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嘉華
青稞,以及與青稞有關(guān)的記憶,似乎都封存在懵懂兒童和少年不識愁滋味時期。人們居住的城市越來越大,樓房越來越高,離土地越來越遠(yuǎn),整日奔波于城市的喧囂和生活的重負(fù)下,便懷念起遙遠(yuǎn)而寧靜的鄉(xiāng)村,炊煙裊裊的村莊,甚至充滿牛羊糞氣息的空氣,更懷念每到傍晚時分母親那聲悠長的“尕虎兒,喝湯來!”的鄉(xiāng)音。真是年少不知曲中意,聽懂已是曲中人。
大概在城市呆久了也會患上審美疲勞,人們便挖空心思尋找著各種能夠慰藉鄉(xiāng)愁的辦法,比如春天到郊區(qū)挖挖野菜,夏天到野外燒烤,秋天的采摘,冬天的滑雪,不一而足??偠灾与x城市的心情是那樣的急不可待,只等周末和假期到來,便一窩蜂涌向鄉(xiāng)村山野,徒步的,觀光的,釣魚的,休閑的,野炊的,應(yīng)有盡有。人的樂趣是分年齡段的,相比于年輕人的戶外活動,我還是更喜歡待在家里,侍花弄草,烹茶煮粥。享受一杯茶,一縷陽光,一卷書,一段琴曲便是晚年好時光。除偶爾參加一些文化活動之外,最喜歡的是每天清晨散步后到早市采購一天的伙食,人常說,琴、茶、花可以養(yǎng)心,讀書可以養(yǎng)德。而養(yǎng)人還得靠五谷雜糧,畢竟民以食為天嘛。
“夏至”前后,湟水谷地碧浪滾滾,綠草如茵,春紅香殘,少了一份姹紫嫣紅,多了幾許夏木蔥蘢。小毛桃掛在樹枝上青澀的模樣好像不愿長大,而杏子則在枝頭噴薄欲出,背陰的一面青綠,朝陽的一面嫣紅,如少女的面頰,如初開的桃花……多愁善感的人們不用糾結(jié)一場夜雨襲來,勾起許多擔(dān)心,不覺間吟起“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
西寧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越來越好了,這兩年,因春雨豐沛,花草樹木比往年艷麗、茂盛許多。仲夏,湟水岸楊柳依依,河道中碧水湯湯。兩年前我與文化公園相鄰而居,早起沿湟水河漫步,兩岸都是晨練的人們。穿過夏木蔭蔭花香襲人的文化公園,耳畔傳來初學(xué)者憋足了勁吹響的薩克斯、小號聲,還有咿咿呀呀的吊嗓聲,盤旋在林梢的喜鵲吱吱喳喳的聒噪聲,這一切聲音此起彼伏回蕩在幽深的林木間,猶如一支大自然奏響的生命交響曲,怒放著大高原熱情洋溢的青春氣息。
出文化公園大門東行不足一公里,是一個丁字路口,當(dāng)信號燈變綠時,避開冷湖路與海晏路交匯處的車流一路往南,緩坡上去就是鹽湖巷西口。這里的早市有些年頭了,但不知形成于何年,大概楊家寨開發(fā)后就有了吧?集市東起新寧路,西止冷湖路,市容龐大,攤位眾多。雖說是農(nóng)貿(mào)市場,以蔬菜瓜果為主,但早市上商品豐富,玲瑯滿目,從服裝到生活小用品,從花卉到培土、花盆應(yīng)有盡有,關(guān)鍵是價位公道,適合市民大眾消費,是城西區(qū)居民主要的蔬菜瓜果采購點。
徜徉在繁華的鹽湖巷早市,一股清香的焪青稞味兒竄入鼻翼,剎那間充滿了人間煙火的氣息,我似乎嗅到泥土的芬芳,母親的味道!四下環(huán)顧,果然有一個攤位正在磨麥索兒,一位樸實憨厚的農(nóng)家妹子戴著一次性手套將蔥綠的焪青稞一小撮、一小撮裝入插在石磨眼上的塑料漏斗中,轉(zhuǎn)動的磨盤周圍掛滿了翠玉似的吊墜,白中透綠,綠中泛白,比翡翠淡比墨玉淺,活脫脫一圈珠簾搖曳在磨盤邊緣?!胞溗鲀骸?,一個“索”字將新青稞的這種衍生品形態(tài)活靈活現(xiàn)呈現(xiàn)在世人眼前。石磨是電動的,節(jié)省了一個勞動力,這時的勞動強度并不大,以至于那些不善農(nóng)事的市民們嫌棄20元一斤的價格太高,圍觀者多,購買者少,還夾雜有幾多指責(zé)聲。
一位東北口音的中年女子買了十塊錢的,她三個手指捏起一撮嫩綠的麥索兒,拋進嘴里嘗了嘗,然后皺皺眉問農(nóng)家妹子:“這老貴了,咋不放咸鹽呢?”妹子抬起頭,紅撲撲的臉上一雙好看的杏眼,她一邊干活一邊不卑不亢地回答:“你回家自己放上!”。女顧客說:“我回家放點鹽,擱點香油吃!”。一聽,她對麥索兒的吃法并不得要領(lǐng)。這時,一位和藹可親、本地口音的阿姨對她說:“這位大姐,聽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吧?這麥索兒的前期功夫非常繁瑣,一斤20元根本不算貴。沒聽說過一年的莊稼二年的苦嗎?種青稞的辛苦我們就不說了,這新青稞折回家,打理好,剪去麥芒,扎成一把一把的,在大鐵鍋里焪熟,出鍋后趁熱在簸箕里揉搓,利用簸箕的紋路搓得青稞仁兒與青稞皮分離,然后用簸箕一次又一次簸干凈麥芒與青稞皮,簸不干凈的還得用手一點一點挑出來,等百分百干凈后,才能運到城里,在早市上現(xiàn)磨現(xiàn)賣。你說辛苦不辛苦?新鮮不新鮮?”阿姨一口氣詮釋了麥索兒的前期工程,令人咂舌,有圍觀者問:“你咋就這么清楚?那怎么做才好吃呢?”阿姨說:“我們小的時候就是農(nóng)民??!”一位陜西口音、穿著運動服的兄弟接過話茬說道:“誰的祖上不是農(nóng)民?嫑矯情咧,大家聽阿姨說說咋做嘛!”阿姨清清嗓子,大聲地說:“做法其實很簡單吶,但配料一定要對路。比如剛才這位大姐說撒點鹽拌點香油吃,那你就錯了。正確的吃法是:配料要有蔥花、香菜沫、也可以放蒜沫,鹽一定要用開水化開,麥索兒裝盤,把配料放在麥索兒上面,用燒熟的青油(菜籽油)熗,然后澆上鹽水拌勻就可以了?!边@時,那位東北女人已經(jīng)將半斤麥索兒吃的差不多了,她還在問:“這些東西擱多少呢?”阿姨耐心地解釋:“配料、青油量根據(jù)麥索兒的多少與個人口味而定。麥索兒買回去不能放太久,最好當(dāng)天吃,因為容易餿了,如果有酸味就不要再吃?!卑⒁淘捯魟偮?,看客們紛紛解囊,你一斤我兩斤,不一會兒功夫,磨好的麥索兒就已售罄。一位中原口音的大媽對阿姨說:“以前經(jīng)常看見,就是不會吃,沒買過。今天買一斤,回家按你說的方法做,我和老伴兒吃!”。
是啊,麥索兒需要當(dāng)日磨當(dāng)日吃,才能吃出這一碗人間珍饈的獨特風(fēng)味,當(dāng)門源的又一珍品——“清油”燒熟后趁熱熗在麥索兒上面,發(fā)出“刺啦”的聲響,頓時,新糧食清新的幽香、蔥花與香菜濃郁的芳香、清油厚重的暖香交織在一起,先彌漫在整個屋子,隨著門窗的打開,香氣沖破藩籬飄向院落遠(yuǎn)播在空氣中,四周的巷子已然被香氣熏染,這時的行人們大都會猛吸一下鼻翼,先一飽聞香之福,大致會猜到誰家吃麥索兒了,關(guān)系要好的自然尋香而來,飽餐一頓,疏遠(yuǎn)一些的回家動員老婆孩子齊上陣,怕誤了時機,錯過最好的嘗新時間。
大文豪蘇東坡在被貶黃州時,用廉價的豬肉首創(chuàng)了“東坡肉”,而“東坡肉”成名于杭州。世人皆知東坡好吃,誰能夠想到東坡被貶時窮困潦倒,只能以最廉價的食材琢磨美食,他最大的美德是剛直不阿,體恤百姓,疏浚西湖后,百姓為了感恩,將當(dāng)?shù)刈钕矏鄣呢i肉與酒送給東坡,而東坡在囑咐廚師將肉紅燒后連酒一起送給民工,每家一碗,廚師誤聽作將肉連酒一起燒,因而“東坡肉”才橫空出世。而生活在青海高寒地區(qū),世世代代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我們的祖先,是如何發(fā)明了“麥索兒”這樣一道美食,像珍珠般遺留人間?唯有高寒、貧瘠,智慧與愛才能解釋……
麥索兒攤位前的眾人逐漸散開,行走在鹽湖巷鬧市此起彼伏的叫賣聲與摩肩接踵的人流中,我的思緒卻飄向歲月的深處,翻山越嶺徜徉在祁連山下、湟水河畔、三晉大地,那么多有關(guān)青稞的記憶像過電影一樣撲面而來。青稞的風(fēng)骨不容置疑,“西寧等處,山高風(fēng)烈,五谷不能遍生。農(nóng)種青稞為多,豌豆、小麥次之?!边@是史志中對青稞生長環(huán)境的定位。記得三十多年前,山西呂梁山區(qū)的親戚來青海探親,臨走,這位種了一輩子莊稼的老農(nóng)帶走了一包大約五斤多的青稞種子,過了兩年,我在晉西黃土高原呂梁山深坳里的窯洞中與老人攀談,問及他帶回來的青稞種植情況,老農(nóng)深深嘆了一口氣,說:“只長成了一把草草,一尺來高就不長咧,甚啊沒啦!”可見,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一方水土也養(yǎng)一方物種。
青稞只適合在山高風(fēng)烈的高原大地生長,養(yǎng)活山一般偉岸的高原男人和泛著高原紅臉蛋的美麗女人,還有祖祖輩輩他們的子孫。青稞、牦牛、雪豹,它們是高原的精靈,只屬于高原,高原人和高原的藍(lán)天白云。突然間,又想起柏大衛(wèi)先生,早年間,老人從湟源帶回去一包青海高原的花種,春天種植在美國密蘇里州春田市的別墅花園里,一個夏天,這些家伙只竄桿不打苞,更別說開花了,雖然這氣象多少讓耄耋之年的大衛(wèi)先生有些失望,我聽了卻被高原物種的節(jié)操深深折服,甚至有點竊喜,嘿嘿,風(fēng)骨,風(fēng)骨是也!小女子凡人一枚,達不到物我兩忘的境界,卻也敬佩人與物的錚錚鐵骨,這大概就是中華民族血脈里的文化基因所致吧。
“麥索兒,麥索兒……”電喇叭悠長的吆喝聲將我的思緒拽回鬧市中,不知不覺間我已從鹽湖巷另一頭返回到麥索兒攤位前,幾案上的麥索兒已經(jīng)所剩無幾,袋子里的焪青稞也僅剩三兩斤的樣子,賣麥索兒的妹子友好地朝我笑著,臉頰上晶瑩的汗珠在朝陽斜射下閃著光亮,紅撲撲的臉,皴黑的手,轉(zhuǎn)動的石磨,在千萬次輪回中粉身碎骨又生生不息的青稞,它與高原人融合在一起,魂魄相依,骨肉相連,不可分離。
“青稞,有紅、青、白三種,本境資為正糧,磨面之外,兼做炒面,蒙番用者極多,故自境外運售本境者亦不少。青稞,葉細(xì)長,有平行脈,莖有節(jié),狀如小麥。夏月開花結(jié)實,實有長芒。性耐寒,隨處可種,農(nóng)村以此為主食??勺黠?,謂之干糧。放鍋內(nèi)炒熟磨粉,謂之炒面,藏語謂糌粑,食用頗方便?!?/p>
史志類的記載如此生硬僵化,毫無生氣和意趣可言。
其實,青稞的吃法何止于此,粗略算來不下幾十種,就麥索兒來說還有一種吃法,肉丁、土豆丁用蔥姜蒜燷鍋,熬制湯水,土豆煮綿后將麥索兒撒入湯水中,邊撒邊攪,清稠視個人愛好,熬好的粥叫做“麥索兒拌湯”,出鍋前撒上香菜沫。這一碗粥,青綠中透著米黃色的土豆丁、焦黃的肉丁,調(diào)上紅紅的油潑辣子,澆上焦糖色的陳醋,五彩繽紛,奪人眼目,嘗一口,軟糯黏稠,清香無比,它將新糧食的精華發(fā)揮得淋漓盡致,真可謂此物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難得嘗幾回!
以前,新青稞下來后,生活講究一些的人家,全家老小齊出動,抓緊時間折青稞、焪青稞、磨麥索兒,然后在屋頂鋪上單子,將新鮮的麥索兒曬干,裝在布袋子里收藏,倘或有親戚朋友造訪,便拿出干麥索兒做成麥索兒拌湯待客。隆冬季節(jié),坐在溫暖的火炕上喝一碗濃濃的、香氣四溢的麥索兒拌湯,吃幾個焦巴兒洋芋,就一口自家腌制的咸韭菜或著苦桿兒菜(我們小時候叫鏟鏟草),那是多么的愜意??!這也許就是傳統(tǒng)農(nóng)耕社會時候的反季節(jié)食品了吧?真正的綠色環(huán)保食品?,F(xiàn)在方便多了,可以在市場上多買點回去冷凍在冰箱里,想吃的時候拿出來加工成麥索兒拌湯就可以了,但每每都吃不出從前的滋味來,有人說這是因為平常吃得太好了,也有人說因為化肥農(nóng)藥種出的莊稼改變了植物的習(xí)性,莊稼沒接夠地氣。
又是一年夏至,鹽湖巷早市搬遷到西山植物園附近已經(jīng)兩年了。我也喬遷新居,離早市越來越遠(yuǎn),到植物園早市買一次菜,來回需要三四個小時,所以很少去,但新青稞上市,麥索兒飄香時,我還會再去,不為別的,就為那一縷魂牽夢繞的鄉(xiāng)愁……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