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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邊界的探險

2019-09-10 07:22劉鐵梁趙旭東色音
文藝論壇 2019年1期
關鍵詞:人類學文化

劉鐵梁 趙旭東 色音

編者按:此文為張檸學術著作《土地的黃昏》研討會紀要。會議由中國社科院人類學研究所文化人類學研究室和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聯(lián)合主辦。中國當代文學和人類學、社會學、民俗學界十幾位專家出席了研討會。此錄音稿由呂約整理,未經發(fā)言專家審閱。

劉鐵梁(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民俗學與文化人類學研究所原所長)

我們從張檸的著作看出,他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成功的經驗,就是個別學科,尤其是人文學科、社會科學和文學之間,是沒有那么嚴格的界限的。而且恐怕這個界限本身就是值得懷疑的——所謂值得懷疑就是你從哪個主體的眼光來看。如果從一個生活中的人的視角來看,大可以對我們這種學科的設定表示陌生和完全的不了解,或是即使了解也感到棲棲遑遑,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么,我覺得我們自己在體制內培養(yǎng)成學科的專業(yè)工作者的時候,有可能需要像張檸這樣勇敢地突破這些專業(yè)。我覺得今天這個會議的題目非常的出彩——“穿越邊界的探險”——這是本來沒有邊界的邊界,但是被我們設置了一個邊界,我們敢不敢于穿越?在穿越的時候我們所謂探險的話,“險”在哪里?險可能不在生活,險反而可能在我們自己的話語里,在一種權威性和習慣性里,來自我們學科設置本身。

所以我覺得張檸的勇敢值得稱道。我自己作為一個主要從事民俗學研究的老師,覺得我們最近有一種思考和張檸不謀而合,非常默契地走到一起。最近我們研究所也來了一位美國留學的博士,她叫彭牧。她回來以后呢也向我們介紹了一個美國民俗學界的“身體民俗學”的轉向。在她回來之前呢,我也寫過這樣的文章。我當時是針對非物質文化遺產提出來的概念,就是“非物質性,還是身體性”。那么好像彭牧的介紹、張檸的寫作和我自己的思考,我覺得我們都放到一起來了。書中當然有很多重要的觀點,我覺得最重要的當然是他對現(xiàn)在整個城市化過程中原有的農耕文明和工業(yè)文明、信息文明互相沖突過程的文化批評,而重點是回看農村文化的可理解性——不能說合理性,應該說可理解性——就是說如果你是站在一個農民的立場上,或是你自己回歸于農民的時候,你就覺得這種文化有很多很多可以理解的地方。而我們沒有給予理解,而讓它成為了長期以來被現(xiàn)代話語所批判的一個對象。如果這樣來看,我們覺得他在回看農村的過程中特別注重貫穿其中的一根紅線,注重那個農業(yè)文化核心的東西——就是身體沒有被完全侵蝕,而是在完全地生長過程中。而今天這個高技術高科技的時代,有可能對身體的自由性有一個很大的侵害,而我們卻沒有能夠給予注意?;蛘哒f我們現(xiàn)代性的合理性,就是應該克服這種身體性的局限,只是發(fā)揚理性的優(yōu)勢,這是值得我們反思和檢討的。

再來看像這樣一個基本的東西:我自己是挺看重他這樣一個觀點,就是他比較強調——農村的景物也好,器物也好,模式化的生活習慣也好,其實全都跟一個東西有密切聯(lián)系——就是他提出來的,器物中所體現(xiàn)的有身體記憶的性質。無論家具、農具,乃至我們養(yǎng)的家畜,我們覺得它們都跟我們人的身體是連在一起的,或者是自己身體延伸的一個部分。那么像這樣的一些思考,我們可以跟今天的另一位文學家馮驥才先生所提出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不是他提出的,而是他著力去進行的一個工作——做一個對比。如果說張檸本色是一個文學家,那么他是怎樣來思考我們今天文化轉型過程中的一個關鍵的問題的——而馮先生好像也在想這個問題。而我感覺到馮先生呢,更多地還是想做一個搶救的責任者,一個義務的支持者,進行一種現(xiàn)有的農村文化的保護和搶救工作,也就是想辦法守住一些土村落,想辦法留住一些古老的風俗和習慣,或者是人們的一些民俗記憶和民俗寄托??墒俏矣X得在深入思考這方面,張檸沒有完全跟著這場運動在走。事實上,可能他寫的時候也根本沒有注意到這場運動同時也在發(fā)生。因為你(指張檸)說的是2004年出版的這本書,那時候已經有一個非物質文化遺產搶救運動風起云涌地在文化界開始了,但是我注意到文中并沒有提起這件事情。我覺得他更多地,還是從費先生的《鄉(xiāng)土中國》的思路上去考慮問題。費先生當然主要是一個橫向的比較,中西文化的比較,中西社會的比較。而張檸呢,主要是農村和城市的比較。稍有不同,但是基本上是一條路子,就是要看中國社會和中國人的存在方式是什么樣子的。在這一點上呢,可以說是非常一致的。

他從理性的社會學里邊,可以說也吸收了一些分析工具和概念。比方說,特別注意宏觀社會學、微觀社會學、社會心理學這幾個層面上的研究傳統(tǒng)是怎樣可以被自己所用的。而且他引用的一些著作,也幾乎都是社會學人類學最經典的著作,是研究生必讀的一些著作,這也引用得恰如其分。但是更多呢,其實是類似費老的那種感覺。費老雖然自稱是社會學家、人類學家,但是我覺得費老的骨子里邊,的確有一種文學家的氣質。他還是體驗式地發(fā)現(xiàn)了中國文明的一些特征,用一種體驗性的方法,來抓住這些特征。所以說呢,在費老那里,我覺得理性和感性結合得很緊,那就是一個具有完整身體性的費老。也就是說,民俗學關注身體性,在這個背景下和張檸的著作是一樣的。

但是呢,我們更多地是跟著馮先生在做搶救工作,而我們缺少的是張檸的這樣一種體驗與思辨相結合的文化批評。我想張檸無疑可以被認為是民俗學大部分人都可以學習的榜樣,我們應該可以從這本書里邊,對于民俗學今后的發(fā)展受益良多。我注意到張檸也有些糾結,比如在第一章緒論一直到最后的后記里邊我都看到了他自己始終有點忐忑不安——像他這樣一種穿越,究竟是不是可以的,是不是可以被人們所理解的?在這方面,他有諸多文字上的表述。比方說他也提到,“我說鄉(xiāng)村經驗的時候,難道我的經驗就夠用嗎?”隨著你這本書的出版,你的家鄉(xiāng)竹林隴張家村也出名了。但除了這塊地方,你們張家還有在別的地方,那你這個竹林壟,能不能說明中國鄉(xiāng)村的經驗?其實這個問題費老那里就存在過。費老《江村經濟》也就是那個開弦弓村,是不是就是中國農村,對不對?也就是人類學曾經發(fā)生過的小社區(qū)與大社會的一個疑問,一個挑戰(zhàn)。所以我想問題也不在這里。我覺得鄉(xiāng)村經驗我們每個人都可以研究,我們每個人的研究都帶有個性的體驗和根據,比方說你這里肯定沒有說東北的高粱米或者西北的面食,但是它仍然可以說明中國鄉(xiāng)村的基本經驗。

最重要的問題是,如果我們要提出批評的話,就在于說,我們給自己明確一個限制——就田野作業(yè)的體驗來說,主要來自自己的故土家鄉(xiāng)的體驗,然后所有在中國農村生活過的人,或正在農村做調查的人,應該允許是特異性的、不完全一致的,但是我們仍然可以討論我們共通的一些認知。所以你追求的一些分析性的范式或模式,比方說關于器物的分析,我覺得就非常出色。并不是說我說的器物是全中國的器物。就我所知,在我國的南方地區(qū),我們那個嫁妝真的是離不開圓木。我們那兒經常叫圓木師傅,北方沒有的。北方的木匠就是木匠,南方專門有種木匠就叫圓木師傅,專門做嫁妝的,就是各種桶各種盆的,是不是?但是問題是在一些基本的分析工具的方式方法上——我們怎么樣看待這些和婦女出嫁以及和之后家庭生活的人的行為和勞作家務緊密相關的器物和我們身體的關系,在這一點上本書提供的完全是普遍性的一種分析方法。所以我覺得主要是解決了這個問題,并不是要呈現(xiàn)一個我們內部的多類型,中國農耕文明的多類型。

我覺得今天我們看到的,是一個來自文學家的文化思考和文化批評。重要的是,它沒有邊界,它沒有自己學科的邊界,它就是勇敢地說。它在評論我們的文學作品的同時,也在進行一個全方位的文化批評。我覺得在這方面,我們真的是息息相通的。我們都應該互相鼓勵。

趙旭東(中國人民大學人類學研究所所長):

雖然跟張檸教授是第一次見面,但是我和我的學生都讀過這本《土地的黃昏》。我認為實際上人類學是一種方法,很多真正的寫手在其他學科中。之前西方的人類學家寫出來很經典的民俗志相比,但人類學進入中國之后,中國的人類學家卻寫不出那么經典的民俗志了,因為已經不是那個時代了。大家一定要記住,不是說西方一個東西拿過來一定還是經典,我們現(xiàn)在能看到的、能讀到的經典實際上是《鄉(xiāng)土中國》,但是《鄉(xiāng)土中國》恰恰不是民俗志的東西,那么在今天我們就需要重新思考,對一個社會的理解究竟是靠什么方法?雖然張檸是“無心插柳”寫了鄉(xiāng)村經濟,“北漂”漂出了這樣一本書,但我認為文本一旦寫成之后,往往是與個人無關的,別人怎樣讀、怎樣解釋、有怎樣的同感,可能是很重要的。

書中對家具、對陌生人的感受,尤其是對農村怎樣上廁所的描述非常有田野的感覺。我第一次去農村的時候也不知道應該怎樣上廁所,農村的廁所沒有插銷,只能用木棍擋住,后來才明白當?shù)厝硕际强人砸宦?,我們的女學生還不好意思咳嗽。這種體驗就是田野最深的感受。為什么這聲咳嗽能作為大家溝通的基本方式?我認為這就說明,我們人類學的描述方法可能需要更多地吸收文學的敏感性。很多做鄉(xiāng)村研究或田野研究的人,讓太多理性化的東西、地方概念和現(xiàn)成的社會學概念遮擋了自己跳出來的可能性,經常前怕狼后怕虎,要么是怕自己太過敏感別人看不上這些東西,要么就是把自己分析中那些田野的東西壓制了,使得人類學研究處在一個矛盾的狀態(tài),這是我們應該反思的。

從這本書本身討論的問題來看,我認為很有意思,它是跟今天的現(xiàn)實是緊密連接在一起的,而且它還包含了一個研究方法上的轉變。美國人類學家克利福德·格爾茨提出的“濃描”概念,被很多人類學研究者奉為圭臬,認為人類學的研究方法就是“濃描”。實際上,我不認為《土地的黃昏》是“濃描”的典范,因為“濃描”有著西方很深的知識論涵義,我倒認為他用了很典型的中國人看事情的那種輕描淡寫的“淡描”法。我們接受了“濃描”的方法后,就認為輕描淡寫太浮躁了。但好東西在中國恰恰是輕描淡寫的,點撥一下或者大寫意。我認為書中點到的那些點,包括婚姻中女性角色的轉換,從小資到純粹的農婦,這種轉換不是靠“濃描”能解決的,而是要靠體驗的描述。雖然這種體驗是一個人的體驗,但我想這種體驗在一定意義上能夠歸類很多現(xiàn)象。所以《土地的黃昏》在方法上提醒我們,人類學不僅有“濃描”,可能還要有一些“淡描”的東西,要關注這些東西如何塑造我們的社會和看這個世界。我想,當一個人對這個世界的理解越輕描淡寫的時候,越是能夠接近中國人所說的“得意而忘形”“得意而忘言”的境界,這恰是我們人類學最缺乏的。我們現(xiàn)在有很多村落研究的資料,但沒有像《土地的黃昏》這樣可以從中跳出來的,吸引更多人去閱讀和思考的東西。

第三,我認為這本書涉及到今天文化轉變中幾個問題。費孝通先生講“文化自覺”,今天我們對這個概念都很熟悉,但實際上大家都不知道怎樣做才能實現(xiàn)“自覺”。如果“土地的黃昏”是一個可能的未來,我們就沒有辦法實現(xiàn)“文化自覺”。無論農民跑到城里還是鄉(xiāng)下,中國的文化底色是鄉(xiāng)土的。但現(xiàn)在我們進行的是“文化自殺”。沒有人認真辨析鄉(xiāng)土文化是什么東西,就快速地消滅它。很多人在做文化遺產、文化搜集工作,但我認為這背后都隱含著幫助文化“自殺”的可能性。很好的文化變成非物質文化遺產之后就死掉了,再也沒有味道了,所謂的傳承人越傳越別扭,這是文化遺產研究中存在的一個問題。在“文化自殺”之后,應該考慮的問題是,文化的前提是什么。我認為文化的前提是文化自由。文化自由的背景是要有文化自主,如果農民對自己要不要農業(yè)沒有自主性的話,或者說不給他自主性的話,談“自覺”就像談奴隸解放自己一樣,是非常困難的?,F(xiàn)在國家在大力推進城鎮(zhèn)化道路,未來中國將面臨許多問題,同時包括在座的各位在內,所有之前做鄉(xiāng)村研究的人所花的力氣都是白費,只能說我們變成了呼喊者。我們研究者費了那么大的力氣,國家投入了那么多的資金來支持這些研究,最終卻選擇了這樣一條發(fā)展道路,這是值得學者反省、自覺和發(fā)出聲音的。我最近從費孝通先生研究的江村中跑過來看城鎮(zhèn)化問題,發(fā)現(xiàn)江村所有的小學學校都合并到了廟港鎮(zhèn),從廟港鎮(zhèn)到村里大約有十公里的距離,對孩子來說走路是很困難的。江浙地區(qū)很富裕,每家每戶都買車,所以就導致每天早上送孩子上學時,從村里到廟港鎮(zhèn)這一路要堵車。這個現(xiàn)象應該引起我們的注意,這種合并究竟有什么意義?一個村子里沒有小學會帶來什么問題?那么我想借《土地的黃昏》這本書,提醒我們把文化重新拿回來,思考在這樣一個時代怎樣實現(xiàn)“文化自覺”,這是很重要的。而且這也能引起我們另外的思考,那就是中國在什么意義上、在什么時候應該考慮發(fā)展的問題。剛才楊培德老師提到的村長問題非常精彩,但是應該怎么看我有一點自己的想法。養(yǎng)果樹被偷、養(yǎng)魚被毒死,實際上這是當?shù)厝私鉀Q發(fā)展問題的一種方式。有一部苗族的電影叫做《滾拉拉的槍》,電影中小男孩兒為了多賣一些柴掙錢養(yǎng)家,想用小車推四捆柴,但被族長阻止了。族長說,我們的柴是不能用車推的,每次只能帶兩捆走,不能貪多,夠你們家用就可以了。這種觀念為什么不能成為我們的主流價值觀念呢?可能大家覺得這種想法有些奇怪,但我認為如果照現(xiàn)在的思路走下去,那么我們的研究可能反而會“幫助”消滅這些文化。

色音(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民族文化研究室主任):

我重點閱讀了涉及鄉(xiāng)村器物方面的章節(jié)。我認為,這些章節(jié)中有很多精彩的見解和作者的獨到視角,作者對器物功能的解讀非常有人類學味道。我在閱讀過程中受到了很多啟發(fā)。張檸教授說不知道自己這部著作屬于哪個學科,我覺得這其實不重要。人類的分類本身是相對的,學科的分類亦是相對的。事實上,人類的社會文化生活是一個整體,只是我們?yōu)榱搜芯?、認知、教育、傳授的方便才劃分出不同學科。因此,我認為重要的是解讀的方法而非將該書歸屬于哪個學科。這本著作恰恰暗合了今日研討會的題目——“穿越邊界的探險”,即穿越了不同學科、不同知識體系。因而,《土地的黃昏》出版后讀者面很廣,像人類學界、社會學、文化研究、文藝評論等均有不同角度的研究與解讀。

該書共十六章,其中三章涉及到鄉(xiāng)村器物研究,包括對農具、家具、玩具的研究。實際上,文化人類學將文化分為物質文化、制度文化、精神文化等幾個方面,對于物質文化這方面的研究也是非常重視的;此外,民俗學同樣關注物質文化研究。鐘老在《民俗學概論》中專門用兩章闡述物質生產民俗和物質生活民俗,其中也或多或少涉及到這一問題,像交通工具、農具及其相關禁忌和使用習俗等。雖然不同學科都在做相關研究,但使用的術語和詞匯可能不一樣,比如日本民俗學用“民具”這個概念,鐘老則使用“器用”這個術語,而張教授在《土地的黃昏》中運用了“器物”這個詞匯。在《土地的黃昏》中,張教授從對器物的個人經驗感受出發(fā)而非依據某一具體學科的分類,對器物進行了非常細膩且富有特色的分類,像是對器物的功能,尤其是對其與身體關系的關注非常有人類學的味道。人類學中有對器物/身體關系的專門研究,國內對這一概念有“身體技術”或“身體技巧”的不同譯稱。的確,民具的使用和人的身體關系非常密切。比如,該書封面上印的耕種用具——犁。日本曾經學習且借鑒了中國的農耕文明,但與中國耕犁相比,日本的犁卻相對較小。有研究者認為這可能與日本人身材短小有關。此外,張教授在書中還闡釋了鄉(xiāng)村器物與其所在社區(qū)的生態(tài)環(huán)境、社會結構、文化傳統(tǒng)之間的關系,并且重點分析了標志性鄉(xiāng)村器物的功能,較深入地梳理和挖掘了自己家鄉(xiāng)民眾的社會生活史和鄉(xiāng)民的生存邏輯。應該說,作者對鄉(xiāng)村器物功能解析、器物與身體關聯(lián)性的闡述帶有濃厚的人類學功能學派色彩。可能張教授不一定系統(tǒng)讀過人類學著作,但整個的研究視角、方法、解讀和人類學有不謀而合之處,至少受到費老《鄉(xiāng)土中國》的影響。

最后,我想談一點我在閱讀過程中留下的些許遺憾。應該說,張教授非常熟悉家鄉(xiāng)的風土人情而且有一種濃厚的鄉(xiāng)土情結,書中經常有充滿情感和文學色彩的描述,因而這本書有很強的可讀性。但正是這一點與真正的、純粹的文化人類學的作品是不同的。按照文化人類學所遵循的價值中立,《土地的黃昏》這種帶有更多主觀色彩的表述可能稍微有些偏激、不客觀。

孟繁華(沈陽師范大學特聘教授、 中國文化與文學研究所所長):

張檸的這本書我早就看過,后來又修飾了一下。出版的時候可能更有文學性、抒情性的比較更多一點,后來可能是為了加強它的學術型吧,用了很多社會學的概念、理論來加強它的學術性,力求做成一種中規(guī)中矩的人類學、社會學的著作,可能大家也有這種訴求??赐曛螅傮w來說與我們慣常所做的文學研究,就是文學與工具的關系非常不同。

我一直強調,鄉(xiāng)土文學與農村題材是中國最成熟的題材。我們在談中國文學某種程度上來講就是在談中國的鄉(xiāng)土文學和農村文學。

文學處理農民和土地的關系與社會學、人類學處理二者的關系還是不一樣。讀完張檸這本書,我們當時也很狐疑,這本書是在講什么呢,我相信張檸讓我們來也不是期待讓我們來講什么,是讓我們一起來共同完成這樣一個儀式。但看完這本書之后,我覺得確實受到很大的啟發(fā),從人類學與社會學的角度去面對土地和農民之間的關系的時候,超越了我們文學研究,農民和土地的關系主要是個意識形態(tài)層面的問題,我們講社會主義道路是意識形態(tài),改革開放是意識形態(tài),鄉(xiāng)土文學實際上還是個意識形態(tài)提法。但是從人類學、社會學角度回到鄉(xiāng)村、鄉(xiāng)土中國的時候,他講的農具、家具、玩具、服裝、食物、游戲、變態(tài)人格婚姻,包括農民的表情姿態(tài),回到這些的時候,我覺得特別像文學找到了它的具體意象。 寫一個貝殼、一片楓葉是文學常見的手法,但是它舉的這樣一些具體的事物的話,把作者所理解的鄉(xiāng)土中國的這種生產方式、生活方式、精神狀態(tài),通過一些原生態(tài)的事物把它們呈現(xiàn)出來,這個是很有想象力的,尤其他不是一個專業(yè)的人類學家或社會學家,他是一個文學批評家、文學愛好者。這里面顯然文學帶來了很大的靈感,書名叫“土地的黃昏”,這是一個很抒情化、意象化,而且很感傷的情感,它不是土地的清晨,帶有一點挽歌性質。這也很好地揭示了在整個現(xiàn)代性進程當中,土地和農民的命運和這之間的關系。過去我們所理解的現(xiàn)代性,包括改革開放我們對社會的承諾部分地確實兌現(xiàn)了,但是現(xiàn)代性的另一面,我們沒有預料到的這一面也如期而至。比如農村的空心化問題。比如講華西村,2008年中央電視臺編了一個紀錄片,從政治經濟文化到計劃生育各個層面展示中國改革開放30年的豐功偉績,這是改革開放的一段歷史,但不是唯一的一種記錄方式。就是說誰在講述歷史,華西村就是這個樣子,當你看到更廣大的農村的時候,它確實已經枯竭化,這一點不僅社會學、人類學學者看到了,文學研究者也看到了,比如2010年《人民文學》開創(chuàng)的“非虛構”專欄,上面發(fā)表了梁鴻的《中國在梁莊》《出梁莊記》,從2010年至今,它變成了中國當代文學的核心讀物。因為通過“非虛構”,我們從另一個方面了解了當下中國農村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狀況。這種“空心化”是我們在現(xiàn)代性的過程當中,在城市化的過程當中,沒有預料到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張檸用一個挽歌式的、土地黃昏的意象,來表達當下農村的狀況,我覺得是非常生動的。但這本書的寫法,我個人覺得,它是一個邊緣學科的著作。你說它是一個社會學著作,這里面沒有田野調查,這里面的數(shù)據很稀缺,它也不是一個文學著作。所以剛才鐵梁兄說得很對,這是一個集體體驗性、思辨性的著作,讀完這本書,給我最大的啟發(fā)是,如果文學能借鑒人類學的方法去超越其意識形態(tài)性,能夠回歸我們原生態(tài)的鄉(xiāng)村,可能我們對文學的評價和理解會發(fā)生一個巨大的變化。

陳曉明(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

對于《土地的黃昏》以及張檸教授之前的學術著作與學術論文的閱讀,使我感覺張檸教授是一個學識淵博的“雜家”,這里的“雜家”的概念指的是兼通各個學科領域知識的學者,其中包含了對于歷史學、民俗學、社會學、人類學、倫理學和文學等各個學科的整體性知識的建構以及能夠將各個學科的方法與知識融合在一起的能力。具體到這本書來說,我認為,從學科歸屬來講,將《土地的黃昏》這本書劃歸在人類學、社會學或民俗學的范疇似乎比劃歸為文學文本的理由更為充分。

這本書的可貴之處之一在于為我們保存了鮮活的鄉(xiāng)土生活場景,通過對這本書的閱讀喚醒了包括我在內許多人的鄉(xiāng)土經驗與鄉(xiāng)土記憶。我在童年到少年時期生活在福建省北部毗鄰江西的地帶,對于鄉(xiāng)村文化形態(tài)有著切身的體會,并有著充足的鄉(xiāng)土經驗。我所生活的地區(qū)從生活風俗到語言都與張檸教授的家鄉(xiāng)江西非常接近,這本書對于鄉(xiāng)村的器物研究和農村手藝人、器官閹割者的描寫激活了我的童年記憶,在迅速進入文本閱讀的同時感受到一種親切的認同感。這本書的可貴之處之二在于其中體現(xiàn)的價值關懷,從社會學與民俗學層面對于鄉(xiāng)村經驗的現(xiàn)象描述與場景重建帶有一種面對傳統(tǒng)鄉(xiāng)村文明的消逝而萌生的挽歌情懷。

從研究方法上看,我認為在這本書中體現(xiàn)了跨學科的研究方法,可能更多地受到??轮R考古學的影響,同時這本書也深受雷蒙﹒威廉姆斯“關鍵詞”的影響,通過集中展示中國南方鄉(xiāng)村獨有的一些關鍵詞,并由此建立起一個知識譜系,從而串聯(lián)起獨特的鄉(xiāng)土記憶。

一直以來,文學從業(yè)者的學術訓練大都是采用“拿來主義”的方法從哲學、歷史學、人類學等學科中學習借鑒過來的,美國20世紀70-80年代文學批評的黃金時代的出現(xiàn)便是出于對法國解構主義研究方法的借鑒,才有了“耶魯四君子”的出現(xiàn)。20世紀80-90年代的中國文學界苛求方法論的變革,從系統(tǒng)論、控制論、信息論的學習實踐到后來對于當代西方各種研究方法的學習與借鑒,都體現(xiàn)了中國文學方法論探索中的發(fā)展與變革,張檸教授的這本書在一定程度上便體現(xiàn)了這種探索與變革的成果。

書中對于鄉(xiāng)村婚姻、游戲、器物等的分析都貫穿了福柯的權力話語理論的影響,對于鄉(xiāng)村宏觀政治權力的研究本來是張檸教授的強項,但是在本書中張檸教授回避了對于宏觀權力與政治的直接性解析,比如20世紀中國的政治權力對于鄉(xiāng)村的侵入等,而是轉向對于鄉(xiāng)村微觀權力形態(tài)的分析,通過對微觀權力的描述與分析折射出政治權力對鄉(xiāng)村自在文明的影響。比如所謂的“田頭政治”——農民集體勞動時在田頭休息時的打鬧嬉戲中呈現(xiàn)了微妙的鄉(xiāng)村權力,從座次安排到農民的身體語言都是頗具意味的。對于“田頭空間”的感性描寫與對“田頭政治”的研究的缺席體現(xiàn)了本書從宏觀到微觀的視角選擇。從感性經驗的層面進行鄉(xiāng)村經驗的書寫,會讓像我一樣具有鄉(xiāng)土經驗的人勾連起久遠的鄉(xiāng)村記憶,而沒有鄉(xiāng)土經驗的讀者則會從本書中重新發(fā)現(xiàn)一個現(xiàn)代性遮蔽下的中國鄉(xiāng)村。

這本書還寫出了中國鄉(xiāng)村傳統(tǒng)文化形態(tài)的傷痛,這種傷痛的情感表達應該是我們面向傳統(tǒng)時的一個正確態(tài)度,也體現(xiàn)了作者還原鄉(xiāng)村經驗的一種可貴的努力。這種情感的表露可能在有的時候會讓人覺得作者過于偏激,比如對于鄉(xiāng)村悍婦的描寫。但是作為讀者,我們也往往比較容易地體認到一點,就是對于鄉(xiāng)村人物的描寫往往植根于作者個人的經驗,從而導致了書中的細節(jié)描寫惟妙惟肖,從農婦、農夫的變態(tài)人格到對于家庭權力爭奪的描寫都栩栩如生,所以情感傾向的不經意流露也是作品的題中應有之意。

作為一個南方人,我能夠深切地感受到這本書的風格有一種典型的南方情調,用寫意的方法寫出對南方鄉(xiāng)村的懷舊。盡管作品似乎有些刻意回避了對于所描述的鄉(xiāng)村文化形態(tài)的時間確認,但我認為作者筆下的鄉(xiāng)村文化形態(tài)的發(fā)生時間應該集中在20世紀70-80年代。張檸教授立足于自己青少年時期在鄉(xiāng)村的成長經歷,在21世紀的北京回望自己出生成長的鄉(xiāng)村時,描述之中往往難以避免地帶有一種懷舊的情調。作為一個有著相似的鄉(xiāng)村經驗的同時代人,我在閱讀的過程中感覺到自己非常容易進入作品所描寫的具體情境之中,從而產生強烈的情感共鳴。

張清華(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副院長):

我和張檸是最近距離的同事,都是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中國當代文學方向任教的老師。和張檸兄這么多年的共事非常愉快,我對他本人作為一個文學批評家和文化批評家是非常贊賞的。他的言談和文章都有幾個非常鮮明的特點:一個是格物的能力,他對于一個概念、一個現(xiàn)象都能以非常迅猛、精辟、尖銳的概念捕捉;另一個是對詞語的發(fā)明能力。其實我們每個人腦子里都有鄉(xiāng)村經驗的積淀,但張檸這本書對于這種經驗進行了非常精細的分類,并且捕捉到了它最隱秘敏感的內核,這是讓我個人充滿敬意的;再一個是他的思辨能力。我經常在跟他討論問題時感覺到他對一個問題的二元的、多棱的展開與歸納的能力。這是張檸作為一個批評家非常值得推崇強調的特點,而這本書也充分體現(xiàn)了他的這個特長。

那談到“越界”,我們通常都會覺得張檸作為一個文學批評家,一個文學行當?shù)膶W者,是偶然進入了民俗學、人類學、社會學的研究空間。但我覺得這是非常必要的也是非常正常的現(xiàn)象,我們做文學研究的人都應該借鑒和學習這種方式。其實我個人對于文學的興趣就產生于我在八十年代讀到一本書。這本書在現(xiàn)在看起來非常初步,但在當時對于打開文學研究者的視野卻非常有幫助的。這本書就是葉舒憲編的《神話原型批評》,里面收錄了榮格、弗萊、弗雷澤等人的精神分析學、民俗學、人類學研究的文章。我是在看到這些東西之后才對文學研究有了興趣,才在找到一點對于有效的研究方法的感覺。而在某種意義上,很多社會學家、人類學家、精神分析學家也使用文學研究的方法。比如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結”理論顯然是從文學作品——《俄狄浦斯王》和《哈姆雷特》這兩部古典悲劇中產生的。包括榮格、弗萊也在自己的著作中大量使用文學材料。此外還有羅蘭·巴特,我喜歡他的一本小冊子《埃菲爾鐵塔》,他從“埃菲爾鐵塔”這個屬于工業(yè)時代的意象中幾乎分析出屬于城市的意識形態(tài),分析出現(xiàn)代社會以來的有關現(xiàn)代性的全部悖論,而他的文字是非常文學性的。我認為,有時文學性的筆法反而會帶來更美妙的研究效果,比如福柯的《瘋癲與文明》,我們幾乎可以把它當作一部文學作品來閱讀。還有海德格爾、尼采的作品的文學性都非常強。所以我認為對于張檸寫作的這本書,我們并不一定非要用一個嚴格的民俗學、社會學標準要求它,而恰恰是它的這種交融了文學、民俗學、社會學等學科所產生的交叉性、邊緣性,給我們帶來了一種新的景觀。

再來,張檸兄對鄉(xiāng)村經驗世界的發(fā)現(xiàn)和梳理可以說找到了九十年代的精神坐標,也就是說他抓住了土地之上的農村經驗面臨前所未有的威脅和挑戰(zhàn),但還沒有完全瓦解的情形。雖然如果我們今天再去做鄉(xiāng)村調查,我們或許會發(fā)現(xiàn)書中寫到的東西已經千瘡百孔或者不復存在。他對90年代鄉(xiāng)村經驗進行回憶和處理,對土地上的全部社會構成、社群構成、權力、意識形態(tài),也包括民俗、器物等等作了一個非常新鮮的格物與命名。這種命名與我們以往的社會學、民俗學、人類學研究的方式可能有很大不同,但我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至少我個人在讀了這本書之后,覺得自己的鄉(xiāng)村經驗被喚醒、被打開、被重新定義了,這對我來說收獲是非常大的。剛才陳曉明兄講到他的鄉(xiāng)村經驗,我想說我也是跟隨父母在鄉(xiāng)村度過了童年、少年,直到17歲考上大學。從6歲到17歲,鄉(xiāng)村社會的全部內容我都有體會,而張檸兄的書也就勾起了我非常有意思的記憶,比如“潑婦罵街”,也包括剛才曉明兄反復提到的“器官閹割”,還有那些打鐵的、說書的、族長以及類似族長的等鄉(xiāng)村社會的形形色色的人物,都讓我覺得活靈活現(xiàn)。我特別說一點,就是書中沒有寫到的但讓我直到現(xiàn)在都還在沉迷思考的一個現(xiàn)象——我的鄉(xiāng)村社會里有文學青年。張檸兄這本書打開了我自己的鄉(xiāng)村經驗中的各種各樣有意思的記憶。

最后談到這本書的文學性,我覺得最后一部分“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鄉(xiāng)村經驗舉例”的內容少了一點,不過癮。但他之前講到的內容,實際上我們在孫犁、趙樹理、周立波的小說中可以看到非常相似的表現(xiàn)。比如說“罵街”,在孫犁的《鐵木前傳》里有至為精彩的描寫。還有“器官閹割者”在莫言的小說《牛》、劉震云的小說《一句頂一萬句》中都很有表現(xiàn)。而張檸的書的很多東西都可以作為文學文本來閱讀和理解。這本書最讓我心動的是它揭開了一個隱秘的微觀世界,人性經驗變成了權力分配,變成了倫理秩序,變成了鄉(xiāng)村世界的各種悲歡離合的形形色色的事件,這些都是值得我們肯定的。最后我也特別同意各位剛才提到了它在修辭方面的理學的追求,用“土地的黃昏”這樣一個核心的關鍵詞作為一個宏觀的設定,把當代鄉(xiāng)村世界的分析在某種意義上詩化了,是把它放在鄉(xiāng)村世界(文明)面臨解體,工業(yè)文明信息時代文化、城市文化徹底覆蓋我們的生存空間的歷史的巨大轉換中產生的詩意。還有就是張檸兄對鄉(xiāng)村底層世界的關懷也是很有擔當和責任感的。

總的來說,雖然大家從不同領域與學科對它定位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它不那么靠譜不那么典型,而恰恰是這種不靠譜不典型的模糊性產生了新的意義。

趙勇(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文藝學研究所所長):

具體到《土地的黃昏》這本書,張老師在這本書中對他自己的鄉(xiāng)村經驗進行了回憶和反思,這種鄉(xiāng)村經驗一方面是一種個人意義上的回望,另一方面當他力圖把這種鄉(xiāng)村經驗上升到理論層次的時候,其間的分寸如何把握是一個重要的問題。

在緒論中張老師提到了他個人在鄉(xiāng)村有過19年的生活經驗,而我自己18歲之前一直呆在農村,可以說鄉(xiāng)村經驗也非常豐富,就像在座的幾位老師一樣,對于鄉(xiāng)村生活有一種天然的熟悉和親切。我在閱讀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最能夠激發(fā)我的閱讀興趣,引發(fā)閱讀熱情的是書中能夠激發(fā)我個人的鄉(xiāng)村經驗的章節(jié),比如關于農村食物的描寫。我自己在飲食上一直到現(xiàn)在都還是經常流露出對于主食的偏愛,起因便在于我在童年和青少年時期在農村的成長經歷。我的理解是因為農民日常的體力勞動比較繁重,需要補充足夠的鹽分,這也是農村的菜肴為什么味道比較重,比較咸的一個重要原因。本書中描寫的農民因為這種飲食習慣的作用,在經過長時間的勞作和大量出汗之后,衣服上面往往會留下白色的鹽漬,這種具體的場景描寫在很大程度上激活了我的鄉(xiāng)土記憶。

書中寫到了知識青年的出現(xiàn)對于農村原本平靜的生活秩序帶來了變化與影響。農村本來是一個“熟人社會”,所有的習慣和風俗都在一定程度上固化了,當知識青年這些外來者作為一群陌生人或者說闖入者進入農村后,原來的鄉(xiāng)村傳統(tǒng)秩序被打破了,農村里的小伙子和姑娘們都隨之發(fā)生了變化,與知識青年之間形成了一定的互動,由此影響到了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倫理秩序。比如我的村子里當時來了一些操天津方言和標準普通話的知識青年,就對我們的鄉(xiāng)村生活產生了比較大的沖擊。

當書中描寫的情景與我個人的鄉(xiāng)村記憶不太吻合的時候,我也在思考其中的原因。比如田頭空間的存在與變化,田頭空間是一個少兒不宜的成人世界,書中寫到了這個空間在20世紀下半葉在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壓抑下逐漸消逝的場景。我在想,這是張檸老師依據他個人的生活經驗進行的回憶與描述,還是有一種主觀預判在起作用?70年代的時候我在參與農村生產隊勞動的時候仍然可以感受到田頭空間的存在,其中有一種身體解禁、欲望釋放、狂歡游戲的性質,身體語言大膽開放,與大隊的禮堂等堂而皇之的會議場所形成鮮明對照??梢哉f田頭空間的出現(xiàn)是農村集體勞作的產物,在分田到戶之后便逐漸消失了,所以這是一種獨屬于過往時代的鄉(xiāng)村文化現(xiàn)象。

這本書是一個跨學科的寫作,更是一個跨文體的寫作。我認為,它在文體方面的鮮明特點是一方面在用隨筆的方式寫論文,另一方面又在用論文的方式寫隨筆,最終目的是在上升到學理層面的同時,又不失其文學性。這種努力同時也造成了本書的可讀性,可以引發(fā)許多沒有鄉(xiāng)村經驗的讀者的閱讀興趣。

八十年代后期我曾經認真地閱讀了費孝通先生的兩本書:《鄉(xiāng)土中國》與《生育制度》,這兩本書對我的啟發(fā)非常大。與之相比,張老師的書在復活我的鄉(xiāng)村記憶的同時,還讓我覺得有一點不太過癮的地方,是不是由于其跨文體的幅度太大導致我的這種閱讀上的不過癮,我還在思考。

周志強(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

首先,我覺得很感興趣的就是這本書的寫作范式。最近,尤其是我們的紀實文學或者說非虛構文學這樣的概念出現(xiàn)以后,像梁鴻的“梁莊”系列、熊培云的《一個村莊里的中國》這樣一些作品,采用了新的、帶有想象力的民俗志的寫法,這種寫法目前在國內是比較流行的。在這種流行的背后其實隱藏著一些問題,例如我在閱讀這些“非虛構文學”類的作品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非常有趣的現(xiàn)象,作者講述的是私人經驗,可實際上又在暗中重復著一些已有的公共意義。我將這種寫法與張檸的《土地的黃昏》比較的時候,能夠對比出一個差別:它們一種是將“鄉(xiāng)村”建立在知識主體的敘事之上,另一種則是將其建立在經驗主體的敘事之上。這兩種敘事是有很大不同的。所謂知識主體的敘事呢,它包括一種非常明顯的對鄉(xiāng)村景觀的成型的敘事行為,比如說我們所習慣的鄉(xiāng)村,往往是魯迅筆下帶有衰敗氣息的鄉(xiāng)村,或者趙樹理筆下那種帶有政治意義的鄉(xiāng)村。不管從什么角度來說,我們過去印象中的鄉(xiāng)村它總是要有所符合:要么是符合某種政治知識的要求;要么就是在全球化背景之上,從現(xiàn)代性經驗的視角下來寫鄉(xiāng)村的蠻荒;要么就是作為一個孤獨的、學術的、思想的旅行者,寫其陷入鄉(xiāng)村之后的那種震驚。這種知識主體化的敘事,是當前這種非虛構文學進行敘事的一種內在要求,似乎在個人的經驗里面能夠包含對鄉(xiāng)村真實景觀的基本把握和了解。但這種了解還是有問題的:這是一個新的知識主體在建構一個鄉(xiāng)村的民俗志,這就涉及到在民俗田野調查中我們所遇到的一個非常有趣的現(xiàn)象,那就是我們所說的“霍桑效應”,即調查者與被調查者之間形成了一種相互激勵的關系,調查者從被調查者身上得到了激勵,得到了相應的知識;反之,被調查者又因為調查者的出現(xiàn)而在無形之中按照調查者的要求塑造自己的形象,從而將調查變成了一種自我認同的過程。這種復雜的現(xiàn)象,我們可以在非虛構文學“有意表述”與“無意遭遇”這樣一種情境中看得非常清楚。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倒是很欣賞張檸的這本《土地的黃昏》?!锻恋氐狞S昏》中我注意到只有幾個是做了標注的地方,比如說2004年家鄉(xiāng)的情況,他注明了是“電話調查”;那么除這些之外呢,這本書基本上都是靠他對自己童年記憶的重組,再加上自己后來作為一種“新陌生人”身份的旁觀角度的觀察,來描繪出一幅鄉(xiāng)村經驗的圖景。所以這本書顯示出某種零散,而我們卻能在這種零散背后看到某種個人經驗的完整。因此在這里我們有必要對知識主體與經驗主體做一個區(qū)分。知識主體其實可以上溯到康德那里,在康德看來,我們知識達不到的地方,就是“物自體”;但本雅明卻提出了一種相反的理解,他認為,在人類的感覺世界、經驗世界里,宇宙從來就不是一種陌生的物自體,我們向來都是在經驗總體性的基礎上來理解星空,而不是在康德那種冷漠的、人類行為被拒絕的基礎上去理解星空。這樣一種對精神現(xiàn)象學的反思的態(tài)度,其實也是在無形之中告訴我們:講述鄉(xiāng)村,對于我、對于張檸、對于在座的各位城市居民,到底應該以知識主體的方式去把它當做觸摸和重建的精神世界呢,還是應該以經驗主體的形式去進行觸摸、感受和記憶重組。

從這個角度我去理解《土地的黃昏》,它的意義就不僅僅在于“穿越學科”這樣一種嘗試,它本身就是不需要學科的,它本身就是對經驗的拯救和重組,是對啟蒙性經驗、全球化經驗、政治意識形態(tài)經驗的一種疏離。它未必是在有意地背叛或對抗,但卻是發(fā)揮了一種新的民俗志的想象力。當我們在這里探討民俗志的想象力的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它兩個可怕的方面:一個呢,是我們可找到一種民俗志的經驗書寫;第二呢,就是這種經驗書寫如何逃離已有的知識譜系。已有的知識架構構成了民俗學想象力的一個很大的問題。從這個角度來講,《土地的黃昏》既可以不受制于民俗學的想象力,也可以不受制于已有的知識主體對鄉(xiāng)村的先驗的敘述:它構筑了一個自足的經驗世界。這是我對這本書比較認可的一個方面。在書中我最喜歡兩個部分,一個是它對陌生人社會和熟人社會的分析,一個是它對鄉(xiāng)村表情的表達。之所以喜歡前者,是因為去年我給《中國讀書評論》做過一期文章,討論的就是今天中國已經進入了陌生人社會的時代,整個的生存?zhèn)惱砗蜕鐣?guī)則都已經發(fā)生了變化。同時,我更喜歡張檸所寫的“鄉(xiāng)村表情”一章。這里面,作者用很簡單的社會學的表情符號,可以表達當下我們國家當下社會在空間、時間、心理三大層面上的斷裂所造成的奇異的、有趣的景觀。這種對表情的研究,我想也是闡釋當今中國城市化運動、陌生人社會來臨、空間不平衡發(fā)展導致斷裂的一個很有趣的角度。關于這本書的寫作還有一點使我感到印象深刻,就是作者寫作的方法。這本書采取了一種散文體的寫作,總是先講一些故事,然后做一點規(guī)律性的分析,最后在概念上進行一個論證,偶爾會引證一些西方的經典理論。我剛剛仔細地看了看本書的參考文獻,我注意到這本書用到了齊美爾的《社會學》這本書。我很欣賞這種寫法,即對于一個社會的內在微觀景觀的復述。我們國家對人類學、社會學包括文學的研究,主要是受到馬克思主義宏大敘事與美國結構論的巨大影響,喜歡從大的框架角度來進行講述;像本書這種對微觀政治的建構,我個人認為確實是當下理論界所缺少的一種方法。

如果說這本書還有什么不過癮的地方的話,我覺得主要有兩點。第一點,我很同意剛才張清華教授最后所說的關于鄉(xiāng)村敘事的意見,包括在修訂版中,我覺得還是不夠過癮。我覺得對已有的鄉(xiāng)村敘事的文學作品,我們還可以進行更細致的評價,對其內在的形象及背后的知識體系作出反思。我覺得本書在這方面將來還可以繼續(xù)加強。第二點,就是我覺得張老師這本書寫于2004年,對于他來說,“土地的黃昏”給人感覺主要寫的是現(xiàn)代以來我們告別鄉(xiāng)土、田園消失的這樣一個過程,在時間軸上,是從早期的土改一直延伸到世紀之交的。當然張老師這種寫法是感想式的,是知識碰撞式的,我稱之為“不定向游泳”式的寫法,因此也必然不會固定在某一時間點上對鄉(xiāng)村進行觀察。但是對微觀權力的分析,對時間點的要求其實是比較高的,我們往往是對某一周、幾個月、或者這一年的微觀政治進行集中分析,本書直接截取了共和國建立以來的五十年,這樣的做法在微觀政治研究的層面上,是不是會有一點危險?這算是我的一個疑問,在這里提出來,供大家討論和批評。

楊培德(貴州苗學會會長):

之前中央民族大學中國少數(shù)民族研究中心的張海洋教授給我介紹今天有這么一個研討會,問我感不感興趣,我表示很感興趣,所以今天就來跟各位教授學者學習。我是從邊遠的貴州過來的,所以對張檸教授的這本書《土地的黃昏》非常親切,感到很有意思。但因為時間關系沒能看完,只是有一些感受,想借這個機會談一談,也希望得到各位教授學者的指導。

一開始看到書名時我就非常感興趣,這本書叫《土地的黃昏》,而我們那里的土地也進入了黃昏。書中所說的鄉(xiāng)村的土地的黃昏在我們的那個地方也看到了。全球化的資本進入了鄉(xiāng)村,從前的鄉(xiāng)土社會解體,農民離開土地。特別是我們西部,由于全球化的資本的沖擊以及西氣東送,西農東移等工程,人員全往發(fā)達地區(qū)流動,而這種流動使鄉(xiāng)村出現(xiàn)了一種黃昏的景觀。當然,如果去村寨旅游看到的景觀會有所不同,比如千戶苗寨,那個搞旅游開發(fā)搞得非常紅火,但其他地方卻是蕭條的。鄉(xiāng)村的蕭條和都市的繁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那種空巢家庭、留守家庭、空巢村寨比比皆是。從這本書可以看出生活在土地上的農民世世代代所創(chuàng)造的鄉(xiāng)土氣息仍然是中國當代社會創(chuàng)新發(fā)展的寶貴財富。

我對張教授提出的兩個章節(jié)特別感興趣,一是“宏觀權力和農民的自由”,二是“陌生社會與熟人社會的競爭”。將這兩章所描寫的情況對照我們苗族的鄉(xiāng)村,可以發(fā)現(xiàn)有很多共同地方,也有若干差異之處。

書中提到族長“卡里斯瑪”的形象,在我們苗族農村一樣存在。“古藏頭”就是這樣的人物。一千戶苗寨形的一個血緣的宗族的頭就叫“古葬頭”。祖先是人間宗教的最高層,子孫和祖先之間的連結與交往全靠“古藏頭”,所以實際上“古藏頭”就是宗教領袖,因此他就有了他的權威。當然只有這個是不夠的,還要有像張檸教授寫的魅力,所謂魅力其實就是在生活中有公正公平,因為村寨中有很多糾紛。在權力的分配矛盾糾葛中,他必須站在公正的立場上,如果不是公正的立場,他就必然會受到非難,就會失去這種權威。因為宗族的人是相當多的,要各個家族的支系共同形成一個有意義的社會,這就得靠“古藏頭”。此外,還有一套傳統(tǒng)的社會制度,所以就有一個民間的習慣法。苗族的習慣法是祖宗流傳下來的,靠這個處理糾紛,就能獲得這種權威,而這種權威往往就是權力。張教授提到的權力分析很精彩?,F(xiàn)在在農村里仍然有一種權力的爭斗。漢族社會叫族長,我們那個地方叫藏頭,他的權威就是權力。他在協(xié)調各種權力間的關系的過程中,也成為了鄉(xiāng)土的精英。1942年時,因為國民政府把苗族政府作為假想敵進行排斥與打壓,所以在那里形成了一次造反,而這種造反就是這么一批精英帶動的,而不是農民自己干的。所以他這個權力有他自己的力量。這種精英和國家的權力進行了一場博弈。我看了好些書,這些書往往對國家的權力比較忽視,特別是民俗學中研究鄉(xiāng)土的時候很少去探索國家的權力如何深入到鄉(xiāng)土里,它們之間的關系,以及如何博弈研究的。而現(xiàn)在中國鄉(xiāng)村權力和國家權力之間的博弈實際上是非常尖銳的。我看到張檸教授寫到村長和族長之間的關系,其實村長就是代表了國家的這種權力,而村長往往是沒有權威的,因為農民往往對于村長作為一種官員看待,而不是作為村里的一員。村長必須聽命于鄉(xiāng)政府還有縣政府,當他跟農民之間出現(xiàn)利益沖突時,往往只有靠古藏頭去做工作。這種權力之間的爭斗是很精彩的。我希望能有更多的在這方面的研究。在我們那個地方,現(xiàn)在農村出現(xiàn)的問題在于解放以后因為階級斗爭的緣故,所以這些古藏頭往往是以“地富反壞右”去打壓外面,他們的權力也受到一定影響。而現(xiàn)在的這些村長、書記代表官方,很多問題老百姓不一定能夠聽從他們。如果族長能夠維系權威,村莊還是比較有序的,但大部分的地方都處于一種無序的狀態(tài)。我舉個例子,我有一個外侄,他當一個村的書記,我問他他如何把一個村莊發(fā)展起來,如何去種果樹去養(yǎng)魚等等。他說種果樹后有人偷,沒法懲罰,懲治一方另一方有意見。養(yǎng)魚有人把魚毒死了,他也知道是哪幾家做的,但他就是沒辦法去對付它們。這些局面是村長支書完全沒辦法控制的。而如果說族長有權威的話就能夠協(xié)調。所以對于農村的發(fā)展,我們官方倒是覺得用村長支書進行村民血洗就完了,可這個血洗恰恰就有一種宗族之間的斗爭。這是我感興趣的地方,如果我們有更多的人去研究國家權力與鄉(xiāng)村權力之間的博弈就好了,這是最精彩的。再一個我感興趣的就是張檸教授關于“陌生社會”與“熟人社會”的分析。他把陌生人分為“明顯的陌生人”和“潛在的陌生人”,這很有意思。我閱讀了張教授這本書后受到了很深的啟發(fā),回去以后我會進行更深一步的學習。

荀麗麗(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農村與產業(yè)社會學研究室研究員):

首先,非常感謝張檸老師為我們提供了一個非常精彩的文本,《土地的黃昏》既展現(xiàn)了文學家的才華與敏銳,又融合了社會學和人類學的一些理論思考;同時也要感謝前面發(fā)言的老師給予我不少啟發(fā)。

當這本書呈現(xiàn)在我們所以及農村研究中心的同事們面前時還是引起了一些討論。我認為,一部優(yōu)秀的作品或許不一定能贏得最廣泛的同意,但它卻可以開辟一個可供討論和爭鳴的空間。熟悉社會學所研究脈絡的老師們可能都知道,目前來講,在社會學主流話語中,對于鄉(xiāng)村的敘事面臨著非常明顯的困境。在卷帙浩繁的關于農村研究中的主流是關于農民工的研究,我們幾乎無法擺脫“現(xiàn)代化”的理論框架和研究范式所形成的文化霸權。在這種研究范式的文化霸權下,農民永遠被定義為需要被改造的“他者”。農民在社會學家的研究中更多是作為流動勞動力,或者是在城市化背景下被理解的對象。所以,當張老師這個以全景式方法呈現(xiàn)鄉(xiāng)村文化的文本出來時,它帶給我們的震撼是我們還可以這樣表述鄉(xiāng)村。人類學經常講一個概念“整體性(totality)”,即一個村莊就是一個世界,我們如何通過各種各樣的文化分類觸摸、到達這個世界。張老師在《土地的黃昏》中運用了多種文化分類概念,例如時間、空間、器具甚至情緒、分工等,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文化分類,或許這當中的每一個文化分類的概念都構成了人類學深入研究、探討的切入點。因而,我認為這一點是非常優(yōu)秀且值得我們學習的。

再回到社會學(可能也包括人類學)所面臨的鄉(xiāng)村表述的困境,這其中存在著許多問題。作為學術后輩,我主要是想提出問題并且希望得到在座各位專家的指導。在面對鄉(xiāng)村文化時,我們是否應該問這三個問題:什么是農民文化?如何理解農民文化?如何呈現(xiàn)農民文化?再具體地講,又有三個方面我想提出來:

第一點,對于表述中國鄉(xiāng)村文化而言,當我們脫離了“大傳統(tǒng)”后是否還能理解作為鄉(xiāng)村文化的“小傳統(tǒng)”。如果說不能脫離“大傳統(tǒng)”,那么這個“大傳統(tǒng)”又是什么。張老師這個文本將鄉(xiāng)村文化描繪成在“大傳統(tǒng)”之外的、作為獨特自足的文化價值存在。作者通過與自然的比擬(例如與植物的對比)、與城市和市民文化的對比來理解鄉(xiāng)村文化。當然,這是一個理解鄉(xiāng)村文化的很好的視角,但我認為,就理解中國而言,我們還是應該在“小傳統(tǒng)”之外有對“大傳統(tǒng)”的觀照。即使是農村的傳統(tǒng)文化可能也無法擺脫歷史上中國作為封建帝國所遺留的影響。此外,對于中國農業(yè)文明的理解應該是跨文化的。例如,貴州山地是油耕,而藏族地區(qū)種植青稞可能是與當?shù)啬翗I(yè)經營結合在一起的。因此,我們在整體性觀照、理解中國農業(yè)文明時確實存在一些問題。

第二點,應該說,張檸老師的敘述非常精彩。該書的題目是“土地的黃昏”,我們幾乎可以看到一個惟妙惟肖的夕陽下農村文化剪影。但是,我的問題是當下的農村文化是否只能作為歷史文化博物館中懸掛在墻壁上的固態(tài)、僵硬的影像供人們追憶或者進行文化遺產保護?當下農村文化本身的生命在哪里?如何在表述鄉(xiāng)村文化時呈現(xiàn)其時間性、歷史性和動態(tài)性?當然,這也是很困擾我們研究的一個問題。

第三點即如何呈現(xiàn)農村文化和表述鄉(xiāng)土,特別是當下的鄉(xiāng)土。社會學家和人類學家都非常重視故鄉(xiāng)的研究,幾乎每一位專家都會回到自己的故鄉(xiāng)做研究。而這里依然存在表述的問題,即如何談論故鄉(xiāng)。韓少功在《馬橋詞典》中指出故鄉(xiāng)是可以被談論的,但同時提出談論故鄉(xiāng)時的問題,即以何種語言談論故鄉(xiāng)。對于農村來說,我相信,農民用方言表述自我和在城市中與人對話這兩者間要經歷非常多的掙扎。那么,在呈現(xiàn)鄉(xiāng)村文化時是運用何種語言形態(tài)和敘事邏輯也是一個問題。人類學特別強調當?shù)厝说挠^點(the native point of view)。如果我們將“當?shù)厝说挠^點”視為文化的、知識的主體,那么它肯定有其語言的主體性,而這個主體性是否被當下的普遍化的語言所戕害還是保留了其生命活力依然值得探討。

以上就是我閱讀后的一些感受??傊瑥埨蠋煹摹锻恋氐狞S昏》給了我們一個在研究上的“!”,即你們一定要注意了!也正如劉鐵梁剛才所說要意識到作為文化主體的農民。當下的農村的確空心化了,但中國依然存在眾多的農民人口,農村的終結恐怕也是不可能的。那么,農村的生命力和與現(xiàn)代社會的嫁接點在哪里呢?我認為,我們在研究中應當換一種方式,就像張檸老師運用的對象化的研究方式,即真正意識到作為主體的農民。

過常寶(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院長):

我的專業(yè)背景是古代文學,相比在座的各位人類學、社會學和當代文學的專家來說,專業(yè)背景要弱一些,但是鄉(xiāng)村經驗卻并不比在座的各位少。我對剛才各位談到的文化人類學非常感興趣,我的博士論文就是用文化人類學的方法解讀文獻,到現(xiàn)在我研究話語權力、話語方式與文獻的關系,其根基仍舊是文化人類學,因為文化人類學摧毀了80年代末90年代初以來的價值尺度,平復了工農學派的價值。關于張檸老師的這本書,我是這樣理解的:這本書發(fā)揮了對特定時期鄉(xiāng)村景觀最基礎的文化保存功能。一方面是物質性的或者說是實體性的,通過各種各樣的符號、事件,希望能夠成體系的、完整地再現(xiàn)我們這些有鄉(xiāng)村經驗的社會大眾對中國特定時期鄉(xiāng)村的看法、把握,當然這是我從表面上比較容易看到的;另一方面,從實際的深層次上來看,我同意剛才朱紅文教授等人的觀點,張檸老師希望通過這本書,用自己方式完成對鄉(xiāng)村社會、人與自然的關系、人與群體的關系、人與自己的關系、人與某種價值的關系的建構,從書后面的這個列表也可以看出他希望建構自己立場的知識譜系。除了文化保存之外,這本書還有文化闡釋和文化的個人情感理解。尤其是書的最后一部分,這部分的文化理解屬于情感理解,剛才有幾位學者認為這可能是有問題的,我個人覺得是很有意思的。張檸老師特別喜歡隨時隨地地做出一些方法獨特的、很機敏的考證和比較,將整個鄉(xiāng)村和社會、和歷史、和文化背景聯(lián)系起來,這是很聰明的做法,值得我們學習。今天很有感觸的一點是劉鐵梁老師剛才提到的,在“三農”問題之外還有“四農”問題,這是一個很重要的課題,我們的當代文化一直在打壓農民文化,認為農民文化阻礙了現(xiàn)代化的進程,我認為這個話題我們可以會后繼續(xù)討論。

張檸老師提到這本書是一次“邊界的探險”,這個“邊界”說明有學科的壓力,學科的壓力一方面來自于民俗學、社會學等專業(yè)研究者,因為另一方面是來自于體制方面的壓力。現(xiàn)在,《土地的黃昏》這本書在我們文學院內部不會受到學科方面的阻力,但是在更大的范圍內,在評獎等價值認定和社會評價方面可能會遭遇阻力和質疑,我們總是遇到這樣的問題。文化人類學究竟是屬于文學行當?shù)?,還是民俗學行當?shù)模克葑兌嗫欤磕軌虬蜒葑冞^程中的所有成果算到一個行當中拿去評審嗎?這就很尷尬。從當代文學這個學科來說,當代文學和當代文化越來越分不清,張檸老師一直從事于文化現(xiàn)象研究,我們非常支持張老師將這一工作做好做強。

萬建中(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民俗學與文化人類學研究所所長):

今天學術研討會名為“穿越邊界的探險”,我覺得“穿越邊界”名副其實,但是“探險”有些言過其實了。蔣原倫教授說,這本書性價比還很高,我看這個書的觀點啊、方法啊都是比較穩(wěn)妥的,并沒有什么危險。這個書剛才大家從各自的角度做了評述,確實是很有個性和特點的。我是搞民俗學的,民俗學強調田野作業(yè),田野作業(yè)強調的是第一人稱,即”我”的民俗志,也就是“我”所看到的,“我”所聽到的,“我”所經歷的,“我”所感受到的民俗志?;蛘哒f每一次的田野調查都是“這一次”的調查,調查是不能重復的,是唯一的,具有獨特性。但是我想,這本書也是田野的成果,但并不是經驗的田野,而是思想的田野。這種思想的田野,給我的感覺也是不能重復的。假設這本書的書稿丟掉了,是再也重寫不出來的,因為其中很多思想都是“這一次”的思想,是靈感的閃耀,這是我認為這本書有個性和特點的方面。

具體來說,個性和特點有三個方面。第一個方面是經驗性的學術寫作,剛才很多專家也提到了,這本書包括了鄉(xiāng)村成長的田野經驗,包括學術經驗。尤其是鄉(xiāng)村田野經驗,這跟民俗學不一樣,不是“這一次”的,而是累積起來的經驗。幾乎所有鄉(xiāng)村生活都進入了作者的學術分析層面,涉及方方面面。我們民俗學的田野都要標注時間、地點、人物,這本書的時間、地點、人物都是模糊的,是隱藏的。盡管書中標明調查點是竹林隴村,但這一地域的學術意義并不顯要突出。這種時間、地點的模糊性恰恰是一個特點,作者希望這樣一個普適性分析更具有廣泛社會學價值??吹竭@本書,我感覺很親切,作者讓熟悉的東西變得陌生,讓經驗性的東西變得很深刻、有意義、可理解,這是作者的一種寫作技巧,算是有個性的方面。

第二個方面,這本書敘述方式很獨特,有點有面、點面結合,路子很寬。幾乎所有的生活和文化的方方面面,從時間到空間、從鄉(xiāng)村社會的制度權力形態(tài)到具體的生產工具、生活意象;從面上又找到很多很有意思的“點”,這個是作者的技巧,這個“點”找得非常好,是一般人做不到的。這些“點”很值得玩味,這些生活意象本身就很有意思。這些鄉(xiāng)村生活中的“點”聚合起來,就是一幅我國南方鄉(xiāng)村生活的全景素描,生發(fā)出學術意境。圍繞這些“點”夾敘夾議,充滿學術的智慧。

第三個方面就是學術分析和文學書寫的結合,采用隨筆和漫談式的敘述寫法,不在意追求結構和敘事的宏大,以細膩見長,深入到生活層面,用生活現(xiàn)象的事實來說話,比較有說服力。

但是我感覺到,從民俗學的學術指向而言,從過去的“物”關注到現(xiàn)在的“人”,比較關注具體的人。這本書更多關注的是價值、結構、權力,但是作為《土地的黃昏》,也應該是一種情感的抒發(fā),對農民命運的觀照。對農民命運的焦慮之情沒有呈現(xiàn)出來。即便寫到人,不是個別的人、有血有肉的人,而是模糊的群體,不是可感的形象。實際上,這些人很生動而鮮活,可以進入到學術視野里。我想這本書的結構是開放式的,可以不斷地修訂、填充,我建議添加對農民命運、情感的觀照和人文關懷。這是我對這本書的不滿足和期望。

剛才每位學者都從自己學科的角度對這本書進行了評述。我認為一本好書不在于其觀點多么深刻、分析方法多么先進、前沿,而在于它可以從不同的角度給予學術理解,為不同角度的闡釋提供了再闡釋的空間。這本書的優(yōu)點,一是可以引發(fā)我們對農村生活的思考和懷舊,為交叉學科的學術分析提供了可能性,還有就是敘述語言的靈動和想象,分析進入到創(chuàng)意與嫁接層面。

?????????????(整理者單位:十月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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