翻譯的另一部力作。在這部傳記中,作者史東“以小說來還原梵谷破畫而出的生命故事”1,因此,譯者的首要之務就是如何在譯文里再現(xiàn)畫家這種“腹內(nèi)蠢蠢欲動”“氣蟠胸臆”2的感覺。
此書翻譯之初,余光中和夫人范我存尚未共諧連理,情侶倆在一人翻譯、一人謄寫的緊密合作下把全書譯完,因此散文家張曉風稱之為兩人“婚前所生的孩子”3。然而隨著余光中年事漸長、功力漸進,這本于1955年翻譯的作品在1957年由重光文藝出版社出版;1978年重新修訂,由大地出版;2009年再度仔細校訂,交由九歌隆重刊行?!惰蠊葌鳌酚勺畛醯陌姹镜阶詈蟮亩ū?,譯程歷時逾半個世紀,內(nèi)容修改近萬處,這種努力堪與翻譯名家傅雷三譯《高老頭》相比,因而此書不可不謂余光中在翻譯版圖上嘔心瀝血、千錘百煉的傳世之作。
《梵谷傳》最精彩的莫過于對色彩的描繪。由于主人翁是梵谷,所以作者筆下形容的色彩也是濃烈激越而非淡雅素凈的,譯者一不留神,就可能把梵谷翻譯成莫奈。且看以下的片段4:
But it was the colour of the country-side that made him run a hand over his bewildered eyes. The sky was so intensely blue, such a hard, relentless, profound blue that is was not blue at all; it was utterly colourless. The green of the fields that stretched below him was the essence of the colour green, gone mad. The burning lemon-yellow of the sun, the blood-red of the soil, the crying whiteness of the lone cloud over Montmajour, the ever reborn rose of the orchards…such colourings were incredible. How could he paint them? How could he ever make anyone believe that they existed, even if he could transfer them to his palette? Lemon, blue, green, red, rose; nature run rampant in five torturing shades of expression.
再看下面的幾種譯文:
1. 可是使他伸手翼蔽自己愕視的雙眼的,卻是四野的色彩。天空藍得如此強烈,藍得硬朗,苛刻,深湛,簡直不是藍色,完全是沒有色彩了。展開在他腳下的這一片綠田,可謂綠中之精,且中了魔。燃燒的檸檬黃色的太陽,血紅的土地,蒙馬茹山頭那朵白得奪目的孤云,永遠是一片鮮玫瑰紅的果園……這種種彩色都令人難以置信。他怎么畫得出來呢?就算他能把這些移置到調色板上去,又怎能使人相信世上真有這些色彩呢?檸檬黃,藍,綠,紅,玫瑰紅;大自然挾五種殘酷的濃淡表現(xiàn)法暴動了起來。(余光中譯5)
2. 郊外風光顏色繽紛,把他弄到目眩神迷。蔚藍天空是一片酷藍,藍至無底,令人不見其為藍,而變?yōu)闄幧?。平原綠地是一種綠色,成為慘綠。太陽的檸檬黃,焦土的血紅,芒馬蘇崗上片云蓋頂,化為奇白,花圃中有常開的玫瑰花……各色呈現(xiàn),真是不可思議。教他如何下筆呢?縱使他能夠入畫,又有誰相信呢?檸黃,藍青,碧綠,血紅,玫瑰;大自然在怒吼了,表現(xiàn)著五種悲昂的色調。(林繼庸譯6)
3. 不過,促使他伸手去摸自己被迷惑的雙眼的卻是鄉(xiāng)間的色彩。天空是如此濃烈的藍色,那樣凝重,深沉,竟至根本不是藍色而全然成了黑色;在他下面伸展開去的田野是最純粹的綠色,非常非常的綠;太陽那熾烈的檸檬黃色;土地的血紅色;蒙特梅哲山上寂寞的浮云那耀眼的白色,果園里那永葆新鮮的玫瑰色……這樣的色彩是令人難以置信的。他如何能把它們畫下來呢?即使他能把這些色彩搬到他的調色板上,他又怎么能讓人相信它們的存在呢?檸檬黃,藍,綠,紅,玫瑰,大自然信手把這五種顏色擺在一起,形成了這種使人難受的色彩情調。(常濤譯7)
上述的三個例子,可以看到譯者的翻譯手法大有分別。這是原著第六章“阿羅”(Arles)中的一段。話說梵谷來到了法國南部小鎮(zhèn),準備潛心創(chuàng)作。該處風景如畫、陽光熾熱,使畫家創(chuàng)意勃發(fā)、精力旺盛。作家此處描繪的郊野,并非只是彩色絢爛、花團錦簇,而是生氣勃勃、動態(tài)畢呈的。原文中形容色彩而采取的一些特殊詞匯,如intensely blue、hard、relentless、mad、rampant、torturing等,余光中都緊貼原文,如實翻譯成“強烈”“硬朗”“苛刻”“中了魔”“暴動”“殘酷”,因此形成了一種騷動不安的情緒,跟畫家內(nèi)心蠢蠢欲動的感覺里應外合,互相關聯(lián)。
例2的譯文,由于成文頗早(1955年),所以并沒有太多目前惡性西化的譯文腔,然而把“蔚藍”形容為“酷藍”,再轉而為“檸色”,把torturing shades of expression翻譯為“悲昂的色調”,實在跟原文相去太遠,再說,“郊外風光顏色繽紛,把他弄得目眩神迷”一句,也太流于籠統(tǒng),無法傳達出原著意欲表現(xiàn)的風格。
例3出版于1983年,凡是余光中執(zhí)意避免的譯文腔,幾乎都羅列齊全。例文一開始長句中的“的的不休”和被動句法、代名詞的重復使用(如“它們”的一再出現(xiàn))、句法的冗長、選詞的不當(如“令人難受的色彩情調”等),都使這段描寫色彩的譯文念來冗長累贅、毫無生氣。
一個稱職的譯者,必須能掙脫原文句法的箝制,就如楊絳所說,翻完跟斗,要立起身來;而翻譯的過程中,面對原文,何者重要、何者次要,要能知所選擇,從而緊貼文氣,在譯文中從容道出,如原文長句中的the crying whiteness of the lone cloud, 余譯把lone cloud譯為“孤云”,而不是例3的“寂寞的浮云”。譯文中面對原文,何時拉長、何時縮短,這松緊得宜、舒展自如的手法,正是營造創(chuàng)作空間的妙方。?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