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鄉(xiāng)間清晨還悠著霧蒙蒙水汽時,爺爺就如約踏著銹破的三輪車,喀啦啦地騎過戶戶粉墻黛瓦的人家與一條條濕漉漉的泥路。近田埂了,他翻出漁網(wǎng)和一碗剩米飯,撩開紗一般的霧,下到船里。
等太陽高照了,我迷迷糊糊爬起來,床頭上擺著玻璃瓶,銀色精靈般的小魚兒在透明的水里游竄。
待我知事些,爺爺便將我與漁網(wǎng)一起載到田埂上去。夏日下午,太陽極旺,照得埂上泥土裂開了縫,運河水紋被勾勒出金晃晃的線條,一波一波地閃,空靈渺遠。田地像是拔地而起的漂浮大陸,水位低,而襯得田高。爺爺給我扣上草帽,撐了船去撒網(wǎng)、撒米、看魚去啄、收網(wǎng),侍弄他的田——他的本職。傍晚了,收網(wǎng)時刻,我坐在田邊高高離水的岸上,破鞋根敲著刺喇喇的水泥,歡叫:“魚!魚在那哩!”日日如此。
這水段是無大魚的。只有躲在水草里的小蝦和螺螄??蔂敔斠廊粯反瞬黄?。這河就像爺爺和我的小天堂,我們以它并不富饒的饋贈為樂。我的童年樂趣,一半寄托在悠悠長流的運河上。
待我上初中了,健康每況愈下的爺爺跟著來了城市。母親買來昂貴的藥,并不再允許爺爺下水。爺爺“安分守己”了一年。暑假里,回鄉(xiāng)的爺爺咳嗽復發(fā),在母親的詢問下,他道出了偷偷下水的事實。
暑假我仍居于鄉(xiāng)下,順帶充當母親的眼線,監(jiān)督爺爺。我有時跟爺爺去田里,熱了便招呼爺爺?shù)酱髽湎滦跉?。爺爺握著鋤頭站在綠蔭里,眼睛還望著波光粼粼的運河。
暴雨突如其來,烏云密集,忽然之間,豆大的雨粒噼啪啪砸落,地上的塵土被雨點砸起,又被緊跟著的雨水不由分說地砸回地面。天地被水霧連成一片,雷聲隱隱傳來,屋檐下的鴿子咕哩哩地嗚咽。
爺爺神色一凜,抄起雨披套上膠靴就向外走。我拉他,他訥訥地說:“上次太想下水了,忍不住掀開雨布看了眼船——就一眼,沒蓋上?!薄坝甏螅灰チ?。”我企圖制止他?!安恍?,船要淹?!彼f著就往外沖。我扯了一件雨披跟上。
跋涉過泥濘而空無一人的土路,雨已經(jīng)大到了傾盆而泄的程度。爺爺停頓了一下,我想拉他,可來不及了。他已向船奔去。我叫他的聲音被水幕蓋住,我急得直跳腳。
爺爺下了水。船已半淹,爺爺拖了繩就想拉??纱拖袷M了水的大笨石缸,怎么也拉不動。爺爺停下來,立住了,雨串隨他的帽檐一溜溜滴落。
爺爺?shù)拇€是淹了,半沉在田埂邊上。運河仍然流著,而小天堂的回憶也被學習壓力擠到我心中可有可無的一角了。我以為爺爺與運河的故事該結尾了。
我已初三。爺爺已一年半未碰運河水了。一天夜里,下著密匝匝的暴雨,我拖著困乏的身子起夜,聽到隔壁本應透著均勻呼吸的房間,傳來夢囈:“不行,船要淹!不行,我的船要淹……”
爺爺不是漁人,但他一生都離不開運河水。
沈陳晨:江蘇省蘇州高新區(qū)實驗初級中學2018屆初三(9)班
指導老師:朱文婷
編輯 張秀格 gegepretty@163.com