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馳疆

2019年11月22日，胡歌在中國金雞百花電影節(jié)（廈門）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本刊記者 侯欣穎 / 攝）

不得不承認，娛樂圈是個遍布蝴蝶效應的地方，命運轉(zhuǎn)折可能就從一次偶遇開始。

閆妮初遇胡歌是在2010年，一個慈善活動的舞臺上。當時，同臺的劉詩詩被主持人問住了，胡歌接過話筒，很紳士地幫忙解了圍。“所以我覺得他挺不錯的，關鍵時候能頂上。”閆妮說，“走時還跟他打了一個招呼，小胡再見，他說‘啊，再見，再見?！嘏?。”

兩年后，閆妮接到國家一級編劇王麗萍的本子《生活啟示錄》，立馬就把胡歌和男主角鮑家明聯(lián)系起來——同是有擔當?shù)年柟馀?。王麗萍心想，胡歌不是總演古裝劇的偶像帥哥嗎，這樣的現(xiàn)實主義題材，他能行嗎？

那時，胡歌正在出演賴聲川的話劇《如夢之夢》。出于對閆妮的信任，王麗萍便去看了一場。胡歌飾演身患絕癥的“五號病人”，在痛苦過往和離奇夢境間反復游離，與人們印象中的“仙俠王子”很是不同。幾天后，王麗萍給胡歌打去電話，正式邀請他加入《生活啟示錄》。

《如夢之夢》的觀眾里，還有一位重量級人物——制作人侯鴻亮。胡歌的表現(xiàn)讓他看到了自己新劇主人公的模樣，自我燃燒、飛蛾撲火的抗爭何其相似。這部新劇，名叫《瑯琊榜》。

后來的故事我們都知道，2014年播出的《生活啟示錄》是胡歌由偶像轉(zhuǎn)型實力演員的開端，一年后《偽裝者》《瑯琊榜》更成就了他出道十多年來的最高峰。

《瑯琊榜》引發(fā)全民風潮后，一本時尚雜志給胡歌拍了張封面照，毫無修飾，臉上傷疤清晰可見，用胡歌自己的話說就是“充滿顆粒感”。一天，柏林電影節(jié)金熊獎得主、導演刁亦男看到這組照片，印象深刻，于是有了他和胡歌的見面，之后便是第一次合作——《南方車站的聚會》。

這是胡歌真正意義上主演的第一部電影。今年5月，該片入圍第七十二屆戛納國際電影節(jié)金棕櫚獎，胡歌與偶像昆汀·塔倫蒂諾一起觀看了全球首映。11月22日，電影又在第二十八屆金雞百花電影節(jié)上中國首映。胡歌與《環(huán)球人物》記者的對話，也由此展開。

胡歌拒絕別人稱他“老師”?！皠e叫我老師行嗎？”這是他對記者說的第一句話。

“那該叫你什么？”

“老胡?！?/p>

最后，我們把稱謂定為“胡同學”，這個拉扯的過程耗費了1分半鐘。

本質(zhì)里，胡歌排斥的是那種被特殊對待的感覺，小至日常稱謂，大至離別送行。前年初，某頒獎典禮上，主辦方為即將出國游學的他穿插了一段盛大的歡送儀式：臺上，袁弘、林依晨等好友送上祝福;臺下，演藝圈同行目光炯炯;而事先毫不知情的胡歌，一面感動、一面尷尬。他說：“我的初衷是想安安靜靜地走，安安靜靜地離開一段時間，沒想到被放得那么大。”

他既覺得“何德何能”，又有些無可奈何。

在制片人沈暘眼中，胡歌一直就是個不喜歡被簇擁的人。她清晰記得兩年前那個晚上，胡歌獨自騎著摩托車來到她公司樓下，戴著個頭盔，取走了《南方車站的聚會》的劇本?！耙谎劭催^去，特像一個‘閃送小哥’。”沈暘說。

那一晚，胡歌連夜看完劇本，反而陷入了焦慮?！赌戏杰囌镜木蹠繁坏笠嗄行稳轂椤白约旱陌兹諌簟?，講述了通緝犯周澤農(nóng)不斷逃亡同時又尋求救贖的故事，劇本里充斥著懸疑和暴力，既有社會底層的灰暗之色，又不乏復雜曖昧的情感糾葛。臺詞不多，“整本對話還沒一集電視劇多”，因此更需要強大的表現(xiàn)力。這與胡歌過去任何一次表演都截然不同。

“這個角色對我來說距離是很遠的，以我的生活經(jīng)歷與圈子，我不可能去體會跟接觸到這樣的人群?！币环矫妫枰曔@次機會為“真正的電影處女作”，能夠詮釋如此顛覆性的角色千載難逢;另一方面，他又擔心自己過去角色的痕跡太重，觀眾很難建立起對周澤農(nóng)這個形象的信念感。

“我知道這是一次冒險，如果我做不成怎么辦？如果演出來效果很差，演技被大家質(zhì)疑，怎么辦？”他承認自己是個勝負心很重的人，一直自問，“我是不是輸?shù)闷?？”糾結了一天，突然覺得“其實也沒什么好輸?shù)模植皇菦]輸過”，就給刁亦男發(fā)了微信：“我想要來，如果團隊對片酬有什么苛刻條件，您直接跟我說?！?/p>

幾天后，胡歌與刁亦男有了一次徹夜長談。幾碟瓜子，一人一瓶紅酒，對瓶開喝。他們聊電影、聊劇本、聊生活，但談得最多的，還是對創(chuàng)作的顧慮——胡歌掏心掏肺地把兩年來的心路歷程全都傾訴了出來。

“事實上，那個階段是我的低谷。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接戲了，甚至對演員這個職業(yè)能不能繼續(xù)都有了一些懷疑?！被貞浥c導演夜談的話題，胡歌對記者說，“我不確定所謂的成績是否是自己真正想要的，除了鮮花和掌聲，財富和名氣，演員這個職業(yè)還能為我?guī)硎裁?？我通過這個職業(yè)還能創(chuàng)造什么，實現(xiàn)什么？我不知道?！?/p>

2004年，胡歌被選中主演《仙劍奇?zhèn)b傳》，李逍遙形象深入人心。

2015年，胡歌（中）主演的電視劇《瑯琊榜》播出，劇組的精良制作和演員的細膩表演引發(fā)現(xiàn)象級討論。

2014年，胡歌搭檔閆妮，首次主演現(xiàn)實主義題材電視劇《生活啟示錄》。

2015年，胡歌（右）與靳東搭檔主演懸疑諜戰(zhàn)劇《偽裝者》。

2015年《瑯琊榜》播出后，胡歌成為全中國知名度和身價最高的男演員之一，演技和商業(yè)價值都備受肯定，但問題也隨之而來。首先，他收到了無數(shù)個《瑯琊榜》的仿制品，找來的角色大都外柔內(nèi)剛、心懷天下、智略超群，好像全世界都在催他演個2.0版梅長蘇。因此，演完獵頭職場劇《獵場》后，胡歌再也沒有接下任何一部新戲。

第二，太忙了。2015年，他全年無休地工作、宣傳、采訪、領獎，沒看一部電影，沒讀一本書，甚至和家人約好的聚會也沒有實現(xiàn)一次?！拔液孟裰皇浅燥垺⑺X，每天一起床化妝，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永遠活在別人的語境里、別人的世界里、別人的思維里。”

第三，他的“人群恐懼癥”更嚴重了。他拍《獵場》，圍觀群眾把劇組堵得水泄不通;好友結婚，他必定要上個熱搜首位;每天有2000多條未讀微信，手機一振動心就“咯噔”一下，他總覺得未讀微信跟欠別人的債一樣;2017年初，胡歌赴美游學，沒過倆月就回來了，因為每天都得和認出他的人“捉迷藏”，粉絲甚至組織了“北美捉胡歌小分隊”。

“第一天就被認出來了，之后的每一天都要低著頭走路，感覺自己就像在做賊?！焙枵f。兩年里，他去過大洋彼岸，也到過青藏高原，路途中最經(jīng)常的，就是跟認出他的人說：“可以幫我保密嗎？”結果總是一次次被出賣，他的行蹤很快被曝到熱搜榜上。

這已經(jīng)完全不是所謂的“甜蜜的負擔”了。爆炸式的關注，讓他覺得是在不斷消耗梅長蘇這個角色，以及他自己。更讓他恐懼的是，他需要無時無刻扮演“胡歌”這個符號。“我會覺得‘胡歌’已經(jīng)不是我了，很多時候，我是在做大家心目中胡歌的樣子……”

有時胡歌也自問，為這些事情煩惱是不是有點作？但他的確很難在盛名和自由之間得到自洽，他甚至會恐慌：“我到底憑什么獲得這些？”就像林依晨說的，他總覺得所有褒獎名過其實。

紅，是一把雙刃劍，它劈開了名和利的大門，也切斷了清澈高遠的自我之路。

“孤獨是什么？孤獨是自由的開始。自由是什么？自由是學會享受孤獨?！钡聦嵣?，這兩個東西，自“梅長蘇”后便全都沒有了。

2017年那個冬夜，胡歌把這些話一股腦地講給刁亦男聽，他擔心自己迷茫、焦慮的狀態(tài)影響拍攝。刁亦男卻覺得，這樣的狀態(tài)，才正能演好《南方車站的聚會》。

胡歌進組后才理解了刁亦男的意思。2018年春天，《南方車站的聚會》在湖北武漢開機，胡歌飾演通緝犯周澤農(nóng)。這是一個極度隱忍、壓抑、脆弱的矛盾個體。他處在社會底層，犯下重罪，滿心仇恨，但同時又有另外一面。為了補償妻兒，他策劃讓妻子舉報他，從而獲得公安局賞金，不惜以命相抵。對于這個角色，胡歌評價：“他是一只在黑夜里潛伏的受傷的猛獸，是一個邊緣的、具有攻擊性的人物，但每個生命個體都有他溫暖的一面，他也有自己的堅持?！?/p>

在逃亡、謀劃、自毀的過程中，周澤農(nóng)表面上不動聲色，但內(nèi)心充滿不安和焦慮。而這種情緒，成了胡歌和角色的連接點?！拔移鋵嵤莻€很不自信的人，每到一個新劇組，前兩三周一定是最難熬的。以前總會找方法自我調(diào)節(jié)，但這次，我刻意讓這種狀態(tài)延續(xù)下去?！?/p>

他跟著武漢方言老師去各個街區(qū)觀察生活，“印象最深的是漢正街，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學一些人的走路方式”;他去警察局觀摩審訊嫌疑人的過程，“沒能清楚看到表情，但整個人物的狀態(tài)，說話的語氣和放空張望的感覺，都記錄在腦里”;他睡得很晚，堅持運動，“希望自己能一直在非常疲憊的狀態(tài)”;他也刻意和工作人員保持距離，不那么融入團隊，“想要保持茫然、局促和不自信的感覺”……

胡歌把自己變成了一只驚弓之鳥。一次，他接到刁亦男電話，說要來找他聊點事兒?！皩а葸€特別堅持，不讓我去找他，還說他那人多不方便，我想那是什么事不能讓別人知道呀？我特別害怕，就覺得是不是要把我換了呀？特別特別忐忑?！睕]過多久，胡歌遠遠看見三個人走來，有了一種想拔腿就跑的沖動，一種逃犯被發(fā)現(xiàn)了藏匿點的恐慌。結果，只是導演帶著造型師來試裝，胡歌才驚覺自己的狀態(tài)已經(jīng)入戲了。

“我與周澤農(nóng)還有個相通的地方，就是孤注一擲?！痹诤杩磥恚軡赊r(nóng)拿生命換賞金，而他用過去的自己換了一張新的人生地圖。“我演藝經(jīng)歷的前10年，處在一個相對比較偶像的階段，我花了很多力氣，想要證明自己是一個真正的演員。這個過程里，走了不少彎路，也碰了不少壁?！?/p>

15年前，還在念大學的胡歌被選中主演電視劇《仙劍奇?zhèn)b傳》。經(jīng)紀人覺得他臉太長，專門給他設計了一款劉海，就此誕生了經(jīng)典的電視形象李逍遙，胡歌也一夕之間成了當紅小生，而這片劉海，在之后5年里，就幾乎沒缺席過他的作品。尤其是2006年8月，胡歌遭遇嚴重車禍，死里逃生，面部被縫100多針，右眼留下永久疤痕，這片劉海就成了他的“遮疤布”——一度，所有關于胡歌的合同，經(jīng)紀人規(guī)定造型上必須帶劉海。

2008年，導演馬楚成邀請胡歌在電影《劍蝶》中客串反派，原因是“相信過去的經(jīng)歷可以賦予這個角色不一樣的感覺”。拍攝過程異常艱難，胡歌完全不知道如何詮釋。畢竟過去，他的角色只要飄動劉海，嘻嘻哈哈，陽光開朗就好。

“我開始反思我的經(jīng)歷對演員這個職業(yè)來說，是不是一種財富？如果多年后人們提到我，還是車禍，那說明我一直都沒有其他成就來轉(zhuǎn)移注意力?！?/p>

2010年，胡歌主演電視劇《神話》，前期造型依然帶著那片“萬年劉海”。拍攝過半，胡歌突然對經(jīng)紀人說自己要改造型，要把頭發(fā)梳上去。團隊里的工作人員十分緊張，拉著他拍了好幾段視頻，評估造型可能帶來的負面影響。胡歌卻說：“我都能放下了，你們還放不下嗎？”

此時的他，對外貌的包袱已經(jīng)放下了。劉海，可以梳上去了。

放棄劉海，帶著一種儀式感，它代表胡歌和李逍遙、仙俠、偶像劇等分道揚鑣，也代表他走上了一條更需時間和積累的表演道路。轉(zhuǎn)型的前幾年并不順利，他演了很多配角戲，也演了很多不太叫座的作品，還錯過了很多會讓他爆紅的角色。

“比如說有幾部特別火的戲，之前也找過我，我沒有去。但我始終不覺得那是遺憾，我有一個原則，就是不因為自己的選擇而后悔，人生是有很多種可能的，可能你在某一個路口選擇了向左走，它就會帶你去另外一片天地?！?/p>

2012年，胡歌下定決心，放下大部分工作，去演話劇。他興奮地把這個決定告訴身邊朋友，朋友將他引薦給了賴聲川。兩人第一次見面是在某部話劇演出后臺，他們一邊看，一邊探討表演。賴聲川發(fā)現(xiàn)這個年輕演員和自己預想中的偶像似乎很不一樣，有著更深層次的渴求。他決定讓胡歌試試《如夢之夢》。

《如夢之夢》是一個探討生死的故事，全劇長達8小時，2000年首演時便轟動了整個華人世界。曾在死生邊緣走過一遭，胡歌終于有機會把自己近十年的體悟，融入表演中。整部劇排練了3個月，他沒有請過一次假，投入了巨大的時間和精力，賴聲川都說：“胡歌不敬業(yè)？我就不知道什么叫敬業(yè)了?！?/p>

《如夢之夢》是胡歌的蛻變之作。舞臺表演的訓練，讓他可以逐漸擺脫外界因素干擾，迅速進入狀態(tài);長時間的揣摩讓他學會如何與角色發(fā)生聯(lián)系;而盧燕等前輩的言傳身教，更令他受益匪淺。6年時間，每一年的《如夢之夢》演出，胡歌從未缺席。也因這部劇加持，胡歌得到了圈內(nèi)眾多導演賞識，蝴蝶的翅膀最終扇出了龍卷風。

2019年12月，戛納金棕櫚提名影片《南方車站的聚會》上映，胡歌在片中飾演性格復雜的通緝犯。

胡歌記得4年多前拍《偽裝者》時，他和靳東一起出現(xiàn)在片場，粉絲都圍著他喊“胡歌！胡歌”，但見到靳東都叫“黃志雄”（《溫州一家人》中的角色）。他特別羨慕。兩年后，他聽見有人喊他“梅宗主”，終于體驗到了被人喊角色名的快樂，“有一種踏踏實實的成就感”。

前不久，有人問胡歌，如果把自己的故事拍成電影，會起什么名。他回答：月亮與六便士?！氨硌葜肥切枰釛壓芏鄸|西的，可能是物質(zhì)，可能是時間，可能是安全感，可能是過去的包袱，也可能是已經(jīng)有的成就。”他很慶幸，在身邊滿是六便士的時候，他依然抬頭看到了月亮。

《南方車站的聚會》殺青那天，胡歌把自己喝斷片了。他被全劇組的人舉起來，拋到空中，各種壓抑和焦慮都在一瞬間被消解，他堅信自己終于能走出“梅長蘇”了。他認真地對刁亦男說：“導演，人生如戲，不破，不立。”

1982年生于上海，2005年畢業(yè)于上海戲劇學院，同年因主演電視劇《仙劍奇?zhèn)b傳》走紅。2015年，因《偽裝者》《瑯琊榜》等劇引發(fā)現(xiàn)象級討論。2019年12月，由他主演的電影《南方車站的聚會》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