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梅
一
高原春如冬,早早晚晚寒風(fēng)料峭,在樹還沒有發(fā)芽、花還遙遙無期、草們剛探出頭被一場場霜殺的時節(jié),青稞如堅強的勇士,她嫩閃閃的芽率先在田野里出現(xiàn),先是一點綠綠的尖兒,在土里若隱若現(xiàn),要不了幾日,苗漸長、葉漸壯,她清新郁秀的身姿在黑土黃土之上,一行行、一片片,列成隊,齊整青翠,一壟壟在大地上鋪展開賞心悅目的美景。
在高原漫長的冷天寒月之后,在大地陷于寂寥和蒼黃太久之后,天氣稍稍松動的春日,青稞,以一種生命的極致首當(dāng)其沖為我們拉開了高原一年華美時光就要到來的帷幕,看久了白雪與蒼茫的眼睛猛然見到這在風(fēng)中搖曳的嫩綠,欣喜驚艷之余,心里不由升騰起股股洶涌的激情。
莊稼人的守望與期待也就此開始。隔上幾天,我們都要匆匆地跑向青稞地,看看青稞們是不是長高些?看看地里的野草是不是擠著青稞了?看看地里的墑情如何?生長中的青稞,牽動著鄉(xiāng)村所有的神經(jīng),莊稼人總是怕青稞遭受什么不測,像去看望戀人一樣稍有空閑就跑向青稞地。每次到了地邊才將一顆擔(dān)著的心放下,伸出雙手輕輕地拂過株株青稞,耳中聽得見青稞們拔節(jié)的聲音,眼里閃爍著希冀期待。最期待的莫過于我們這些生長在莊稼地里的孩子們,在母親拔了兩遍草,父親連夜晚夕地澆了兩次水后的某一天,當(dāng)拔豬食的我們站在沒過胸膛的青稞前,用小手去捏那看起來已經(jīng)有棱的穗頭時,心里就明白,可以吃燒青稞了。燒青稞的那種香,和穗頭在手里揉搓時被燙的又喊又叫及嘴上手上抹上黑印的快樂場景仿佛就在昨天,每每想起,每每莞爾。
六月,青稞抽穗,風(fēng)過,伴著唰唰唰的聲響,大片的青稞麥浪翻滾,波瀾壯闊,像極了一撥一撥奔馳的駿馬順風(fēng)飄逸的長長的鬃毛。仿佛有一層茸茸的光,籠罩于千傾萬頃的青稞之上,長長的麥芒擺來擺去折射出閃亮的光澤。雀兒在上空一上一下歡快地飛旋啼鳴,陽光在它的翅翎上跳躍著,招惹著我們這幫田野的孩子蹦蹦跳跳地將手抻向高空,妄想將雀兒拽到手中。炙熱的陽光一日日照曬著,青稞慢慢變色,籽粒一天天飽滿,她的莖稈快舉不動五寸多長的穗頭,穗頭們紛紛低下了頭,她是向土地致敬,還是在思考自身存在的意義,亦或像詩人們說的那樣她低下沉甸甸的頭顱,向世人詮釋著成熟后的謙卑?!
可盼到吃煮青稞了,青稞粒草綠色中透著微微的晶瑩,一粒粒滾圓飽滿,手感柔彈,如罕見的瑪瑙,一把一把地丟進嘴里,她的香已經(jīng)迥異于早前的燒青稞了,在清香之上加上了醇厚綿甜的滋味。這是青稞贈予我們的第二次美味。而她又衍生出更美味的東西——麥索兒。可以說麥索兒是青稞一生里一道道滋味鏈條上,最令人回味和難忘的一環(huán)。用手拉小石磨磨成的麥索兒,顏色呈青綠相間。她的滋味無以言傳,拌青鹽,撒芫荽,熗清油,清香撲鼻,口感醇厚又顯柔韌,口腔中盛不住的香,在唇齒味蕾間顛倒往復(fù),回味無窮。麥索兒本是在生活困難時期,青黃不接的時節(jié),門源人為墊補生活而提前從青稞身上索取的食物,她曾經(jīng)撫慰溫暖了多少門源人饑饉的光陰啊!后來時代變遷,麥索兒卻成了嘗青解饞的小吃,甚至成為昂貴的時令佳肴,可遇不可求。
二
九月,青稞成熟了,秸稈、麥芒、籽粒,全部變成了金黃色,在陽光下閃著別樣的光芒。要收黃田了,這是莊稼人一年里最苦的活。這時候門源川目力所及處以及看不到的平攤、淺山、溝溝腦腦里,都是一片片一壟壟成熟的青稞,遼闊無垠,散發(fā)著馥郁的醇香!如此之多的青稞地,足有幾十萬畝吧,想到這些地每一寸都要讓一彎月兒一般的鐮刀一寸寸地拂過,不由地眼里就會涌出熱淚,我不僅慨嘆人之力量的偉大,我還驚嘆我的鄉(xiāng)親們在烈日下弓著腰,從日出至日落,一鐮一鐮不停歇地割下一抱抱青稞的驚人耐力和不竭動力,也哀嘆他們每年一次經(jīng)受的這種苦和累。這樣的苦和累,我也曾經(jīng)感同身受。但怕吃苦怕勞作的我,卻在黃熟了的青稞面前,還沒有將手握的鐮刀割向青稞時,就開始怯了。割呀割,直起腰來,望去,眼前的青稞地?zé)o限的延伸,仿佛沒有盡頭,毒日頭炙烤著我汗流浹背,頭上的汗流進了眼睛流進了嘴里,蟄的眼睛疼,嘴里又咸又苦,此時我的心里是失望加絕望的,想到也許今生可能離不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苦日子,不禁悲從心中來,我頭暈?zāi)垦?,眼前似乎有無數(shù)的蚊蠅飛蟲繞著陽光橫沖直闖。
此生我在青稞地里流的汗就那么幾滴,而父母親,他們半生都在地里流汗,甚至流血流淚。我在青稞地里絕望的時候,我看見他們揮汗如雨,以萬般的韌性將自己親手種植的青稞一株株一粒粒收拾起來,動作輕快,神情愉悅。當(dāng)他們割了半天坐在捆子上歇息吃午飯的時候,那一口青稞面干糧就一口清茶的樣子,從容、篤定、悠閑,好似在品味著美味的佳肴。他們將茶碗里漂浮的飛蟲輕輕吹去,然后或一口一口啜飲或一飲而盡,那樣的神色,叫我心生愧意!我一直以為,千千萬萬如父母親一般的莊稼人和青稞有著太多的一致性,一樣受風(fēng)雨浸洗,一樣受太陽暴曬,一樣如陽光的膚色,甚至在性情上,他們也有高度的一致,不畏寒冷,皮實堅韌,沉默篤定,他們二者相生相連相得益彰,把我們的窮日子過成了豐滿的生活。
三
青稞打碾完了,每年的某一天我都要和母親炒麻麥。母親拉風(fēng)箱燒火,我站在鍋臺前揮舞著一截鞭麻刷子,來回迅速地在鍋里攪著,一面要防著炒焦,一面還要聽母親大呼小叫的指揮,我手忙腳亂汗流浹背,本來就有兩坨高原紅的臉被烤的通紅膨脹。一鍋一鍋地炒,把原本青黃的或瓦藍的表皮炒至金黃,直至皮全部炸裂開來,盛開成山野枇杷似的青稞花,炸裂處潔白如雪,看去黃褐潔白相間,等把半大袋青稞炒完,我已經(jīng)累的腰酸腿痛恨不能立即躺倒。炒出來的麻麥麻碌碌地,吃在嘴里嘎嘣脆,慢慢嚼,糧食的芳香在嘴里釋放出來,充滿了人間的煙火味。
這些麻麥磨成的炒面在我的生活里同樣意義非凡。直到如今我仍舊于歲月深處能夠清晰地看到那時的母親,在低矮昏暗的土房子里在早晨出工前匆匆的為我們拌炒面的畫面。她把煉過的菜籽油澆在炒面上,再倒上少許清茶,攪一攪,拌成松松散散的,放在一個七寸大淺淺的小鋁盆里。我們姊妹三人中午放學(xué)回家,倒上母親灌在暖壺里的清茶,一勺一勺就著炒面狼吞虎咽,一會兒就吃飽了,我們的午飯,迅速簡單地解決了,才不過幾分鐘時間。炒面填充了我們那時沒有蔬菜可吃的空檔,給了我們肌體豐富營養(yǎng),為我們充饑御寒,功莫大焉。在食材廣泛的今天,每頓飯不知吃什么好時,我便想念著這種近乎原始的樸素食物曾經(jīng)給予我們寡淡生活的滿足,懷念青稞給予那個歲月的貢獻。
秋收后,冷天寒月,碾青稞,天麻麻亮,星宿還閃著,人打著冷顫,攤場,駕著牛“吱吱扭扭”地轉(zhuǎn)圈,場上的活兒繁雜,從早到晚,幾十道繁雜的工序,一場碾下來了,青稞草、衣子分別堆在場邊,光溜溜的場上一堆新青稞,像擠擠挨挨的孩子們,敞著新鮮的面龐。此時莊稼人才徹底放下心來,對莊稼的守望和期待全部塵埃落定,雖然累得連身上的衣草、蹚?fù)炼紤械脫蹞?,但依然笑意盈盈地將一袋袋收獲的青稞倒進糧倉。
糧食打簸收拾干凈,送到磨坊,青稞粉身碎骨,磨出了青色的青稞面。早年間還有水磨,里面黑乎乎的,磨盤下是縫隙很大的陳舊的木地板,可清晰地看見湍急的流水擊打著那根支撐和帶動兩扇沉重磨盤的磨軸,站在嘎嘎轉(zhuǎn)動的磨盤前,地板在噠噠地抖動,每次跟母親去磨面,就特別害怕那破地板會塌裂開來,自己將被一只突然伸上來的毛茸茸的手拽下又急又深的水中,被那個傳說的魔吃了,心就被恐懼攫住,砰砰地亂跳,頭頂涼嗖嗖地,頭皮發(fā)麻,身體不由地在面粉的飛塵里發(fā)抖。
青稞,從播種到磨成面,一道道工序,實在飽含著太多的辛勞、汗水、功夫,飽含著莊稼人的難腸和艱辛。年復(fù)一年,春種夏收,莊稼人并不察覺,種著收著守著吃著,他們就老了,時光無聲地走遠,田野里的孩子隨青稞一茬茬長大,并默默送走逝去的一茬茬人。奶奶、父親、叔父和那么多共同吃了一輩子青稞面的人們在一年年的辛勞里陸陸續(xù)續(xù)就不見了,每一年的田野上我依然看見一片片、一株株新的青稞拔苗、分蘗、拔節(jié)、吸籽、長高、成熟、收獲,養(yǎng)育著新一代的生命。青稞見證了生命是如何被時光消耗了的,而時光也見證了莊稼人和青稞相互付出的情感,以及彼此之間不吝給予的輪回。
四
青稞面黑,最大的短處是無筋。她是雜面是粗糧,口感粗糲,幾千年生活揉搓中,聰慧的門源女子們,經(jīng)過實踐磨礪,終于把青稞面這種極不易成型的食材團弄于股掌,玩魔術(shù)般做出了花樣繁多的美食。
干糧是我們飲食的日常,大鍋里烙的。最叫我忘不了的是奶奶在剛烙好還燙著的干糧瓤內(nèi)放入潔白的大油攪勻了,那滋味,如今想起依然叫人口舌生津。錕鍋饃饃酥香可口,外焦里嫩,極有特色,保持了青稞面濃郁的香味。在過去的歲月里,門源人走親訪友,通常會帶兩個錕鍋將其作為禮當(dāng)鄭重地放置于親友家堂屋的紅柜上,表達自己的一份情誼!家中來了親戚,錕鍋依然是待客的首選。
門源人一日三餐中,前兩頓基本是干糧就清茶,只有到了后晌才做一頓正經(jīng)八百的面飯——青稞面八摞,我們一直叫喝湯,一年到頭幾乎天天做天天吃。文友張旻解釋八摞說:搟好的一大張面切時一次劃一刀摞一次,共摞八次,就叫八摞面。青稞面里一定放堿面,一定涼水和面,技術(shù)嫻熟,和的面軟硬恰好,搟出來的面沿邊可能會爛了,像一大張菜瓜葉兒,但終歸是一大張;如果技術(shù)不到位,而面又不好,等搟好或許就成了不規(guī)則的好幾片,像極了一件破布衫。山藥蛋蘿卜和自家腌的酸菜是青稞面八摞的標(biāo)配,煉過的清油熗上野蔥花,八摞湯就飄起香味。這雷打不動的經(jīng)典晚餐,粗略算,我人生的前二十幾年,差不多吃了七千頓,直到現(xiàn)在,偶爾還會做一頓八摞湯,以慰藉寡淡的味蕾和總不舒適的腸胃,從那熟悉的香味中懷想回味遠去的歲月。
五
長面,應(yīng)該是青稞面最上等的好吃食。那時候能吃一頓青稞面長面無異于今天的一頓大餐。
青稞面無筋,僅僅靠放一點堿面絕對是搟不來長面的。但我們的祖先卻發(fā)現(xiàn)有一種長于沙漠的植物——黃毛菜籽(沙蒿),能與青稞面完美結(jié)合,黃毛菜籽必須研成細末才行,抓一兩把和在面里,搟成的面葉兒就不會斷了。吃青稞面長面,一定要有炒洋芋或洋芋臊子、熗酸菜、熗蔥花、熗辣椒面,最重要的必須調(diào)上香醋,一當(dāng)入口,滑溜、爽口,滋味悠長。
有巧手的婦女十分擅長用摻了黃毛菜籽的青稞面搓長搓魚,她們雙手一起可同時搓四五根,面在她手下聽話順從,越搓越長,搓至尺余,如一根根線,它比長面更筋道更滑溜。
門源也沒什么其它高大上的好吃食,面葉兒、搓魚兒理所當(dāng)然就成了門源人待客的美食。婚喪嫁娶要吃,家里來親戚也要吃。有了面葉兒,甚至可以讓打墻臥角子、上房泥等這樣的一場場勞動演化成一場盛宴。男人女人們,在勞動之余吃著青稞面長面,言來語去,嬉笑打鬧,忘了塵世的煩惱,演繹出了一場人生的大歡樂來,這樣簡單的歡樂還可留待日后作為清貧生活里一次次的談資,一次次回味咀嚼,然后再一次次地笑出聲來!
青稞,在我的人生里漸行漸遠,但她的美好,她的恩情,永遠存在我的記憶之中,青稞就是我精神的原鄉(xiāng),是藏在我心底一片青綠馨香的田園,無論時光如何豐富,人生如何豐美,生活如何豐沛,她終究是我割舍不了的懷念與鄉(xiāng)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