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生虎 胡乃文
摘要:作為儒家詩性言說的方式之一,講求“微言大義…一字褒貶”的“春秋筆法”是孔子修《春秋》時所遵循的曲折委婉的寫作原則。其中,“微言”本身即寓有隱晦而幽深的內(nèi)涵,而“大義”經(jīng)過經(jīng)學家的不斷闡發(fā),將其文本內(nèi)蘊的“正名”思想加以宣揚,這一過程正是《春秋》之隱喻的闡釋過程。此外,“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懲惡而勸善”四大義例的運用以及《春秋》“史蘊詩心”的特質(zhì),也使得“春秋筆法”呈現(xiàn)出約言示義、暗寓褒貶的隱喻品格,從而成為中國古人所崇尚與遵循的典范。這一問題的探究不僅是建構中國本土隱喻理論體系的必經(jīng)之路,更對于整合中華文化特色、重構中華文化話語,具有重要的學術與實踐意義。
關鍵詞:春秋筆法;隱喻;微言大義
中圖分類號:1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448( 2019) 01-0096-07
自《周易》“近取諸身,遠取諸物”¨P402)‘立象以盡意”[1]( P396)始,先秦古人常為義理或情意尋求物化的詩性載體,而這種言說方式實際上已經(jīng)蘊含了隱喻①的思維取向。講求委婉與寄托的隱喻言說使詩文作品的含義不拘于表層而內(nèi)蘊豐富的言外之意,從而為隱喻性文本的話語解讀與闡釋提供了合理的超出文本自身的空間。經(jīng)學之“隱”的形成,正來源于經(jīng)學撰作與經(jīng)學闡釋的雙重作用[2](P70)。自“春秋三傳”起,經(jīng)學家、史學家紛紛對《春秋》經(jīng)義及其暗含的褒貶書法不斷解讀,歸納《春秋》的記事原則、用字體例,并“推見至隱”,闡釋其掩惡揚善之義法,使“春秋筆法”由“微言大義”“《春秋》義例”及“史蘊詩心”的特質(zhì)呈現(xiàn)出其意蘊深厚的隱喻品格。
一 微言大義
《文史通義》載:“公、谷之于《春秋》……古人先有口耳之授,而后著之竹帛焉?!薄豆騻鳌放c《谷梁傳》所采取的問答體形式,是由于其本身即是師徒之間的口耳相授,并非“假設問答以闡其旨”[3](P172)。這種問答體式的記錄即是通過經(jīng)文“義例”的訓釋而闡明其中的“微言大義”。漢代以來,今文學家圍繞《公羊傳》《谷梁傳》二傳而不斷進行“以義傳經(jīng)”“依經(jīng)及傳”的闡發(fā),使“微言大義”這個并非直接出自孔子之口的范疇,逐漸成為了“春秋筆法”的重要內(nèi)涵,并形成了發(fā)端于《春秋》的闡釋學理念。
《說文解字》云:“微,隱行也……《春秋傳》日:‘白公其徒微之。”[4](P37)《爾雅·釋詁下》云:“隱、匿、蔽……微也?!盵5](P37)可見“微”字本就具備隱諱、隱微之義?!墩f文解字》所言“白公其徒微之”出自于《左傳·哀公十六年》這[6](P1693),載葉公派箴尹固攻打白勝,“白公奔山而縊,其徒微之。”杜預注日:“微,匿也?!笨追f達《正義》引郭璞注日:“微,謂迷藏也。”白勝兵敗后逃至山上,自縊而亡,他的部下便把他的尸體藏匿起來,因而葉公“生拘石乞而問白公之死焉”,即活捉并追問石乞白勝尸體之所在。又如《周易·系辭下》云:“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剛,萬夫之望?!盵1]( P582)這里,知曉“微”“彰”“柔”與“剛”是對君子提出的四點要求。“彰”即彰顯,意即明顯的事物,“微”則與“彰”相對,意為隱晦的、深奧的、難以發(fā)現(xiàn)的事物。由此,“微”字本身即具備了隱約、隱藏的意義,《春秋》之“微言大義”也就內(nèi)蘊了“隱”的特征與含義。
孟子云:“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盵7](P116)孔子于周政衰落之際出任魯司寇代行相事,然“諸侯害之”“大夫雍之”[8](P3297),于是以《春秋》評判魯國242年間歷史的是非善惡,以此規(guī)范天下人的行為。而《春秋》能夠有如此威力,正是由于其中有圣人之“微言”。《公羊傳·定公元年》據(jù)經(jīng)文“元年,春,王?!倍鴤魅眨骸岸?、哀多微辭?!盵9](P544-549)這里的“微辭”即“微言”,意指《春秋》之定公篇、哀公篇多有隱微不明的言辭,隱諱、回避之處尤多,因昭、定、哀三公為孔子及其父輩所見之世,為避免禍及自身,孔子便以“微辭”喻其貶義,即為何休所言的“上以諱尊隆恩……下以辟害容身……作微辭以辟其害,亦是謹慎之甚”。以《定公元年》經(jīng)文為例,孔子在此未言及“正月”,《公羊傳》對此釋日:“正月者,正即位也。定……即位后也……昭公在外,得入不得入未可知也。曷為未可知?在季氏也?!笨梢姟罢隆笔钦?guī)的即位時間,《隱公元年》傳文亦載:“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tǒng)也?!盵9](P9-1O)“季氏”,季友后裔,亦稱季孫氏,史稱“三桓”之一,世代相繼專擅魯國行政大權。昭公被季氏驅逐多年而客死于晉國乾侯,其遺體能否進入魯國,決定權仍在季氏。此時,定公“猶微弱,不敢逆其父喪”,且依據(jù)周禮,昭公出奔,魯國當絕,定公本不能繼承其位。因此,直到“夏,六月,癸亥”(廿一)之日,昭公的遺體從乾侯運回,“戊辰”(廿六)之日,將昭公的靈柩放置于殿堂兩個楹柱之間,然后“(定)公即位”。何休云:“即位在正月之后,是以無正月然,故得謂之微辭?!笨梢姡鬃硬粫罢隆奔词菫檎?、定之世避諱,這種“微辭”“微言”即寓有隱晦而幽深的內(nèi)涵。在今文學家看來,孔子所倡之“大義”本就寓于《春秋》之中,并借隱晦的“微言”予以闡述。正如劉勰所言:“婉章志晦,諒以邃矣”,“觀辭立曉,而訪義方隱?!盵10](P28)《春秋》記事而不記言,孔子在記錄史實的文本內(nèi)容中蘊含褒善貶惡之義,這即是后人所謂的“文外之旨”“意在言外”。
在“微言”這種隱晦表達的基礎之上,《春秋》“大義”經(jīng)過經(jīng)學家的不斷闡發(fā),其超出文本而隱藏的“正名”思想得以宣揚,“春秋筆法”的經(jīng)學地位亦由此形成?!洞呵铩る[公元年》載:“三月,公及邾婁儀父盟于昧?!薄豆騻鳌吩O自問自答言:“儀父者何?邾婁之君也。何以名?字也。曷為稱字?褒之也。曷為褒之?為其與公盟也……此其為可褒奈何?漸進也。”[9](P13-14)邾婁是位于魯國附近的小國,儀父為邾婁國國君,名克,字儀父?!洞呵锓甭丁ぞ魢菲豆騻鳌でf公十年》文而言:“氏不若人,人不若名,名不若字:凡四等,命日附庸,三代共之?!盵11](P287)可見《春秋》對附庸小國的稱呼,自上而下分為稱字、稱名、稱人、稱氏4個等級。邾婁國未受命于天子,按其地位,其國君本來只能以名稱呼,而此處表字來稱呼他,是褒獎儀父與魯國結盟?!蹲髠鳌芬唷叭铡畠x父,貴之也”[6](P49),以示尊敬之意?!皾u進”,即逐漸進步,指邾婁國日漸去惡向善、王化日深。《春秋》據(jù)魯,故視小國或夷狄與魯結盟為其“漸進”的表現(xiàn),而邾婁國又是入《春秋》后第一個與魯國結盟的國家,因而在此特別褒獎之。反之,如《左傳·宣公十一年》載:“冬十月,楚人殺陳夏征舒?!薄豆騻鳌吩疲骸按顺右?,其稱人何?貶。曷為貶?不與外討也?!盵9](P347)可見,經(jīng)文所言“楚人”即為楚莊王,名旅。夏征舒,陳國大夫,弒殺陳靈公而篡位自立。由于楚莊王既非天子之命,又非方伯之位,卻去別國討伐罪人,故孔子貶其稱呼為“楚人”。但這種反對僅僅是文辭上的反對,在上無圣明天子、下無一方諸侯之長的情況下,對待“臣弒君,子弒父”的無道之事,天下諸侯如有實力,亦可進行討伐?!豆攘簜鳌吩疲骸按巳攵鴼⒁?,其不言人何也?外征舒于陳也……明楚之討有罪也。”范寧注云:“表征舒之悖逆,楚子之得正?!盵12](P201)顯然,楚王必是先入陳國而后殺夏征舒,但孔子不言入陳,是由于夏征舒弒君有罪,故將其排斥在陳國之外,以表明楚王討伐的是有罪之人。實際上,這也是孔子“政者,正也”[13](P130)王道教化思想的隱喻。
綜上,“春秋筆法”的“微言”本身即寓有隱晦、隱微之意,恰與隱喻思維及其言說方式相融相通,而“大義”的闡釋過程正是彰顯《春秋》文本內(nèi)蘊之隱喻的過程。董仲舒在《春秋繁露·精華》中言:“《詩》無達詁,《易》無達占,《春秋》無達辭?!盵11](P106)這位《公羊》學大師以“無達辭”為《春秋》經(jīng)文文本內(nèi)容的基本特征,并由此建構了以“微言大義”為核心的闡釋學命題,含蓄幽遠、回昧不盡的隱喻亦成為中國美學家與文學批評家們不斷追求的藝術旨趣,這也是中西方文論的差異之一。長期以來,西方文論忽視讀者及其閱讀接受對文學研究的意義。直至20世紀闡釋學和接受美學的興起,批評家們開始嘗試從讀者理解與接受的角度研究文學的方法,從而實現(xiàn)了從“作者中心”向“文本中心”再向“讀者中心”的轉向。英伽登以文學作品為一種被表現(xiàn)的客體,其中包含許多“未定點”和“空白”,需要讀者在閱讀過程中通過意向性活動來填補這些空白,實現(xiàn)文學作品的“具體化”與“現(xiàn)實化”。伽達默爾以“視界融合”的闡釋學眼光,在沉郁的隱喻中看到了某種并非直接存在于藝術現(xiàn)象本身的深刻含義:“某個流傳下來的文本成為解釋的對象,就已經(jīng)意味著該文本對解釋者提出了一個問題?!盵14]( P475)伊瑟爾則將喚起讀者填補空白、連接空缺、更新視域的文本結構稱為“文本的召喚結構”。以闡釋學和接受美學理論來審視《公羊傳》《谷梁傳》二傳對《春秋》“微言大義”的闡發(fā),《春秋》中的“微言”由“隱”而具備了諸多可供闡釋的空間,因而二傳對“大義”之“喻”的闡發(fā)顯然是合理且必要的,這是作為文化話語的“春秋筆法”所體現(xiàn)出的隱喻品格。當然,我們必須承認,由于《春秋》闡釋空間的普遍性與無限性,《公羊傳》《谷梁傳》二傳及董仲舒等人對孔予之“義”的發(fā)揮確有牽強附會、斷章取義之處,這也是“春秋筆法”隱喻思維與言說方式所造成的文本闡釋過程中不可避免的“誤讀”現(xiàn)象。
二 《春秋》義例
與《公羊傳》《谷梁傳》二傳著重闡發(fā)《春秋》之“微言大義”不同,《左傳》則將《春秋》之事更為詳備地記載下來,秉持“春秋筆法”以敘寫史實經(jīng)過,總結并歸納《春秋》義例,故《左傳》與《春秋》猶如“衣之表里,相待而成”[15](P132),其對于研究“春秋筆法”的意義可見一斑?!蹲髠鳌こ晒哪辍啡眨骸啊洞呵铩分Q,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汗,懲惡而勸善?!盵6](P765)晉杜預在《春秋左氏經(jīng)傳集解序》中將這五點歸納為“為例之情有五”[6](P18),并進行了更為細致的闡發(fā),“春秋五例”由此得名。顯然,第四例“盡而不汗”指向的是《春秋》敘事的實錄精神,所謂“直書其事,具文見意”,杜預注云:“不為之隱……以見譏義”[6](P15),即不加隱晦地譏諷違背周禮之事,故與《詩經(jīng)》鋪陳直敘之“賦”相近相通,并不具備本文所要研究的隱喻特征,不再贅述。
“一日‘微而顯,文見于此,而起義在彼?!Q族,尊君命;舍族,尊夫人,‘梁亡、‘城緣陵之類是也?!币陨先謩e出自《成公十四年》《僖公十九年》與《僖公十四年》,均為“辭微而義顯”[6](P18)之事?!洞呵铩こ晒哪辍份d:“秋,叔孫僑如如齊逆女……九月,僑如以夫人婦姜氏至自齊”[ 6](P765),講叔孫僑如奉君命前往齊國迎娶夫人姜氏歸國一事,叔孫為氏族名?!蹲髠鳌吩疲骸胺Q族,尊君命也……舍族,尊夫人也。”[6](P18)可見,人物的稱謂隨所尊重對象的轉變而轉變,在名前冠以氏族“叔孫”是由于僑如奉君命迎親,而迎接夫人姜氏歸國,為表示對國君夫人的尊重,故去掉了氏族尊稱。這種行文間細微的差異實際上反映了儒家所崇尚的禮樂文化?!蹲髠鳌べ夜拍辍方?jīng)文篇末言:“梁亡?!盵6](P393)《左傳》云:“不書其主,自取之也?!盵6](P395)《公羊傳》《谷梁傳》二傳皆云:“自亡也?!盵9](P241)《春秋》共記載了52個遭遇滅國的國家,均為諸侯兼并的結果,唯有梁國,孔子并未言及是何國將梁國滅亡的,而是暗喻其因國內(nèi)民眾造反而亡,意在譏諷批判梁王荒淫無恥、好大喜功的惡行。《左傳·僖公十四年》載:“春,諸侯城緣陵?!薄蹲髠鳌吩疲骸爸T侯城緣陵而遷杞焉。不書其人,有闕也?!盵6](P369)《公羊傳》載,杞國遭徐國、莒國脅迫而遷都至緣陵,在“上無天子,下無方伯”的情況下,齊桓公未能挽救杞國滅亡之頹勢,故此為桓公之恥辱,因而經(jīng)文“不言徐、莒脅之”[9] (P228),亦不言為何、由誰而筑城,實是在為齊桓公隱諱,諷喻齊桓公德行逐漸走向衰微、諸侯們紛紛蠢蠢欲動的局勢。故《谷梁傳》云:“日‘諸侯,散辭也?!盵12](Pl69)綜上三例,“微而顯”講求的是言近而旨遠的弦外之音,這種“文見于此,而起義在彼”文筆特征的形成以“文”與“義”的內(nèi)在關聯(lián)性及相似性為依托,凸顯了“春秋筆法”文辭精微而表意明顯的特點。這種暗含諷諫、含蓄委婉而隱中見義的言說方式,使曲折迂回的“春秋筆法”在蘊含言外之意的同時,又暗寓褒貶于其中,成為中國古人所崇尚與遵循的重要話語言說方式之一,也是“春秋筆法”隱喻特征的具體體現(xiàn)。
“二日‘志而晦,約言示制,推以知例。參會不地、與謀日‘及之類是也?!盵6]( P18-19)桓公二年,“公及戎盟于唐。冬,公至自唐?!盵6](P135)《左傳》釋之日:“修1日好也?!盵6]( P150)所謂“舊好”,即《左傳·隱公二年》所載“春,公會戎于潛……秋八月庚辰,公及戎盟于唐”[6](P63-65)之事??梢?,早在魯隱公時期,為加強惠公時與戎人建立的友好關系,隱公即與戎結盟。傳文又言,記錄兩國國君的會盟之事時,應僅載其會盟地點,此為“讓事”,即表示謙讓,互不稱盟主;而記錄三個或更多國家的國君會盟之事時,則需在去他國時記載會見的地點,若他國國君前來便僅載會盟,此為“成事”,即因盟主在會前已經(jīng)確定,各國國君僅僅是去完成會盟?;腹腿譃橹匦夼f好而會盟,因而二人互相推讓,“莫肯為主”[6] (P152)。又如宣公七年,“公會齊侯伐萊?!薄蹲髠鳌吩疲骸安慌c謀也。凡師出,與謀日及,不與某日會。”[6](P615)所以,在關于出兵問題的表述上,“會”表示事先并未參與策劃而被迫出兵,反之則稱為“及”??梢?,在記載歷史事件的行文過程中,僅用一個字便可敘寫諸多隱藏的深意。同時,表述方式上細微的差異與變化更是暗指了不同的社會制度與規(guī)范,顯然是一種政教化的隱喻表現(xiàn),這一話語特征也為后世諸家所推崇與繼承。
“三日‘婉而成章,曲從義訓,以示大順。諸所諱辟,璧假許田之類是也?!笨追f達釋之云:“謂屈曲其辭,有所辟諱。”[6](P19)可見,本例主要是指《春秋》中“為尊者諱,為賢者諱,為親者諱”[9](P192)的“諱書”筆法,即以委婉曲折的言辭敘事,從而達到為尊貴的人、親人和賢德的人避諱的目的。《春秋·桓公元年》載:“鄭伯以璧假許田?!薄蹲髠鳌吩疲骸盀橹芄?、枋故也?!盵6](P131-132)可見,經(jīng)文所言“假”,即“借”,實為以璧玉“交換”。依周禮,“有天子存,則諸侯不得專地”[9]( P68)。許田是魯國朝見周天子時居住的小城,枋田則是周天子賜予鄭國國君以作陪同天子祭祀泰山之用。天子在上,故諸侯本不可擅自處置土地。然而至隱公、桓公之時,周禮崩壞,“魯不朝周,王不巡守”,許田、枋田“皆無所用”,于是魯、鄭二國“因地勢之便,欲相與易”,枋田較之許田稍顯薄弱,故鄭國加之以璧玉,“以易許田”。孑L子則出于維護周禮的角度,言“假”即為避諱諸侯求取周天子之土地,而并非是永久的交換,以表恭順之辭,從而“掩惡揚善”,以期“垂訓于后”[6](P19)??陀^上看,作為一種婉轉的表達方式,避諱是春秋時期話語言說的必然選擇,而其本身即是一種隱喻的言說方式,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13](P129)的社會氛圍中所形成的含蓄而溫婉的特點。因此,對于避諱這種隱喻性話語的詮釋與解讀也是正確理解“春秋筆法”的應有之義。
“五日‘懲惡而勸善,求名而亡,欲蓋而章。書齊豹盜、三叛人名之類是也?!盵6](P20)昭公二十年,“盜殺衛(wèi)侯之兄縶”[6](P386),這里的“盜”指衛(wèi)國司寇齊豹?!百v者窮諸盜”[6](P314),齊豹雖身居高位,但卻陰謀作亂,殺害了衛(wèi)靈公的同母兄公孟縶,故稱為“盜”,足可見孔子對齊豹的貶抑態(tài)度?!叭讶嗣笔菫橐匀拢合骞荒?,“邾庶其以漆閭丘來奔”[6](P448);昭公五年,“莒牟夷以牟婁及防茲來奔”[6](P482);昭公三十一年,“黑肱以濫來奔”。《左傳》云:“邾黑肱……賤而書名,重地故也。”[6](P1521)依周禮,“大國三卿,皆命于天子”[16]( P350),故邾婁、莒等小國皆無周天子任命的大夫。庶其、牟夷、黑肱等本身份低微,此處孑L子卻以大夫書例記載其名,正是出于“重地”的緣故,“以懲不義,數(shù)惡無禮,其善志也”[6](P521)。作為“春秋筆法”的最終目的,“懲惡而勸善”集中體現(xiàn)了孔子的教化隱喻,也是儒家政治理想的永恒追求與寄托。劉勰在《文心雕龍》中云:“五例微辭以婉晦,此隱義以藏用也。”[10](P20)“春秋筆法”以“隱義”的方式形成了“藏用”的旨趣,顯然與隱喻言說的特征及功用相一致。
綜上所述,“春秋五例”是“春秋筆法”的重要內(nèi)涵之一,其中的“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懲惡而勸善”4例明顯反映出隱喻的思維方式及言說特征,使“春秋筆法”往往呈現(xiàn)出文在此而意在彼的特點,同時又暗寓褒貶于其中,從而成為中國古人所崇尚與遵循的典范。
三 史蘊詩心
自古以來,中國的文學觀念中始終貫穿著文史不分的傳統(tǒng)。孟子最早對《詩》與《春秋》的詩史關系進行了闡述:“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孔子日‘其義則丘竊取之矣?!盵7] (P148)朱希祖釋之日:“《詩》主美刺,而意在言外;《春秋》主褒貶,若就一辭一句觀,而不比例以相考較,亦不能得其言外之意也。由此言之,《春秋》由《詩》出,彰彰明甚,謂為歷史文學。”[17](P28)錢鐘書先生在《談藝錄》中將這種詩史關系概括為“史蘊詩心”[18]( P363)。
其一,《春秋》與《詩經(jīng)》在文辭上有著相似的比興寄托?!墩f文解字》云:“比,密也。二人為從,反從為比。凡比之屬皆從比?!盵4] (P166)“興,起也,從舁從同。同力也?!盵4](P54)可見,“比”字本意中即蘊含了以彼物比此物的擬喻連屬之意,與其“借物為喻”的美學意義一脈相承。而“興”字造字則謂共同舉起,經(jīng)后世學者的不斷考證,這一造字形式與祭祀內(nèi)容密切相關,其本義即為“興祭活動中的供牲和舞蹈”,指“多人供牲于盤并集體起舞”[19](P94)。因而在《詩經(jīng)》中,原始意象便成為這種祭祀之“興”的體現(xiàn)。例如,“魚、桑、雨等均為常見的生殖崇拜之‘象”[20]( P17),就屬于承載了上古時期圖騰及生殖崇拜的隱喻。隨著社會生產(chǎn)力水平的提高和人類文明的發(fā)展,“興”的內(nèi)涵也發(fā)生了轉移?!氨取薄芭d”作為美學范疇的出現(xiàn)最早見于《周禮·春官》:“大師……教六詩:日風,日賦,日比,日興,日雅,日頌?!盵21](P1842)《毛詩序》將之命名為《詩》之“六義”,這是從詩的創(chuàng)作角度而言的,與孔子論《詩》“可以興”的鑒賞概念是不一致的?!芭d”的美學含義便與祭祀話語相疏離,而具有感發(fā)、興起之意,是因某物之觸發(fā)而引出所要敘寫之物的創(chuàng)作手法,即“因物起興”[22](P80)。自漢代以來,經(jīng)學家、文學家不斷對“興”進行解讀與闡釋,在“引類譬喻”的基礎上,為“興”賦予了“興寄”“寓托”的含義。西漢毛亨在《毛詩詁訓傳》中指出,《詩》之“興辭”共116篇,并將“興”釋為兩種不同但統(tǒng)一的意義:“一是發(fā)端,二是譬喻。”[23](P239)鄭玄則認為,此116篇“興辭”皆有其思想寄托:“比,見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類以言之。興,見今之美,嫌于媚諛,取善事以喻勸之。”[21](P1842-1843)經(jīng)過鄭玄的闡發(fā),“比”‘興”成為了以隱喻言說來表現(xiàn)義理內(nèi)涵的途徑,使“興”完全遠離了其祭祀本義與美學含義,而具有了“觸物圓覽”的功能。作為中國古代第一篇專門論述“喻”的理論性文章,劉勰在《文心雕龍·比興》篇中揭示了“比興”形成的原因和基礎:“‘興之托諭,婉而成章,稱名也小,取類也大……‘比之為義,取類不常:或喻于聲,或方于貌,或擬于心,或譬于事?!盵10](P326-327)在劉勰看來,比喻包含“比”和“興”兩種表現(xiàn)手法?!芭d”的修辭,措辭婉轉而自成結構,又能以小見大,從而托物喻意;“比”的修辭,則是表現(xiàn)為其取喻本體的不確定性,實際上仍是一種寄托遙深的隱喻表達,較之比喻則更為曲折幽隱。因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比興”即是一種隱喻,也是《詩經(jīng)》韻味無窮、成為百世經(jīng)典的原因之一。通過聯(lián)想、想象、隱喻、象征等方式,《春秋》體現(xiàn)出隱約而含蓄的特征,這實際上是“春秋筆法”與《詩經(jīng)》之“比興”相似的審美呈現(xiàn)。
其二,如王應麟所言:“《詩》《春秋》相表里,《詩》之所刺,《春秋》之所貶也?!盵24](P718)出于對世衰道微的擔憂以及對恢復周禮、匡扶正道的迫切要求,孔子及其門下弟子十分重視以禮樂文化為主導的褒貶正義,加之孑L子刪訂魯史而修《春秋》,是非善惡皆由其本人加以判斷,因而《春秋》之褒貶與《詩經(jīng)》之“可以怨”實為一脈相承,即為孔子所“竊取”之“義”。《毛詩序》云:“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風化、風刺”,鄭玄注言二者“皆謂譬喻”,“譎諫”則為“不直諫”;孔穎達云:“刺詩者,以詩之作皆為正邪防失?!盵25](P4-14)可見,以風為教的譬喻與諷諫亦是一種曲折委婉的隱語表達,《詩經(jīng)》的教化功能正是通過其深層隱喻內(nèi)蘊而得以展開,也使得中華先民的隱喻思維得以顯現(xiàn)。在此基礎之上,孔子將《詩》之道義寓于《春秋》之中,而使“亂臣賊子懼”[7](P116),同時宣揚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13](P129)倫理規(guī)范的詩教主張,最大限度地闡發(fā)儒家倫理價值取向。正是出于“史蘊詩心”的“春秋筆法”,盡管身處春秋雜亂的時代,孔子所寫出的歷史仍是一個統(tǒng)一體,在此之內(nèi)更寓有一番特殊精神[26]( P25)??梢娫缭谙惹貢r期,隱喻便成為了中華先民話語言說過程中常用的修辭方式,諸子對隱喻的生成、形式及使用技巧等方面進行了積極的探索。不僅時常近身取物、以己為喻,更是將隱喻作為闡釋百家政治理念與學說的手段。究其根源,修辭意義上隱喻言說的形成仍是受蘊含于先民意識中的隱喻思維影響,從而使隱喻概念實現(xiàn)了從修辭學領域轉向闡釋學領域的過渡。
綜上所述,“春秋筆法”呈現(xiàn)出與《詩》之比興美刺互為表里、相融相通的特質(zhì)。因此,《春秋》之史蘊詩心構成了“春秋筆法”作為儒家詩性話語建構方式的隱喻,也是造成這一記事書法尚簡與曲筆的思維及文化根源,亦與《周易》“言——象——意”的思維模式相一致??鬃右浴按呵锕P法”寓“隱”之“象”于“言”辭之中,又以“喻”之“意”對其所“隱”加以闡發(fā),從而彰顯其褒貶精神。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何后世文學家、思想家、文論家常選擇從《周易》與《春秋》中尋找文學創(chuàng)造與批評的法則。
四 結語
先秦古人為義理或情意尋求物化的詩性載體與象征,從而建構了言近而旨遠的文化特性,而此種言說方式即是維柯所謂“詩性的智慧”。在維柯看來,詩性智慧的基本方式在于以己度物的隱喻,隱喻是詩性邏輯的重要定理之一。他說:“最初的詩人們就用這種隱喻,讓一些物體成為具有生命實質(zhì)的真實物,并用以己度物的方式,使它們也有感覺和情欲。”[27]( P207)可見,在卡爾·雅斯貝爾斯所謂的“軸心時代”,最初的東西方文化皆不約而同地選擇對周圍環(huán)境作出以詩性智慧為內(nèi)蘊的隱喻表達。而隨著中西文明的不斷進化,西方人最初的詩性思維逐漸走向哲學化、邏輯化的理論言說,中國這一“詩的國度”則延續(xù)了“原始”人類的詩性智慧。因而相對于西方闡釋學,我們的古典闡釋傳統(tǒng)起源于中華先民在文化經(jīng)典中探求圣賢思想的愿望[28](P9)。
“春秋筆法”在今文經(jīng)學家的不斷闡釋之下確立了其崇高的經(jīng)學地位,成為中國歷代文人永恒的藝術追求,從而影響了中國文論、史學、詩學、敘事文學等諸多方面,因而對于“春秋筆法”這一理論范疇的研究不僅在于對其寫作體例及史學價值的不斷挖掘,更涉及話語言說與意義建構的理解與生成等多個維度。由此觀之,對“春秋筆法”隱喻品格的探析顯然將為中國本土隱喻理論的建構添磚加瓦。同時,鑒于儒家文化在中國兩千多年的統(tǒng)治地位以及儒家話語言說方式在中華文化的語言實踐中的重要作用,以“春秋筆法”的隱喻為突破口,深入挖掘并闡釋儒家傳統(tǒng)文化話語理論資源,對于整合中華文化特色、重構中華文化話語顯然具有重要的學術與現(xiàn)實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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